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劍
迷途的羔羊
劉紫劍
從海洋來的雨,還要被河流帶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進羊的腹里。
——葦岸《大地上的事情》
一
身為供電局的黨委辦公室主任,張子亮是按照例行的規矩,早上八點一上班,先到黨委書記安國慶的辦公室報到,把昨天干了的工作、今天要干的工作,以及書記關心的事都匯報了,聽了書記的意見,再開始一天的工作。這種規矩,單位的規章制度里沒有要求,是上一任黨委辦公室主任高宇陽留下的。兩年前歡送高宇陽到辦公室就任主任時,高宇陽喝得有點高,摟住張子亮的肩,搖搖晃晃地在耳邊喊:“早請示晚匯報知道吧,領導喜歡這個。”打個酒嗝,又喊,“你從生產上過來,有些事可能不太清楚。其實給領導服務也簡單,原則就是,以領導高興為唯一標準。”高宇陽和張子亮是同年分來的大學生,雖然不是一個學校畢業,但分在了一個宿舍。那還是十年前,1998年,兩人臭味相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高宇陽除了關注國際國內大事,還非常注重自身修為,案頭上放滿了各種名人傳記和家訓。相比而言,張子亮愛看一些文學類的書籍,當然,也就是翻翻而已,更多的時間,用來鉆研技術。當時他倆都分到變電站,他就整天跑閱覽室,借了一堆的專業書籍看。
轉眼十年過去了,他們同年入職的一批,只有四個人走到中層管理崗位,不到十分之一。這其中,高宇陽進步很快,是大家公認的優秀青年干部,雖然大學專業學的是電力技術,但到單位后,只在生產一線待了一年,實習期滿就借調到生產科室里,每天應付各類報表和材料,時間不長,又調到團委從事行政管理工作。團委是個展示年輕人才能的地方,高宇陽不到兩年,就當了團委書記。接任黨委辦公室主任也不過才三年多的功夫,又被局長看上了,就又到了局長辦公室當主任。局長周曉牧挺欣賞高宇陽,一年以后就給了一個“局長助理”,可別小看這個“助理”,在國有企業里面,“局長助理”就相當于政府里的“副秘書長”,標志著已經進入領導班子后備序列。高宇陽以三十出頭的年齡,成為黑金山供電局——一個地市供電單位中層管理干部的翹楚,不知情的職工以為他上面有人,但張子亮知道高宇陽白手起家的辛苦和艱難。他是發自內心地佩服高宇陽,時時處處向高宇陽學習,但總是東施效顰、邯鄲學步,學不來。
沒料到今天的例行匯報,被來自安書記老家的報信人打斷了。報信人應該是安書記的親戚,張子亮聽見他進門喊的是“三爸”,記憶中見過,卻想不起來名字。細看報信人,雖然只有二十多歲,臉被高原的陽光曬成棗紅色,頭發亂糟糟的,看起來比三十出頭的張子亮都要老氣。他門也不敲,敞開的紅夾克進門時煽起一陣風,風中夾著濃濃的羊膻味。
“三爸,羊丟了!咱家的羊丟了!五十只哩!”
“啥?羊丟了!五十只!”
張子亮第一次見安書記發這么大的火:整齊的大背頭都豎了起來,滿臉的錯愕,眼睛直愣愣瞪著辦公桌對面的報信人。
報信人卻是不在乎,瞧一眼站在邊上的張子亮,端起安書記放在桌上的保溫杯,一氣灌完,一邊往下坐一邊說:“三爸不要緊,我爸已經報案了。早上我來的時候,派出所都來過了,正在照相哩……”
“放屁!這還不要緊?啥要緊?”安書記一聲怒喝,讓報信人很是尷尬,他正拿起桌上的“軟中華”,一支煙剛抽出一半,僵在了那里。
張子亮趕緊勸一句:“書記別急,別生氣。身體要緊。”把煙抽出來,先給安書記遞上一根,火點上,再扭身給報信人點。
張子亮今天匯報的主要內容,是下午單位有一個會議,由市政府主持召開的輸電線路賠償座談會。有一條330千伏輸電線路因為路徑賠償的問題,被沿途農民阻攔施工,已經耽擱了快一個月,局里給市政府也匯報了好幾次,今天下午由市政府牽頭,請了線路途經的鄉鎮政府領導以及當事的老百姓,準備開會協商。局長周曉牧特意叮囑,一定要通知安書記參加會議。黨委書記本來可以不參加這種專業會議,但因為這條線路經過安書記的家鄉,而他所在的鄉鎮又正好是最難啃的“硬骨頭”之一,他在當地人頭熟,有威望,想著有他在,供電局不會太被動。昨天下午高宇陽就給張子亮通知了。張子亮想著一早匯報,不想現在出了這個事,只能知趣地先給書記消氣。
安書記緩和了口氣,重重地坐回老板椅:“咋能不生氣!我的羊都敢偷——這小偷也不打聽打聽。” 安書記是當地鎮北縣安家梁鎮人,十幾歲上招工進了供電局,從線路巡線工干起,生產、后勤、行政等多個崗位摸爬滾打,班組技術員、管理專責、副主任、主任、工會主席、紀委書記一路干上來,三十多年熬下來,快五十歲上,也就是21世紀初,總算熬到這個單位黨的一把手——黨委書記,也算“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國有企業和政府機關不一樣,經理(廠長、局長)負責制,雖然書記和行政領導是一個級別,但在實際的權力上,要小了不少。三年前,安書記給省上空降來的局長周曉牧拍胸脯,“老弟你就放心大膽干,我會全力配合、支持你的工作。”安書記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單位的大小事情,不論是在黨委會上還是局長辦公會上,幾乎都由周曉牧局長最后拍板。安書記上進無望,也就樂得輕松,每日里打牌喝酒,隔三岔五回家盡孝。當然,周曉牧也非常尊重安書記的意見,在人事任免和重要事項決定前,都會提前和安書記溝通,兩人達成一致后才安排上會討論。兩個一把手只要團結了,班子整體形象就好,就“富有戰斗力和凝聚力”(上級領導評語),單位這兩年的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用高宇陽的話說:“這兩年是黑金山供電局建局三十多年來最好的時候。”
張子亮不認可:“你進這個單位只有十年,怎么可以這樣定性?”
高宇陽不屑一辯:“你就不看單位的局史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哇。”張子亮找來幾本《黑金山供電局大事記》和《黑金山供電局局史》看了,除了惡補了一下對單位歷史的了解,其他信息還是茫然。再問高宇陽,高宇陽開導他:“就以近十年來的局史看。第一,黑金山供電局自己成長起來的干部很少,占不到班子整體的一半。第二,”高宇陽翻開書,一頁一頁地指點,“你看,單位幾乎每年都有人上訪告狀。尤其大前年,2005年4月,在省上發生了大規模集體鬧訪事件。第三,幾乎每個上級領導來我局視察工作,講話的第一條都是要加強團結維護穩定。供電局的主營業務是什么?電網建設和電力營銷呀,安全生產才是我們企業最重要的,也是領導最需要強調的。這些信息說明什么?說明單位以前領導干部不團結、內耗大、相互拆臺,所以出不了干部、保不了穩定。”
張子亮不以為然:“那我祝你身體健康,潛臺詞是說你身體不健康。”
高宇陽不理他了:“切!你個書呆子。”手點著張子亮的頭,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下比一下戳得重。
二
安家在當地雖然是個小戶,但早死的父親留下了六個男丁,安書記排行老三,一門六支傳下來,到了現在,也成了一個大家族。其他五個弟兄都沒有多大出息,三個務農,一個做點小買賣,一個在鎮中學當教員,但一個安國慶就撐起了這個家族的聲譽,在他們村方圓幾十里,包括鎮北縣城,安國慶都是“市里的大官”。報信人少了剛進門的隨意,明白這不是在自己家里,眼前的安書記不是自家院里的“三爸”,就蜷在沙發上抽煙。安書記又問:“你奶知道不?村里人知道不?”安書記是個孝子,常回家看望老母親。張子亮給他當辦公室主任兩年時間,陪同安書記回家就有三四次,比張子亮回自己老家看望父母都多。安書記又是個好面子的人,每次回家,車到村口就停下,張子亮陪著安書記步行往家走,路上只要見了鄉親們,男的肯定是一包煙,女人孩子肯定是一包糖,所以安書記每次回家,村里就像過節一樣,一個傳一個,不一會,屋里院里擠一堆人。
“我奶……可能不知道,沒人給她說。村里人嘛?那警察一去……估計,都知道了吧。”報信人抬起頭,猶豫不定。
安書記嘆一口氣,拿指頭點著報信人:“四皮呀四皮,你和你爸咋看的羊,兩個死人呀!五十只羊被人弄走,一點兒也聽不見。”又說,“我的羊都敢偷,村里人還不笑死我。”
四皮——這名字倒好記。在張子亮的老家關中,那里把鄉村的無賴、懶漢一概稱作“死皮”,也就是死皮賴臉的意思。這“四皮”的父母也不知咋想的,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
四皮有點委屈:“三爸呀,你是不曉得昨夜多大的風,北草地上呼呼的,房頂都快揭掉了。這么大的風,能聽見啥?”黑金山區的風多,所謂“每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但像昨夜那樣的風,也是少見,張子亮在被窩里,迷迷糊糊中也聽了一夜風的尖叫聲。
安書記估計沒有聽見,不出異常的話,應該是在金海大酒店套房里打了一夜的麻將。套房密封好,再加上麻將一打起來,注意力集中,再大的風也聽不見。
但安書記的精力很好,第二天一點也看不出熬夜的樣子。“心情好,精神就好。”安書記沒少給張子亮上課,“人一定要有愛好,有了愛好才活得充實。比如我,愛好就很多。”安書記扳著指頭算,“這個,旅游算不算?還有這個,讀書。還有開會,還有調研。當然,有些是工作。工作與愛好相結合,更好啊。所以,我們一定要干自己喜歡的工作。”張子亮已經習慣了安書記天馬行空、云山霧罩的表述方式,附和著點頭。
當然現在,再好的精力也扭轉不了安書記低落的情緒。他煩躁地把煙掐滅,在辦公室來回踱幾步,對張子亮下令:“叫小剛子把車開過來……你和我一起走,通知金海大酒店,準備一箱酒。”
小剛子是安書記的專車司機。等他把車開到辦公樓門口,金海大酒店已把一箱“三十年黑金春”送了過來。
一眾人上了車。小剛子問張子亮:“去哪兒?”
