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春櫸

石琨將兒子送進翔宇手工藝制品廠,準備去上班,這時接到了河東路派出所白所長的電話,讓他順路去一趟第一人民醫院,取回所里的體檢結論。
翔宇手工藝制品廠是家有慈善性質的廠子,老板叫許秀英。許秀英這個名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是相當響亮,她由街邊一個小裁縫發展到雪原市第一家大型百貨商場董事長的傳奇故事家喻戶曉。即便是網購風靡的當今,在整個行業里,在消費者的眼中,她經營的百貨商場仍舉足輕重。
翔宇廠的員工幾乎都是有肢體殘疾或智力障礙的男女青年。石琨的兒子石大鵬年齡不夠,是他利用轄區的便利,找了許老板,將兒子安排進編織組。石大鵬在培智學校上學進行個體訓練時就表現出對編織的興趣,干上這活兒后,就再也沒有懶過床。每天吃完早飯,自己主動穿戴整齊,等爸爸或奶奶送他。
這兩天,石琨發現,兒子進入工作間時,有一個與兒子年齡相仿的姑娘,無論正在干著什么,都會停下來,一臉甜蜜地沖著兒子笑。莫不是他們在談戀愛?
最近這段時間,石琨的心情一直很愉快。這是與齊佳離婚十多年來少有的。兒子有了喜歡的工作,掙錢不多,卻也體現了他生命的價值;七十多歲的母親多年來一直緊鎖的眉頭舒展了,沒事時就去小區里曬曬太陽,和鄰居的大爺大媽們聊聊天,夜里腿疼的呻吟聲也小了許多。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家的日子有了轉機,套用股市的術語叫觸底反彈,不過,能否形成反轉,還需繼續觀察。但他有種預感,盤踞在頭頂許多年,本以為這輩子會與他死磕到底的烏云,要起床滾犢子了。
第一人民醫院的體檢中心依舊亂糟糟的。來體檢的人們像螞蟻,從這個房間出來,又匆匆忙忙鉆進另一個房間。單位組織的一年一度的體檢,石琨很少參加,表面上是對這種蘿卜多了不洗泥、走馬燈式的體檢不信任,實則是擔心真的檢查出什么毛病來給自己添堵。自己的生活已經夠亂的了,呼哧帶喘地勉強招架,再加一點兒重碼,就可能全盤坍塌。
現在,石琨覺得日子漸漸好起來了,便開始關心自己的身體。經過化驗室門口時,他想起自己曾經的糗事。那天,護士給了他一個塑料杯,讓他接尿化驗。他尿了滿滿一杯,一路小心翼翼,一滴都沒灑,遞到檢驗員面前。對方先是驚訝,繼而笑道:“你是來敬酒的?”
在總臺護士那兒,石琨領到了河東派出所的體檢結論,簽字時看到備注欄里寫著“找楊醫生”,問護士是什么意思。護士說:“差點兒忘了,是讓你找一下楊大夫,他有事要交代。”
楊大夫歲數不小了,戴著老花鏡,估計是退休反聘。他隨手翻了翻自己的記錄本,問:“你們單位有叫石琨的嗎?”
石琨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預感。
“他還上班嗎?身體情況怎么樣?”老大夫仍低頭看著筆記本。
“上班啊,挺正常的,沒看出什么問題。”石琨不知是否應該說明自己就是大夫問的那個人,猶豫一下,還是沒說。
“哦,這個人情況不太好啊。”楊大夫抬起頭,摘掉老花鏡,他的聲音不大,但字字如重錘砸在石琨的心頭。“檢查出他患有惡性腫瘤,而且已經轉移。”
石琨只覺一陣頭暈目眩,但還是勉強保持平靜:“這么嚴重?要做手術嗎?”
“腫瘤發展到這個階段,已經不能手術了。”楊大夫解釋說,“現在是好幾個器官都有了腫瘤,不能確定哪個部位是原發的。無法確定原發器官,即便做了手術,過不多久,腫瘤還會繼續擴散。總不能把所有器官都切掉吧。”
“那怎么辦?”
“只能保守治療。對于這個患者來說,治愈是不可能了,但有延長生命的希望。”
“保守治療就是放療或化療吧?”石琨見過化療病人,都被藥物反應折磨得沒了人樣,他心里不由得一陣戰栗。
“也可以試試中藥治療。”
“如果硬挺著不治,還能活多久?”
“這只能說個大概,以患者目前的情形看,最多能活半年……”
石琨一時神思恍惚,半晌沒說話。楊大夫以為他在為同事難過,勸解說:“世事難料,生死無常,回去跟他說明病情時要講究些方法,有的人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會一下子崩潰……”
有個段子說,夜半三更,某領導家的門被擂得山響,問是誰,答曰紀檢委。領導頓時冷汗淋漓,哆哆嗦嗦打開門。對方問:“是李四?”領導長出一口氣,急忙指指外面:“他家在對門。”事后,領導心情大悅:“他媽的,虛驚一場這詞怎么這么美好。”
石琨沒機會感嘆虛驚一場的美好。他又去了幾家三甲醫院,醫生們看了化驗單、核磁片,表述得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此患者來日無多了。
天空碧藍如洗,有潔白的云緩緩舒卷,明媚的陽光灑在生機勃勃的嫩綠樹葉上,灑在遠處聳立的高樓大廈上,灑在時疾時緩色彩斑斕的汽車上,灑在或行色匆匆,或怡然漫步的孩子、青年、老人身上。被寒冷禁錮了一個冬天的人們盡量在室外多停留一會兒,享受春日陽光的融融暖意。時髦的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脫去厚重的冬裝,迎接春天的來臨……
石琨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茫然地望著遠方,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離開了醫院,又是怎樣來到了這里。他點上一支煙,狠命地吸著,努力讓停滯的大腦運轉起來,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已經實施了一段時間的戒煙計劃,在這一刻被他自動中止。
他這半輩子承受過許多磨難,也曾想過,當那不可避免的一刻來臨的時候,自己或許不會有很多留戀。可現在,這一刻就在眼前,他還是深深感到了五臟六腑被突然掏走般的虛空。石琨不止一次對自己的人生進行過總結,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可用六個字概括:基本一塌糊涂。
人至中年,事業上應該說是一事無成,當年的警院同學有的當了領導,最高的官至副廳級;有的成為業務骨干,是某一領域內響當當的人物。而他,還只是一名普通的派出所民警,領導照顧他,才給他定了個副科級。就這么混著日子,年輕時的豪情、夢想,早就灰飛煙滅。家庭更像大海上一艘透風漏雨的小船,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母不捶胸,妻不夜泣,兒不驚厥”,這是家庭最基本的要求,他都做不到。母親的唉聲嘆氣已成為一種習慣,妻子早就與他分道揚鑣,兒子倒是不知愁滋味,可整天笑嘻嘻的樣子更讓他心疼。
這一切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他也曾有過驕傲的歷史,雖然短暫。上大學時,他意氣風發,人精神帥氣,學業出類拔萃。為了磨練自己,他主動要求參加魔鬼訓練營,連續七天在野外完成四十多個高難度科目,還在射擊比賽中一舉奪魁。也正因為他的優秀,他最終戰勝情敵黃雪峰,牽手校花齊佳。黃雪峰那時也相當出色,同樣高大帥氣,而且還有著深厚的家庭背景。兩個追求者不分伯仲,讓齊佳一直猶豫不決,難以取舍。后來的一件事,讓她的芳心有了傾斜。
警察學院附近一棟居民樓起了火。本來救火是消防隊的任務,但院領導認為,火災就在附近,不去協助搶救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有違人民警察的宗旨,于是命令臨近畢業的一個隊的學員先行趕赴現場。石琨他們剛剛趕到,轟隆一聲巨響,樓里的煤氣發生爆炸。石琨本能地一把將齊佳拉到身后,而旁邊的黃雪峰也同樣本能地哧溜一下躲在了一輛汽車后面。“細節決定成敗”,齊佳馬上有了明確的態度,在危難時刻,石琨能夠挺身而出,奮不顧身,這才是她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可惜,被她認為此生可以依靠的寬厚肩膀并沒有堅強多久。警察學院畢業后,齊佳不顧父母的勸阻,沒有留在省城工作,而是跟隨石琨來到他的家鄉雪原市。他們一同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婚后,他們與石琨的父母擠在一起,房子面積小,而且位置偏僻,每天上下班要在路上折騰近兩個小時。盡管如此,他們依然能坦然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困頓,因為他們認為美好的明天很快就會到來。然而,這充滿希望的生活,隨著兒子大鵬的出生被顛覆了。診斷的結果讓他們倆幾乎窒息:先天愚型腦癱,很難治愈。
婚前兩人都做過體檢,顯然不是遺傳因素。齊佳懷孕時是全家重點照顧對象,沒傷著沒累著,沒亂吃東西,她工作的環境也不存在輻射……這個不可能,那個不存在,目前的情況又是怎么發生的呢?
齊佳忽然想起一件事。懷孕初期,她所在的治安處獲得了一條非法制造槍支彈藥的線索,為了掌握確鑿證據,需派人打入工廠內部深入了解。而這家工廠只招女工,任務便落在齊佳的頭上。齊佳被安排在彈頭車間。彈頭由鋼皮和鉛芯合成,車間內彌漫著大量的鉛塵。有工友曾提醒她防止鉛中毒,當時她的注意力全在搜集證據上,而且覺得在這里待的時間不會太長,就只戴了口罩,沒有像別人一樣捂得那么嚴實。
后來兩口子才知道,孕婦對鉛的吸收量是普通人的五倍以上,吸收過量,會導致胎兒神經系統發育不良。可是,查到大鵬致病的原因又能如何?向領導反映因執行任務給家庭帶來了傷害?他們只有把碎了的牙往肚子里咽。
接下來,就是漫漫求醫路。國內知名的權威大醫院去過了,民間的各種名醫也尋訪過了,那段時間,夫妻二人基本就一個話題:去哪兒,怎么去,跟誰借錢給孩子看病。
希望一次次破滅,他們不得不面對冰冷的現實,接受醫生早就告訴他們的結論:絕不可能治愈到正常孩子那樣,只能在維持現狀的基礎上稍有改善。
兩人的激情也在疲憊和焦灼中消耗殆盡。生活困頓的副作用是,爭吵、冷漠成為家常便飯,他們的婚姻似乎僅靠著撫養孩子的責任來維系著。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也似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意識到這一點,兩人都感到無盡悲哀。
家庭生活幾經磨合,固化下來。石琨的母親提前辦了內退,專門在家照顧大鵬。石琨的工作也逐漸走向正軌,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被同學們甩下一大截。在他們抱著孩子東奔西跑的三四年里,同學們已經順利打好了基礎,并在各個部門嶄露頭角。萬事開頭非常重要,搶跑落了后,再想追上去就不容易了。
石琨出了趟差。事情辦完后,因為惦記著家里,沒再等一天買到臥鋪,坐著硬座就匆匆往回趕。這是母親內退后他第一次到外地出差,不知齊佳單獨與母親相處時會是個什么樣子。多災多難的家庭,婆媳間的矛盾也日益突出,由地下逐漸轉到地上。更何況,離家的前一晚,因為齊佳嘮叨母親的不是,他倆還吵了一架,兩個人第一次把離婚掛在了嘴邊。
冷靜下來,他也知道這些刀子一樣的話并不是他們的真實想法,是平日生活中積攢下來的煩躁焦慮的宣泄。但長此下去,說不定就會弄假成真,這個家也就徹底散了。出差這幾天里,與齊佳曾經的美好時時在他腦海中浮現,他決定回去后要與齊佳好好談談。為了這次談話,他做了充分的準備,還特意跑了幾家商場,精挑細選給齊佳買了禮物。
火車上,石琨沒休息好。上了公交車后,他找了個座位閉目養神,準備以飽滿的精神狀態出現在齊佳的面前。車子一個急轉彎,他睜開了眼,不經意往窗外一瞥。就是這不經意的一眼,他的心驟然狂跳,血往上涌。他看見打扮得風姿綽約的齊佳從嫩水賓館出來,左右環顧,樣子詭秘,招手打了輛出租車快速離開。多年后,石琨還為那天的巧合感到奇怪,怎么就在那個瞬間往外看了一眼呢?看來,冥冥中還是有雙無形的手,操縱著人們命運的走向。
石琨馬上下了車,以查辦案件的名義調看了嫩水賓館的監控錄像。從監控上看到,齊佳下午一點多進入708房間,三點多出來,歷經兩個多小時。兩個多小時,在賓館房間內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但做一件事卻可以做得很從容。石琨又查了查708房間顧客的姓名——黃雪峰,他與齊佳共同的大學同學,曾被他戰勝的情敵。
黃雪峰警察學院畢業后去了省廳,借助家人的幫扶,工作干得順風順水,據說正準備破格提拔。只是婚姻尚不圓滿,一直未娶,至今仍孑然一身。
石琨不動聲色地回了家,裝做隨意地問齊佳今天都干嗎了。齊佳風輕云淡地敷衍了過去。石琨還心存幻想,希望得到合理的解釋。他又點出了黃雪峰的名字。這時他從齊佳的眼睛里看到了慌亂,但她的回答卻是堅定的:近期從未見過他。
石琨的幻想破滅了,他異常清晰地聽到心底有一根緊繃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離婚很順利。齊佳凈身出戶,只是象征性地爭取了一下兒子的撫養權。不久,齊佳調到省城,她的父母及眾多人脈都在那兒。讓石琨不解的是,她并沒有水到渠成地與黃雪峰結婚,反而兩年后辭職下海,去南方做起了生意。
離婚后,石琨一直抬不起頭來,被戴綠帽子的恥辱像美國作家霍桑筆下的女主人公胸前那個巨大的紅字,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他明知齊佳與黃雪峰的私情可能沒有其他人知道,但還是神經質地從同事們的言談中感覺到更豐富的內容。
常言禍不單行。市政府抽調公安民警配合規劃局對城區內的違章建筑集中清理。龍運小區有個住戶在公共場地私建了一個簡易車庫,規劃部門多次向其下達違章建筑拆除通知書,可通知書貼在門上,膠水還沒干透,就被戶主撕下丟掉。石琨和一個同事奉命配合執法隊對車庫強行拆除。還沒等撬開車庫門,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罵罵咧咧地低頭向石琨撞過來。石琨下意識地閃身躲過,老太太的頭撞在門上,頓時鮮血淋漓。到醫院包扎、檢查,醫生說只是表皮傷,沒有大礙。可老太太及家人不依不饒,多次去市局鬧事,要求懲處推打老太太的民警。盡管有同事作證石琨并沒有動手,但局領導頂不住壓力,將石琨調到河東路派出所,還安慰他說,這里離他家近些,方便他照顧兒子。
這件事如同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曾經的人生信念轟然坍塌。他一向鄙視的“混日子”,不知不覺成了他生活、工作的基調。他喜歡上了喝酒,只要有酒局就參加,不管什么名義。沒酒局時,自己也找借口張羅。幾乎每回,他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一回石琨喝醉了,回到家倒頭就睡。半夜起來找水喝的時候,聽見父母低聲議論他。母親說:“這孩子也是心里憋屈,媳婦走了,大鵬又這個樣子,擱誰也舒坦不了。”父親無語,只有長長的嘆息。
就是這一聲嘆息,讓他猛然一個激靈,剩余的酒勁瞬間蒸發。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醉生夢死,自己還有作為兒子、父親的責任。從那以后,他有所收斂,喝酒的次數明顯減少,只是一喝就醉的毛病沒有多大改觀。
石琨讓同事顧曉宇幫忙查一下烈士的撫恤金和待遇標準。顧曉宇半開玩笑半是譏諷:“怎么,你這享受在前,沖鋒在后,見便宜就上,見危險就讓的領導級人物也想當烈士?”
