張箭飛 楊麗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從鄉村到荒野:華茲華斯與梭羅“自然”之比較
張箭飛 楊麗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誠如“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文學精魂所系的“自然”亦是一個概念深水區。在“自然崇拜”這把大傘之下,聚攏著血統不一、面孔各異、氣質懸殊的浪漫主義者,而甄別他們的差異(從政治理念到風格特征到歷史影響等)一直是浪漫主義學的傳統任務。本文聚焦兩位最具代表性作家華茲華斯和梭羅,細察浪漫主義的“自然崇拜”核心概念如何本土化(localization)和個性化。地貌方面,華茲華斯多描寫耕地、果園、牧場、茅舍、綠籬等鄉村風景(rural landscape),而梭羅著力于原始森林、無人海灣、草原大漠等荒野風景(wilderness);時間方面,華茲華斯常常使用農時、鄉村節慶來標記自己對于自然變化的感受,而梭羅則根據氣候與天氣來記錄和沉思自己的生活;人物方面,華茲華斯精于刻畫村民、獵人、收割者、采集者、乞丐等鄉村人物的日常生活與社會關系,而梭羅刻意遠離城鎮生活和文明世界,引飛禽走獸昆蟲花朵為自己的同類。二者之間的差異亦具體而微地反映了英國浪漫主義與美國超驗主義的差異。
人文地理 自然 鄉村 荒野 四季 居民 本地性
誠如“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文學精魂所系的“自然”亦是一個概念深水區。在“自然崇拜”這把大傘之下,聚攏著血統不一、面孔各異、氣質懸殊的浪漫主義者,而甄別他們的差異(從政治理念到風格特征到歷史影響等)一直是浪漫主義學的傳統任務。前赴后繼的學者或思想家,從勃蘭兌斯(1842—1927)到A.O.洛夫喬伊(1873—1962)到以賽亞·伯林(1909—1997)等均有相當精彩的描述或界定努力。隨著人文地理學家和環境史學家的加入,一度無所不包、歧義叢生且極易滑動的“自然”漸漸錨定在“有機世界”、“戶外景色”、“尚未被人類活動所改變的環境”、“生態系統”等意義范疇,進而被段義孚(Yifu Tuan 1930—)視為“鄉村(countryside)”和“荒野(wilderness)”的同義詞,“美景(scenery)”與“風景(landscape)”的近義詞,而風景又被其后的W.J.T米切爾(1942—)界定為可與“空間(space)”“地方(place)”乃至“權力(power)”等值切換的概念。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學界開始“人文地理學”轉向,大興各種跨界研究,段義孚和米切爾堪稱這一潮流的重要推手。因此,最近三十年的文學研究多與風景學和生態批評交互聯動——后兩個學科與人文地理學交疊內纏,共用很多理論話語,互補大量批評案例。沿此路徑推進的學者,不斷發現浪漫主義文學“自然書寫(writings of nature)”所蘊藏的人文地理(cultural landscape)資源。因此,描述和解釋諸如地貌、動植物、氣候、民居、人口、人種、生活方式等這些原本屬于人文地理學領域的中心任務已然成為一些文學研究者的學術目標,不少浪漫派作家重被定位成植物學家(如盧梭)、地質學家(如歌德)、香料達人(如濟慈)、園藝學家(如華茲華斯)、觀鳥人(如梭羅)等等——相類的探索不僅提亮了原處于弱光區的浪漫主義之“物理性”、“氣候性”、“區域性”、“時差性”等,亦使文學想象與人文地理/現實的仿寫互塑關系躍然自顯。