張子亮小心翼翼地看安書記。安書記沉著臉,蹦出三個字:“公安局。”
安書記家里養的是小尾寒羊,這種羊早熟,常年發情,多胎高產,生長發育快,兩年可以出三欄;個子又大,屠宰率高,凈肉率占了四成以上;而且性情溫順,耐粗飼,是黑金山區養殖最多的一種優良的綿羊品種。
在安書記還不叫安國慶,叫“三狗子”的時候,他們家就是當地的養殖大戶。狗是放羊的好幫手,所以從他們家老大開始,大狗子二狗子就這么一直叫下去。“安國慶”是上學以后娘請老師給起的名字。為什么要叫“國慶”?安國慶問他媽:“我是十月一日的生日嗎?”老娘歪著腦袋想了想,手一揮:“差不離吧。生你時天都很冷了,也就是八九十來月份吧。”六個孩子,娘只記住了老大的生日。“老大是臘八節,沒錯——生到中間沒勁了,你奶端過來一碗臘八粥。”后來一多就亂了。娘并不認為是個多大的事:“記得哪一年生的就行了,記得生日干啥?那一天受苦受累的是我,知道吧!”
男兒不吃十年閑飯。等到老大,也就是大狗子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幫著大人放羊了。弟兄六個,一個比一個就差著那么兩三歲,放羊的人手越來越多,羊的數量也就越來越多。
除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時期,因為“割資本主義尾巴”,安家養羊的歷史中斷了幾年。其他時間,他們家在村里是養羊最多的一戶。安國慶雖然進城當了工人,有了自己的小家,但他是個孝子,城里離家大約一百公里,逮空就往家跑。他說是“回家盡孝”,老娘說是“離不了羊膻味。”瞞著老婆偷偷存的私房錢,都塞給母親。母親疼老小,又拿出來給老六貼補家用。老六也是個實在人,說三哥這樣吧,你給媽的錢,我都給你記個數,這家里的羊啊,就是咱哥兩個養的,你出錢,我出力。那些年,家里養的羊就沒有下過兩百。沒想到進入新世紀,封場禁牧的政策越來越嚴,照老母親的話說,“就是不給老百姓活路了”,安書記教育了幾次,老太太換了個說法,“就是不讓羊好好長肉了。”
所以現在,安書記家里也就只留了七八十只羊。養多了,顧不過來呀,“草是羊的娘,沒草命不長。”北方半年有草半年枯,有草的時候好說,半年的枯草期,一只羊平均一天要吃五斤干草(青草四折一,六斤多青草才能曬出來),一個月就是一百五十斤,一個冬天,每只羊就得準備八九百斤的干草。整個夏天和秋天,老六帶著一家人忙著割草、粉碎秸稈、儲備草料,還時不時要雇人幫忙。一進入冬天,七八十張口給你張開“咩咩”叫,想一想都頭大。所以每到年前,都要把一批成熟的羊只宰掉賣肉。安書記已經盤算好了,今年可出欄五十只。出欄宰殺一般都在冬至前,因為一來“冬天進補,來年打虎”,冬季就是吃羊肉進補的節令。二來臨近春節,家家戶戶忙著操辦年貨,羊肉的價格也是一年里最高的時候。三來呢,一般家里,草料也就只給種羊和懷孕的母羊留到翻年開春的時候。還有一個原因:過了冬至,天寒地凍,羊不好好吃草,一個勁地掉膘,等到來年春天,一只成羊少三五斤肉是很正常的事。擱以前,沒有冷庫,大批量殺羊,先要聯系好買家。現在方便多了,殺多少都不怕。
三
安書記家的羊,還有一個特點:大。他家出欄的羊只里,個子沒有低于半人高的;殺后上秤,凈肉連骨不會少于五十斤。
羊大為美呀!安書記是這樣解釋的:“美字怎么寫?一個‘羊’字一個‘大’。‘鮮’字怎么寫?一個‘羊’字一個‘魚’。‘善’字怎么寫?一個‘羊’字一個‘口’。‘養’字怎么寫?一個‘羊’字一個‘食’。老祖宗造字,那可是有講究的。古人生活中,最早、最重要的肉食來源,就是羊。你看看華夏文明的起源,就在西北,那可——”安書記雙手比畫開,畫一個大圈,“都是養羊的地啊。遙想很早很早以前,風吹草低,肥羊遍地,炊煙裊裊,雞犬相聞,老祖宗吃飽了羊肉,喝足了羊湯,心情很高興很舒服,美不滋的,想著把這個美美地心情記錄下來。哎,這個‘美’字怎么寫?造個字吧。嗯,剛好看見一只大羊……”
張子亮問過安書記養羊的訣竅,同樣的羊,為什么他家的就大就肥。安書記慷慨陳詞:“用心啊。同樣的工作,為什么有人能干好有人干不好?就看你用心不用心。”一般在酒桌上,有人提起這個話題,安書記現場就演變為一堂職業教育課:“我的三十年怎么過來的,為什么當時一起進廠的同事,有的現在還當工人,有的只當到班組長,有的在科室只當個辦事員?”學習身邊的榜樣是最直接的,聆聽領導的講話是最用心的。大家一個個聽得聚精會神,群情振奮,最后得出一個結論:一定要用心工作,蒼天不負苦心人——你看,安書記家的羊。
當然,這只是桌面上的話。私下里,張子亮向高宇陽請教。高宇陽不屑的口氣:這有什么奇怪的,安書記家的羊,銷路有保障啊,不論多大的羊都能賣出去,越大利潤越豐厚,為什么不養大一點呢?!看見張子亮還是一臉的茫然,高宇陽忍不住嘆氣:你呀,啥都不琢磨,怎么能給領導當好辦公室主任?
也就是高宇陽敢這么說,換其他人,張子亮早不高興了。經過一番點撥,張子亮才明白。單位每年春節前都要到省城給上級領導送羊肉。以前送的羊肉,都是在市面上隨機買的。近些年,嚴格講,是安國慶當上黨委書記那一年,提出“品牌”概念,一定要讓上級領導吃上放心羊肉——經過一番市場調研,確定了安書記家的羊。既然是給領導送,不能送幾斤肉一條腿半只羊的,太難看;都是整只整只送,找個干凈的塑料袋子,把屠宰后收拾干凈的全羊裝進去。這兩年,還裝上了當地的紅蔥、花椒等調料。
因為銷路有保證,根據供電局每年的需求量,安書記的六弟,每到冬至前,就開始在當地收羅大羊,集中到他家羊圈統一出欄。至于他在當地收羊的價格,“我就不知道了。”高宇陽實話實說。“哦”了一聲,張子亮恍然大悟。
張子亮在老家的時候,很少吃到羊肉。關中地面上,一馬平川,八百里秦川都是良田,種滿了莊稼,無處長草,“羊是活寶,沒草便倒”,所以養羊的家戶很少,而豬對青草的要求低,幾乎家家戶戶養豬,所以在張子亮的印象中,所謂吃肉,不用解釋都是豬肉。不想畢業以后,分到黑金山參加工作,黑金山半是山區半是戈壁灘。山區喜歡養波爾山羊,戈壁灘喜歡養小尾寒羊。羊肉一下成了肉食的主角。說也奇怪,張子亮印象里的羊肉,就是“膻味”的代名詞,但黑金山的羊肉卻是不腥不躁、鮮香肥嫩。原來當地長了一種叫作地椒的草,這種野草是羊膻味的克星之一,也就是說,黑金山的羊從小就吃著去膻味的天然香料長大的。所以黑金山的羊,在整個西北地區,有著良好的聲譽和固定的市場。
人的適應能力其實是蠻強的。張子亮從剛開始吃羊肉心理上的不適、生理上的上火發展到身心俱佳,也就用了半年不到的時間。安書記更是嗜羊肉如命,春夏還罷了,秋風一起,每隔三兩天就要吃一次羊肉,“黑金山的羊肉就是好,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要是男女都吃呢,這種話題總有人起哄,“床受不了。”然后是哈哈大笑。后來張子亮去寧夏的銀川,聽導游介紹當地的特產枸杞,也是這套說辭。當然,安書記還有另外的說法,比如:“黑金山的羊就是好,喝得是優質礦泉水,吃的是天然香料草,拉得是六味地黃丸,長得渾身都是寶。”安書記是個熱愛家鄉的人,他聽不得任何對黑金山不敬的言辭,“愛家才能愛國,愛媽才能愛黨。”這是安書記的口頭禪,“也是我的座右銘。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活我長大。我為什么喜歡羊?在所有的動物里,只有羊是跪著吃奶的,所謂‘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所以人一定要感恩,不然連禽獸都不如。但就有不孝敬父母、不熱愛家鄉的人存在,這種人絕對不可交,他們在和平年代,就是小人偽君子;在戰爭年代,肯定是漢奸賣國賊。”每次談到這個話題,安書記都很激動,海闊天空,時不時還要舉幾個身邊的事例,有正面激勵的,也有負面教育的,進一步證明他的觀點,“家鄉的月亮就是圓,家鄉的酒就是甜。”端起一杯“黑金春”,安書記一飲而盡,“我就喜歡‘黑金春’這個味,茅臺五糧液有啥呀,就是個價錢貴。都是炒作起來的。”安書記可以全文背誦“黑金春”瓶子上的廣告語:“在很久很久以前,美麗的黑金河邊,勇敢的青年三哥哥出去打獵,他心愛的姑娘四妹子將做好的飯放在壇子里,密封好去尋找,找了九九八十一天,終于找到了,打開壇子,一股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黑金春,愛情的酒,真摯的酒,用心的酒。一杯下肚,回味三生。”然后,是無一例外熱烈的掌聲,和夸張的贊嘆。
四
安書記家的羊大歸大,但在價格上,安書記說得明白,絕對不占公家便宜,市面上什么價格,他的羊也就什么價。這兩年,一斤羊肉三十塊,張子亮大概算了一下:平均下來,每只羊按五十斤算(羊肉和豬肉的賣法不一樣,羊肉是連骨賣。豬肉除了肋條肉,也就是排骨,其他部位都得把骨頭剔出來),每斤三十塊,一只羊是一千五,再加上皮毛、頭蹄、內臟等,算上五百,一共是兩千塊;五十只,也就是十萬塊錢。張子亮吸一口氣,這筆錢,頂上他和老婆一年的收入了。老婆也在供電局,不過是當工人,收入只有張子亮的一半多。
但安書記糾結的不是錢,他更在乎小偷的不長眼:“誰都敢偷呀!也不打聽打聽。”安書記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山響,“一下丟了五十只羊。五十只!我滿共才有多少?十去七八呀!”安書記咬牙切齒地給張副局長交代,“你把小偷抓住了,先交給我,讓我狠狠出口氣。”
張副局長笑:“那不行,有紀律的。你放心,抓住了,我替你出氣。”
張子亮不是第一次見張副局長,但看他現場辦公,卻是頭一回。牌桌上笑哈哈的一個老頭,工作起來卻是雷厲風行。一個電話,吆喝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給安書記介紹:“這是我們刑警支隊的王隊長,咱們黑金山市局最得力的一員猛將。犯罪分子聞風喪膽呀。” 安書記遞上一根煙。王隊長接了,嗅了嗅,沒有抽,夾在耳朵上。
張副局長問王隊長:“安東縣那個搶婚案怎么樣了?”王隊長說:“快了。我們又發現了一條線索,正準備今天下去……”“這樣,”張副局長擺擺手,“你把那個案子交給老劉。給你一個新案子。”
王隊長愣了一下,說:“張局,這可是省上督辦的大案……”
張副局長說:“我知道。搶婚案你一直負責來著,但時間也拖得太長了,都兩個多月了,還沒抓住人。省廳都打過幾次電話了,一個勁地催,局里壓力很大呀。再說,你在地方上熟,安書記家里的羊丟了,一下就五十只。這個案子也不小吧?!”
