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螢火蟲

綠衣

見到蘇漫葵的時候，是在我家的樓道里。

那時我只有十歲，中途轉學到這邊來上小學。那個時候的小孩子還不知道什么叫遮掩，也不看重什么是尊重，于是我因為長得矮而被大家奚落了一通。

就算那時候什么都不懂，但也還是被那幾句話戳中了心臟，放學回到家，還沒來得及進門，我就蹲在門口的樓梯間抽泣起來。

就是這個時候，一只手以不輕不重的力道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抬起頭來，就是幼時的蘇漫葵。

她穿著碎花小裙子，扎著精致的馬尾辮，直射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她臉上，泛出一圈絨光。她學著我的樣子在我身邊坐下，不問我怎么了，也不安慰我，反而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盒子糖果，應該是進口的，上面標著我讀不懂的英文。

“我媽媽說，如果不高興的話，吃糖就會好受很多了。我是你后座的蘇漫葵，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啦。”她朝我笑笑，然后把手上的糖果盒打開遞到我面前，“選一個吧。”

我被美味誘惑，選了一顆送入口中，淡淡的甜意通過舌尖迅速擴散，把口中的苦味消去了不少。

她又說：“這種糖并不是特別好吃，但是盒子很好玩。你看，蓋子上畫了一個小蟲子，現在是白天你看不見特別的地方，但是到了晚上，它就會發光。”

那個時候哪里知道熒光這種東西，于是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這么神奇？”

她狡黠地笑了笑，把兩只手掌攏起來放在盒面上，然后一臉神秘地把手掌里的盒子放到我眼前。

瑩瑩的綠光泛出，折射在她手掌上，恍惚間我好像能看見千萬只這種小蟲匯聚起來點亮天空的樣子。

“這種蟲子真的存在喔，叫螢火蟲。”

那是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昆蟲的名字，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在光明的時候是暗淡無光的，但是在黑夜里，卻能點亮一個世界的方向。

后來我迅速和她交好，且這么一相處，就到了初中。

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和她約定去小區附近的小樹林看星星。

我們兩個背靠著小山，燥熱的夜已經平靜下來，拂過我們面頰的風還帶著些許涼意，我晃著腦袋幾乎快要睡著，蘇漫葵用手肘頂了頂我：“快看，那是不是螢火蟲！”

我睡意全無，看見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點點淡綠色的光，很小，幾乎看不見。我和她都屏住呼吸，生怕打擾了這一秒的安靜，那一點點光慢慢地匯聚，最后變成一團螢火，像是將整個樹林都置身于童話里的城堡之中。

“雖然好像每個螢火蟲的光都只有一點點，但是匯聚起來的話，就能點亮整個天空的方向了啊。”她似乎在喃喃自語。

出于對螢火蟲的喜愛，我和她約定第二天一起去捉幾只回家養，她也欣然應允。

我們先去借那種方便捕捉的網，然后懷著滿腔熱情準備去大展身手，結果因為動靜太大網也太稀疏而宣告失敗。

最后是我們找隔壁上初中的哥哥幫忙，他手上拿一個小罐子，站在草叢中間，身邊時常有螢火蟲掠過，他就那么隨意地一抓就可以抓到，一晚上抓了半罐子。

我和蘇漫葵開心得簡直要哭出來，看見手里的一團亮光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我們約定在我家養一天再到她家養一天。

可是，第二天我一起床就去觀察罐子里的它們，結果發現螢火蟲陸陸續續差不多都死了。

蘇漫葵說大概是瓶子太緊沒有氧氣，于是我們又捉來一罐，又在蓋子上扎了幾個洞透氣。螢火蟲第二天倒是都好好活著，但是沒過幾天也都死了。 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它們是以小昆蟲和蝸牛為食，也不知道它們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天之短。

當我們再一次發現它們全部都死亡的時候，蘇漫葵站在罐子面前，眼瞼略微垂下去，以往稚氣的臉上第一次浮現認真的表情，她說：“大概是因為我們的自私想要占有而禁錮了它們，所以它們都不愿意活著了。”

我打開蓋子，點點頭：“愛它們的話，不如就給它們自由吧。”

蘇漫葵要離開是高一的時候，父母在城里買了房子，要把她接到那邊去。她好像費盡心思一直在瞞著我，所以我好像是最后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那天，是蘇漫葵離開的日子。

我們站在初相遇的樓道里，外面接她的汽車不斷鳴笛催促，她慌慌張張，最后把一個標本塞到了我的懷里。

“本來試著捉螢火蟲給你的，但是想到不會長久才自己做了這個標本。我知道你一直有個心結，但是我想著，如果把這個東西放在你身邊……你每次不高興的時候就會想起我，想起螢火蟲照亮你的人生，你就不會那么難過了……我有時間還是會來看你的。你以后一定不要這么自卑了，我……”

好像多說一秒就會哭出來，她連話都沒有講完就轉身朝樓道外跑去。

我一個人木然地盯著手上的標本，背面是她清秀的字：忘了我沒關系，但是要永遠記得螢火蟲。

神思一瞬間歸位，我似是用盡全身力氣跑出樓道追趕那輛車，但是銀灰色的汽車已經漸行漸遠駛離了我的視線，像是生生地從我生命里抽離一段感情。

只是蘇漫葵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用給我捉螢火蟲我都會記得你一輩子。因為在我還小的時候，世界是黑的，充滿嘲笑和輕視，但是有一個人，她像螢火蟲一樣點亮我的世界，小心翼翼地筑起我和這個世界溝通的橋梁。從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決心走出黑暗去接受光亮。螢火蟲飛走了，但是光一直都在。就像是很多故事主角已經離開，但是故事依舊存在。

我捏緊那個標本，好像某種聲音被無限放大然后敲擊著我的耳膜——那是數以萬計的螢火蟲用力飛翔，扇動翅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