作為英國浪漫主義運動之強力一翼,“湖畔派”實指一群曾在英國湖區定居或暫住的作家、藝術家和學者,包括三大中堅華茲華斯、柯勒律治、騷塞,以及華茲華斯的妹妹多蘿西、柯勒律治長子哈特利(Hartley)、蘭姆、德·昆西等數十人。這群湖畔住客,僅有華茲華斯兄妹是真正“當地人(native)”,長居并終老故鄉格拉斯米爾村。華茲華斯一生完全浸入湖區環境,最具影響力的詩歌因湖煙水光而起,為山色嵐氣而作,推動了英國公眾審美趣味之巨變,提升了湖區在全歐的美譽度,同時,亦使整個湖區成為“華茲華斯郡”,乃至公眾認可的“浪漫主義文學圣地”。

就風景偏好判斷,作為英國浪漫主義的靈魂人物,華茲華斯與其他浪漫派甚至湖畔同道旨趣大異:拜倫迷戀東方仙境,雪萊神往冰峰絕境,柯勒律治則沉醉于中古幻境,后三人的“自然”基本位于想象空間,超拔脫塵,令人神往卻難親臨,而華茲華斯的湖區則是一個美麗而不遙遠的地方,居于粗陋城市和烏托邦之間,引人一游為快。這也是為什么華茲華斯詩歌會被稱作韻體導游手冊,與其暢銷的散文作品《湖區指南》(1810)一起,建構了一個長盛不衰的旅游勝地。在這個意義上,華茲華斯更多地遙承了歐洲文學的牧歌傳統,與維吉爾(公元前70—19)、賀拉斯(公元前65—8)、蒲伯(1688—1744)共享一個理念:在鄉村,人們可以擺脫城市的邪惡和痛苦,“靠著大自然的恩賜自給自足”——對于這一理念,梭羅將在《瓦爾登湖》里給予修正或顛覆。
作為英德浪漫主義的旁支晚輩,美國超驗主義繼續光大華茲華斯等人的自然之愛,但他們所愛的自然具有全新的地貌特征,在刷新既存的本土“荒野書寫”傳統基礎上完成了自己的美學獨立,此后真正意義的“美國文學”出現在歐洲讀者視野,并一直保持“自然寫作”或“生態文學”這一文類的優勢。
美國一度存在于北美荒原之中,它的文學,在還未蛻去“英國殖民地文學”胎記之前,就以觀察和記錄新大陸自然景象之特長激發了舊世界的地理想象。早期作家,如約翰·史密斯(1580—1657)等“展示人們有關新大陸和自然的種種影像:純潔的處女地,富饒的伊甸園,恐怖的叢林,咆哮的荒野?!薄疤幣亍?、“伊甸園”、“荒野”等字眼表明北美大陸是森林密布、野獸/野人出沒的原始蠻荒之地(wilderness),而在歐洲傳統概念里,也即基督教概念里,荒野等同凄涼之地,受詛咒之地(cursed ground),未被耕種,常有惡魔出沒,引誘人類墮落。正是因為這種道德/宗教定性,歐洲人長期對荒原避之不及,直到18世紀末期,經由拜倫等人大力頌揚,荒野逆襲成功,幾乎與“崇高”同義,贏得藝術家和讀者的敬畏之情。但“荒野”要真正升值到與“上帝”共用圣壇的高度,則要等到美國梭羅、繆爾諸人自然散文和荒野游記深入人心。
雖然備受華茲華斯詩歌影響,但梭羅的風景偏好另取一極。如果說,在前者詩歌里,作為城市對立面的鄉村象征著寧靜與道德,那么,在后者的散文游記里,鄉村則淪為荒野的對立面。比照華茲華斯格拉斯米爾村,波士頓遠郊小鎮康科德依然保留著新大陸處女地余韻,湖泊、林地、田野、荒野交錯交織出如畫甚至崇高的風景。許多居民就是種地為生的自耕農和伐木工人(也許有人兼營一些貿易),但在梭羅的眼里,小鎮卻代表著“平庸的日?!焙腿粘5募湘i:“我在康科德許多地區,無論在店鋪,在公事房,在田野,從事著成千種的驚人勞役?!麄兊牟恍沂?,生下地來就繼承了田地、廬舍、谷倉、牛羊和農具;得到它們倒是容易,舍棄它們可困難了。他們不如誕生在空曠的牧場上,讓狼來給他們喂奶,他們倒能夠看清楚了,自己是在何等的環境辛勤勞動。誰使他們變成了土地的奴隸?”