王隊長把煙點上,一口就抽掉大半截,兩股濃濃的煙柱從鼻腔里噴涌而出:“好吧。”
四皮插話:“就是。別人家丟羊,也就一兩只。臨到我家,好家伙,這小偷狗日的太狠了……”安書記一聲喝:“閉嘴!這哪里有你說話的份!”
張副局長笑笑,對安書記說:“老安你看你,咋不讓人家說話呢?他是失主嘛。來,四皮,你把情況詳細說說。”四皮看看安書記,又把案情復述了一遍。
張副局長下令:“從即日起,成立——”翻翻桌上的臺歷,“哦,今天是12月15日。成立‘1215’專案組,由王隊長負責,立即開展工作。爭取——”看看安書記,“半個月破案。怎么樣?”
安書記說:“半個月就到年底了。”
張副局長再轉頭對王隊長:“越快越好,爭取提前。破了案子,我給你請功。”
王隊長抬頭望望天花板,再低下頭的時候,說:“我努力吧,努力完成任務。”
安書記就忙著起身:“那咱出發吧。車就在門口。”
張副局長又笑了:“老安你看你這個急性子。他們有車,你不用管。”
等王隊長出去了,安書記一行也往門外走,走到門口了,叫住張子亮:“那箱酒呢,咋還不搬上來?”
張副局長趕緊攔:“拿什么酒?!你這個老安,還有心情喝酒。拿走拿走。”看安書記還在堅持,也就松了口,“那這樣吧,先放我這。等找到羊了,咱們好好喝一場。”
出了公安局的大門,安書記讓車停下來,問小剛子:“車上還有煙嗎?”
安書記專車的后備廂里,常年備著幾條煙。一來安書記煙癮大,須臾不可斷了香火;二來圖個辦事方便。煙有三種。一種是大眾化的“芙蓉王”,好一點是“軟中華”,這兩種安書記都不抽。他只抽內蒙古的“蓯蓉煙”,價格反而是最便宜的,兩百出頭一條。張子亮專門了解了一下,才曉得蓯蓉是名貴的中藥材,又被稱為“沙漠人參”,補陰壯陽,男女吃了都有“奇效”。奇怪的是這種植物全國其他地方都不長,只有內蒙古出產。內蒙古那么大的疆域,也不是都產,就阿拉善盟、錫林郭勒盟以及鄂爾多斯等幾塊不大的沙地出產。黑金山區的西部、北部都與阿拉善盟接壤,蓯蓉在當地有許多民間演繹。所以這種煙問世也就兩三年的時間,但在當地煙民,尤其高檔次煙民中,銷路非常好。有時候,市場都出現了斷檔,有錢你也買不到。
小剛子把煙找出來。安書記對張子亮說:“拿上兩條,給那個姓王的隊長。”
張子亮有點舍不得,這些煙都是他從金海大酒店前臺簽字拿出來的,一個季度結一次賬。現在是四季度,三個月不到,都有二十來條了吧。雖然這個錢不是由他個人掏,心里還是別扭,行動上就慢了幾分。安書記說:“兩條煙算什么?你不看那姓王的不高興嘛!”
張子亮就拿了兩條“芙蓉王”。安書記說:“拿蓯蓉煙吧。王隊長是當地人,他應該知道這個煙的好處。” 說是這種煙里加了一顆藥丸,抽之前捏碎了,一根煙下肚可“大長雄風”。張子亮一抽煙就頭暈,所以對煙也沒有發言權。有幾次,專門抽了“蓯蓉煙”和老婆親熱,該什么節奏還是什么節奏,感覺不到效果。老婆還嫌他一嘴的煙味。張子亮心里好笑,手底下可不敢含糊,換了“蓯蓉煙”,用黑塑料袋裹住了,探頭探腦朝公安局院里看。
時間不長,王隊長下了樓,身后還帶著一個小伙子。兩人快步上了一輛警車,一聲喇叭響就出了院門。張子亮趕在門前攔住了警車。王隊長坐在副駕駛座上,不耐煩地搖下車窗:“咋了?”
張子亮就著車窗把塑料袋塞進去:“我們書記的一點心意。王隊長您多辛苦。”
王隊長斜眼看看,往座上一靠:“前面帶路吧。”
再回到車上,安書記下令:“出發。回家。”
這個“回家”,張子亮和小剛子都清楚,是回安書記的老家。這個時候,張子亮也顧不上考慮安書記的情緒了,趕著把下午開會的事匯報了,特別強調了一下時間:三點鐘。安書記看看表,張子亮也看表,十點都過了半。回安書記的老家——來回二百公里,這家伙!時間真的很緊張。
安書記臉沉了下來。張子亮心里很忐忑,想起了高宇陽的交代:領導正在煩心的時候,盡量少說話,實在要說,也最好不要談工作。但事情緊迫,張子亮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頂風上。其實從內心講,張子亮清楚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辦公室主任角色:一來沒眼色,不撥不動,不點不透,有時甚至點了也不透;二是工作中總有自己的想法,還愛堅持,靈活性不夠;三嘛,脾氣不好,時不時還給領導耍點小個性。當然,這也是高宇陽給他總結提煉出來的。張子亮為此還專門準備了幾個菜,兩人喝了差不多兩瓶酒。借著酒勁,高宇陽一針見血、刀刀見肉地給張子亮做手術。
“要改要改。”張子亮頻頻點頭。高宇陽每說一點,都要舉幾個例子。這例子舉得張子亮毛骨悚然。自己原來有這么多毛病啊!“性格使然。有好多事我真沒有意識到。”張子亮忍不住為自己開脫一句。但高宇陽一點情面也不給:“所謂性格使然,都是借口。遠的不說,你就說新中國成立后,那些知識分子多牛逼,哪一個不是性格鮮明。好!一場文化大革命,都老實了,性子都改過來了。所以,對你來講,還是外在的力量不強,不足以扭轉自己的惡習。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一定要明白,在職場,尤其在職場的中下層,不管哪個崗位上的工作、哪種性質的工作,你都不要妄想改造,只能去適應它。”
眼下,安書記正在煩惱處,自己又惹得領導不高興,張子亮不由得暗暗自責。好在小剛子及時補臺:“差不多吧。咱們趕一趕,應該能趕上。”
安書記點上一支煙:“趕什么趕!安全第一。實在回不來,我給曉牧說。”對待局長周曉牧,在會場以外,安書記都直呼其名。“您這樣稱呼就對了,不客套,不生分,透著那么一股親切、一種關懷。”一次陪同市政府周市長,在安書記老家吃羊肉,周曉牧局長誠懇地給安書記敬酒。背著兩個人,高宇陽給張子亮翹大拇指:“瞧見沒有——周局長的水平。你看人家這話說得,有胸襟,有高度。咱就好好學著吧。”
張子亮再不敢說話,低頭坐在后座上,悄悄給高宇陽發了個短信。
五
王隊長當然不高興,一年到頭了,自己手頭沒有破幾個有分量的案子,不光影響到年終獎,還可能影響到升職——聽說年后要調整干部。好不容易遇到個有影響的案子,折騰了兩個多月,找到點線索,又不讓弄了,心里說不出的憋屈。
什么案子呢?話說黑金山區東邊的安東縣,在這一年國慶這一天,發生了一樁奇聞:有一戶娶親的人家,婚車一大早出發,鞭炮喧天地把新娘接上,返程時經過一座橋,司機忽然發現橋頭多了幾塊大石頭,一腳剎車停了,下車想把石頭挪開,突然涌上來一幫小青年,拉開車門就拖新娘子,新郎和司機趕緊還手,被打得暈頭轉向、鼻青眼腫,定過神來細瞧,新娘已被搶到另一個車上絕塵而去。
好家伙!建國都快六十年了,還有這種搶婚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全國震驚,各路媒體蜂擁而上,省上的《華夏報》還進行了連續報道,隔三岔五的,就有記者上門要求采訪。案子不大但影響太惡劣,省廳都掛牌督辦了,作為屬地的公安機關,黑金山公安局自然面上無光,卻是絲毫不敢懈怠,抽調精兵強將組成專案組,上查下調四方出擊,連續奮戰抓緊破案,但是兩個月都過去了,還是沒有抓到嫌疑人。截止到目前,王隊長掌握到的情況是這樣的:新娘與新郎不是自由戀愛,兩人婚前連面也沒有見過幾次,男方在省城建筑工地上打工,女方在黑金山二院當護士。聽說女方一直不樂意,多次提出退婚,都被家里勸阻,這次結婚也是萬般地不情愿。又聽說,新娘前半年在醫院里,曾經和她護理過的一個小伙子黏糊過一段時間。再查那個小伙子的住院記錄,發現竟是個假名字。昨天,王隊長得到一個新線索:新娘用一個陌生號碼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意思就是報個平安,讓家里不要為她擔心,也不要找她,過段時間,等風波平息了,她會回來的。王隊長趕緊通過技術手段查出那個號碼的打出地,今天就想到現場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點有價值的東西。
現在倒好,讓他去找羊!這是個啥案子呀。張副局長說得輕巧,讓把這案子交給老劉。王隊長憤憤地罵:老劉懂個屁!心里明白自己不是張副局長的嫡系,但老劉和張副局長不一樣了,不僅是一個鎮上的老鄉,聽說還帶點曲里拐彎的親戚。
“呸!”王隊長忍不住打開車窗,朝外就是一口濃痰。
這一次在村口沒停,車直接開到了家門口。老娘精神還好,一輩子大風大浪經過了,這點事老太太還能受得住,就是不回房,堅持要守在羊舍里:“我這還有三十多頭羊呢。再丟了咋辦?”北風呼嘯,天寒地凍,正是黑金山區一年里最冷的時候,室外零下十幾度。老六沒辦法,給老娘搬了一把椅子坐著,又給身上裹了一床棉被。他自己吸溜著鼻涕來回轉圈。有幾個熱心的鄰居和親戚幫著勸。其他的村里人,怕安書記難堪,也就各忙各的事,有意無意地回避開。家里進了賊,畢竟不是個好事,所以這次安書記回家,就沒有了以往的陣勢和場面。
地方派出所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本來已經撤了,聽說市局來人,又返回等著。一見到王隊長,有相熟的民警就圍上去打招呼,寒暄幾句,大家一起去看現場。
羊圈離家也就四五百米遠,一人高的木柵欄圍出一個四合院,總有半畝地大小。門開著南邊,門口用木板搭出一個狗窩,養了兩只大狼狗,一個叫“大黃”,一個叫“花臉”,白天拴起來,夜里放開。羊圈靠北一溜全修成羊舍,就是干打壘的土坯墻,四面圈起來,上邊覆蓋了草簾子。安書記家的羊舍尤其修得好,除頂部有幾個換氣孔外,四周非常嚴實,地上還鋪了細細的黃土和草籽。主要是老太太要求嚴,什么“圈暖三分膘”呀、“針大的窟窿斗大的風”呀,所以每年一過了秋分,老六和四皮就要把羊舍仔仔細細修葺一番。羊舍又隔出大小不等的幾間。被盜的五十只羊,因為準備出欄,集中在一個大間里,晚上多加了一次草料。不想就是這個大間的羊舍門被撬開,五十只羊一個不剩被牽走了。“大黃”和“花臉”,昨天夜里被小偷用裹住麻醉藥的饅頭迷過去了,這陣子知道是自己的失職,灰溜溜縮回狗窩里,一聲也不吭。