顧曉宇曾與石琨一同值班,半夜三更突然闖進一伙喝得五迷三道的醉漢。白日里,派出所對他們打麻將賭博進行了處罰,這會兒他們借著酒勁大吵大鬧。開始石琨和顧曉宇還一同與這伙人理論,不料,其中一人突然從懷中掏出把锃光瓦亮的菜刀。石琨見勢不妙,耗子見貓般嗖地躲進屋內,打電話請求支援,留下顧曉宇一人獨自支撐。好在那人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并非真打算行兇。此事讓顧曉宇對石琨貪生怕死的行徑極為鄙夷,跟領導表示以后堅決不同石琨一起值班。
石琨也不在意,一笑而過,隨便別人說什么,依然我行我素,再遇到危險情況,還是盡力避開。畢竟白所長對他的情況比較了解,有時會向一肚子不滿的人解釋,石琨上有年邁的母親,下有患病的兒子,一家老小都指望他呢,經不得半點兒閃失。
打聽清楚了人民警察的撫恤金標準——如果被批準為烈士,要比因公犧牲多一倍,這更堅定了他實施自己計劃的念頭。他做出了兩個決定:一是關于自己的病情,不對任何人透露,不進行大幅度的治療,盡量體面而又不那么痛苦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二是要想辦法給母親和兒子盡可能地多留些錢。
父親病故后,母親的身體像是有根重要的骨架被拆掉了,走起路來一歪一斜,精神狀態也大不如前,身上毛病不斷,那點兒退休金自己看病吃藥都緊張。兒子的腦癱癥狀有所改善,但花費依然不少。他還有一個姐姐,可是姐姐和姐夫所在的企業早就黃了,他們雙雙下崗打零工,還供著一對上大學的雙胞胎,自顧尚且不暇,根本沒能力伸手。只有留給母親和兒子足夠的錢,才能保證他們正常地生活下去。
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如何弄到錢?石琨絞盡腦汁。首先出現在頭腦中的是買彩票中大獎,可也只能想一下而已。專家分析,買彩票中大獎的概率與遭雷劈接近。自己被雷劈著倒是有可能,但絕不會中獎。他又想了幾個辦法,又都否定了,不是難實施,就是收益低,比如下了班去擺地攤,即便是整宿不睡覺,也掙不了幾個錢。
前些日子的一件事突然讓他開了竅。兄弟派出所的女戶籍警,中午吃飯時還好好的,晚上換衣服準備下班時,猛然天旋地轉,昏倒在辦公室里。同事們將她送到醫院,血壓高壓近200,腦血管大面積出血,緊急搶救還是未能留住她的生命。因為她是在工作崗位上發病,撫恤金比病故高出很多。有些人在感嘆生命無常的同時,自嘲地說,以后犯了病,感覺不太好,要趕緊打車往單位跑,死在單位還能給老婆孩子多留點兒錢。
受此啟發,石琨給自己定下了目標,怎么也得混個因公犧牲,如果運氣好被評上烈士,除了更高的撫恤金,還會有優厚的慰問金。
目標是定下來了,但實施起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他處理案件時前怕狼后怕虎,戰戰兢兢,生怕惹上什么危險,可現在刻意尋找,危險卻躲貓貓般不知藏哪兒了。
這段時間,石琨不再晚來早走,而是每天早早地來到單位,狼狗一樣豎著耳朵,留意所里的各種信息,隨時準備沖到危險的最前沿。
機會在眼巴巴的期盼中終于來了一個。派出所接到附近宏遠超市老板報案,說有人打電話稱在超市隱蔽處安裝了遙控炸彈,要求打款一萬元,否則將引爆。白所長聯想到近日公安系統內部通報的多起惡性爆炸案件,馬上向分局匯報,同時點齊幾名精兵強將,跟他一起奔赴現場。面包車剛要關門時,石琨跑來,對白所長說:“我也去吧。”還沒等同意,便擠上了車。
顧曉宇說:“你跟著湊什么熱鬧?也不是去下館子喝酒。”
石琨嘿嘿一笑:“事完了,怎么還不得喝點兒酒啊?”
“昨晚做夢娶媳婦還沒醒吧?誰請?你請還是所長請?”
白所長說:“我請?我請你們吃肯德雞下的蛋!”
同行的民警們除了白所長和石琨,都沒把這起案件當回事。作案者要的那個不靠譜的價格,給人感覺像是惡作劇。一萬塊,再講價打個折,連制作遙控炸彈的成本都不夠,典型的賠本賺吆喝。肯定是哪個自作聰明的傻瓜,驚險電影看多了,搶銀行沒那個膽,喝了幾杯貓尿之后想出這個法子蒙點兒零花錢。
宏遠超市果然一切正常,人們進進出出,看不出有炸彈將要爆炸的樣子。超市老板將民警們迎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詳細介紹事件經過,分局領導、市局領導接踵而至。他們一到,對此案的認識立即高屋建瓴起來,命令立刻停止營業,疏散群眾。
這時,不知誰走漏了風聲,超市里有炸彈的消息迅速蔓延。像是一鍋正熬著的八寶粥,先是冒一個泡,緊接著第二個,隨即咕嘟咕嘟上下翻滾開了。超市里的顧客、工作人員一窩蜂往外跑,結過賬的和沒結賬的都提著大包小包,孩子哭,大人叫,被踩得稀爛的水果糕點、叮當亂響的鍋碗瓢盆、活蹦亂跳的魚蝦到處都是……
超市老板心疼得直抹眼淚,被市局徐副局長訓斥幾句:“這點兒損失算什么,如果炸死了人,把你的超市全賣了都不一定賠得起。”
顧曉宇等民警被如臨大敵的氛圍所感染,也跟著緊張起來。石琨卻暗自興奮,想到自己今天就可能壯烈犧牲,他又覺得有些悲壯。
上午十點,犯罪嫌疑人給老板打來電話,要求十二點以前把錢打入指定賬號,鑒于已經報案,將金額提高到一百五十萬。他還警告說,別看超市里的人都轉移了,他安放的炸彈威力極大,一旦引爆,超市周邊的商場、行人都會跟著遭殃。
現場總指揮徐副局長說,看來犯罪嫌疑人就在不遠處,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視線之內。他命令所有人員再退后,將警戒線盡量擴大。然而,十多名排爆民警找了半個多小時,并沒有發現炸彈。有人提出,會不會根本就是嫌疑人在虛張聲勢?徐副局長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炸了,這責任誰也擔不起。
這時,搜爆犬到了。可是,等訓犬員把兩條被寄予厚望的搜爆犬從警車上牽下來,人們立即泄了氣。這兩條狗長毛耷拉耳,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有一條走路好像還一拐一拐的,肥頭大耳、腆著個大肚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警犬。出乎意料的是,就是這兩條既不威武雄壯,又不英姿颯爽的長毛狗,進去不到十分鐘就找到了可疑物。
可疑物有鞋盒子大小,隱藏在貨架深處,讓人心驚膽戰的是,盒子里伸出一根十厘米左右的天線,一個紅色的亮點在上面不停地上躥下跳,有點兒像圣誕樹上的彩色串燈。
徐副局長命令所有人撤離,留下排爆民警獨自操作。排爆民警穿著太空服一樣的防護服,緩緩來到可疑物面前,左端詳右審視,卻看不出什么端倪,不敢貿然出手,只好通過耳麥請示現場總指揮。徐副局長看了一下表,距嫌疑人提出的最后時限十二點還有近四十分鐘,心里暗罵這個排爆民警關鍵時候掉鏈子,但說話還要有分寸:“既然現場排除不了,就把可疑物移動到廣場中心。”
距超市不遠有個廣場,面積不小,炸彈在那里爆炸,應該對周圍的人群、建筑損害較小。在場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排爆民警身上。
排爆民警叫董方平,剛從事這工作不到一年。以前,他認為排爆民警應該是公安系統內最清閑的工作,一年到頭也就是參加一下培訓,紙上練練兵,剩下的時間嘮嗑、打麻將、喝小酒、睡大覺,待遇卻不錯,每月的危險崗位補助費在所有警種里是最高的。于是,想方設法找關系托人,終于如愿以償。自從他當上排爆民警以來,還從未遇到過真正的爆炸案,此刻遇到實戰,才真的傻了眼。有心掉頭就跑,局長的命令又不敢不聽。他戰戰兢兢將可疑物抱起來,心里打定主意,一旦感覺異常立馬就扔掉臥倒避險。還好,可疑物沒什么異樣,天線上的紅點閃爍的節奏也看不出什么變化。他盡量保持著平衡,想走快些,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上的排爆服太重了,他只能一步一步往外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董方平感覺手中的可疑物越發沉重,心里也越來越慌亂。再結實的防爆服也架不住炸彈崩啊,今天小命可能要交待了。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自己被炸得支離破碎的畫面,好不容易挪到超市門口時,已經渾身篩糠、冷汗淋漓。
現場總指揮徐副局長也急得滿頭冒汗,按董方平這個行進速度,到不了廣場就炸了,那樣的話,比在超市里爆炸造成的損失更大。他大聲呼叫董方平,提醒他所剩時間不多,可董方平依舊步履蹣跚,磨磨蹭蹭。徐副局長看了一下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命令董方平將可疑物再送回超市,畢竟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時,只見維持秩序的警察中沖出一個身影,橄欖球運動員一樣,飛身從董方平手中奪過可疑物,快速向廣場跑去。董方平猶如骨骼中的鈣質瞬間流盡,馬上癱軟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變作一攤稀泥樣。
事發突然,在場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但見那個人抱著可疑物,健步如飛,一路越過各種障礙物,直奔廣場中心。這個畫面震撼人心,現場頓時一片沉寂。
沖出來的人自然是石琨,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石琨一溜煙跑到廣場中心,將可疑物放下,卻沒有馬上離開,他長舒幾口氣,擦去臉上的汗水,整整衣冠,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備。誰知,那個鞋盒子睡著了一般,一等不響,二等也不響。徐副局長此時已經醒過神來,通過擴音器催促石琨盡快離開危險地帶。可石琨耳朵里好像塞了雞毛,在那兒磨蹭著。眾人都以為石琨是緊張過度,一時間忘了危險。眼看嫌疑人限定的時間已到,誰也不敢跑過去把他拽開,只能干著急。徐副局長更換了更大功率的擴音喇叭,不停地喊話,試圖把他從迷糊中震醒。
可疑物還是沒動靜。石琨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否則就有自絕于人民的嫌疑,即便炸了,不僅烈士評不上,正常的撫恤金很可能都會被扣掉。他心生焦躁,沖動之下,一腳就把鞋盒子踹碎,里面的東西顯露出來,除了一堆沙子,只有一節一號電池和一根不停閃爍的玩具天線。
第二天,石琨就在報紙上看到了自己抱著可疑物飛奔的照片。還別說,記者拍得真不錯,多少年了,石琨就沒這么帥過。網絡上也是熱議一片,對石琨好評如潮,說他緊要關頭舍生忘死,是人民警察的杰出代表,是活著的英雄。但也有不同聲音,有人懷疑這是作秀,那個打電話謊稱有炸彈的家伙是公安局雇的托兒,整個這件事就是為了提振公安機關在百姓心目中已經低到膝蓋以下的威望而策劃的一場鬧劇,而且提出了幾點質疑:一是那名警察將可疑物放到廣場后,沒有馬上離開,還整理警容,像首長一樣擺姿勢供別人拍照,莫非他早就知道那炸彈是假的?二是報紙及網絡上出現的石琨抱著可疑物飛奔的照片,絕對具有省級攝影協會會員的專業水平,所使用的設備至少價值三萬元以上,莫不是早有御用攝影家提前埋伏在有利位置進行拍攝?
戶籍員林璐,人稱“所花”,孩子剛上小學,正是話多的年齡。她對石琨說:“老石都成英雄了,什么時候請大伙吃飯?”
石琨心中不痛快,沒好氣地說:“請你們吃肯德雞下的蛋!”
“德性,還沒成英雄呢,就開始裝大尾巴狼了。”林璐一撇嘴,轉身走了。
白所長進來,扔給石琨一支中華煙:“剛才分局長來電話了,說這起爆炸案雖然是虛驚一場,但你的勇氣值得表揚。不要受負面議論的影響,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再接再厲,年底爭取給你評個先進。不過,”白所長話鋒一轉,“也難怪別人嘀咕,你表現得太冷靜了,整得我都有點兒畫魂兒,好幾個人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在拍電視劇……”
石琨陪著母親和兒子去動物園,剛好遇到四川熊貓到此地巡展,門票很貴。母親心疼,說在電視上看過好多次了,不愿花冤枉錢。石琨說電視上看和面對面看的效果不一樣,還是買了門票。
母親雖然嘴里嘮叨門票太貴,夠全家吃兩頓排骨了,但明顯看得出她心底泛出的愉悅。兒子大鵬更是興奮得大呼小叫。游人如織,母親擔心走失,一直拉著石琨的手不放;大鵬既興奮,又有些緊張,也緊緊拉著爸爸的手不放。母親和兒子的情緒波動隨著牽手的力度傳遞給石琨。那是一種攥到他疼痛的依賴和信任。好幾次,他的眼淚差點兒流下來。

這個畫面震撼人心,現場頓時一片沉寂
超市假炸彈案后,石琨后怕了。如果真的轟隆一響,自己化為青煙,靈魂也不會安寧。有些事情還沒處理好,母親和兒子的生活還沒安頓好,甚至連個像樣的告別都沒有,怎么能那么草率地離開呢?怎么也得給母親、兒子留些可咀嚼回味,能分散痛苦思念的記憶啊。今天陪母親、兒子來公園就是這個目的。他記不得是否同母親一起來過公園,同兒子肯定是來過的,但那時大鵬很小,不會留下清晰的印象。
來公園的人很多,有小夫妻領著孩子的,有老兩口結伴的,也有小年輕搞對象的,但像石琨他們家這樣的組合還絕無僅有:一個中年人,左手牽著白發蒼蒼、步履蹣跚的母親,右手牽著智障特征明顯、懵懵懂懂的兒子。兒子二十出頭,比他爸還高還壯,卻一臉癡呆呆的笑容。那畫面既溫馨,又令人心酸。
出了公園,他們又進了旁邊的一家肯德基。石琨知道這里的食品被健康專家定性為垃圾食品,但既然年輕人非常熱衷,自然有吸引人的地方,也就想讓兒子和母親嘗嘗。擔心母親心疼錢,他沒有讓母親知道套餐的價格。看到母親和兒子吃得興高采烈,他的內心也被快樂塞滿,拿出手機拍了好幾張相片,只是不知微信怎么玩,否則也發到上面曬曬。
“慢點兒吃,還有這么多呢。”母親對狼吞虎咽的大鵬說,又問石琨,“漲工資了?”
石琨笑笑,算是默認。
“漲工資也別亂花,存點兒錢換個大點兒的房子,娶個媳婦照顧你們爺兒倆。家里沒有媳婦,那不能叫過日子。不夠的話,我那兒還有點兒,到年底就能存夠兩萬,一起拿去用吧。”
石琨本來舒展的心猛地一沉。母親那點兒退休金,除去看病、家用所剩無幾,存下的錢肯定是從牙縫里節省下來的。這時候,他更感到錢對于他們一家未來的重要。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石琨想躺在床上睡一覺,卻接到劉雨蓮的電話,問他一個來月沒去她那兒是不是有了什么事,語氣中有埋怨的味道。
劉雨蓮是他的中學同學,兩人同桌,關系不錯。劉雨蓮不喜歡學習,但長得好看,喜歡打扮,說話聲音柔媚,讓石琨心里麻酥酥的。老師講課時,劉雨蓮基本處于兩種狀態,要么是半睜半閉著眼睛打瞌睡,要么是眼睛盯著黑板,心思卻早不知馳騁到哪里去了。她不聽課,也從不點燈熬夜寫作業,對自己的考試分數卻很在意。石琨學習好,考試時,便將試卷放在劉雨蓮能一目了然的地方,她的成績也就與石琨不相上下。有兩次她也是太苛求完美,兩張卷子連答錯的地方都絲毫不差,被老師發現了其中的蹊蹺,就此揭開了兩人成績比翼齊飛的謎底。班主任還指望著石琨高考時出菜呢,馬上采取措施,將他倆的座位調成對角,讓劉雨蓮拿望遠鏡都抄不到。
高中畢業后,石琨去省城讀警察學院,劉雨蓮發揮她能歌善舞的特長,去本市一家師范學校學音樂,畢業后到一所小學當了音樂教師。兩人就此斷了聯系,直到五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上,才知曉了彼此的情況。
劉雨蓮與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結了婚,有一個女孩兒。孩子剛上小學時,丈夫因車禍去世。周圍人議論說,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她就瞧不上他,嫌他窩囊沒出息,現在沒了羈絆,恐怕很快就會另攀高枝,只是苦了孩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對她的看法漸漸發生了變化。盡管依然看不慣她花蝴蝶似的張揚,卻又打心里佩服她的這份堅守與執著。三年過去了,六年過去了,她不僅沒再嫁,就連望風捕影的風流韻事也不曾傳進大家的耳朵。大家開始同情她獨自撫養女兒的不易,紛紛勸她再找個合適的。就連孩子的爺爺奶奶也坐不住了,勸她再往前走一步。她回答說,等孩子考上大學再考慮。這一桿子支得大家都傻了。敢于無視青春,和時光叫板的人,誰不欽佩呢?