人們常對梭羅瓦爾登湖畔兩年野營生活心神往之,但他本人感到康科德環境還不夠野性,便到緬因、科德角、加拿大等更遠離人類文明的地方旅行。在緬因森林漫步時,梭羅感嘆道:“在從山上往下走的這段旅程中,我充分體驗到了大自然的原始,以及它未被馴服也不可馴服的本質——當然,其他人可能會用不同的詞語來形成這種體驗?!?/p>
華茲華斯也喜歡與妹妹一起戶外徒步,卻沒野外獨居的經歷。受限于整個湖區地理現實和他個人的美學旨趣,他的自然鮮能獲得“未被馴服也不可馴服的本質”。在《露絲》一詩里,他憑借想象虛構了一位來自美國佐治亞的青年,這位“荒野里的黑豹”所描述的北美荒野看起來更像舞臺布景:“他談到沒樹的青青草原,/談到許多湖泊寬闊無邊,/一簇簇的仙島奇境/星羅棋布地點綴在湖面……”顯然,真正的荒野超越了華茲華斯的經驗范圍,卻在梭羅的體認領域。
晝夜交替、四季更迭使自然呈現不同樣貌,人對自然的感知也會隨著時間變化獲得不同的視覺印象和心理感受。一般而言,人們對事物、事情的描述中包含一種時間意識,但并非總在同一意義上使用“時間”。人類最初形成的時間概念是自然時間,即以存在于自然界中客觀存在體的往復運動或變化的一個循環作為量度單位,如年、月、日、季節等,并逐漸發展出區域性“社會時間”,如一個村莊的教堂鐘聲和宗教節日。從華茲華斯和梭羅的四季書寫中,可以看到不同的時間體系。既與他們環境密切相關,更是反映了對于自然變化的不同感知。
再以華茲華斯《詩行:記重游懷河沿岸之行》為例。此詩記敘詩人兄妹在夏季(1798年7月)重游懷河。詩人從“喧鬧的城市”重返“樹影婆娑的懷河”,急切地要投身于大自然中獲取滋養。但詩人所突出的時間不是夏季或七月,而是“掛果”的農時:“茅舍村落,青青果園。/這季節,果樹正在掛果?!睂懹谕?0月《采硬果》,被銘記為“永難消亡的美好日子”并沒具體日期,他所描述的“感官盛宴”是與“秋收”景象聯系在一起的:“…………可那些榛樹,/高而直,懸著簇簇誘人的果子;/沒人見過的景色!我站了一會,/急促呼吸著,只覺得心在膨脹,/……“季節(season)”一詞,源自拉丁語,意味“播種”,標明了季節的“農業”特點。按照西塞羅觀點,四季堪稱第二自然(secondnature),但本質上仍屬于服務或參照農業生產的社會時間。華茲華斯深諳維吉爾以來的牧歌,雖然沒像梭羅那樣真正躬耕畎畝,但久居鄉間,對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的節奏非常敏感。
除了農時,華茲華斯還常常使用鄉村社會的各種節慶來標記自己對于自然變化的感受,如《頌詩:憶幼年而悟不朽》,此詩意在表達他的一個要旨:兒童比成人更親近自然,所以更具神性。詩人回顧幼年(其實也就是人類的黃金時代):“我的愁思不再把這季節辜負;/我聽見回聲在山間來去奔突,/……整個兒世界都歡樂;/陸地和海洋/沉浸于一片喜洋洋;/懷著五月之心一顆,/每頭牲畜都像在過節日……/千百個山谷的八方四面,/兒童到處在把那新鮮的花朵采摘……”詩歌鎖定在“五朔節(May Day)”鮮花綻放的春景和村民歡慶場面,象征人類童年階段,“天堂展開在我們身旁!”,最重要的是,浪漫主義“回到自然”與“回到童年”扣合,以此,華茲華斯將通??臻g化的“自然”時間化為“童年”。
比較之下,梭羅基本采用自然時間——長到春夏秋冬,短至一天之中的日升月落風起閃電來劃分他的生活階段甚至性質。他逃離小鎮,亦避開它的時間方式:農時、鐘表、教堂鐘聲和火車汽笛。他雖然為生計考慮,墾種了一塊豆田,卻不按照農夫鄰居的教導,錯過正常的播種施肥時間。梭羅寫道:“我的一天并不是一個個星期中的一天,它沒有用任何異教的神祇來命名,也沒有被切碎為小時的細末子,也沒有因滴答的鐘聲而不安。”因此,他也不按照小鎮的“社會時間”作息。當然,他觀察到火車時間對于本地生活的影響:“一個管理嚴密的機構調整了整個國家的時間”,“農夫們可以根據火車汽笛來校正鐘表”,“我有一些鄰居,我本來會斬金截鐵地說他們不會乘這么快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頓去的,現在只要鐘聲一響,他們就已經在月臺上了?!彼刂S刺本已被奴役在土地上的鄉村居民又被火車拖進更大的時間牢籠:城市——在那里,人們早九晚五,按時工作和禮拜。