張子亮不理解,悄悄問四皮:“羊圈為什么離那么遠?就蓋在你們家邊上不好嗎?有個照應啊。”四皮癟癟嘴:“你說得輕巧,咋不蓋在你們家旁邊?!那得多大的味呀!尤其到了夏天,熏不死你。”張子亮討了個沒趣,聳聳肩,離四皮遠一點。
羊舍門上,掛的是大鐵鎖,對小偷來說,就是一撬杠的事。外面的羊圈門倒是結實,用鐵鏈子拴著,但是小偷直接從另一端把門軸卸下來,輕輕松松就把門打開了。王隊長不吭聲,埋著頭來回看。老太太雖然年紀大了,腦子不糊涂,看出這是個帶頭的,顛著小腳跟住王隊長,含著哭腔求:“大侄子呀,你可要趕緊給我找回來呀。‘羊怕三個換,換人換口和換圈’,這一折騰,我那些可憐的羊,不知瘦成什么樣了……”
安書記領著張子亮和四皮,連哄帶勸把老太太拖回家里,壓到炕上,讓幾個女眷陪著,回頭又吩咐老六婆姨上飯,收拾停當了,站在門口招呼王隊長:“天冷。先回屋喝兩盅。”
一幫人正圍著王隊長,往南邊看,那兒是一條東西向的大路。從羊圈到大路有二三里路,可以清晰地看到車輪留下的轍印。張子亮湊上去,聽那幫人七嘴八舌地分析,警察的話倒不是很多,主要是鄰居和親戚在說:“不是三輪農用車,也不是大卡車,好像本地少見的一種四輪農用車。”
“過路賊?應該是個過路賊。”
“過路賊不會吧?五十只!胃口不小呀。這應該是熟悉情況的人下的手。”
“不應該吧?附件幾個鄉里,有案底的我們都掌握,沒有這個膽量呀。”派出所的一個年青警察接話。
“這個可不保險。王渠溝的老韓、白家卯的白老大,還有麻灣鄉的嘴子,都不是善茬呀。”另一個老警察說。
“尤其那個麻灣鄉的嘴子,可能性最大。聽說他準備明年結婚,彩禮錢還沒著落哩。”村里人又把話題搶過來,“哎,韓老三,你和嘴子一個村的,你說嘛。”
其他人插話:“嘴子?!哪家姑娘會瞧上他?!家里窮得叮當響,還長得歪瓜裂棗的。”
韓老三不同意:“可別小看了——真是個嘴子!能說會道,騙過不少小姑娘,就說這上半年,和人打架打傷了,住個院,都能勾搭上一個護士。你說也怪,那些姑娘眼瞎呀,圖他個啥?”
“什么?護士!”王隊長忽然來了興致,一把拉出韓老三,搭著他的肩膀往偏僻處走,一只手同時往后擺,擋住一眾好奇者。再回來的時候,王隊長的情緒明顯好轉,張子亮看見他咧開嘴笑,竟然遞過來一根煙。張子亮猶豫了一下,趕緊接過來,搭訕著說:“可惜昨夜風太大。不然五十只羊,全部弄走也得不少時間,總該多留點線索。這一場風刮得,啥也沒留下。”
“是呀是呀,風太大。我都活了五十多了,沒見過這么大的風。”地方派出所的一個老警察接話。
王隊長哈哈一笑,指那轍印:“話也不能這樣說,這不是嗎?再狡猾的狐貍,也逃不過獵人的眼睛。再大的風,也刮不走所有的痕跡。”張子亮對王隊長的看法有點轉變,想別看這人糙,說出的話還挺有味。跟王隊長同來的小警察從車上拿來一條煙。王隊長拆開了,一人一包發:“弟兄們拿點勁。五十只羊啊!可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大家伙好好找找,看還有什么線索。”
張子亮定眼看,正是“蓯蓉煙”,對王隊長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安書記在家門口遠遠地吆喝張子亮:“看不看時間?這都快一點了!你把王隊長請過來,先喝幾杯,暖和暖和。”
王隊長回過頭來,給安書記解釋:“酒是千萬不敢喝。倒不是怕誤事,怕的是酒杯一端,兄弟這碗飯就吃不成了。公安部有五條禁令啊!”
六
再回到市里,都天色擦黑了。
路上,安書記給周曉牧局長通了電話。想必高宇陽已經給周局長匯報過,周局長反過來在電話里安慰安書記:“要緊的是老人家的身體。羊丟了可以找嘛。一定要做好老人家的思想工作,想開一點。忙過這幾天,我去看看老人家。你呀,也不用太著急,爭取下午六點鐘趕回來吃飯就行了。”
話是這樣說,但周曉牧心里很不舒服。
黑金山供電局和其他供電單位不同,雖然也是國企,但不是央企,而是個省屬企業。隸屬不同,管理自然也不同。三年以前,也就是在周曉牧前任霍文化手里,供電局幾乎談不到“管理”。霍文化推崇“無為而治”,在單位難得召開的一次大會上發問:“誰需要管理?素質低的人,水平差的人。你們——是這樣的人嗎?”底下坐的八九百個中層領導,齊齊搖頭。霍文化很滿意:“管理是什么?管理就是折騰!老祖宗都說了,治大國若烹小鮮。對我來講,治理個單位就是炒個小菜——太簡單了。我不是不想管理,我只是不想折騰。”
霍文化是黑金山的一個傳奇。霍氏家族是黑金山的一個大家,歷史上出過不少顯貴,新中國成立后,當了將軍的就有兩三位,但霍文化起家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新中國建國那一年他剛生下來,從小就跟著父親放羊,都七八歲了,夏天還不愛穿衣服,光屁股滿街溜達,小弟弟在胯間來回晃蕩,見了女孩子無師自通地給人家顯擺。放羊放到十歲,就顯出了不凡的領導才能,不用羊鞭和羊鏟,一聲呼哨打出去,一塊坷垃扔出去,頭羊乖乖順著他的意思就走了。十歲去上學,第一天就靠拳頭當上了班長,一當就是六年,上完高小就回家了。當時的鄉下,霍文化算個知識分子吧,再去放羊就不干了。那是1966年的春夏之交,霍文化一分錢不拿就離家出走,說是要去“大串聯”。這一走就是大半年,再回來的時候,可不得了,一身軍裝、一個黃掛包、一個紅袖章的霍文化,是進過北京城、見過毛主席的人,在黑金山應該是頭一份了吧,連公社主任見了他也稱兄道弟。時間不久,霍文化扯桿子成立了“全無敵”戰斗隊,領著一幫小青年在街道上山呼海嘯,高呼“造反有理”,第一個就把公社主任拉下馬。時間不長,就當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第二年又當上了縣革委會副主任,整個縣的“地富反壞右”都由霍文化一個人定。那個時候,是他“革命生涯”中最顯赫的時候,連老百姓哄孩子都說:“你再不乖,霍文化就來了啊。”誰想世事難測,1970年開始,全國自上而下整肅造反派,霍文化手里可不止一條人命,于是又被抓到監獄里蹲了幾年。總之和那個荒誕的年代一樣,霍文化的人生也是幾起幾落、極盡荒誕。中間有好些年,完全在當地銷聲匿跡,連他的父母都不知是死是活。不料到了上世紀末,忽然一天,省上一紙任命下來,家鄉的父老鄉親才曉得,年過半百的霍文化在省城里混成了世事,竟然榮歸故里,成了當地最好的企業——黑金山供電局的黨委書記,一年以后又成了局長。
安國慶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接了黨委書記的缺,說起來和局長平起平坐,但在強勢的霍文化面前,處處受制。最激烈的一次,發生在兩人搭班子的第二年,黨代會換屆選舉,不是有人提前給安國慶通風報信,他這黨委書記幾乎就要被黨員代表選掉了。經此一役,安國慶領教了霍文化的手段,只能高高掛起“免戰牌”。黨政大權集于一身的霍文化,志滿意得,長袖善舞,把個黑金山人人羨慕的好單位直搞得怨聲載道、烏煙瘴氣。三年前,也就是2005年,終于東窗事發,被一個頗有背景但沒有拿到工程的包工頭扳倒,漫長的審訊過后,判了無期。也是這個包工頭厲害,不但有背景,還有手段,為了三百多萬的一個變電站土建工程,他花了十好幾萬,又是送錢又是送小姐,霍文化吃了喝了玩了樂了,不想都被悄悄記錄在案。最后結果一出來,工程被另外一家公司拿到手,包工頭二話不說,直接就把錄像帶、錄音帶等一股腦拋了出來。
算下來,霍文化在任上干了六年,“業績”可謂明顯,各項指標變化那個大呀——安全事故是逐年上升,供電質量是逐年下降。單位的效益下滑了一多半,職工的人數增加了近一倍。最突出的指標是干部職數,翻了快兩番,主任、副主任這類實職性的崗位實在不好意思再增加,就設置了一大堆“主任助理” “副主任科員”“主任工程師”等新職位,好多部門科室,放眼望去,沒有一個當兵的,工作來了只剩下相互“踢皮球” “推乒乓”和“打排球”。所以那幾年,供電局又被老百姓譽為“黑金山球協”。當地民謠有云:“供電局就是牛,除了沒電啥都有。霍文化真能干,大球小球都能轉。” 傳說地方計生委常請供電局的人喝酒:“好歹晚上給點電,讓老百姓看看電視唱唱歌,總算有個樂子,不然一到夜里就上炕干那事,我們壓力很大呀。”
痛定思痛。主管工業的副省長萬占山親自點將,省工信廳電力處處長周曉牧臨危受命。萬副省長握著周曉牧的手,用力地搖晃:“一年入正軌,兩年要變樣,三年上臺階。我會來檢查的。”所以,周曉牧這三年來的壓力可想而知,孤身只影來到塞外邊城,好漢不打群架,強龍難壓地頭蛇,一方面,他要大刀闊斧地改造這幫人,一方面,他還需要這幫人幫他改造,思來想去,還是運用了毛澤東的戰略思想: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當然,首先要和黨委書記安國慶結成統一戰線,利用安書記的人脈資源和地理優勢,打開僵局,鞏固自己的地位。其次,大力栽培高宇陽、張子亮這些沒有派系、努力工作的年輕干部,培植自己的勢力。第三,加強內部管理,加快電網建設,改善供電質量和服務,為地方經濟發展做好電力保障,提升自己的威信和影響。為此,他給了安書記幾乎與自己同樣的待遇。其中一項,就是在金海大酒店的簽單權。
金海大酒店是在霍文化任上建設的,所謂供電局“十大工程”中的第一個,也是黑金山地區第一個三星級酒店,曾經接待過一位國家最高領導人。周曉牧上任伊始,最早是想把酒店承包出去,因為他知道酒店的經營和管理,也是一門技術,供電局沒有這方面的專業人員;再加上他在省城工作這么些年,所見所聞,公營酒店總不如私營酒店搞得好,但是不到三個月,就變了主意。他認識到,一個地區供電局的局長,和一個省工信廳電力處的處長,有著本質的區別。少了這個酒店,他就會有好多的賬務無法處理,當然,也就會有好多的事辦不成。