兩人聯系上之后,年少同桌時朦朧的美好情感得以接續,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一次兩人耳鬢廝磨后,石琨滿含深情地說:“咱們結婚吧。”
劉雨蓮依偎在石琨胸前:“嗯,但得等孩子考上大學之后。他臨終前,我答應過的……”
終于,劉雨蓮的孩子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得知這個消息,她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嚎啕大哭了一場。孩子去外地上學了,她肩上的擔子卸下不少,卻感到很不適應。過去每天早上被鬧鐘叫醒起床為孩子做飯,現在可以睡到自然醒了,可醒來的時間比鬧鐘設定的時間還要早。懶在床上,望著熹微的晨光從窗簾縫中透進來,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今天該干什么。孩子離開了她,似乎也帶走了她生活的全部意義。這種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她發現鏡中的自己有了白發,眼角的細紋多了不少,忽然就有了醍醐灌頂般的醒悟——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應該好好考慮一下今后的生活了。
她主動向石琨提起多年前的那個話頭。石琨很興奮,說要將房子收拾一下,迎她進去。她說都這個年齡了,把證領了,搬過去就得了。石琨卻堅持要走一遍形式。幸福的感覺在劉雨蓮的周身蕩漾,她說:“簡單一點兒吧,有這個心比什么形式都重要。”
可是,自從二人談及結婚,時間過去一個多月了,石琨不僅沒個動靜,而且連面也不照。多年來,兩人基本形成了固定的頻率,一個星期至少要見上一面。現在這種情況讓劉雨蓮心下疑惑,是他生病了,還是出差了?她主動打了電話。電話里,石琨說一切正常,只是單位事情多。以往,沒有特殊情況,劉雨蓮很少主動給石琨打電話,每次打電話,她都能感覺到對方的興奮。可這次,她從中聽出了冷漠。她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幾天過去,石琨依舊沒有音信。劉雨蓮實在沉不住氣了,再次給石琨打電話,說買到了幾條野生鯽魚,讓他過來吃。賤了吧唧的態度和語氣,她自己都感到臉紅。真像有人說的那樣,時間可以讓一切高傲低頭。
自從查出得了不治之癥,石琨一直沒想好怎么對劉雨蓮講。現在應約來到劉雨蓮家,還是沒想好。劉雨蓮已經將菜和酒擺好,就等著石琨了。四個菜,紅燒鯽魚是主打,這是石琨最喜歡吃的。石琨把順路買的麻辣鴨頭遞給她,劉雨蓮說:“出單了,我再簡單弄一個,湊成六個。”
石琨說:“單就單吧,不過年不過節的,哪有那么多講究?”
劉雨蓮說:“該講究的還得講究,年齡越大膽子越小,忌諱的東西多了。我過去對我媽那些繁瑣的說道一向是嗤之以鼻,可現在不照著做,心里就不踏實。”
“那就把腌的黃瓜切一小碟,湊成雙。”
兩人面對面坐著,桌上還有一瓶高度白酒。劉雨蓮說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今晚好好喝一杯。她的酒量也不小,喝半斤白的,還得用啤酒溜溜縫。不過,心里有事,酒喝得便不如以往那么暢快。勉強喝掉半瓶,劉雨蓮憋不住了,故意將話題引向結婚。石琨卻裝傻充愣,不接她的話茬。一股邪火突然借著酒勁兒躥上來,劉雨蓮質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裝什么糊涂?”
忽然,一陣尖銳的疼痛掠過肝肺。在沒有檢查出來前,石琨并沒有感覺到身體的不適,自從醫生下了定論后,肚子里的腫瘤像被正式冊封了一樣,時常活躍一下,以顯示自己正蓬勃發展。跟隨疼痛而來的是莫名的煩躁。他點著一支煙,深吸一口,努力壓抑著。
“說話呀,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劉雨蓮一把搶過燃去一半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里。
煩躁的情緒一下淹沒了石琨,他忽地站起身,快速穿上外套。劉雨蓮情緒失控,拽住他:“不行,你今天必須給我個痛快話,還想不想和我結婚了?”
“不想。”石琨掙脫出來,轉身就走。
身后傳來劉雨蓮的怒吼:“滾,永遠別回來!”
臨近中午,大陳和顧曉宇幾個商量去哪兒吃飯。派出所與局機關不同,沒有食堂,午飯是民警們每天都要面臨的不大不小的問題。以前,有些人還會利用警察的特權搞點兒小腐敗,現在上面要求嚴了,發現了處理得也真狠,大家只好豬八戒啃豬手——自己吃自己,當然也相互吃。
林璐說:“我知道一家新開業的拉面館,清真的,味道不錯。”
石琨也在旁邊,腦袋一熱,脫口而出:“我也沒地方吃呢,一起去吧,我請客。”
大陳一聽來了精神:“買彩票中獎了?還是要升官了?”
石琨眼睛一瞪:“少跟我扯犢子,去不去吧。”
“當然去了,這么罕見的慶祝活動,能不去嗎?”林璐也跟著起哄,“走哇,老石今天請客,誰不去就是不給老石面子。”
實際上,石琨說出請客就后悔了,可話已經說出口,只能硬撐著。他自我安慰,自己經常跟著別人蹭吃蹭喝,這也算是一次回請,再說了,拉面館里能有什么高檔菜?花不了多少錢。心中釋然了,索性敞亮些,挨個兒辦公室招呼:“走哇,吃飯去,有一頭算一頭……”
凡是在所里的人,除了留下一名值班,包括周副所長在內共計八人,坐著所里的面包車,一路有說有笑直奔拉面館。石琨平時極為摳門,難得請一次客,大家特別興奮,有種打土豪的感覺。
拉面館里有個包間剛好空著,幾個人分頭落座,周副所長自然是主位,石琨自覺地坐在靠門口的買單位置。服務員進來問點什么菜,石琨拿過菜單看了看,嚇了一跳。這面館看著不大,菜品還真不少,也不乏價格高的。他問周副所長喝不喝酒,周副所長反問:“還喝嗎?上面查得挺嚴的。”
話是這么說,但那口氣,誰都聽得出其實他是想喝的。大陳理解領導意圖,接過話:“現在是休息時間,而且咱們也不鬧事,怎么會查到咱們頭上?”
“那好,就少整點兒,一人一瓶啤酒。下午還得上班,別耽誤事。”
喝酒自然要多點幾個菜。石琨點了個中檔的干燒帶魚,然后讓別人接著點,還煞有介事地說:“想吃什么點什么,我今天帶著錢呢。”說罷就去衛生間了。
他藏了個心眼,如果自己在場,別人點的菜便宜,主人總得虛虛實實地往高了靠。一般情況下,他點的菜即為整桌菜定了基調,接下來應該是熗干豆腐、炒土豆絲、炸花生米之類,頂多有一兩個貴些的做平衡。不料同事們沒慣著他,趁他不在時一頓猛點。也怪他平時蹭別人太狠,大家形容他是一分錢掰成七瓣花,還等別人找錢,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抱著報仇雪恨的心理,磨牙霍霍,要讓石琨把血出透。
回到座位上,看著服務員將一盤盤熱菜涼菜端上來,哪個都比自己點的檔次高,石琨心里就有些哆嗦,還得在臉上掛著笑容,眼神與口形嚴重不統一,面部肌肉扭曲得走了相,大家都不忍看他。他粗略核算一下這桌飯菜的價錢,連唬帶蒙讓老板打折,自己兜里的三百多塊錢也頂不住。情急之下,偷奸耍滑的念頭習慣性地冒出來,還自我寬慰:這幫犢子不仁,也就別怪我不義。
接下來,石琨一掃往日的摳門形象,以一敵七,逐個向大家敬酒,令在座眾人刮目相看:這老石什么時候變得像個爺們兒了?
石琨連敬兩輪,別人喝了一瓶,他已經喝了三瓶。按他平時的量,這點兒酒也不足以讓他找不著北,但今天他成心將自己灌醉,喝的是急酒。第三波開始時,他已經嘴大舌長,有了明顯的醉態。林璐發現苗頭不對,悄悄跟大陳嘀咕,老石大有先把自己灌倒的架勢,是不是要玩金蟬脫殼啊?一句話點醒大陳,他急忙制止石琨繼續“豪爽”,但為時已晚。石琨猶如突然挨了一悶棍,腦袋一低趴在桌子上,任憑大伙怎么呼喚,就是頭不抬、眼不睜、嘴不答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恨得牙根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顧曉宇用自問自答的方式總結石琨的無恥行徑:“他有臉嗎?沒有!他要臉嗎?不要!”
周副所長說:“我早就跟你們說,不要玩他太狠,怎么樣,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吧?行了,這單我買了,酒也別喝了,踏踏實實多吃點兒菜,吃完了去上班。”
這郁悶的飯還沒吃完,白所長打來電話,說轄區內的彩虹橋上有人要自殺,讓他們立刻趕到現場。大陳和顧曉宇架著石琨往外走,邊走邊沒好氣地說:“別再裝蒜了,周所已經替你把賬結了。”
石琨依舊迷迷瞪瞪:“別走呀,還沒喝完呢……”
車到彩虹橋,周副所長讓大陳把石琨平放在后座上,交代說:“把門關好,讓他在車里睡吧。他醉醺醺的樣子別讓別人拍了照,否則咱們也得跟著吃瓜烙。”
要跳河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女子,穿著已不那么潔白的婚紗,哭哭啼啼的,一臉濃妝被淚水沖得一塌糊涂,有點兒像雜技團的小丑。她手里拿個電話,不間斷地撥打,卻總是打不通。只要搞過對象,或看過別人搞過對象的,一眼就知道她為什么這么想不開。她坐在橋的護欄上,雙腳耷拉在橋外側,屁股一抬就能掉下去。現在不是汛期,橋下的水不太深,水流也平緩,但淹死個人還是綽綽有余。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坊間流傳雪原市有兩個自殺者的樂園,一個是第一人民醫院,在這里跳樓的多是因生活困苦或疾病折磨而不想活的人;另一個便是彩虹橋,在這里跳江的多是殉情。后來自殺者們便自動歸類,為情困擾便去彩虹橋,生活困頓就去第一人民醫院,個別自感躲不過法網便舍己救家的貪官,也千辛萬苦地跑到第一人民醫院,似乎這樣就可以證明自己和貧下中農是一伙的,是打成一片的。對此,第一人民醫院采取了積極的防護措施,通往樓頂的門換了鐵的,配了兩道暗鎖,各樓層窗戶,包括醫生護士的辦公室、休息室,全部裝上了安全鐵欄。彩虹橋一直沒采取什么有效措施,或許是有關部門還沒想出好辦法。
準備跳江的女子大約是一個姿勢坐累了,轉身抬腿騎在護欄上,看到遠處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警察們也趕來湊熱鬧,有迂回包抄的意向,馬上扯著嗓子尖叫,說如果再靠近,她馬上就跳下去。警察們的意圖被識破,再往前走,怕對方真的跳下去,可退后吧,好像也不太合適,就這么尷尬地站在原地。白所長亮出自己所長的身份,可這女子一點兒也不給領導面子,不容置疑地要求他后退,后退,再后退。為了強調自己不是鬧著玩的,她把跨在橋欄桿內側的那條長腿又甩到外側,使其掉下去的危險系數陡然上升。白所長只好掃眉耷眼地和其他民警一起后退,等待談判專家的到來。
市局的談判專家姓莊,模樣有點兒像師奶、師娘、師妹通吃的偶像演員章加一,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感。他最經典的案例是將一群準備跳樓的討薪民工,毫發無損地勸進了飯店,喝了個一醉方休。
莊專家果然名不虛傳,他成功地走到距離女子兩米處,與她有了些交流。女子是苦孩子出身,母親是聾啞人,她耳濡目染學會了啞語,情緒激動時習慣性地輔以手勢,比比畫畫讓人感到眼花繚亂,尤其是在這種場合,讓談話氛圍更加緊張。莊專家與她聊了一會兒,回來對現場指揮說,他已經搞清了兩個基本內容:第一,該女子同居多年的男友突然失蹤,據可靠情報,他將于今天結婚,但新娘子不是她。她穿著早已準備好的婚紗,打算奔赴結婚現場攪局,可臨出發時才意識到自己氣暈了頭,沒搞清關鍵問題——婚禮的地點。打電話給男友,他死活不接;第二,該女子情緒極不穩定,容易做出過激行為。
順便,莊專家向基層民警們普及了一下心理學常識。當人遇到突發災難、意外時,通常有三個時期,一是驚嚇期,人在這個階段心理防御機制起作用,懵懵懂懂,往往拒絕面對現實;二是波動期,被動承認現實,情感震蕩起伏,一點兒刺激都可能導致嚴重后果;三是康復期,理智漸漸恢復,能夠面對現實。驚嚇期一般在二十四小時內,波動期的長短因人而異,有的人可能三五個小時,有的人可能十天半月。
莊專家講完,現場的民警們面面相覷,總不能這么干等著這個女子過渡到康復期吧。萬一她過渡時間長,幾天都緩不過勁來,恐怕這幫救援的警察也會被拖累得昏過去幾個。現場主要領導和骨干反復研究,最后決定還是由莊專家出馬,以給她送水為借口,進一步接近她,然后出其不意,把她拉到安全地帶,之后再慢慢做思想工作。
于是莊專家拿了瓶礦泉水,拿腔拿調地說:“你講了半天了,喝點兒水解解渴。”
不料女子突然翻了臉:“我煩你,看著像個好人似的,不定長著多少壞心眼呢。讓別人送過來。”
莊專家不敢再強行自薦:“那讓誰送?”
女子的目光在警察堆里巡視一圈,纖指一點:“就是那個傻狍子。”
大家順著她的手指一看,石琨不知什么時候從車上下來了,歪戴著帽子,敞個懷,領帶抻得老長,活脫一個敗兵形象。他的酒勁兒似乎還沒過去,白癡一樣伸長了脖子,正饒有興致地向現場張望。
白所長看見石琨這形象,嚇了一跳,擔心他被圍觀者拍下來,趕緊走過去。石琨見到所長,腦袋里有根神經一跳,雙腿并攏,全身緊繃,鄭重其事地向所長敬了個禮,就差喊“首長好”了。因為動作幅度偏大,本來就沒戴牢靠的帽子掉下來,他慌忙用手接住。白所長擋在石琨跟前,以免別人看到他的狼狽相,咬著后槽牙惡狠狠地說:“你有病啊!不老實在車里瞇著,跑這兒來給我出洋相!”