梭羅日記一般按照四季編排,如《瓦爾登湖》。1846年夏季,他遁入湖畔,開始記錄隱居生活,經過七次修訂,最終兩年生活呈現為一個季節性循環:夏—秋—冬—春。此外,梭羅1837到1861年期間林間田野散步的觀察日記,在他死后由一位朋友以“春、夏、秋、冬”為題出版了4卷。題目也常以季節命名,如《季節》、《秋天的日落》、《冬天的禽獸》、《冬天的湖》、《春天》。
在瓦爾登,梭羅看、嗅、聽、嘗、觸四季輪回,潛心觀察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河流湖泊四季、三旬、一日、早、中、晚的變化。例如,在“湖”這一章,他細致地記錄湖水顏色與時間氣候之間的波動關系:“在天氣好的夏季里,從稍遠的地方望去,它呈現了蔚藍顏色。特別是在水波蕩漾的時候,但從很遠的地方望去,卻是一片深藍。在風暴的天氣下,有時它呈現出深石板色?!铱吹疆敯籽└采w這一片風景時,水和冰幾乎都是草綠色的。”


按照段義孚等人的觀點,風景或環境乃是文化的建構,呈現出人(類)地關系的種種形態,即是荒無人煙的沙漠、荒原、雨林、甚至天空,亦能顯示、映現、投射出人的活動、欲望、想象以及社會關系。因此,“地理學將其學科身份界定在人類文化和自然環境之交互作用的獨特關注中”;因此,風景/環境中的人(figures in landscape)一直是風景學和生態批評的傳統關注,直到近10年,協同人類建構了文化的自然的非人類行為者(doers),如動物,進入多方學科的研究領域。
在此語境下審視華茲華斯的鄉村人物和梭羅的荒野動物,亦能窺見二者的差異。
華茲華斯寫得最多的人物是村民、村童、游民、瘋子等,其共同特點是:生活在鄉村,已然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帶著鄉野和山林的氣息”,無憂生死,天真純樸,信賴大自然,靠“天寵(naturalgrace)”吃飯,如“我們共七個”中的小女孩、“坎伯蘭的老乞丐”、“山林閨女露絲”等。這類人物也即浪漫派垂青的“高貴的野蠻人(noble savages)”,濫觴于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起源》,曾引起伏爾泰的嚴厲批評:“他指稱盧梭想要我們像動物‘四腳爬地’,行為學習野蠻人,因為他認為野蠻人是完美無缺的。這樣的解釋盡管可信但不確切,高尚的野蠻人和回歸自然的套語即由此而來。”大異于拜倫、柯勒律治諸人的人物獵奇,華茲華斯則從日常生活萃取“詩意”,將鄉村居民,特別是邊緣人物崇高化為更簡單更健康的“鄉下人”,與北美印第安人、大洋孤島土著、中世紀黑森林武士等“野蠻人”等量高貴。
在《邁克爾》一詩中,詩人動情地描述老牧羊人和大自然渾然一體:“不論刮的是什么風,狂風唱的是/什么調,他都明白其中的含義;/往往,當別人誰也不曾留神,/他卻聽到了南風在音樂吹奏,/仿佛遠處高山上傳來的風笛。……誰要是猜想,這里的青山、翠谷、/溪流、巖石,都與牧羊人的心境/漠不相關,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原野,他常在這里暢快地呼吸;/這山嶺,他曾多少次健步攀登;/這些熟悉的老地方,把多少往事(他的辛勞與艱險,本領與膽量,/歡樂和憂愁)銘刻在他的心底?!边@種境界即生態批評激賞和鼓勵的“人地和諧”關系。
比較之下,梭羅筆下鮮見“邁克爾”、“西蒙·李”、“露西·格雷”等華茲華斯式鄉村人物,倒是通過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他把自己塑造成了美國讀者心目中的“高貴隱士”,或“荒野潘神”:“我從不覺得寂寞,也一點不受寂寞之感的壓迫,只有一次,在我進入森林數星期后,我懷疑了一個小時,不知寧靜而健康的生活是否應當有些近鄰,獨處似乎不很愉快?!