然而三年下來,周曉牧對他當初確定的盟友安國慶多少有些失望,歸根到底只有一點:太不把工作當回事了。周曉牧三年前上任時就做了規劃,直到今年開春,所有的前期手續才辦完,拿到了“路條”,完成了線路的勘測設計,開始進入正式施工。鐵塔高聳,銀線飛架,周曉牧有空就到工地上轉悠,心里盤算到年底就能全線竣工,到時候在變電站搞個通電儀式,把萬副省長邀請來。在新年到來的那一刻,萬副省長含笑巡視一周,然后巨手一揮:“現在我宣布,黑金山地區電網與省內電網連通了!黑金山缺電、限電的日子,已經成為歷史了!”記者的閃光燈“咔咔”地閃,人們的手掌“嘩嘩”地拍,“整個黑金山都亮了,黑金山的春天——來了!”周曉牧在想象中把自己的主持詞重復了不止一次。就這個通電儀式的事,他已經給市政府打了報告,還專門到省城拜見萬副省長,得到了萬副省長“一定參加”的口頭承諾。不想到了最后收工階段,忽然節外生枝,有三處線路途經地方的老百姓認為賠償太低,阻攔施工,其中以安書記家所在地鎮北縣安家梁鎮的農民為甚,還發生了幾次小規模的暴力對抗。他到主管電力的胡副市長辦公室去了三次,匯報了三次,才爭取到胡副市長點頭,定下這個會。
誰承想節骨眼上,安書記家的羊又丟了。別說五十只,就是五只,估計在安書記心里,也比這條線路重要。看來指望他參加會議,想著有他在場,他的那些鄉親們會客氣一點,是不可能了。
高宇陽把門關上,給周局長的茶杯里續上水,又到休息室擰了一塊熱毛巾,悄悄遞過來:“擦把臉吧,會議還有十分鐘就開始了。咱們現在得到樓下去接胡副市長。”臨出門的時候,又來了一句,“周局您有點太嚴肅了,呵呵。胡副市長來開這個會,不容易啊。”周曉牧于是深吸一口氣,擠出個笑容,拍拍他這個局長助理兼辦公室主任的肩膀,以示肯定。的確,有高宇陽這么一個人在身邊,周曉牧省心不少,不光在工作上,心理上也是。
會上果然吵得一塌糊涂。胡副市長臉拉得老長。現在的老百姓牛氣得很,只要牽涉到自己的利益,別說副市長,估計市長、省長也不放在眼里。供電局的幾個副局長,分管生產的,分管規劃的,分管電網建設的,還有一幫主任,苦口婆心,七七八八,又是“重要性”又是“必要性”說了一大通。市發改委來了一個主任,胡副市長帶了一個秘書,以及相關三個縣的副縣長、三個鎮的鎮長,也都幫著勸。市上干部是真勸,縣里和鄉鎮干部這話就說得很巧妙——好像是幫著供電局說話,細一琢磨,味道全不對。這三個村的村委會主任和村支書,都是富有“戰斗經驗”的老基層干部,會上照了個面就溜之大吉,留下的談判代表,不是能說會道的主,和你轉來轉去兜彎子;就是認死理的主,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兩個字:給錢。
周曉牧心里暗自追悔,組織這個會,請胡副市長出席,這兩步棋看來都走錯了。請胡副市長來就是這個意思:想著鄉間僻壤的老農民,忽然見到一個只在電視里見過的大領導,還不緊張得一塌糊涂,話都說不利索,不想老百姓壓根不認這個卯。其實胡副市長坐在那里也后悔,本來這種具體事務性的會議,他完全沒有必要參加,派個發改委的主任就不錯了。要不是這條線路事關整個黑金山市的經濟發展,圍繞這條線路投運市里還有其他安排,再加上周曉牧又是副省長萬占山跟前的紅人,他才不愿意攬這一樁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會議一完,胡副市長飯也不吃,擺擺手坐上車,一溜煙跑了。
看見胡副市長走了,其他市上、縣上的領導也都前后腳起身,謝絕了供電局的挽留,一窩蜂散了。會場里,只留下鄉鎮的干部和村民代表,一個個煙不離手,云山霧罩中,眼巴巴等著喝酒。一墻之隔,就是金海大酒店。高宇陽已經安排好了一系列的后續工作,把三家分開接待,每家都安排了吃飯的包間、夜里休息的房間。并且安排了不同的人員陪同,都挑了些酒量大、口才好的人,還得和這些鄉親們以前打過交道。高宇陽一個個都提前做了交代:“先別爭論補償多少,只管講感情,只管喝酒。三五瓶下去,再說正事。”喝什么酒?當然是“十年黑金春”。有人不滿意:“咱這是求人,咋不上點好酒?起碼也應該是二十年、三十年的黑金春啊。”高宇陽耐心給他解釋:“傻呀!他們就是來要錢的。你上的酒水越貴,老百姓還以為你日子多好過。記住啊,桌子上一定得哭窮。”
周曉牧先送走胡副市長,站在供電局的大門口沒挪窩,把一個個都送走了,看著各式各樣的轎車融入漸濃的暮色中,禁不住長嘆一口氣。
看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今晚的酒桌上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聲喇叭響,安書記的小車開進了供電局的大門。
七
黑金山在歷史上,就是個塞外不毛之地,多民族雜居,兵戈不斷。高宇陽很早就給周曉牧分析過當地人的性格:少受中原文化熏陶,做事不循常理,但重承諾愛面子,尤其酒后,更顯仗義豪爽。所以,好多事情,放到會場上解決不了,換個陣地,放到酒場上,常能收到意外的效果。
這三處老百姓阻攔施工的理由,個個不同。第一個是桿塔占地,桿塔栽在山地里,村民要求按藥材地的標準補償,要知道按照省里的文件,兩者的補償標準差了十倍,一基桿塔就是一萬多,這個村里一共是十七基桿塔,就要多付二十多萬元。第二個是線下青苗賠償,村民在地里插滿了樹苗子,還拿著省里的文件給你看:“一棵果樹160元。”你告訴他:“那說的是20年以上的掛果棗樹或者盛果期的果樹,你這是沒有成材的樹秧子呀。”老百姓把文件一抖:“那我不管。我的樹要長呀,你把它一砍,它肯定只能是樹秧子了。”分管電網建設的副局長到現場目測了一下,樹苗和蔥秧子一樣,栽得那個密呀,一畝地總得上百棵,幾十畝地下來,又得個五六十萬元。第三個,也就是安書記所在的安家梁鎮,但不是一個村的,理由更奇怪,線路從他們村居民區頭上過,也不知聽誰說的,這電線厲害,電壓高,有輻射,男人傷身,女人不孕,孩子變傻。要求給他們村整體搬遷,另蓋一個“新農村”。老天!這下來可不是幾十萬的事情。
張子亮第一次聽到這些理由,都蹦起來了:“一幫刁民!這不是敲詐嗎?”高宇陽板著臉糾正他:“你是個黨委辦公室主任,擱到政府那兒講,就是搞政工工作的,說話一定要注意,不要動不動給老百姓貼標簽。刁民!他們哪兒夠得上刁民?充其量,也就是一幫黑皮。”“黑皮”是黑金山的一個特定稱謂,與關中的“死皮”有點類似,但又不完全相同。“譬如霍文化,就是典型的一個黑皮,只不過做過了。具體的,怎么解釋呢……反正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直到有一天,高宇陽拿過來一本書,給張子亮看:黑皮的意思,大致與“潑皮”相近,也就是說,是無賴;但是在無賴的特征中,又增加了一點悍勇。他們不純粹是那種永遠涎著面皮,沒頭沒臉無名無姓的宵小之輩,他們通常也講道理,當然講的都是歪理。他們在人前仍然露出某種強悍,但是這種強悍,卻明顯地帶有霸道的成分,從這一點來說,他們的某些方面又像惡棍。但是公允地講來,他們不是惡棍,他們天性中還殘留著某種為善的成分。總之,他們叫什么,也許準確一點說,是無賴與惡棍的混合物,是這塊貧瘠之地生出的帶幾分奇異色彩的惡之花。
張子亮翻到封面,記住了作者的名字:高建群。“寫得真好!”張子亮由衷地贊嘆。“是呀。不愧是大作家,黑皮就是這個意思,但一般人還就是總結不出來。”高宇陽給那幫攔住要錢的人們定義,“他們就是黑皮。”
現在,張子亮和這些黑皮們坐在一起,有了近距離觀察他們的機會,卻是平常得很,一個個有著農民的樸實和木訥,也有著農民的狡黠和謹慎。安書記當然也在這個桌上,雖然家里出了鬧心的事,但在鄉親們面前,又恢復了一貫的豪爽和熱情。這幫人和安書記不在一個村里,但都在一個鎮上,離得不遠,多少都聽過安書記的大名,有兩位以前還和安書記打過交道,所以氣氛很融洽。高宇陽三個酒場來回轉悠,顯然對這個桌上的氣氛最滿意,滿臉堆著笑,悄悄給張子亮豎大拇指。高宇陽轉悠的目的,是為了了解情況掌控進度,好及時向周曉牧匯報。周曉牧一個下午的會議開得心力交瘁,沒有心思喝酒,早早就回房間休息去了。
安書記理所當然坐了主座。三杯“入場酒”喝罷,張子亮拍馬殺了出來——不可能讓主帥去沖鋒陷陣呀——端起酒杯挨個往過敬。一輪酒轉完,心里暗暗叫苦,這幫人太能喝了,一個個面不改色氣不長出,一看都是大酒量。點起一根煙,張子亮悄悄往后縮,同時在心里對比分析雙方的戰斗力:從人數上看,都是五個人,好像旗鼓相當。但從酒量看,供電局這邊實在太弱,安書記已經開始上臉,話明顯多了起來;剩下的三位,張子亮多少了解一點,在供電局內部,還算是能喝的,但和對方一比較,壓根不是一個重量級呀。
這樣一盤算,頭更大了,張子亮搖搖頭,提醒自己:為什么喝這酒?為了辦事呀。如果喝多了,傷身事小,耽擱了單位的事可就說不過去了。看看一箱六瓶酒已經喝完,第二箱又拆開,場上已經到了捉對廝殺的程度,張子亮找個上洗手間的機會,把安書記面前的酒壺換了過來,同樣的器皿,裝的是礦泉水。為今之計,只有舍車保帥,不敢讓安書記再喝了,還沒說到正事呢。
安書記面紅耳赤地和對方猜拳,眼看著又輸了,一仰脖把面前的酒干掉,忽然停下,咂巴咂巴嘴,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碗筷都跳了起來:“張子亮,你他媽干得什么事?!”一桌子的人都被嚇到了,瞪著眼看安書記,突然明白過來,再定眼瞧張子亮。
其實不止在黑金山,在張子亮的家鄉,酒場上出現這種偷天換日的行徑,也是被人鄙視的。張子亮臉紅到脖子根,低著頭恨不能鉆到桌子底下,一時大腦短路,不知該如何解釋。片刻的冷場過后,對方的主將,也就是鎮長,表現了一下高姿態:“哎呀安書記,好了好了。多大的事嘛!你的這個娃娃兵,也是心疼你嘛。”
安書記繼續義憤填膺:“心疼個屁!這是在家鄉人面前打我的臉啊。我安國慶這輩子,什么時候耍奸溜滑過?”