但此刻情況緊急,他也顧不得跟石琨計較,伸手給他整理好衣帽,弄得像個人民警察的樣了,才把他拽到莊專家面前。石琨這副尊容讓莊專家直皺眉頭,卻又沒有更多選擇,只能一臉嫌惡地面授機宜。石琨不住點頭,看樣子挺虛心,但專家的話僅是在耳邊滑過,腦子里想的是那女子說的“傻狍子”。
狍子是東北林區常見的動物,好奇心重,見了什么都想看個究竟。獵人們深知狍子的習性,要想活捉它,就向它旁邊放一槍,然后張開網,抽著煙,耐心守候,血稠的還可以靠著樹睡一小覺。狍子被槍聲驚嚇,會一溜煙兒地狂奔出幾里地,見無人追趕,又會原路返回,看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被恭候多時的獵人逮個正著。
那女子說石琨是“傻狍子”,讓石琨憤憤不平。他想,讓領導數落幾句也就罷了,你一個素昧平生的丫頭片子,憑什么這么貶低我?
莊專家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戰前指導完畢,一推石琨的肩膀,像命令警犬似的:“去吧!”
石琨沒留神,差點兒被推個跟頭,就勢踉踉蹌蹌跑到女子跟前,把專家的“循序漸進”等一系列教導忘得一干二凈。那女子被嚇了一跳,更讓她目瞪口呆的是,這個警察不但沒勸她,反而一上來就是一頓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訓斥:“你說誰是傻狍子?我看你才傻呢,二虎吧唧的。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跳下去就徹底完犢子了?死了還好,死不了鬧個生活不能自理,拉屎撒尿都得別人伺候,丟不丟人?你要是真想死,干嗎整這么大動靜?自己在家悄沒聲地喝藥、抹脖子、上吊,想死幾回死幾回,肯定死得完全徹底,一口氣都不帶留的,濟公都救不活你……”
石琨說得口干舌燥,擰掉礦泉水瓶蓋,咕咚咕咚喝去大半,想起自己的任務,將剩下的遞過去。女子不接:“都沾你嘴了,還給我喝,惡不惡心啊。”
“都要死了,還那么窮講究干啥?”
女子想想也是,就伸手接過礦泉水瓶。根據莊專家的方案,接下來的步驟應該是趁女子仰頭喝水視線受阻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女子。石琨也張開胳膊,做好了餓虎撲食的準備,可女子卻沒有按照莊專家的設計開始喝水,而是問石琨:“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過來嗎?”
石琨心里著急,盼她快點兒進入下一環節,嘴上敷衍:“我哪兒知道你出的是什么幺蛾子?”
女子的語氣忽然變得有點兒含情脈脈:“因為你和我的男朋友長得非常像,就是比他老點兒。他以后肯定會長成你這個熊樣。我想既然找不到他,就薅著你一同跳江。閻王爺年歲不小了,老眼昏花,很可能腦袋一糊涂把咱倆登記成一對苦命鴛鴦。陽間沒能成雙入對,在陰間能找個高仿,也算沒白折騰一回……”
“你是說要拉我一起跳江?”這話一下提醒了石琨,這不也是一種壯烈犧牲的辦法嗎?他身上殘余的酒精瞬間蒸發,大腦頓時一片澄明。“這倒是個不錯的路子。咱倆結伴去死,黃泉路上嘮嘮嗑,也不寂寞。但咱倆還得好好合計合計,把細節整扎實,別摔個半死,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遭罪。”說著一騙腿,跨過護欄坐在女子身旁。
遠處的民警們已經貓腰做好了搶跑的準備,就等石琨發信號,石琨卻大大咧咧地跟女子嘮起來,還貼得那么緊。莊專家有些惱火:“這家伙怎么不執行命令,擅自更改作戰方案?他這是要泡妞嗎?”
白所長替手下打馬虎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許他有更好的辦法。”
石琨和那女子大談死亡計劃,倒讓女子緊張了:“你也想死?”
“早就活膩歪了,一直在找合適的機會呢。”石琨說,“我看這樣,一會兒你先跳,我隨后跟著。”
“為什么?”
“這樣別人就會以為我是為了救你跳的江。”
“原來你想當英雄啊,真夠不要臉的。”
“要不要臉和你沒關系,痛痛快快死你的。為了保證咱倆都活不了,入水后要緊抱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女子瞪起了眼。
“你別誤會,我可不是想占你便宜。人落水后有自救本能,咱倆糾纏在一起,誰也撲騰不了,嗆幾口水就暈了,遭不了多少罪就完犢子……”
女子緊張地盯著石琨,突然一把將石琨推向橋的內側,同時沖遠處的民警大喊:“快來人,他要跳江!”
已如箭在弦上的民警們蜂擁而至,七手八腳地控制住了女子。女子邊掙扎邊喊:“不是我,是他要跳……”
石琨揉著摔疼的屁股站起身,一臉的沮喪。莊專家首長樣拍拍他的肩頭:“干得不錯!”四處瞧瞧,又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邊虛心請教,“兄弟用的是什么套路,讓她直接進入到康復期的?”
石琨白了他一眼:“崩潰療法。”
早上,石琨起床后在衛生間刷牙,忽然干嘔起來,聲音很大,驚動了母親。母親過來輕撫他的后背:“病了?”
他擺擺手,待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平息,喘著氣說:“沒事,漱口的時候嗆著了……”
這時,腸子突然一陣擰勁兒般地疼,他趕快進屋吃了片止疼藥。最近,疼痛的頻率加快了,讓他意識到實現自己的目標也得提速才行,借用報紙上表揚典型的話,要“與死神賽跑”。
止痛藥的效果還是很明顯的,疼痛很快被壓制住,身體感覺恢復了正常,給人以癌細胞已被大部分殲滅的假象。他走到陽臺上,點著一支煙。母親跟在他身后:“最近你的煙抽得又多了,不是說要戒嗎?”
他忙將煙掐滅,在母親憂心忡忡的目光下,坐在餐桌旁,喝了幾口粥。忽然,他注意到碗里有塊咸鴨蛋黃,抬頭看母親,母親微笑著沖大鵬一努嘴。他心里一熱,這可是兒子最喜歡吃的東西啊,禁不住伸手撫摸兒子的頭:“兒子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以后要多孝敬奶奶……”
大鵬沒聽見一般,依舊低頭專心致志地對付面前的飯菜。
還沒走進派出所,石琨聽見有人喊他,左右看看,沒人,不由得心中一緊,難道是產生了幻聽?小時候聽老人講,人臨死前會聽到小鬼點名,這時如果不答應或者回頭,就有可能躲過一劫。他正后悔剛才的左顧右盼,卻看到一棵大樹后面閃出“二蘑菇”。
二蘑菇是外號,他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文天祥。這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如果冷不丁兒問他,他自己也得想一會兒。他的學名與歷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一模一樣,卻絲毫沒沾染上一點兒英雄的骨氣,賊賤賊賤的。三十多歲了,也沒個正經工作,更沒娶妻成家,心安理得地自詡為時髦的“啃老族”。他經常在街面上混,不時替這頭大哥跑跑腿,替那頭大哥捎個話,平個小事,弄盒煙蹭頓酒,有時也給警察通個風報個信,得點兒獎金混個人脈。他是石琨發展的耳目。
二蘑菇找自己,估計是有什么案子的線索了。石琨卻沒給他好臉色:“不是跟你說了,有事打電話,不要上所里找我。”
“打了,你關機呀,只好上這兒堵你。”二蘑菇覺出自己今天來得不是時候,石警官的氣不順,背馬上就駝了下來,臉上換上一副媚笑。
石琨掏出手機一看,果然忘了開機,緊蹙的眉頭松弛下來,掏出煙遞給二蘑菇一支:“啥事?快說。”
二蘑菇告訴石琨,四家子的陳老桿又開始放賭了,比過去賭得大,但防范也更加嚴密,村口設了明哨、暗哨加流動哨。
陳老桿在派出所是掛了號的。這兩年市郊許多農民的土地被開發征用,他們一下得到了這輩子,甚至幾輩子都沒夢見過的一大筆錢,懵了,暈了,有的都不知接下來該怎么活了。勤快些理智些的,有開著寶馬賣盒飯的,有吃著鮑魚撿破爛的。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沉迷賭博,在賭場里昏天暗地打發著時日。陳老桿看準了這個機會,將自己原來就擅長的經營地下賭場的業務做大做強。
陳老桿的賭窩被警方掏過幾次了。每次掏過,他都消停不了多久,又故態復萌。也是因為這個行當的利潤太高,讓他欲罷不能。不過話說回來,石琨也非常贊賞陳老桿這種打不垮壓不折,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職業素質。每掏一次賭窩,派出所就有不少賭資的收獲,上繳后會有部分返還,可以用來發獎金或改善民警待遇。
以往,石琨聽到這樣的消息馬上會精神抖擻,兩眼冒綠光。他最熱衷查辦賭博、賣淫嫖娼類的治安案件,不但無風險,還有獎金。但這次卻沒什么熱情,冷冷地說:“別老整這些雞毛蒜皮的線索,你給我踅摸個猛的。”
二蘑菇明顯感覺到石琨與往常不同,神情中透著股陰冷,讓他腳底生寒,一緊張,把本來不想說的順嘴說了,說完就后悔了,趕緊叮囑:“石哥,千萬別跟別人講是我說的,求求你了。大華子要是知道了,非把我整死不可。”
“他整天咋咋呼呼,動不動就要整死這個整死那個。火葬場天天煉人,也沒見哪個是他整死的。”
“整不死也得整殘,他手黑著呢……”
“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們是有紀律的,哪能隨便說。這么多年了,我什么時候把你遞出去過?”
二蘑菇提供的線索是,大華子一次喝多了之后說,“磕巴”要回來給他媽過九十大壽。這消息讓石琨渾身一激靈。
磕巴叫劉冬生,是石琨他們派出所轄區內的住戶。此人當過兵,在部隊因參與老鄉間的打架斗毆被除名。回來后破罐破摔,糾集一幫二混子在社會上打打殺殺,逐漸成為這一片的一霸,手下有二十多個兄弟。劉冬生說話不利索,但體格健壯,生性殘忍,小時候還專門拜師學過武術。五年前,磕巴一伙與東郊的地痞頭子趙利軍一幫發生沖突,被打得一敗涂地,他的馬子大梅子也改換門庭投進了趙利軍的懷抱。磕巴咽不下這口氣,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懷揣利刃獨自闖進趙利軍的住處。第二天,趙利軍和大梅子被發現死在被窩里,渾身鮮血淋漓。
磕巴作案后沒逃多遠便被抓住,然而在押送到看守所的路上卻讓他逃脫了,還將一名民警打成重傷,搶走了一支手槍和五發子彈。那名被打傷的民警至今仍常年臥床,好的時候只能扶著墻走兩步。此案影響惡劣,被公安部列為督辦案件,當年省廳專門派刑偵專家協助破案,卻沒有任何進展。磕巴如泥牛入海,從此人間蒸發。
這兩年,公安部門只要有大的行動,包括正在進行的“破大案,抓逃犯”大會戰,省廳總會提及此案,搞得市局領導非常上火,開會時抬不起頭來。懸賞的金額也一再提高,現在已經升到了八萬。在雪原這樣的小地方,算是不小的數目了。
石琨心里盤算著,如果這案子在自己手里破了,獎金自不必說,要是在抓捕過程中丟了性命,被評為烈士便是板上釘釘,后續的撫恤足夠老娘和兒子過上小康生活了。可是,一支煙抽完,沸騰的熱血漸漸冷卻,聯翩的浮想和飄渺的憧憬也漸漸落在堅硬的地面上。石琨開始質疑這消息的可靠性。磕巴極其狡猾,肯定知道公安部門不會放松對他的緝捕,更知道他一旦落網,必死無疑,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把槍斃改成注射死亡,混個面容安詳的全尸。他這么多年與家里沒有一點兒聯系,能冒掉腦袋的風險為母親祝壽?他要回來的消息又是怎么泄露出來的?
回到所里,石琨調出磕巴的卷宗,仔細研究一番,覺得這線索還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磕巴狡詐多疑,心狠手辣,對母親卻極其孝順,為了不讓母親擔憂,他在外面為非作歹從來不讓她知道。他二姐有一次無意中透露了一點兒,氣得他一個耳光扇過去,差點兒把二姐的耳朵打聾。有了這樣的先例,他們全家把他犯案的事對老娘瞞得滴水不漏。即便現在,他母親仍認為小六子去坦桑尼亞工作了。老娘九十歲了,有今天沒明天的,說不定哪天就永遠見不著了,所以磕巴冒險回來看一眼也是有可能的。
大華子是磕巴的鐵桿兄弟,磕巴逃走后,他原來的那群馬仔順理成章聚集在大華子的旗下。大華子憑借磕巴的影響,勢力不斷擴大。對磕巴的家人,大華子照顧得無微不至,還與磕巴已婚的小姨子勾搭連環。如此,大華子知道磕巴的活動情況也是可能的。不過,在向白所長匯報陳老桿賭場的情況時,石琨沒有把這條線索抖摟出來。他要把這事再查查實,別讓領導跟著空歡喜一場。
四家子村口停下一輛面包車,下來一男一女。男的扛著一副三角架,支在地上,虛著一只眼,透過三角架上的測量儀器左瞧右看,說出一組數據,女的則在本子上記錄著。
陳老桿雇用的哨兵毛小走過來,看看車內,車窗上貼著太陽膜,什么也看不到。他假裝內行地問:“搞測量呀?”又向前湊了兩步,諂笑,“俺們村子也要開發了?”