斶@些思想占據我的時候,溫和的雨絲飄灑下來,我突然感覺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如此甜蜜如此受惠,就在這滴答滴答的雨聲中,我屋子周圍的每一個聲音和景象都有這無窮盡無邊際的友愛,一下子這個支持我的氣氛把我想象中的有鄰居方便一點的思潮壓下去了,從此之后,我就沒有在想到過鄰居這回事?!碑斎?,他的“自給自足的原始主義”遭到不少學者的質疑,此類質疑在20世紀90年代形成一個討論高潮。論者認為巴爾贊持論公正:“他的身邊還是帶著文明的產物:衣服、釘子、種子和木材,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生產出來的……不過,當人們在閱讀他對自己隱居生活的敘述,分享他的巨大的幸福的時候,是不注意這些矛盾之處的”。
實際上,梭羅不時提到自己的荒野訪客和同道,如那個加拿大伐木工,一如華茲華斯的老牧羊人純樸和睿智:“他認為荷馬是一個大作家,雖然他寫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再要找一個比他更單純更自然的人恐怕不容易了。罪惡與疾病,使這個世界憂郁陰暗,在他卻幾乎不存在似的”。
但更多時候,他與動物旼旼穆穆,引鳥獸為靈魂伴侶,正所謂“久為野客尋幽慣、山鳥山花吾友于”。在“禽獸為鄰”一章中,他一一記錄下與他共處一個生態系統的各種動物:狐貍、浣熊、鷓鴣、貓頭鷹、潛水鳥、梭魚等,就連一般人厭惡的老鼠,他也觀察和比較它的習性:“還在我造房子那時,就有一只這種老鼠在我的屋子下面做窩了,而在我還沒有鋪好樓板,刨花也沒有掃出去之前,每到午飯時分,他就到我的腳邊來吃面包屑了……我們很快就親熱起來了……”。字里行間流露出人鼠之間的信任、親密和互娛,令人想到蒙田關于貓的妙比,真難分清:是梭羅在玩老鼠呢還是老鼠在玩梭羅。更重要的是,他的觀察不時跳脫以前博物學家的“俯瞰低等生物”視角。例如,在多次仰角、全程“跟拍”了一場紅黑螞蟻大戰之后,他由衷感概:“我自己也相當激動,好像它們是人一樣。你越研究,越覺得它們和人類并沒有不同”。
梭羅諷刺康科德居民淪為土地、金錢和火車時刻表的奴隸,他對人類鄰居避而遠之。但,一寫到動物,梭羅就不吝贊美:“在森林之中,有多少動物是自由而奔放地,并且是秘密地生活著的,它們在鄉鎮的周遭覓食,只有獵者才猜得到它們在那兒”。其實,他對荒野動物的定位亦可視為是對自己的描述。一如水獺,他也藏身密林,過著“何等僻隱的生活”,但某一次卻被獵人一般的稅務官抓住。
綜上所述,可見華茲華斯與梭羅的一個重要區別:華茲華斯有很強的社群(community)意識,精于描繪鄉村群像;梭羅自認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小世界”,本能地排斥社群主義和文明世界?;谶@樣的態度,他更留意動物的生存方式,而不是他的同類。因此,根據華茲華斯詩歌,我們可能復述/補充巨變時代的英國湖區,它的人口構成、社會關系和政治經濟等,而梭羅動植物書寫則在20世紀中期興起的文化導向的動物地理學(zoogeography)占有重要一席,激發后繼者與他互文思考諸如“動物空間(animalspace)”、“野獸地方(beastlyplace)”等要題,進而重新思考動物如何為特定區域(如英國湖區、瓦爾登湖)和景觀留下印記。
“浪漫主義”和浪漫主義語境下的“自然”一直是西方觀念史/文學史學界各種看法的交鋒之地。伯林曾說:“關于浪漫主義的著述要比浪漫主義文學本身龐大,而關于浪漫主義之界定的著述要比關于浪漫主義的著述更加龐大”。由此推及“自然”,自然同樣是“一個危險和混亂的領域”(伯林語),盡管持論嚴謹的韋勒克也曾試圖錨定至少是“歐洲浪漫主義的統一性”。上述討論顯然無法支持一種普遍的“自然崇拜”或“自然主義”,反而顯示:一如專有名詞浪漫主義(Romanticism)已經分化細化為小寫的復數浪漫主義(romanticisms),“自然”,這個曾像“上帝”一樣需要大寫的專有名詞也是一個內包多重含義、歧義的復數名詞。而華茲華斯和梭羅,各以自己的自然書寫,印證了當代人文地理學家的一個構想:在不同空間規定之下(如英格蘭、新英格蘭)辨析諸如“自然”、“鄉村”、“荒野”這類概念(concepts)的本地性、個人化以及演變路徑。