“那是那是。咱們再不知道誰,還不知道你這個人!安國慶安書記,那是黑金山區響當當的一條漢子呀!”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肯定。這些“黑皮”性格中寬厚仁慈的一面顯露出來,他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過于難堪,不會把對手逼到墻角。
但安書記不能就這樣算了,這是他手下犯的錯呀:“張子亮你說說,怎么處罰?”
還能怎么處罰?!酒桌上,當然是罰酒了。張子亮自覺把面前的酒壺倒滿,總有多半斤吧,小心翼翼端起來,面對安書記承認錯誤:“安書記,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把這個干掉……”安書記擺擺手:“別給我說,你給鄉親們說,看他們原諒不?”
一口氣干掉一壺酒,張子亮覺得天旋地轉,又不敢提前離場,癱坐在椅子上,“呼呼”的喘著粗氣,剛開始還提醒自己“別吐!別吐!”但腦子“轟轟”地響著,時間不長,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平心而論,還得表揚張子亮。他是無心,但經過安書記的一番發揮,這一招“苦肉計”使得一眾鄉親們動了情,開始檢點自己的不對了。“你們也不容易啊。看這個娃娃,為了公家的事,為了招呼我們,把自個難受成這樣。聽說還是個主任呀。”
“就是就是。我們提的這個要求,讓你們作難了。”
“鄉親們也就是不舒服。你想啊,這么長的線路,人家村子都是從地里過、從山上過,就我們村是從頭上過。人家一抬頭,是天。我們一抬頭,電線!”
“也相信你們說的,沒有啥子輻射。要真有輻射,你們整天和電打交道,還不知成什么樣了。”
“其實都是鄉里鄉親的,也知道架這個電線是為了大家好。村里也實在是窮呀,除了羊沒別的。就想著,多少能要點錢吧。”
“就是呀,多少給點錢不就完了。又是市長又是縣長的,請來一大堆,干啥!嚇唬我們呀?”
“別說這些沒用的,那市長縣長又不是安書記請來的。安書記是什么人?這方圓多少里誰不知道,大孝子啊!他才不會對鄉親們耍威風呢。”
“這樣吧,安書記也不是外人。你說吧,咋辦?好歹我們回去,給一村的老少有個交代。”
話說到這個份上,事情就好辦多了。難得安書記舌頭都不利索了,還堅持和鎮長現場拍板:輸電線路從村子上空過,桿塔占地另算,架空線路每戶補償三千元,全村五十三戶,一共是十五萬九千。安書記一再強調:“我這已經是違反規定了……架空線路過村子,是一毛錢也沒有的……這個電網建設的資金,一筆一筆花在什么地方,上面將來都要審計查賬的……我們還得想辦法,把這個賬處理掉……”拉著鎮長的手,絮絮叨叨個沒完。高宇陽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紙筆,唰唰寫下來,看著雙方每個人簽完字,收起來準備往外走。安書記叫住他:“那個……張子亮呢?”
看看已經昏睡過去的張子亮,高宇陽有點猶豫:“算了吧。”
安書記堅持:“那不行!人家一個不落都簽了……叫他簽!”
高宇陽輕拍幾下,張子亮沒有任何反應。安書記在旁邊一推,張子亮翻身倒地,一張口,“嘩”地吐了出來。
第二天張子亮一睜眼,都快十點了,腦子暈乎乎的,身體還是不舒服,就多在床上賴了一會,想昨天該不會酒后失態,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吧。想了半天,沒有結果,先給老婆打電話,聽了一堆嘮叨,又給高宇陽打電話。
高宇陽壓抑不住的喜悅,告訴張子亮昨天的戰況可謂輝煌,雖然我方損傷慘重,連兵帶將,上場一共十三個人,直接喝倒了八個,今上午都在家休息呢。但在三個酒桌上,就賠償的數額,基本上按照供電局的心理預期,都達成了一致,村民也都簽了協議。今早上,他趕到金海大酒店,把一個個都送走了,還給每人帶了兩瓶“十年黑金春”、兩條“蓯蓉煙”。
“連吃帶拿,供電局成啥了?公益機構!慈善堂!”張子亮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卻把責任歸咎到村民身上,心里憤憤不平。
“花錢消災呀。可不要小看了這些鄉鎮干部和村民代表,幫你毀你,對他們來說,不費吹灰之力。”高宇陽特意交代,“給村民代表送煙酒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別對外咧咧,影響不好。”
“這個我知道,”張子亮嘆一口氣,“不了解內情的人,還總說咱們電老虎。我看呀,現在就是一個電老鼠。”
“可不是嘛。連周局長都說,咱們也快成弱勢群體了,誰都能啃一口。”高宇陽也難得發一回牢騷,“不過,這個事也要辯證地看,工程按期完不了,咱們損失的不只是經濟效益,還有政治影響。”
“什么政治影響?不就一條輸電線路嘛。你說得太夸張了。”
“不要小看了這條線路。就這條線路的建成投運,市里有一系列的安排……總之,咱們時間很緊張,周局長說了,必須年前投運。”
張子亮算一算:“哎喲,只剩半個月了,行嗎?”
“不行也得行。到時候還要搞個投運儀式,主管電力的萬副省長還要出席呢。這不今早上,省政府剛來的通知,發到市上,馬上就轉過來了。”
張子亮的宿醉一下子就醒了:“萬副省長要來?還要搞通電儀式?那咱們需要干什么?”
“市上下午開會研究接待事宜,要求周局長、安書記都要參加。我這正弄一個接待方案,等周局長看過了,下午開會確定吧。對了,你負責給安書記通知一下,爭取讓他也提前看一下咱們的接待方案。下午三點,市政府307會議室,周市長親自主持,專題討論這個事。”
張子亮趕緊洗漱罷,趕到辦公室,一看,安書記不在,估計昨天也喝多了。拿起電話,想一想又放下,算了,下午再匯報吧,讓安書記多休息一會。
等到下午兩點鐘,還不見安書記上班,張子亮只好打了個電話。
安書記很不耐煩:“又開什么會?中央整天喊著整頓文山會海,咱們就不能也改改嗎?”聽說是市上組織的會議,安書記放緩了口氣:“那啥,咱們的接待方案我就不看了。曉牧局長啥時候去?哦……兩點半。這樣吧,你給小剛子通知一下,兩點半在大門口等我。”
八
市政府307是一個橢圓形的小會議室,放了兩圈座椅,只能容納二十多人。張子亮坐在后排,細看了一下,前排桌簽除了有市政府領導,還有供電局、工業園區管委會、焦炭有限公司等單位,此外是市政府幾個職能部門。一時周市長走進來,張子亮領教過這個政府一把手的作風,做事既雷厲風行,又有親和力。周市長拿了省政府的通知,簡單說明今天會議的議題。這次萬副省長來,說是調研黑金山工業發展情況,其實也就是出席三個活動一個會議,首先當然是黑金山市第一條330千伏輸電線路的投運儀式。剩下兩個,其一是市上規劃了個工業園區,吆喝了好幾年,入駐的企業不多,這次借機搞個開園儀式,意圖擴大影響,招商引資。還有一個,當地原來有幾家小焦炭廠,能耗高,污染大,老百姓意見很大,迫于環保壓力,市上將其改制組合成一個大的焦炭有限公司,集資引進了一套新的生產線,搞個揭牌儀式。
省上領導駕到,毫無疑問,市上負責接待,但白玉山市政府是個“窮衙門”,一般這種接待,都是市上掛個名,誰的事誰負責花錢。但因為這幾天,都住在金海大酒店,又是主要奔著輸電線路來的,所以供電局首當其沖,成了接待的主力。周市長說得也很直接:“按照市委市政府的意見,萬副省長在我市調研的這四天時間里,需要大家全力配合,共同做好這次接待工作。”看看周局長和安書記,“尤其是供電局這邊,多辛苦了。”
周局長和安書記相互看一眼,趕緊表態:“這是我們的光榮。請周市長放心,我們一定做好工作,讓省上領導高興而來、滿意而歸。”
開場白說完,周市長有事先離了場,留下一個秘書長主持。市政府辦公室已將各家的接待方案匯總印發,人手一份。大家一條一條看,一邊看一邊討論,看有什么考慮不到的地方。
張子亮是第一次接觸這種大型接待,忍不住搖頭。高宇陽在旁邊,趕緊用眼神制止住了,免得他發感慨。
方案做得很細,所以過得也就很快。最后審議下來,焦點主要集中在330千伏輸變電工程投運儀式現場氣氛不夠,能否設置一個刀閘之類的設備,屆時由萬副省長親自合上刀閘,再宣布通電,應該效果更好。
雖然只有一個問題,但牽涉到專業問題。秘書長聽完這個發言,又聽那個解釋,一時半會還定不下來,只好扭頭給秘書使眼色,把周市長又請回來。周市長快刀斬亂麻:“通電儀式的問題,”看向周局長和安書記,“你們的意見呢?”