女測量員看看他,表情冷漠:“不知道,我們只管勘測。沒掙那錢,不操那心。”
毛小碰了一鼻子灰,掃眉耷眼地自找臺階:“還保密呢,村子里早就哄哄了。”又一想,土地開發征用是重大商業機密,對方不過是兩個嘍啰,也不可能知道準信兒。不過看這架勢,村子拆遷也快了。拆遷之后會得到很大一筆補償款,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沒計較對方的態度,用村干部的口吻說,“全村人早就盼著你們來呢,要知道你們今天來,肯定會敲鑼打鼓、殺豬宰羊,像當年迎接親人解放軍一樣。”
“一寸相片,少整那虛景。你真有心,就安排我們中午吃頓殺豬菜,喝小燒。”男測量員說。
“好說,好說,村干部會熱情招待的。”毛小心想這二位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客氣兩句當真了。怕對方黏上自己,毛小又閑扯兩句,裝做有事走開了。走到二人視線之外,他打電話向陳老桿報告了勘測人員來村的情況。
陳老桿很重視。當然,他重視的不是生人進村可能對賭場造成的安全威脅,而是如何在自家的土地上再改造,以便動遷時能得到更多的補償。
這兩年,周邊的村屯陸續被開發征用,村民快速致富,讓四家子村的人眼紅。接著,又有傳言說四家子也將很快動遷。得知這個消息,全村的老少爺們兒、大姑娘小媳婦自發組織起來,認真學習了市、區制定的補償政策,悉心聽取有過動遷經歷的親朋好友們的經驗教訓,制定了縝密的行動方案,然后熱火朝天、加班加點地干起來。耕地上的莊稼全部提前收割,見縫插針搶種上補償標準更高的葡萄秧、樹苗;在自家的院子里蓋新房,新房與老房的距離近到僅能將門打開,甚至豬圈也被改造成磚瓦結構的住房的樣子,豬們由此過上了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富貴生活,但不久便像人一樣染上了富貴病——豬們曬不到太陽,體內合成鈣的能力急劇減弱,骨質密度下降,肥到一定程度,腿便難以支撐,一不小心就會骨折。
這些大手筆的動作,投入是不少的,但想到可以拋塊磚頭引來和田玉,得到極為豐厚的補償,大家花起錢來眼都不眨,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那痛快勁如同過年。沒有錢的便去借、去貸,尋常渠道搞不來,就去“抬錢”。“抬錢”與高利貸相似,利滾利,借時容易,債主也很溫柔,可到期還不上,后果便很嚴重,家里值點兒錢的東西都會被拉走變賣,甚至包括身上的血。南村有人借高利貸還不上,當家的就被放款人強行拉到醫院抽了一管血。放款人說了,這只是利息,過幾天再還不上,就把他家老小排上號,擇優抽血,循環往復,直到把債還上為止。
全村一窩蜂似的準備工作暫時告一段落,村民們摩拳擦掌,擼胳膊挽袖子,嚴陣以待,擺出了討價還價、鼓足干勁力爭把利益最大化的談判架勢,有的人甚至將農藥瓶洗干凈,灌上了喝到嘴里能冒白沫的肥皂水,只要達不到自己的期望值,馬上喝上幾口。可是,左等右等,盼星星盼月亮,動遷辦的工作人員死活就是不露面,動遷的風聲急一陣緩一陣,老百姓的心臟也跟著緊一陣松一陣,個別承受能力差的,財還沒發,先得了心臟病,搭橋的、安起搏器的有好幾個。
一晃兩年過去,動遷杳無音信,村民們也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不料今天勘測人員又至,昭示著動遷又有新動向,一向如狼狗般警覺的陳老桿也被這消息沖昏了頭腦。
兩個像模像樣的測量人員其實是派出所民警化裝的,是為了迷惑陳老桿。這是白所長想出的主意。公開露面的兩個人只是冰山一角,有幾個隱藏在貼了太陽膜的面包車內,還有警車在村外候命。
兩個民警在村頭裝模作樣比畫一陣,開車進了村。一路停停測測,徹底迷惑了陳老桿設的三道崗。面包車一直開到陳老桿的賭窩附近,陳老桿還在傻乎乎地看熱鬧。不過,人老奸馬老滑,陳老桿的嗅覺還是很敏銳的,透過面包車的車窗,他隱約看到里面人影綽綽,馬上意識到不妙。他的反應也算是夠快,順手撿塊磚頭砸向自家玻璃。玻璃的破碎聲把屋里的賭徒們從昏天暗地的廝殺中驚醒,腿腳靈便的抓起自己的錢就往外跑,見門口已經被警察封堵,折回來踹開窗戶往外跳。
多數賭徒還是被堵在了屋內。民警們原想對陳老桿的房子形成包圍之勢后再攻擊,沒想到露出破綻,驚了陳老桿,只好提前行動。車內的警察紛紛跳出來,將陳老桿控制住,繼而沖進屋內。同時,向村外支援的警車發出信號。石琨就在這批準備支援的民警里。
剛下車,他就看到一個家伙在拼命逃,也顧不得自己身體有病,拔腿就追。實際上,這些賭徒整天花天酒地,身子早被淘空了,比石琨也強不了多少。追了一陣,兩人的距離縮短了不少。追到一片無人的田地,石琨氣喘吁吁,體能已達到極限,如果那人再奮力跑幾步,就只能眼巴巴看著他逃脫了。不過,那人的情況還不如石琨,像剛出水的活魚一樣張著大嘴,彎著腰雙手扶膝,再也跑不動了。石琨也停下來,兩人都是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說不出來,就這么互相瞪著眼。
等氣喘勻了些,那人先開了口:“放我一馬,這個給你。”說著,打開一直抓著的手包,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紅彤彤的煞是賞心悅目。
石琨一下怔住了,那厚厚的人民幣像勾魂藥,他正常運轉的大腦突然減速。那人見石琨傻了一樣,咧嘴笑笑,從容不迫地將手機從包內拿出,然后將手包拉鏈拉上,放在地上,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一直目送著那人從視線里消失,石琨游離的魂魄才歸位,再想追已經來不及。他撿起手包,手包沉甸甸的,他從未經手過這么多現金,禁不住反復撫摸。夾在腋下,他也能感覺到一股渾厚的能量從里面傳遞出來,讓人心里熨帖,底氣頓時充盈。怪不得財大的人氣粗,還真不是裝腔作勢,是自然產生的物理或化學反應。他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全方位不留死角仔細看了看,除空中有野鳥飛過,地上有螞蟻搬家,無一活物。
此時,他的腦中有個清晰的信號猝然顯現,這是贓款贓物,決不能染指。自從穿上警服那天起,這觀念便如釘子楔進腦中。可是假如,他想,只是假如,假如將這包據為己有,那應該先找個地方將它藏起來,回去就說沒追到賭徒,等事情過后,再將包取走。他這樣想著,就下意識地開始尋找能藏包的地方,這樣的地方應該滿足兩個條件:無人找到或偶然遇到;標志明顯,自己回頭能夠找得到。
按照這樣的藏匿標準,他邊走邊四處觀察,有兩三個地方大致符合,但還不夠萬無一失。就這樣尋找著猶豫著,直到見到白所長,那個手包還夾在他腋下。他將包遞過去:“人沒逮著,撿到他扔下的手包。”
白所長打開一看:“好家伙,還真不少。”隨手交給正清點賭資、登記造冊的林璐。
這會兒,陳老桿與一個賭徒銬在一起,另一只閑著的手夾著煙,淡然地看著警察們在他的家里忙活。毛小湊過來,誠惶誠恐地檢討:“老桿叔,沖著燈說,我真不是有意替警察打馬虎眼,確確實實沒看出來……”
陳老桿大度地要擺手,抬胳膊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和別人銬在一起:“不賴你,是他們太狡猾。等下回,我還用你放哨。”
一旁的顧曉宇譏諷道:“還賊心不死啊,你都幾進幾出了?是不是隔些日子不吃拘留所的大眼窩頭就饞呀。”
“多大點兒事,腦袋掉了才不過碗大的疤。只要生命不息,我就戰斗不止,有本事你們接著跟我磕。”陳老桿滿不在乎。
掏了陳老桿的賭窩,收獲不小,所里的民警們都興高采烈。唯獨石琨興致不高,丟了魂一樣。滿滿一手包的百元大鈔,紅艷艷的,逮個機會就在他腦海中閃回一次。
晚上,所里在附近的酒樓包了單間,除了值班人員都參加,慶祝這次抓賭成功。宴會開始時,大家還都矜持著,中規中矩地敬酒。所長、副所長、指導員都挨個兒敬了一遍之后,進入自由捉對階段,場面便開始混亂,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敬酒的名堂也多,鬧哄哄聲音嘈雜,面對面說話也要扯著嗓子喊。
酒到中場,喝唱了一個,喝哭了一個。唱的那個唱的是二人轉,一人扮兩角兒,一會兒男,一會兒女,擠眉弄眼,拿腔拿調:“……當初我在高老莊多呀多快樂,都怪那個猴子精,我的大師兄,活活把我坑,逼我走上取經路,一天到晚瞎折騰,富貴榮華夢不成……”
其實,這位的唱功還不錯,只是回回喝多了都要唱,唱來唱去都是高老莊那一段,大家就煩了。于是,他唱他的,大家該干嗎干嗎,反正噪音也不差他這點兒分貝,任由他自我陶醉。
哭的那個大家也都習以為常,沒人去勸,喝酒的情緒也不會受到影響,由著他鼻涕一把淚一把,邊哭邊喝。去年因為一起販毒案,他去南方調查取證,母親突然病危,而案件正在節骨眼上,沒能趕回來見老娘最后一面。這事成了他的心病,只要酒喝到一定程度,就會想起這件事,就會淚眼婆娑。幾次過后,大家發現了一個規律,只要他舉起杯說“代表我娘敬大家一杯”,這便是酒醉的標志,也是痛哭的開始,喝完這杯酒,大家都趕緊躲開。人的同情心和耐心一樣,都是有限度的。
后來,唱的和哭的,自動串位坐在一起,你盯著我我看著你,抒發著驢唇不對馬嘴的情感。再后來,只要請其中一人喝酒,一定要把另一人也請上,安排他倆坐一起,抵消對別人的干擾。于是他倆成了酒桌上的固定組合,就像所長旁邊要坐著副所長一樣。
那天石琨喝了不少,頭有點兒沉,去衛生間方便后,更感酒勁上涌,眼皮滯澀,回到包間坐下來趴在桌子上就睡,臉險些埋在菜盤子里。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推搡:“醒醒,醒醒……”
他掙扎著抬起頭,睜開惺忪的睡眼,卻不認識扒拉自己的人,再環顧周圍,也都不認識,不由得大為驚愕:“你們都是哪個單位的?誰批準你們進這個包間的?”
扒拉他的人被氣樂了:“我們還想問你呢,誰批準你鉆進我們包間的?”
石琨揉揉眼睛,確定這些人沒有一個是所里的同事,明白是自己走錯了房間,站起身絆絆磕磕往外走,嘴里還狡辯:“真沒修養,也不提醒我一下。”
這包間的主人算是夠有涵養的了,換成脾氣暴的,早把他扔出去了。但其他人不干了,有個小伙子火冒三丈:“你突然鉆進來,找個空位就睡,跟死豬似的,怎么叫都不醒,你還有理了?”
突然,一個女聲咋呼起來:“跳江的警察!”接著,那女子得意地向周圍人介紹,“我認出來了,他就是我救的那個要跳江的警察。”
滿屋子的目光一下高密度地集中在石琨身上。剛剛出口不遜的小伙子不但沒了火氣,還換上了一副萬分同情的表情。
石琨看了看說話的女子,恍惚面熟,再仔細看,終于想起是彩虹橋上要跳江的“婚紗女”,嘟囔了一句:“凈扯犢子,怎么成你救我了?”
回到隔壁包間,見服務員正在打掃,石琨問人都哪兒去了。服務員說已經結賬走了。這時手機響了,是周副所長打來的,急切地問:“你在哪兒?怎么總不接電話?”
他想自己睡得可真沉,電話都沒聽見。知道他沒惹亂子,周副所長放心了,說他們已經散局回家,讓石琨也趕緊回去。石琨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基本完全清醒。剛出酒店大門,卻見“婚紗女”笑嘻嘻地在門口等著他。
“婚紗女”好像與石琨很熟似的,不由分說,把他拽到附近一家茶樓。石琨想反正回家也是倒頭就睡,就隨她了。兩人坐定,“婚紗女”這才自我介紹叫湯圓圓。看樣子湯圓圓也喝得有些多,沒有搭橋過渡就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古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積德必有厚報。自從救了你以后,我的生活就順過勁來了,上周剛被提拔為部門經理,今天就是和同事們來慶賀的……”
“等等,怎么成了你救我?你喝糊涂了吧?”石琨嚷道。
湯圓圓不理他,依舊照著自己的思路說:“這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的丟失都是為心愛之物的來臨騰出位置,所有的匍匐都是高高躍起前的熱身……山有頂峰,海有彼岸,漫漫長夜,終有明天……”
湯圓圓連說帶比畫,不加選擇地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心靈雞湯一碗接一碗地往石琨腦袋上扣:“你對生活要充滿信心,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不能輕言放棄,要有責任感,不僅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還要對周圍的親人負責。你眼睛一閉,一了百了,可帶給親人的傷害是殘酷的……”
石琨暗忖,這貨一定是受了刺激,精神上出了問題,說不準是剛從五院跑出來的。五院是雪原市老百姓對本地精神病醫院的叫法。
湯圓圓依舊復讀機一樣,還語重心長地背了段從哪本書上看到的人生感悟:“生活要永遠心存希望,我們可以不相信奇跡,但要相信努力可以創造奇跡,幸福就是活在當下,過去的不想,明天的不愁,隨時隨地都可轉身、放下,豁達地生活……”
她可真能講,幾乎不停嘴地說了一個多小時,連口茶水都沒喝。如果不是石琨見時間太晚,找個縫隙堅決地打斷她,她還會自顧自地說下去。湯圓圓最后說:“和你一起探討人生很愉快,咱倆還是挺投緣的,過兩天我再找你。”
石琨想誰跟你探討了,從頭到尾,我一共沒說上三句話,凈聽你白話了。
大華子捯飭得挺精神,穿西裝扎領帶,梳個背頭,油光锃亮,一看就知道是按《上海灘》里許文強的范兒打扮的。忽然聽到一聲長喇叭,循聲看去,是兩個警察,開車的他認識,姓石。
石琨將車停在大華子跟前,從車窗里探出頭:“大華子,整得跟新郎似的,這是要去哪兒?”
大華子渾身上下彌漫著春風得意,有警察主動跟他打招呼,更是眉飛色舞:“是石哥呀,有個哥們兒結婚,非讓我當證婚人。”
“人氣見漲啊,越來越厲害了,啥時候請我喝酒?”
“隨時都行。建設路這一帶的酒店,有一家算一家,提我大華子,一律免單。”
“今天下了班我就去,看看你的名字好不好使。”石琨笑容可掬,“哥有個事跟你打聽一下。”
大華子滿不在乎地湊過來:“啥事您盡管說。”
“聽說你知道磕巴的消息,有這事?”
大華子的臉一下變了色:“哪個王八蛋說的,讓我知道非整出他稀屎來。自從磕巴跑了,我就沒跟他聯系過。”說著就要走。
“別走哇,再幫哥辨認一下這個相片。”石琨仍笑容滿面。
大華子只好將頭低下來看石琨手中的相片。石琨就勢拉住大華子的領帶,另一只手按下車窗按鈕,大華子的腦袋就被玻璃卡住縮不回去了。
“最近油水挺大啊,膽都養肥了,敢在警察面前說王八蛋了。”石琨翻了臉,“不止一個人說你知道磕巴的消息。”
大華子不買賬:“你這么整我,我就是知道也不告訴你。有招使去,沒招想去!”
石琨輕點油門,汽車緩緩啟動,大華子只得移動腳步跟隨,嘴里叫道:“有能耐把我整死,算你有尿。只要整不死我,我就去告你,傾家蕩產也要扒了你這身皮!”
石琨裝做沒聽見,加大油門。大華子只有快步倒騰,才不至于被卡得喘不過氣。堅持沒多久,他就扛不住了:“石哥,石爺爺……求求你,別作踐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石琨一言不發,再加大油門。大華子拖拖拉拉有點兒跟不上了,臉憋得紫紅,斷斷續續說:“聽麗娟說……17號……他媽生日……”
石琨停下車,放下車窗,笑著說:“哪天我請你喝酒。”說罷,打了把方向盤,掉頭疾馳而去。
整個過程,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大陳始終沒動聲色,這會兒不認識似的看著石琨:“老石,我發現你最近生猛了,到底怎么個情況?”
所領導聞聽有了磕巴的消息,很興奮,當即向分局主管刑偵的肖副局長和一把手蔣局長當面進行了匯報。局領導卻沒跟著一起熱血沸騰。這也難怪,幾年來類似的消息多了,比這看起來更煞有介事的不下五起,到頭來都是水中月鏡中花。
蔣局長說:“按常理,以磕巴的謹慎狡猾,他是不會回來的,即使回來也走漏不了風聲。很可能是磕巴的媳婦故意放出的煙霧彈,扯虎皮做大旗,借磕巴的余威造自己的勢,讓仇家不敢輕舉妄動,也讓小弟兄們繼續關照她。但是,”他話鋒一轉,“這年頭農藥、化肥、添加劑把人吃得五迷三道的,想起一出是一出,經常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咱們還是按他回來做準備,死馬當活馬醫,有棗沒棗先掄三桿子。說不定這小子腦袋真就被門擠了,真就被咱們掄上了呢?”