Countryside VS Wilderness:A Comparative Study of Wordsworth’s and Thoreau’s Writings of Nature
Zhang JianfeiYang L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Justlike“romanticism”,“nature”which anchorsRomanticismhasremained open to heating arguments.Asa conceptualumbrella,“nature”usedto shelterromanticsofdifferentdegrees,kindsand schools,therefore,todiscriminate various romanticism or romantics or romantic writings of nature has been one of the main goals of Romanticism Studies.This paper attempts to focus on Wordsworth and Thoreau,the two most canonical romantics’writings of nature,in order to observe how“Returnto Nature”,the romantic fundamentalnotion,is localized and personalized.In terms of landform,Wordsworth usually describes rural landscape,such as cultivated lands,orchards,cottages and hedges,while Thoreau focuses on wilderness,such asprimitive forests,unpeopled bays,prairie and deserts.In term of time,Wordsworth always uses farming seasons and rural festivals to mark his feelings for nature's change,while Thoreau records and contemplates his life according to climate and weather.In term of character,Wordsworth is famous for depicting the daily life and social relationships of rural characters,such as villagers,hunters,reapers,gatherers and beggars,while Thoreau is deliberately away from the urban l ife and civilized world,and treats animals as his own kind.The contrasts between them specifically reflec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English Romanticism and American Transcendentalism.
Cultural Landscape;Nature;Countryside;Wilderness;Seasons;Residents;Locality
責任編輯:涂險峰
張箭飛(1963—),女,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與風景。楊麗(1980—),女,武漢大學文學院2009級博士生,主要研究自然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