周局長賠著笑解釋:“這個問題,之前我和安書記也溝通過。一個輸變電工程的投運,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在正式投運之前,我們提前要做的啟動程序有九十多項。目前這樣的安排是最真實的,符合工程投運的實際情況。加個刀閘,氣氛是好了,但是不真實。”
安書記補充:“我這樣給大家打個比方吧:就像發射衛星一樣,點火不代表著成功,點火之后,還有一系列的程序和操作。你看咱們國家領導人宣布衛星發射成功,都是在衛星進入軌道以后。不可能讓領導人去點火。”
周市長點點頭:“好,我明白了。我們接待上級領導,一定不能弄虛作假。方案不變了,就按照你們的安排。”停頓片刻,加重語氣,“我再多說兩句。大家都知道,萬副省長是省委常委,是主管工業的副省長,也是第一次到咱們黑金山來調研指導工作。為什么萬副省長到我省任職都三年多了,才第一次來呢?因為我市是個農業市,工業太差,沒有讓領導關注的項目。所以這次來,重要性不言而喻,大家一定要高度重視,全力以赴,抓好每一個細節,確保萬無一失。”翻翻接待方案,“其實呀,我這是真有一個提議。什么呢?就是這幾天的就餐安排,為什么安排在酒店?酒店雖然有地方菜,但特色不是很明顯。咱們黑金山什么最有名?羊肉呀!為什么不安排一次呢?!也不要找什么農家樂,就讓領導走進老百姓家里,坐在炕頭上,原汁原味地吃一回咱們的羊肉。也是個廣告啊。”環視一周,“大家看呢。我這個提議怎么樣?”
全場一片應和贊嘆聲:“周市長真是英明,考慮周到。”
周市長把手往下按:“好好好。大家伙就別拍馬屁了。安排在哪兒呢——” 用手指劃著面前的接待方案,再看看周局長和安書記,“這樣安排怎么樣?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慰問完最后一個困難職工,剛好是在鎮北縣安家梁鎮。老安,那不是你家嗎?就到你家里吃,怎么樣?”
周市長是當地成長起來的一名領導干部,曾經到安書記家里吃過不止一次羊肉。安書記接待重要領導,都是精選的羊羔肉,前些年是他老母親,這兩年是老六婆姨親自上手,用心烹制,酒到酣時,安書記再放聲高歌。設想一下遼闊的北草地上,寒冬臘月里,室外草枯風勁、徹地寒天,室內肉香彌漫、歌聲盈耳,無法不給周市長留下深刻的印象。
周局長和安書記一時有點吃驚,面面相覷。周市長往座位上一靠:“怎么了老安?舍不得嗎?”周局長正在思考,要不要把安書記家丟羊的事說出來,安書記已經站起來,胸脯拍得啪啪響:“這是我老安家的榮幸啊。咋會舍不得呢?!周市長您就放心吧,只怕萬副省長吃了我的羊肉,舍不得走了。”
全場哈哈大笑。秘書長插話:“省長要吃著好,你不會再送一只?”
周市長也笑了,把桌子一拍:“就這樣定了。散會。”
九
市政府的會議開得高效務實,散會時還不到五點。返回供電局的路上,周局長和安書記已經交換了意見,讓高宇陽通知班子其他成員,到會議室開會,落實市政府確定的接待方案。
供電局的領導班子一共十個人。除了兩個黨政一把手,還有一個紀委書記,一個工會主席,六個分管業務的副局長,以及一個總工程師、一個總會計師。等他們回到單位,在家的五位領導已經在會議室等著了。高宇陽和張子亮作為兩辦(行政辦公室和黨務辦公室)主任,也列席參加。
周局長按照職責分工,逐項將工作落實到人。分管電網建設的副局長負責線路施工和變電站接入,總工程師協助,確保按期完成330千伏黑金山輸變電工程投運前的所有準備工作,確保12月31日23:50時前完成95項啟動程序操作。分管生產的副局長負責近段時間的安全生產,加強現場監督檢查,確保人身、電網、設備不出事故。分管多種經營的副局長負責金海大酒店的接待準備工作,在市政府接待方案的基礎上,出臺更加詳細的接待手冊,時間精確到分鐘,要求環環相扣、無縫對接。分管后勤的副局長負責供電局辦公區和生活區的衛生整治及美化。分管營銷的副局長負責優質服務工作,提升服務質量,提高服務效率,確保省上領導調研期間不發生用戶投訴事件。分管財務的副局長和總會計師研究一下全年的工資獎金發放,爭取在萬副省長來前發一次獎金,不要像往常一樣套系數發放,而是人人平等,保證職工有一個愉悅的心情。紀委書記和工會主席負責做好近段時間職工的情緒引導和矛盾化解工作,確保省上領導調研期間不發生職工告狀事件。周局長負責全面工作,統籌協調。高宇陽協助周局長,負責與市政府接待辦對接。“至于安書記嘛,”周局長看一眼安書記,“近段時間家里事比較多,還要迎接省上領導在家里吃飯,這是個大事。單位這邊,有我和大家伙,你就多操心點家里的事吧。”
安書記家里丟羊的事,大家都聽說了,也就一個個附和:“是啊是啊。安書記就多在家里邊用點心吧。”安書記笑一笑,也不忌諱:“謝謝大家關心,那我就專心找羊了。”
事情交代完,已到下班時間,等其他人陸續退了場,周局長交代張子亮:“張主任,你這兒的工作,除了做好迎接省上領導調研期間宣傳氣氛的營造,還要協助安書記處理好家里的事。有什么困難,跟高宇陽溝通。”再看看高宇陽,“這次萬副省長來,市上確定在安書記家里宴請一次,所以你們兩個要明白,從現在開始,找羊不只是安書記家里的事,而是供電局的事情。”安書記忍不住拍一把大腿,挑起大拇指:“曉牧局長,不是我夸你。你這個看問題的水平和角度,真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年輕有為,高瞻遠矚。”
張子亮跟在安書記身后,一路回到安書記辦公室。安書記難得地扔過來一根煙:“你說說,咱們接下來怎么辦?”不等張子亮回答,一屁股倒在老板椅里,自言自語:“丟了五十只羊,還要多準備十只羊……這個事啊,遇到了一起……”感慨一會,想起跟前還站個張子亮:“噢,你說說,怎么辦?”
張子亮能有什么好主意:“這個,只能依靠公安局的王隊長了……”
安書記冷笑一聲,靠在椅子里出一會神,嘆口氣:“眼下,也只能指望他們了。這樣吧,你現在聯系一下王隊長,問他下午有沒有時間,就說我請他坐一坐。”
張子亮看表,已經下午六點多了,還是給王隊長打了個電話。好在王隊長在外面跑了一天,這會還在路上,大約七點多才能回到市里。問清楚對方只有兩個人,張子亮于是和他約好,七點半,金海大酒店二樓“芍藥”小包間。
放下電話,安書記命令:“這樣吧,你把高宇陽和小剛子都叫上,昨天他們兩個沒有喝,還是有戰斗力的。對了,你怎么樣?”
一提到喝酒,張子亮的胃條件反射地難受起來,但又不敢說喝不成,勉強擠出點笑容:“還行吧。”安書記卻是一點不留面子:“不能喝就不要逞強,看你昨天那慫樣子!”
小剛子是一叫就到,高宇陽卻是和周局長出去辦事了。安書記沉吟了半天,又點了兩個人的名字,這兩個都是安書記的遠房親戚,通過安書記的關系才進的供電局。沒等張子亮通知,安書記又變了主意:“算了。人越少越好,就你和小剛子兩個吧。”
王隊長一行兩人風塵仆仆,按時趕到。張子亮和小剛子在門口等著,接進包間。看見王隊長氣色還不錯,張子亮忙著問:“這找羊的事,不知道……”王隊長打個哈哈,不接這個話題,大模大樣坐下,左右看看:“你們書記呢?”
“馬上就到。”張子亮知道安書記的毛病,等級觀念很強,雖然他和王隊長所在的行業不同,但都是有行政級別的。想著王隊長也就是個科級,雖然有求于人,也沒有必要屈尊他這個處級領導等候,只讓張子亮接到人后給他打電話。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王隊長今天心情不錯,不是找羊有了什么線索,而是搶婚案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今天,他直接殺到麻灣鄉,經過一天忙活,不僅肯定了嘴子就是搶婚案的當事人,而且掌握了嘴子和新娘子藏匿的地方。接下來,抓住犯罪嫌疑人,立功受獎,指日可待。
張子亮緊著倒茶、遞煙,一邊嘴里張羅著:“不知道王隊長喝點什么?”只盼著王隊長不喝酒,就要點飲料或者茶水。
不想那個隨行的小警察一點不客氣:“那當然是茅臺了,我們王隊長一般不喝雜牌子。”掃一眼桌上的“蓯蓉”煙,拿起來拆開,一人一根,點起來。張子亮不喜歡小警察的做派和口氣,雖然心里不舒服,還是趕緊讓服務員把準備好的“三十年黑金春”換下去,拿上來兩瓶茅臺。同時換了幾個“硬菜”,一人加了一份魚翅撈飯。
酒剛打開,安書記進了門,王隊長站起來握了手。一眾人坐下,把酒斟滿了,安書記端起來:“王隊長辛苦了。這第一杯酒,敬你們兩位。”
王隊長嘴里說著不客氣,脖子一仰,一杯酒點滴不剩見了底。
張子亮忍不住一手冷汗,這喝酒的氣勢,豈是昨天那幾個村民代表可以比的——不愧是搞公安的。三杯過后,王隊長頻頻舉杯,安書記問了幾次找羊的情況,都被一句“正查呢,再說吧”擋了回去。三下五除二,一瓶就干完了。張子亮可能因為昨天把酒吐出來了,感覺還稍好一點。安書記卻是明顯不勝酒力,嘮嘮叨叨說他和張副局長的關系多么鐵,認識了多少年,全不看王隊長一臉的無所謂。張子亮找個借口,溜出來給安書記的老婆打了個電話,想著也只有她,才能把安書記從眼前的狀態中喚醒。
果不其然,張子亮剛進去坐下,安書記的手機就響起來了。雖然聽不到電話里說了什么,但是安書記明顯清醒了不少,他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給王隊長解釋:“抱歉抱歉。我這有點急事,你們接著喝。”到了門口叫張子亮,“你先出來一下。”
張子亮一直跟到酒店門口。安書記交代:“你看這倆警察那德行,正事不提,他媽的就知道喝酒。估計要把他倆陪好,不是個簡單事,你喝不了,讓小剛子多往前沖。你呢,要保持清醒,爭取從王隊長嘴里套出實話,這案子到底好不好破……”沉吟一會,又說,“不管咋說,今晚一定要拿出咱們的誠意,讓他能用心給咱查這個案子。”嘆口氣,拍拍張子亮的肩膀,“……就這樣吧。你看著辦。”一步一搖地走了。
茫茫夜色里,張子亮看著安書記的背影,忽然覺得,安書記是真的老了。
其實說起來,這場酒也很好陪,張子亮是能不喝就不喝,一心搞好服務。小剛子酒量不錯,但是說不上話。時間不長,王隊長和那個小警察就開始單兵相接,兩個對飲起來。等第四瓶酒打開,兩人都見了酒意。王隊長大聲說起他“過五關斬六將”的那些往日輝煌,又是怎么孤膽英雄深入虎穴,又是怎么尋絲摸跡抓到真兇。小警察一個勁地拍桌子,大聲叫好:“哎喲,王隊,也就是你呀……哎喲,王隊,真雞巴牛啊……”
找個空閑,張子亮見縫插針,把話題引到羊身上。王隊長深抽一口煙,靠在椅子上:“張主任呀,我看你也是個實在人,咱弟兄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案子,你們想不想破?”張子亮跺一下腳:“瞧這話說得!不想破案,我們找你干嘛呀?”