蔣局長這么一說,所領導的勁兒也泄了不少,只是常規性地做了布控。只有石琨還滿懷希望。來日無多,每一次機會都得倍加珍惜。
監控點設在磕巴家對面那座樓的一戶居民家里。家里就老兩口,大爺姓胡,當年是廠里的聯防隊員,治安骨干,與壞人壞事做了不少次斗爭。講起當年的神勇,胡大爺兩眼放光。讓他念念不忘的是,曾經半夜里忍受蚊蟲叮咬,掐準了戰機破門而入,成功將廠長與一名女工捉奸在辦公室。如今,胡大爺老了,有腦梗塞后遺癥,走路歪歪斜斜,說話也不利索,對民警的請求卻是滿口答應,端茶倒水,非常熱情,比見了親孫子還興高采烈,如果不是民警們極力攔著,他都想燉排骨給他們吃。
監視從16日就開始了。監視點只能看到客廳,但進出磕巴家的人都能看清楚。16日未發現異常。17傍晚,來他家的人增多了。磕巴兄弟姐妹多,呼啦啦塞了一屋子,再加上大華子等幾個夠級別的混混兒,擠擠插插地在客廳里擺了兩桌。磕巴他媽也被從臥室里用輪椅推出來坐在飯桌旁,簡單吃了一會兒,還吹了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而后便回到臥室。剩下的人開始大吃大喝,一直吃喝到晚上十點多,磕巴始終沒出現,也看不出大家對磕巴有所等待的樣子。而后,大華子等人離開,磕巴家人也都熄燈入睡。凌晨三點許,磕巴媳婦開燈出現在客廳,好像是酒喝多了口渴,喝了些水后又關燈進入臥室。直至天亮有上早市買菜的老頭兒老太太出現在小區,也未發現異常。
白所長對熬了一夜的幾個守候警察說,磕巴回來的消息看來不靠譜,這兩天大伙折騰得夠戧,都回去補覺,明天正常上班就行。石琨不甘心,請求讓他再堅持一天,說也許磕巴故意避開正日子晚一天回來呢。
近一段時間石琨一掃往日的頹唐,工作熱情升高,白所長不忍打擊他的積極性,也是對抓捕磕巴心存一絲僥幸,就同意了,但強調只能到室外蹲坑守候,不能再待在胡大爺家里。這兩天胡大爺一直很興奮,監視的熱情比民警們都高漲,沒休息好,這樣下去弄不好會犯了老病,那派出所可就攤上麻煩事了。
就這樣,石琨和大陳坐在車里,監視著磕巴家的單元門。大陳是主動要求留下的。他有自己的小心眼:石琨這小子最近走狗屎運,商場爆炸案和跳江事件讓他大出風頭,本人卻毫發無損。都說鴻運滾滾鬼讓道,說不定他運氣旺,真讓他把磕巴逮著了,自己也跟著他沾點兒福氣。
磕巴肯定是吸了粉,產生了幻覺,光天化日晴空朗朗,竟然旁若無人橫著膀子晃悠過來。大花綢緞襯衣敞著,露出走路亂顫的肥肉,胸前“左青龍右白虎,中間文個米老鼠”,留個抗日兒童團式的鍋蓋頭,臉胖得看不見眼睛,卻能感受到其中的兇光。
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能擦肩而過。石琨幾步沖到磕巴跟前,擋住了他的去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磕巴,今天你跑不了了!”
磕巴也不含糊,絲毫沒有怯意,伸手從后腰間拽出把锃明瓦亮的匕首,左砍右刺往石琨身上招呼。石琨受過專業訓練,晃動身形,躲過磕巴的進攻,瞧準時機穿喉踢襠。磕巴躲過上三路,沒躲過下三路,頓時疼得彎下腰。還沒緩過勁,石琨的第三招雙峰貫耳又到了。磕巴立馬眼前金星亂轉,腦袋里仿佛鉆進了一群蚊子嗡嗡亂叫,徹底蒙了。這三招如同程咬金的三板斧,是石琨的獨門絕技,練得是爐火純青,一氣呵成使出來,八段以下的流氓很難抵擋。不過,磕巴畢竟是磕巴,可不是一般的小流氓。失去戰斗力癱倒在地之前,本能地奮力一刺,將匕首插進了石琨的肚子。石琨忍著疼痛,顧不上拔出匕首,掏出手銬將磕巴與自己銬在一起,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石琨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周圍站了一圈人,各級領導都在其列。他張嘴說的第一句話是:“磕巴抓住了嗎?”
局長眼含熱淚,緊握住他的手,連聲說:“抓住了,抓住了,你放心吧!”
閃光燈紛紛閃爍。局長直起腰,整理衣冠,轉身對著攝像機,慷慨激揚,字正腔圓:“多么好的同志啊!石琨同志的英雄壯舉不是偶然的,是黨的群眾教育實踐活動在我們局結出的碩果。我們要開展向石琨同志學習的活動,學習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學習他立警為公執法為民的堅定信念,不負重托,不辱使命,保一方平安,為建設和諧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做出自己的貢獻!”
又是一陣閃光燈閃爍。局長們退去。白所長湊到跟前。石琨問:“評烈士有戲沒?”
白所長悄聲說:“你這次動靜整得挺大,分局、市局領導都很重視,連夜開會研究,已經報省廳批準,應該沒問題。另外,還決定特招你兒子入警,繼承你的遺志。你小子這回可撿了個大便宜,老娘、兒子都安排得妥妥的。”
白所長退去。老娘和兒子大鵬擠到跟前。兒子的腦癱似乎好了,身著警服,英姿颯爽。更讓石琨心花怒放的是,兒子旁邊還站著位一臉福相的姑娘。老娘不停地摩挲石琨的手,淚水漣漣:“娘這輩子有你這么個兒子知足了。放心吧,政府照顧得周到細致,都很好。娘再拉幫拉幫大鵬,完了就去找你和你爹,全家一起過日子……”
醫生來查房,石琨認出這個和藹可親的大夫是小時撒尿和泥、放屁崩坑的伙伴,早聽說他出息成了醫生,沒想到能在這種場合相遇。故人相見,分外眼紅,兩人激動過后,馬上又找到了兩小無猜無拘無束的感覺。
“遺體捐獻給錢嗎?”石琨問。
醫生讓跟隨的實習生們都出去,悄聲對石琨說:“你想用遺體換錢?拉倒吧,你的五臟六腑亂得一塌糊涂,換上你的還不如人家原來的好使呢。也就是眼角膜沒啥大毛病,不過我聽說,你們民警犧牲后都是捐獻眼角膜,沒有拿來賣錢的。你就別惦記了……”
殯儀館告別廳內,哀樂低回,橫幅高懸:“石琨烈士永垂不朽!”橫幅下是石琨的巨幅照片,兩側林立著色彩斑斕的花圈。石琨身著嶄新的警服,躺在鮮花翠柏當中,覆蓋著黨旗,神態安詳。眾多穿制服的警察和親朋好友列隊向石琨的遺體告別。參加告別儀式的還有市委市政府各級領導,逐人向石琨遺體三鞠躬。他們之后,是四人一組向石琨告別。
整個大廳莊嚴肅穆,秩序井然。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響起,人群中躥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撲上前去,邊哭邊拍打著罩在石琨身上的高仿水晶棺。
是劉雨蓮。石琨納悶兒,沒人通知她,她怎么來了?
事發突然,告別廳里的人們面面相覷,搞不清這女人是什么來頭,前妻?未婚妻?女友?小三?按本地的習俗,如果不是正式夫妻,雙方中的一方是不能為另一方送葬的,否則易被死者拽到另一個世界去。這女人不顧忌這一點,可見與石琨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寧隔千里遠,不隔一層板,路再遠也有相見時,一板相隔卻是陰陽兩界,怎么能不令人唏噓?一時間,無人上前制止。劉雨蓮用力拍打著棺材罩,發出“砰砰”的聲響,看那勁頭是準備把里面的石琨震醒……
石琨果然就被震醒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恍惚不知身在何處,是天堂?肯定不是。他看到旁邊的大陳伏在方向盤上正呼呼大睡,哈喇子都淌在褲子上了。天堂應該是到處鶯歌燕舞,人們舉止優雅,不可能有這副模樣的人存在。是地獄?也不像。地獄里大陳這形象又過于慈祥了。
晃晃腦袋,石琨終于清醒了,想起這是在蹲坑守候,剛才不過是黃粱美夢一場。可夢中的“砰砰”聲依然在耳邊回蕩,這讓他汗毛奓起,出鬼了?循聲看去,卻是胡大爺用那只靈便的手拍打著車窗。想起監視任務的隱蔽性,他趕忙把胡大爺拉進車內。胡大爺哆哆嗦嗦報告了一個情況。
原來,監視組從胡大爺家撤出后,胡大爺依舊不死心,拿出當年與壞人壞事做斗爭的勁頭,主動承擔起監視任務,滴著眼藥水,睜大昏花的眼睛,死盯著磕巴家的窗戶。早睡早起的習慣打破了,每日上午的回籠覺也不睡了,老伴怎么勸都勸不住,只好偶爾頂替他一會兒,他才歇歇神,吃口飯喝點兒水。功夫不負有心人,上午十時許,胡大爺發現了異常情況,磕巴家進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家伙,他懷疑此人便是磕巴。
石琨問怎么判斷出是男扮女裝。胡大爺說,那人長發,穿著也是女人的樣子,但走路的樣子怎么看怎么別扭。石琨對胡大爺的判斷表示懷疑。老人家自己走路歪歪扭扭的,看別人還能正常?詢問其他細節印證,胡大爺卻是答非所問。兩人正糾纏時,胡大爺忽然指著從單元門里出來的一個女人說:“就是他!”
石琨注意看那人走路的姿勢,看不出什么破綻,但女人的頭發不怎么自然,也說不上哪兒不對,就是別扭,也許戴上假發給人的感覺都是那樣。事不宜遲,石琨決定試探一下,下車追了幾步,喊了聲:“磕巴!”
那人聞聲回頭,見是警察,撒丫子就跑。以前所里的民警在執行任務時遇到過被群眾誤解的情況,后來組織抓捕行動時,盡管大多數民警還是要穿便衣,但總要安排一兩個民警穿上警服,以便群眾明白是警方在行動。所以,這回石琨穿的是警服。
意識到這家伙真是磕巴,石琨一陣激動,隨即跟了上去。跑了一陣,磕巴見警察緊追不舍,知道已經暴露,再裝下去只能是掩耳盜鈴,嫌假發礙事,一把薅下,徹底顯露出本來面目。
二人一前一后,誰都不出聲,悶頭猛跑,穿過大街小巷,并沒有引起過多的注意。跑著跑著,兩樓間的一道墻擋住了磕巴的去路。這里原來有通道,磕巴逃亡期間城區改造時進行了封堵,磕巴事先踩點的時候沒注意到,結果跑到這兒就被堵住了。
磕巴確認面前這道墻確實無縫可鉆,而且又高不可攀,霸王烏江前的哀嘆從心底涌起,但仍不肯束手就擒,轉過身,掏出一直藏在身上的手槍,扯著嗓子大叫:“別追了,再追我就斃了你!”
石琨沒帶槍。現在公安機關有規定,每次執行任務用槍時,必須經主管領導簽字批準才能從槍庫領取,執行完任務后必須及時交回。石琨嫌麻煩,執行任務時基本不帶。以往的實踐也證明,即使帶了也不敢輕易打響,還不如隨便撿根棍子實用。
盡管如此,石琨的腳步卻沒有停。他放慢了速度,稍稍平復一下急促的呼吸,穩步走向磕巴。磕巴聲嘶力竭:“別過來,再往前走我真開槍了!”
石琨充耳不聞,他意識到,壯烈犧牲的機會來了,而且是這么突如其來。看著磕巴對準自己的槍口,他想,這回自己大概是真的要掛了。
磕巴見對方不信邪,決定讓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家伙不是玩具,對著石琨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過后,把磕巴自己都嚇得一哆嗦,槍差點兒脫手。這槍打得很有水平,一下打飛了石琨的帽子,應該說最大限度地達到了震懾效果。石琨卻像電影《追捕》里的橫路敬二,張著嘴傻乎乎地往前走,步速不變。
磕巴眼睛充血,橫下心對著石琨又開了一槍,將他的左肩章打飛,還是沒能阻止石琨前進的腳步。磕巴氣急敗壞,再開一槍,這回將他的右肩章打飛了。在旁觀者看來,磕巴的槍法真是高深莫測,只有天賦異稟與后天的刻苦充分結合才能達到這么高的境界。在市公安局范圍內,能夠三槍分別將移動目標的帽子、肩章打飛而不傷人的,幾乎沒有。只有磕巴自己清楚,打出這樣的成績,純粹是老天不長眼。
這時,石琨已近在咫尺,他伸手抓住磕巴的手,將槍口抵在自己心臟的位置:“真他媽差勁,這回能打準了吧?”
磕巴徹底傻了,大腦不知該怎么轉了,身子沉重,腿腳發軟,背緊靠在墻上,完全是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槍沒響,再扣,仍然沒響。石琨把槍奪過來檢查,原來子彈沒了,氣得他把槍摔在地上,罵道:“點兒怎么這么背!”
再看磕巴,已經癱軟在地上,不待石琨命令,主動將雙手并在一起伸出。石琨無奈地搖搖頭,只好掏出手銬把他銬上,但余火未消,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就這還好意思出來混,裝什么大尾巴狼呢。”
表彰大會在小禮堂進行。會前,分局一把手蔣局長找石琨談話,親切和藹地說:“市局、分局黨委對你這次成功抓捕劉冬生非常贊賞,結合以往表現,報請省廳批準,給你榮立個人二等功一次……”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覺得此處應該有熱烈的反應。
石琨果然有反應,也很熱烈。他自認為與蔣局長是校友,存著天然的親近,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急切地詢問:“獎金呢?”
蔣局長對石琨這種不講政治的問題感到失望,也攪亂了他呼之欲出的腹稿,有些泄勁地說:“市局原定懸賞八萬,但現在經費比較緊張,參與抓捕的人也都應該有所鼓勵。考慮到我們的民警更注重榮譽,決定以精神鼓勵為主,獎你一萬。怎么樣,還滿意吧?咱們分局還沒有人獲得過這么高的獎金,你可是開了先河。”
石琨比蔣局長還失望。八萬塊錢,自磕巴被押上警車,他就把它當作自己的存款了,即便不能全得到,怎么也應該拿一半。現在煮熟的鴨子還沒吃一口呢,就剩了骨頭,心情不由得很是沉重。
石琨的垂頭喪氣讓蔣局長很不爽。按他的脾氣馬上會撂臉子,損石琨幾句,又一轉念,石琨畢竟貢獻突出,也為分局爭了光,瑕不掩瑜,當下決定再透點兒風刺激石琨一下,讓他興奮起來,在表彰大會上表現出大家期望的樣子。他說:“局領導碰頭會上,認為你有一定的工作能力,準備讓你承擔更重的擔子。不過這事還沒有在黨委會上正式通過,你心里有數就行了。”
其實這消息石琨早就聽說了。局領導開什么會,誰坐在哪兒,講了什么話,基本上在會議結束后就在全局各個角落廣泛傳播了。在蔣局長之前,至少有五個人向他提及,而且提拔指向非常明確——江岸派出所副所長。所以,蔣局長遮遮掩掩吹出的這點兒風根本刺激不了他,況且他現在僅對人民幣感興趣,美元、歐元都不好使,因為他老媽不知道那些沒有一個中國字的紙片有何用處。至于什么榮譽、職位,此刻對他來講都是過眼云煙。
表彰大會上,大陳是石琨之外唯一的獲獎者,他拿著五千元獎金的紅包,嘴咧得都快到耳朵根了。坐在他旁邊的顧曉宇不屑地說:“別笑了,笑掉了下巴還得去醫院。”
大陳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五千元的大紅包相當于白撿的,更讓他得意的是又一次印證了自己的腦袋比別人的靈。“借勢”,是他受武俠小說中“借力打力”的啟迪演繹出的人生技巧。人的運勢與事物發展規律——波浪式前進,是一樣的,有高有低。在自己氣運不佳時,要瞧準時機,將自己與運勢處于上升階段的人綁在一起,借別人的勢,彌補自己的不足。
領導們都講完話,輪到石琨在主席臺上發言。按常規,他要說明這成績的取得是領導培養、同志們幫助的結果,自己的努力與組織所給予的榮譽很不相配,要戒驕戒躁,繼續拼搏,再立新功,以回報領導和同志們的厚愛。他也是打算這么說的,可說到最后,腦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個畫面:擺放整齊的八沓嶄新的百元大鈔,眼見著一沓沓減少,只剩下孤單單的一沓。這畫面讓他心疼,甚至引發了腸子的一陣痙攣,進而波及到他的情緒,腦子一亂,將久在心里盤桓的想法脫口而出:“……我要感謝組織的培養,但組織對自己的承諾要講誠信,不能逃犯抓住前信誓旦旦,抓住后大打折扣……”說到這兒,腦子突然清醒了,意識到自己的嘴闖了禍,趕緊往回倒帶,“我還要感謝同志們的幫助,是你們的辛勤付出,為這次抓住重大逃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按正常套路,獲獎代表發言后,臺下應該報以熱烈的掌聲。但石琨說了這樣的話,讓大家不好拍手,會場上出現了尷尬的沉寂。還是政委反應快:“剛才石琨同志的發言很精彩,表達了獲獎者的心聲,同時對我們局即將進行的工作作風改革提出了中肯的建議。”說著帶頭鼓掌,霎時間,禮堂里掌聲雷動。
蔣局長鼓完掌,低聲對身邊的副局長說:“看來石琨還不夠成熟,提拔的事緩緩再議。”
會后,白所長氣得直翻白眼,把石琨叫到辦公室大聲訓斥:“你白癡呀!腦子里得進多少水才能在那么隆重的場合說出那樣的話?本來挺好的事,全讓你給攪黃了,年底的集體先進肯定泡湯!”
對石琨來說,在大會上說走嘴還算不上什么大事,畢竟,那些虛頭八腦的榮譽并不是他最看重的。現在,他正為給一千還是兩千痛苦地糾結著,最后決定取平均數:一千五。
二蘑菇說:“這不夠意思了吧,不是說獎金八萬嗎?”
“那是攏共,所有和抓磕巴有關人員的獎金總和是八萬。”
“那也不多呀,我怎么也應該算重要提供線索者吧。”
“我沒往上報你,萬一走漏了風聲,大華子還不得整殘廢你。以后再找機會向上面給你多申請些。”
“你這一桿子支到猴年馬月去了。”
“就是報了也多不了多少。電影里不是常說,有命掙還得有命花。與其缺胳膊斷腿地吃龍蝦鮑魚,不如沒病沒災地吃烤串喝啤酒。不要像耗子似的,只看到鼻子尖前那點兒好處。”
最后這句話,讓二蘑菇反應了半天:“你是說……鼠目寸光?”
“哈,就是這意思,沒想到你成語說得還挺順溜。”
“你別小看人,中學的時候我是語文課代表。”
石琨鄙夷地上下打量二蘑菇:“說你胖,你還喘上了。你們班一共仨人吧?”
二蘑菇對石琨的譏諷充耳不聞,本來滴溜亂轉的眼珠突然定了格,目光投向虛無的遠方,似乎一下墜入了時光隧道,回到了想起來是那么遙遠,仿佛又是昨天的歲月。到底是什么時候、什么原因,自己的人生改變了軌跡?什么時候在風中失去了夢想,什么時候在前行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石琨被二蘑菇的情緒感染,猶如有只手倏然撥動了心中的某個開關,浮躁的心沉靜下來,如水的時光快速倒流,那首讓他感慨唏噓的歌又在耳邊回響:“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轉眼就只剩下滿臉皺紋了……”
兩個人望著遠處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默默不語,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夕陽照在他們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陰暗。
昨夜這一覺睡得很安穩,石琨感覺今天狀態不錯,渾身上下沒有難受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間,他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病入膏肓。不過,這念頭只在腦中閃了一下。這倒不是說他有多唯物,對儀器和醫生有多確信——自己的身體是騙不了自己的。
派出所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一大早就亂哄哄的。一條長長的走廊,一側是辦公室,另一側是一排鋁合金窗戶。幾個人圍在一起商議著什么;兩個梳著馬尾辮的男青年被銬在暖氣管上,卻絲毫沒有難堪的表情,兩個腦袋湊一塊兒親密地竊竊私語;一個肥胖的中年漢子躺在走廊里的長椅上,呼嚕聲如尖銳的口哨,混雜著發酵變味的酒氣,經過他身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皺眉屏息加快腳步。
石琨見怪不怪,踱著方步,悠然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摘下帽子拋出去。帽子旋轉著,穩穩地掛在三米開外的衣架上。他這一手,讓許多年輕的警察羨慕不已,顧曉宇試著練過多次,最后得出的結論是:讓重心和圓心不重合的帽子沿一條直線飛出去,落在掛鉤上,沒有個五年以上的功夫是絕對做不到的。
“玩得挺油呀。”一個悅耳的女聲在身后響起。
石琨一激靈,愉悅的心情頓時灰飛煙滅。
劉雨蓮風姿綽約地站在門口,根本沒有注意石琨變得僵硬的臉:“我辦事從這兒經過,順便來看看你。”
自上次不歡而散,兩人很長時間沒有聯系,似乎就此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石琨心里清楚,多年的感情積淀,絕不會如一張薄紙,說撕開就能撕開。果不其然,劉雨蓮這幾天連續給他打電話,但他都沒有接。他既要斬斷這段情緣,又不想傷她太深,在沒有想好如何面對她之前,只能這么一直拖著。“拖”,也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方法,這是他在多年的工作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這方法不能擺在桌面上,卻行之有效。待當事人激動亢奮的情緒隨時間的推移,被拖得精疲力竭時,這問題也就差不多自生自滅了。
石琨也知道,用拖的辦法處理與劉雨蓮的關系,只能是鴕鳥政策,躲一時是一時。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劉雨蓮會來派出所,以前她可從沒來過。石琨請劉雨蓮坐下,洗杯子倒水,掩飾內心的慌亂。劉雨蓮依舊柔聲細語,看不出有聲討的跡象。她說:“不用忙了,我看你一眼,知道你平安無事就放心了,這就走。”
一團柔柔的溫暖裹住了他,石琨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兩耳光,又踹了一腳。
劉雨蓮忽然想起來似的,對送她出來的石琨說:“周六,就是明天晚上,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
石琨點點頭,望著她裊裊婷婷的背影,百感交集,心潮起伏,直到劉雨蓮消失在視野中。一個理智的想法還是從紛紜的感慨中掙扎出來:不能再拖下去了,已經到了快刀斬亂麻的時候,否則將會影響她未來的幸福,這是自私和殘忍的。
剛回辦公室,林璐跟進來:“老石,看不出來呀,老樹發新芽了,桃花運直往腦門上撞。前兩天剛來一小美女,今天又來一大美女,老少通吃,厲害。真得把眼睛好好洗洗,重新看你了。”
“洗吧,把黑眼珠白眼仁洗成紅蝦蝦的兔子眼。”石琨隨口應付。
不過,林璐提到的小美女卻讓他腦海中靈光一閃。
林璐說的小美女是湯圓圓。湯圓圓也來派出所看過他,借口與劉雨蓮的一樣,路過,順便。湯圓圓現在的形象與要死要活、一臉凄楚的怨婦模樣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陽光,心直口快,什么詞都敢往外噴。也許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而跳江那一段是一時的大腦抽筋。
自從兩人在酒店再次相遇后,湯圓圓隔三差五就電話騷擾他,前兩天可能覺得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騷擾不過癮,升級到闖入派出所,花枝招展,招搖過市,弄得所里沸沸揚揚,同事們插科打諢說什么的都有。
“怪不得那天喝那么多還往前沖,原來是奔著英雄救美人這場戲去的。”
“老石,嘴下留點兒情,輕點兒啃,給嫩草留點兒成長的機會。”
石琨也不辯解,故作深沉,好像他與湯圓圓真有什么事似的。他也有“有事”的資格,雖然老點兒,卻是名正言順的王老五。只要不出格,被年輕美女騷擾還是很愉快的。
與劉雨蓮約會的地點是“如歌歲月”西餐廳。一首《忘情水》的鋼琴曲似有若無在空中飄蕩,窗簾緊合,光線暗淡,整個餐廳充滿了情侶幽會的情調。石琨與劉雨蓮在一張小方桌邊相對而坐,身后有半人多高的隔板,封閉出相對私密的空間。酒杯樣的柱形吊燈,將一束淡粉的光線投在桌子上。菜量不大,卻很精致,銀白色不銹鋼餐具與高腳杯中玫瑰紅色的葡萄酒更增添了浪漫溫馨的情調。
朦朧的燈光下,劉雨蓮顯得嫵媚動人,可細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精心修飾下難以掩蓋的歲月的痕跡,眼角眉梢時而顯露出滄桑、疲憊和無助。這發現讓石琨有輕微的虛脫感,一股酸澀憂傷的柔情猝不及防地從心底浮起,不由自主地想去握住桌子上那已不再嫩潤的手,可伸到半路卻停下了,只是將食盤往一起并了并。長痛不如短痛,優柔寡斷只能把對方傷害得更深。
這個約會地點是劉雨蓮定的。他們倆很久以前曾來過一次,那時他們的感情還處在試探狀態。兩人的關系明確后再沒來過,甚至連像樣的酒店都很少去。他們有個未挑明的共識,控制不必要的花費,節省每一枚銅板,為了他們以后的共同生活。現在兩人又在這里相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起點。但他們都很清楚,這個起點與當初的起點大不相同。劉雨蓮對此有深刻的感觸,但又不甘心地做著最后的掙扎。
“聽說你要提拔了?”劉雨蓮開了頭。
“聽誰說的?”石琨有一絲警覺,她在自己身邊有臥底?
“我們學校一個老師的丈夫和你一個分局。”
“哦,不算提拔,都是副科。”
“副科級科員和有實職的副科是有本質區別的,這是進入領導層了。”
“沒進去,黃了。”
“怎么黃了?”
“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捅到領導肺管子上了。”
“不當官也好。到了咱們這個年齡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做個普通老百姓,與世無爭,悶頭過自己的小日子挺不錯。老話說‘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當了官眼睛自然往上翻,該看不見我了。”
“哪有那么邪乎,別說沒當上,就是當上了也不過是個副所長,權力還不如村長呢。”
“你可別小瞧村長。現在叫村委會主任,那可是真正的土皇帝。以前要當村主任,拉選票,一家一袋白面或一桶豆油就行,現在得直接給現金,少則一兩百,油水大的村,得上千,沒個幾十萬就別動那個心思。”
二人閑扯著不疼不癢的話題,尋找切入實質問題的契機。一個嗲聲嗲氣的聲音從陰影中冒出來:“石哥,還沒完事啊?人家都等膩歪了。”
湯圓圓來到他倆跟前,一屁股坐在石琨的旁邊,就勢靠在他的身上。盡管這是預先策劃好的劇情,石琨還是有些緊張失措,他本能地躲避,可湯圓圓如同磁鐵旁的釘子,又緊貼過來。石琨的臉迅速發熱漲紅,好在燈光暗淡。其實,即使亮如白晝,劉雨蓮也發現不了異常,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湯圓圓身上。
劉雨蓮用吹毛求疵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湯圓圓,心里一聲哀嘆,年輕就是一輪強大的光暈,所有的瑕疵都可以被掩蓋。
石琨結結巴巴地介紹:“她……她是我……女朋友……”
劉雨蓮打斷他,對湯圓圓說:“你躲遠點兒。”
“憑什么?”湯圓圓故意往石琨身上擠。
劉雨蓮盯著石琨,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透著冰冷:“真沒想到你是這個德性,算我有眼無珠,活該倒霉。”說著,將手中的大半杯葡萄酒潑在石琨的臉上,濺出的酒花落在湯圓圓的臉上、身上,然后極力保持著從容不迫的氣度,邁著優雅的步子,趾高氣揚地走了。
石琨看著劉雨蓮漸漸消失的背影,心里有一種撕裂般的疼痛,但很快又被突然松綁的輕松所淹沒。他推開湯圓圓,從紙巾盒里抽出兩張面巾紙遞給她:“戲有點兒過了。讓你躲開,你怎么不躲開呢?幸虧只是紅酒,要是硫酸,你不也跟著完蛋了?”
紫紅色的液體在湯圓圓的臉上蜿蜒流淌,她莞爾一笑,猶如嗜血的小鬼:“我偏不躲,和你一起完蛋,生死相依,永遠在一起。”她又貼過來。
石琨心中一驚,不會是剛打發走孫悟空,又來個猴吧。
湯圓圓提議慶祝一下石琨告別過去,重新開啟新的生活。石琨沒有慶祝的心情,卻心疼還沒吃多少、喝多少的酒菜。這里的酒菜精致好看,可都是花架子,價高量少。菜譜上的罐牛肉,從圖片上看兩個人可能都吃不完,實際端上來卻比酒杯大不了多少,也真不知道商家從哪兒淘到的這么小的瓦罐,可想而知,里面的肉更是少得不好意思下筷子。劉雨蓮說在這里吃的是情調。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這瓶葡萄酒見了底。湯圓圓興致勃勃,招呼服務生再上一瓶。石琨忙阻止,這里的紅酒,最便宜的也得一百多塊。他找借口說:“喝不慣,甜絲絲的找不到酒的感覺。”
夜幕降臨,燒烤一條街上卻是燈火通明,煙霧繚繞,人頭攢動。離得很遠,炸臭豆腐的氣味就從各種烤味中脫穎而出。石琨很喜歡這里,生活氣息濃,價廉物美,是工薪階層的樂園。他有時很羨慕那些工人們,辛苦忙碌了一天,帶著沒完全洗凈的汗水臟污,來這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舌尖上的快樂直達心底,工作的疲憊和生活的煩惱煙消云散。哥兒幾個吵吵嚷嚷,高談闊論,有時會為某個國際問題爭得臉紅脖子粗,吵得是那么煞有介事。然后酒足飯飽,醺醺然回家酣睡,迎接新的日出。簡單卻是美妙的一天。
石琨和湯圓圓點了鹽水花生米、熗干豆腐絲和二十個烤羊肉串。酒是被雪原市底層百姓稱為“小癟犢子”的低度白酒,每瓶二兩裝,價格低廉,擰開蓋對嘴就能喝,都不用酒杯。石琨喜歡它還有一個原因:上頭快。不到一瓶喝下去,便有了暈暈乎乎的感覺。這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天馬行空,騰云駕霧。再往下喝,這酒就會變得更加綿軟光滑,越喝越覺得身體輕飄,如暖玉生煙,漸失自我。但無論喝多少,都不會頭疼欲裂,哪怕是喝多了吐得翻江倒海。
“小癟犢子”之所以深得底層百姓的喜愛,除了攜帶享用方便,還能給人以“喝美了”的自豪。這感覺要有一定數量的堆積,是心理層面上的需要。看著一排空酒瓶擺在面前,自豪感就會油然而生。喝了十八碗再過景陽岡那是好漢,如果只喝了兩三口,再多打死一只吊睛白額大蟲,恐怕也不會像武松那樣古今傳頌。
石琨和湯圓圓每人一瓶“小癟犢子”。湯圓圓聽說過這酒,卻從沒喝過,她那個群體認為這酒太不上檔次。今天在石琨的力薦下也低檔一回,一瓶喝完,她顯出醉態,第二瓶沒喝幾口,她就坐不住了。無奈,石琨一手攬住湯圓圓,以免她出溜到桌子底下。
突然,一聲暴喝在耳邊炸響:“老流氓,松開她!”
石琨抬眼,一個文質彬彬的小伙子沖他怒目而視。他一緊張,本能地縮回手,湯圓圓撲通坐在了地上。石琨和小伙子同時去扶。
這一屁股墩把湯圓圓摔清醒了,她迅速看清了形勢,分辨出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可依靠,誰應該嗤之以鼻。她一把推開小伙子,借著石琨的力量站起來:“我認識你嗎?滾開,有多遠滾多遠!”