王隊長把煙慢悠悠地吐出來:“想破?簡單!就是花錢唄。”
張子亮有點反應不過來,怔一怔:“那個,我有點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
小警察把話接過來:“你得交點破案費啊。”看見張子亮還是一臉的茫然,小警察一項一項給他扳指頭:“先說這車,一天跑下來,要加油吧,要交路橋費吧。再說這人,一天下來,要吃要喝吧,夜里要睡吧。咱們人手不夠,想動用其他地方的警力,總得請人家吃頓飯吧……”換個手,再扳指頭,“還有這個這個……”眼看這指頭是扳不下去了,于是化指為掌,斬釘截鐵地劈下來,“總之吧,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花錢的。讓我們給你找羊,你總得先給我們找點錢啊。”放緩了口氣,“張主任,這破案可不像你們坐在辦公室里,喝個茶看個報,聊會天吹個牛,這是個苦差事呀。”
張子亮更糊涂了,他一直以為警察破案的費用屬于國家財政支出:“這個……我好像聽說,國家有規定,破案不收錢的呀?”
小警察嗤之以鼻:“規定警察還不能吃請呢!你現在這是干什么?”
張子亮點上一根煙,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那這個錢……是不是,也應該由偷羊的那一方,也就是犯罪分子掏呀?”小剛子總算插上一句話:“對呀。不可能我們丟了東西又花錢吧?”
王隊長笑了:“就是讓犯罪分子掏,我也得先把他逮住啊。”
小警察步步緊逼:“對呀!我現在讓你掏的錢,就是逮犯罪分子的錢。逮住了,咱們再說以后的事。”
張子亮賠著笑:“那,這個,需要多少?”
小警察脫口而出:“兩萬。先準備兩萬吧。”
看來他們是提前商量好了。兩萬!還是先準備兩萬!后準備多少?這警察的胃口是真不小。張子亮暗自琢磨,這筆錢怎么辦?給安書記匯報,估計不但不會掏,反過來還埋怨自己不會辦事。思來想去,張子亮只能先應付過去:“你們兩位也知道,我這說起來是個主任,其實也就是個干活的。這個事吧,我還真定不了,電話里給領導一兩句也說不清。這樣吧,明天,我爭取給你們一個答復。怎么樣?”
小警察不相信:“不會吧!人都說你們供電局有錢呀。你一個主任,兩萬塊錢定不了?”
張子亮苦笑:“我們供電局是名聲在外,其實各有各的難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包括我的工作性質,寫不完的文件,開不完的會,哪像你說的喝茶看報、吹牛聊天那樣輕松。”
王隊長出來打圓場:“哈哈,張主任認真了。”舉起一杯酒:“來,咱哥倆碰一個。聽你的,明天答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著第四瓶酒喝完,快散場的時候,小警察又出來個新花樣:“張主任,咱們晚上到你們這個酒店頂樓去玩一玩,放松放松。你給安排一下唄。”
張子亮心里“咯噔”一下,想怕什么來什么。金海大酒店一共17層,在霍文化手上建成以后,上面兩層就承包給了一個南方老板,說是開了一個洗浴按摩中心,其實干些什么,大家都明白。張子亮這兩年主任當下來,在酒店里接待過不少次,但從沒帶人去過。一來供電局畢竟是個國企,不可能帶客人干那事;也沒有客人提出過那種要求。二來那種地方畢竟不保險,警察曾經堵過兩次,聽說抓了不少人,還讓停業整頓過,但不知什么原因,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總能照樣開起來。三來嘛,張子亮自認不是個君子,但心里還是接受不了那種服務。有一次,幾個朋友喝酒,一起起哄,張子亮跟著上去轉了一圈,只記得紅紗輕搖、彩燈曖昧、濃香襲人,一個女孩子的臉孔也沒有看清。
現在怎么辦?看著王隊長和小警察瞪著酒后充血的眼睛,直愣愣地等著他發話。張子亮下意識地推脫:“這個,不安全吧……我是不敢去。”
小警察一副不屑的樣子:“操!別的地方不敢說。在咱們黑金山,王隊在那兒,那兒就是最安全的地。放你一百個心,就這么安排吧。”
張子亮人坐在那里,腦子在飛快地轉,想著怎么應付,不料越轉越暈乎,只能先退出房間,一邊安撫兩位荷爾蒙急劇分泌的警察:“那這樣,稍等稍等,我來安排。”
直退到酒店外,冷風一吹,張子亮一激靈,看來還得麻煩他高宇陽。不料電話打過去,總是接不通,靠,也不知這小子忙什么?張子亮著急得來回轉圈,忽然想起有一次,他曾經問過高宇陽,去沒去過那地方。高宇陽沒有正面回答他,反而教育他:“對于一個合格的接待人員來講,沒有什么敢不敢、應該不應該,只有需要不需要。”
那就是說,可以去?張子亮返回包間門口,終究心里還是不踏實,又轉出來,狠狠心,把電話打給安書記,吞吐了半天,總算把意思說明了。
安書記在電話那端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掛斷。
十
獨特地域造就卓絕美味。
黑金山的羊只,品種優良,身形健碩,無須用紅燒、麻辣、五香等烹飪手法,因為這種做法本來想著去膻,其結果卻把鮮味去掉了。這兒的羊,最好的做法就是清燉,好處除了食肉外,還可以喝湯。羊肉湯營養豐富、味道鮮美,大冷的天,“一碗羊湯一身汗,給個皇上也不換。”
清燉的做法很簡單:選一個成年羊蝎子,也就是滿月后就閹割的公羊,用涼水漂洗干凈后,將羊肉連骨剁為大塊,下入冷水鐵鍋內,先行旺火加熱,略加攪拌,燒開后撇清表面浮沫,再轉為中火燒燉,同時下調料包,半小時后放鹽,轉成小火慢燉,再用三四個小時,一鍋肉爛湯鮮、香味四溢的羊肉即可出鍋,保管你饞涎欲滴、食指大動。
張子亮剛到黑金山的時候,吃羊肉不習慣,老是上火。有一天看報紙,說羊肉配白蘿卜是絕配。羊肉的功效在“補、溫、升”,而白蘿卜正好是“瀉、清、降”,其味甘性涼,能夠清涼、解毒、去火,兩個一中和,剛好。后來到黨辦當了主任以后,一次給安書記提供了這個信息,安書記很不屑:“吃個蘿卜放個屁,那不是白吃了。吃羊肉干什么呀,就是為了上火。”
現在,坐在安書記的老家里,捧著一大塊剛出鍋的羊肉,張子亮吃不出一點香味,心里卻是一股莫名的火在燒。看著居中而坐、接受大家恭維的王隊長,忍不住對旁邊的高宇陽發牢騷:“瞧那得意的樣子,真以為這羊是他找到的。”
高宇陽說他:“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相互捧場嘛,對安書記來講,警察把案子破了,給他在鄉親們面前掙回了面子。對公安局來講,這五十只羊雖然比不上搶婚案的影響大,但好歹也是破了一個案子,也是一樁政績嘛。”
張子亮不樂意:“那對供電局來講呢?哦,花錢買五十只羊,還不能說,功勞都貼在他公安局身上。這賬還沒辦法報呢!”
高宇陽也有點不高興了:“你怎么回事?!這是周局長親自拍板的事,你就不要心里不平衡。至于說到報賬,那條輸電線路不是經過這里嘛,隨便找個名堂,就處理掉了。這一點用不著你操心,單位那么多專業財務人員,都是吃素的?!”
看張子亮還是一副食不甘味的樣子,高宇陽耐心開導:“你想想,周局長為什么要這樣處理?這羊要一天找不到,安書記就一天不甘心,那破案是個無底洞啊,今天兩萬,明天三萬,其結果下來,可能鼻子比臉都大。再說了,這筆錢也不白花,安書記作為一個老領導,什么話都敢說,什么話也都能說。要知道,這次萬副省長可是在安書記家里吃飯,機會難得呀。得了這么大的人情,安書記還不是全力在萬副省長跟前吹噓。對周局長來說,這可是多少羊都換不來的。”放下手中的肉,一臉惘然若失的樣子,“咱們這個局長,我估計呀,黑金山留不住了。”
張子亮看向王隊長的左側,周曉牧局長正和公安局的張副局長熱烈交談,說到情濃,兩人相互撫肩,哈哈大笑。
四皮忽然嘻嘻哈哈地跑過來:“我奶奶真逗,說這羊肉味不對,不是她養大的。”一大桌子人突然悄無聲息,面面相覷,靜得都能聽見窗外的風聲。還是安書記拍了一下大腿:“我這個老娘哎,真是老糊涂了。自家的羊都吃不出來了。”舉杯對同桌的張副局長和周局長:“來來來,不管她,喝酒喝酒。”
張子亮心里忽然一陣難過,扭身出了房間。高宇陽跟出來:“接待完萬副省長,過了年,你就要回到生產崗位上去了。也不要有情緒,回到生產上去,不也是你一直要求的嘛。再說了,你也不白在機關待這么兩年,來的時候是個副科級,現在回去,卻是部門的主任了。” 停頓片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子亮啊,咱倆認識十年了,我再勸你一句:遇事一定要動腦筋。你就說那天晚上,警察要找小姐,你給安書記打電話,這種事情,你讓領導怎么給你答復?”
張子亮想說什么,張開口,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搖搖頭,看向眼前的黑金山脈,長天遼闊,四野蒼茫,朔風強勁,撕云裂帛。
晚上回到家,洗漱罷,半躺到床上,張子亮習慣性地從床頭捧起一本書,隨手亂翻,一段文字忽然映入眼簾:兩個孩子,徒手趕來一只高大的公羊,走進屠場。血腥氣息的突然刺激,令公羊警醒。它本能地轉身欲退,一個孩子伸手一攔,又使它恢復了鎮定。它走到懸掛同胞尸身的橫梁下,一個屠師猝然將它搬倒,頭扭向血坑,然后操刀。它沒有踢蹬,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哀叫,它承受著,大睜柔弱的、含義深遠的眼,陣陣抽搐的壯碩身軀,漸漸平靜。
張子亮的老婆忽然吃了一驚:“有病啊!這深更半夜的,你哭什么?”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