這小伙子是湯圓圓曾為之要跳江的前男友。他拋棄湯圓圓與別人拍了結婚照,但在準備婚禮期間,突然想起湯圓圓的種種現女友所不具備的好,這感覺迅速而強烈,他拋開好馬不吃回頭草的陳規陋習,不在乎虛無的顏面,掉過頭來再追湯圓圓。他痛哭流涕、指天指地指父母祖宗地發誓,保證再也不會離開湯圓圓。而湯圓圓經過那場滑稽的跳江,仿佛突然開了竅,對他是完全徹底的心灰意冷。他的卑躬屈膝,只能增加她的厭惡。可湯圓圓的決絕,不僅沒有使小伙子理智地望而卻步,反而更加百折不撓。
石琨不想在這種場合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當前他們三人的表面關系,很容易讓不明就里的人理解為爭風吃醋或出軌二奶之類的人間鬧劇。已經有許多人幸災樂禍地向這邊張望,期盼著劇情發展得更狗血,更驚險刺激。他趕快結賬,拉著湯圓圓離開。
小伙子緊緊跟隨,還不停地把人面獸心、臭不要臉、老黃瓜刷綠漆等等凡是能想得到的詞匯都砸在石琨的身上。石琨也不還嘴。在一個僻靜處,湯圓圓掙扎著停下,指著小伙子的鼻尖:“自從你與別人拍了婚紗照,咱倆就完了,求你別再糾纏我。另外我坦白告訴你,不是他勾引我,是我樂意上趕著他。”
小伙子氣得臉都變了形,滿腔怒火噴薄而出,又不敢發向湯圓圓,自然又把矛頭對準石琨,伸手就打了他一耳光。石琨猝不及防,臉上清脆響亮。湯圓圓不干了,沖上去要撓小伙子,被石琨拉住。
兩人上了出租車,小伙子還在后面不甘心地喊:“這事沒完!”
在湯圓圓居住的小區,二人下了車。湯圓圓溫柔地撫摸石琨的臉頰,輕聲細語:“還疼嗎?”
石琨推開她的手:“早就沒感覺了。你因為我被潑了酒,我因為你被打了一巴掌,兩下扯平,誰也不欠誰了。”
局黨委會上,分局姚政委說,最近有個反映警察生活狀況的段子激起了許多人的共鳴,在警察的微信圈里瘋傳:“我是刑警,每年要出差四五次,走過十幾個省,但好幾年也沒時間和家人旅游一次;我是緝毒警,每年要帶各種嫌疑人體檢幾百次,卻沒時間陪我父母體檢一次……”
在座的局領導達成共識,在強化監督、嚴格管理的基礎上,對待民警還要注重人性化,盡可能地給予關懷照顧,不能讓我們的民警流血流汗又流淚。
在這個背景下,分局突然派人來對石琨進行考核測評,這是提拔使用干部前必須要走的程序。對此,一把手蔣局長也是支持的。敗也蕭何,成也蕭何。他偶然了解到石琨的家庭困難情況,對石琨在頒獎會上的口無遮攔有了一定的理解,心中的惱火也稀淡了,覺得石琨是個人才,還是應該提拔使用。
近期,石琨的人氣指數噌噌地往上躥,別說民主評議的指向是副所長,即便此時與白所長同臺競聘,也會不分伯仲,得票數甚至都可能超出。考核測評毫無懸念地順利通過,又經過一周任前公示,很快,任命下達。與上次意向不同的是,他是原地任職,周副所長調去了江岸派出所。這主要是考慮能夠讓石琨方便照顧家里。
而石琨的狗屎運還在繼續,很快,他又成了媒體矚目的焦點。
沈海峰中考剛結束,父母就迫不及待離了婚,他跟著爸爸生活。他爸爸是外科醫生,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對他過問得很少,基本上是由著他自然生長。西方國家的家長給孩子充分的自由,這貌似是先進的理念,但如果照搬過來教育中國的孩子,多數孩子會長成歪瓜裂棗。沈海峰三天兩頭打架斗毆,幾次險些被學校開除,是他爸托關系找人,好歹保住了學籍,混到了高中畢業證。
大學自然是考不上的。于是,無所事事的沈海峰整日混跡于網吧、臺球廳、飯店、電影院。好在他爸收入高,手術紅包也拿得不少,供得起他這么不務正業。在社會上漂了一段時間,沒用他爸教導,他自己就感到膩味了,覺得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要活得有尊嚴、體面,必須要有自己的事業。“啃老”式的寄生蟲生活,人所不恥,何況他爸也沒有更多的肉可啃,只能對付個溫飽。他思前想后,全面衡量了自己的長處,也是看多了香港的古惑仔電影,認為最適合自己的出人頭地的道路便是黑道。
目標確定了,他卻不愿從基層小弟做起,急功近利地想自立山頭,迅速成為老大。他目前手下僅三人,還只能是跟著他吃吃喝喝,在街上起個哄,挑逗一下問題少女,絕不會為他打打殺殺沖鋒陷陣。但沈海峰堅信,只要旗幟豎起來,很快就會有人主動聚集,形成隊伍。如何打出旗幟?總不能像商場開業放鞭炮、結婚發請柬那樣吧?他采用了傳統的辦法——“撅棍”,也就是把道上成名已久的大哥打敗,從而達到揚名立萬即“立棍”的目的。
沈海峰選擇的“撅棍”對象是人稱山子的趙懷山。趙懷山四十多歲了,年輕時打打殺殺,號子里也是幾進幾出,掙得些名氣,現在開了家歌廳。許是年齡大了的緣故,不再那么沖動,不再會因為一言不合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只想悶頭摟錢。但歌舞廳是是非場所,來的人三教九流,時常有喝高了鬧事的,不得不養些看場子的保安。
這天晚上,沈海峰帶著三個弟兄來到趙懷山開的歌廳,每人叫了一名小姐陪著喝酒唱歌。開場沒多久,沈海峰嫌自己摟著的小姐不夠溫柔,把她攆了出去。小姐半道被攆出來是很傷面子的,比消費完不給小費更難堪,會成為幸災樂禍的同事們的笑料,讓她抬不起頭來。如果連續被攆幾次,她就沒臉在這個場子混下去,不用老板說,自己會主動卷鋪蓋走人。
歌廳媽咪為了息事寧人,還是按沈海峰的要求給重新調換了一個。沒過一會兒,這個小姐又被攆了出來。媽咪意識到來者不善,有找茬砸場子的意思,趕緊報告了老板趙懷山。趙懷山從樓上下來時,沈海峰這伙人正往外走,說沒玩盡興,拒不買單。
趙懷山認真端詳這三個鬧事的,二十郎當歲,嘴上的茸毛剛剛變色變長,正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是通常說的“生荒子”。“生荒子”們被體內的雄性荷爾蒙刺激得思維邏輯混亂,不按常理出牌,打起架來下死手,不計后果。經驗豐富的老江湖是不會對這幫看起來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掉以輕心的。趙懷山不想把事弄大,寬容地讓給他們打八折。
沈海峰成心把事鬧大,堅持一毛不拔。趙懷山不能再退讓了,錢多少是小事,規矩不能破,否則傳出去,自己的歌廳就撐不下去了。他輕輕一擺頭,對手下的保安說:“讓他們掏錢買單。”
手下早就被這幾個毛孩子氣得火冒三丈,當即擼胳膊挽袖子一擁而上,一頓拳打腳踢,打得沈海峰的弟兄抱頭鼠竄,只有沈海峰堅持著不肯跑掉。他雙手交叉護住后腦海,兩肘擋住面部,側身蜷縮在地。在江湖上,“若想吃個夠,首先得抗揍”。這是他第一次實踐新學來的挨揍辦法。
打了一陣,趙懷山擺手制止了群毆。一個手下從沈海峰身上翻出一千多元錢,趙懷山讓收下一千元入賬,零頭又塞回沈海峰的兜里。幾個人拖死狗般將沈海峰拖到門外較遠處。沈海峰在地上悄無聲息地躺了一會兒,突然一個骨碌爬起來,沖著站在門口張望的趙懷山大叫:“你等著,看我怎么收拾你,這事沒完!”說罷一溜煙跑了。
這事真的沒完。找茬挨揍是沈海峰計劃中的第一步,是為他下一步動作埋下伏筆。師出有名,也是他從香港電影中學到的江湖法則。在歌廳挨的打都是些表皮傷,不到一周便恢復得差不多了。他開始跟蹤趙懷山,尋找實施下一步計劃的機會。
這天中午,趙懷山獨自駕車參加一個飯局。鎖好車門剛走幾步,被跟蹤而至的沈海峰攔住了。趙懷山認了好一陣才想起他是誰。沈海峰今天穿一身黑色立領套裝,留個分頭,抹著發蠟,跟狗舔過似的。
趙懷山被沈海峰的打扮逗樂了,笑呵呵地說:“你這是要拍電視劇?”
但馬上,他的笑容便僵在臉上。他看到沈海峰從背著的包里拽出一把寬背大砍刀。這大砍刀又長又亮,閃著寒光,震懾力還是很強的。
趙懷山舞刀弄棍的時候,混子們使用的多是卡簧刀、三棱刮刀、軍刺,極個別也有使用不易攜帶的大片刀的。他只見過一次,那人掄著大片刀,以一敵五,大有“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的氣勢,砍得圍攻他的人雞飛狗跳。沈海峰亮出的寬背砍刀,他在電影里看過,是香港古惑仔們常用的家伙,心里就先憷了三分。他機警地四周看看,未見其他伏兵,才沒有到驚慌失措的地步。
“哥們兒,有啥事咱倆找個地方好好嘮嘮。大白天的,你拿這么長的刀比比畫畫,警察還不得把你逮起來?”過去趙懷山兜里總有把防身用的卡簧刀,現在僅有手機、錢包和車鑰匙,顯然不具備應戰條件。他一邊麻痹對方,一邊往車后面退。
“誰他媽是你哥們兒,你們打我的時候咋不認我是哥們兒?今天我非卸你條胳膊不可!”沈海峰說著揮刀沖過來。
趙懷山也變了臉,罵道:“小兔崽子,給你臉你不要臉,過后我非整廢你不可!”邊罵邊圍著轎車轉,躲避著沈海峰的砍殺。
沈海峰追著趙懷山轉了幾圈,連對方的衣服邊都沒砍著。兩人圍著轎車跑跑停停,累得呼哧帶喘,把一個本應血腥恐怖的場面演繹得像滑稽劇,引來不少看熱鬧的,有人給派出所打了報警電話。
白所長接到電話,馬上讓石琨帶人去處理。石琨吃完午飯正準備瞇瞪一會兒,聽說是兩人打架,心想這有什么搞頭,一肚子的不愿意。這要是以往,他肯定會找借口推脫,可現在是副所長了,有了職務,也就有了責任,不能像過去那樣了。瞧見顧曉宇在,就叫上他一同開車去了現場。
現場圍觀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沈海峰和趙懷山仍在你追我跑,圍著轎車繞圈,沒見一滴血。石琨看到閃著寒光的砍刀,來了精神,下了車就往前迎。趙懷山趁機離開轎車,跑到石琨他們身后。沈海峰追過來,被兩個警察擋住去路。
“把刀放下!”石琨大喝。
沈海峰愣住了,暗想精心策劃的方案恐怕要泡湯。一轉念,砍不成趙懷山,如果嚇唬了警察,做了江湖老大們不敢做的事,雖有被抓蹲笆籬子的風險,卻是揚名立萬的捷徑,而且名聲會更響,在里面遭一兩年罪也是值得的。念此,便咋咋呼呼沖過來。
“砰”,早已拔槍在手的顧曉宇鳴槍示警,同時大喊:“別動,再往前就打折你的腿!”說罷,擺出瞄準的姿勢。
沈海峰被槍聲鎮住,收住腳步:“你們還真敢開槍呀……動槍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別用槍,咱們單挑!”
圍觀者里有人看熱鬧不怕事大,趁機起哄:“對,別用槍,單挑!”
沈海峰聽到有人幫腔,更加張狂:“來呀,單打獨斗,把我贏了,任殺任剮怎么處理都行!”
周圍又是一片附和聲——
“警察不能仗著有槍欺負人,亮亮真本事。”
“連小青年都打不過,還當什么警察,回家抱孩子去得了……”
圍觀的群眾愈聚愈多,起哄聲此起彼伏,都期待著警察與流氓來個生死對決。場面有失控的可能。
顧曉宇舉槍瞄準的姿勢始終沒變,臉上卻有汗珠滾下來。他想到幾天前看到的內部通報,警察在執法過程中被不明真相的群眾一哄而上砸壞警車、打傷多人,不由得后背嗖嗖直冒涼風。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輕舉妄動,任何不恰當的動作都有可能被不法分子利用,引發群體事件。一旦發生那種情況,石琨很可能還會像以前那樣先保自己,當縮頭烏龜。他后悔自己沒堅持曾許下的不同石琨一起出警的諾言。
讓他沒想到的是,石琨卻鎮定自若,伸手按下顧曉宇平端的手槍,示意他放回槍套,別走了火。接著,石琨上前一步,從容不迫地對沈海峰說:“好,今天我就同你比畫比畫,不教訓教訓你,真當我們警察是吃干飯的。”
石琨要與沈海峰格斗的想法是看到那把亮閃閃明晃晃的砍刀時產生的。之前的運氣太好了,連磕巴的手槍都沒把他打死。今天,自己也許會光榮犧牲在這個小混混兒手里吧。
顧曉宇趁石琨與歹徒周旋的機會,趕緊打電話給所長請求支援。
警察真的要與他單挑,沈海峰大吃一驚,但事已至此,容不得猶豫退縮。圍觀的群眾也很吃驚,原只想瞎起哄,看看警察的笑話,想不到警察真要跟這個小子單挑。只是主動出來對陣的這名警察無論從年齡還是體態上看,都難是小伙子的對手,而且赤手空拳,有些不夠公平。但無論如何,這警察不怕死的勁頭還是讓人敬佩。眾人的心態立時發生了變化,不再起哄,斂聲屏息靜觀事態。許多人掏出手機高高舉起,對著二人狂拍,形成一道特別的景觀,有點兒像紅寶書林立的“文革”場景,只不過紅寶書換成了手機。
沈海峰心一橫,揮刀劈過來,但力度和準確度上都留有余地。跟警察動手,他還是心存畏懼,只想嚇唬嚇唬,讓對方知難而退。石琨雖年齡體力劣勢明顯,但上警院時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近身格斗的基礎還在。他馬上看出對方斗志不足,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將對方打倒,但好不容易逮到個有人敢往警察身上掄砍刀的機會,哪能輕易放過?他想激起對方的怒氣,抽冷子踢了沈海峰屁股一腳,力度不大,有戲耍之意,引得圍觀者一陣哄笑。
沈海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眼睛也紅了,完全忘記了后果,把砍刀舞得呼呼生風,無所顧忌地砍向石琨。
這時,石琨用余光瞥見圍觀的群眾越聚越多,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倘若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一個小混子把自己剁個血呼哧啦,甚至一命嗚呼,也太掉價了,會成為很長時間內人們往死里埋汰的對象。進而又意識到自己現在可是代表著整個警察隊伍的形象,自己的事再大也抵不過警察的形象,在這個隊伍里混吃混喝半輩子了,不往上添彩也就罷了,如果再往上面涂點兒黑,死了都沒臉去閻王爺那兒報到。
這是在為警察的榮譽而戰!陡然,他覺得自己的思想境界好像噌一下躥起來一大截,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然而此時,再想要空手奪刀制伏對方卻沒那么容易了。沈海峰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雖然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刀舞得沒有什么章法,全靠氣盛生猛,但近乎瘋狂,是拼命的打法,石琨頓時陷入劣勢。俗話說,橫的怕不要命的。石琨左閃右躲,有點兒手忙腳亂,他后悔沒帶根警棍出來,警棍與砍刀不是一個級別,卻也能應付一陣啊。
沈海峰又是一刀砍來,石琨急忙側身,慢了一點兒,砍刀貼著他的身體劃過,削飛了制服上的扣子。好懸!嚇出他一身冷汗,圍觀的群眾也不約而同一陣驚呼。
這時,白所長帶人趕到,大陳抄起鋼叉就要往上沖。鋼叉是去年有個幼兒園的孩子被歹徒砍傷后,按上級統一標準制作的,有點兒像花和尚魯智深用的月牙鏟,是專門用來對付持刀歹徒的器械。
與此同時,場上局勢倏變。石琨又躲開一刀,帽子一歪擋住了視線。他伸手扶正,猛然計上心來,摘帽子在手,在對方再一次沒頭沒腦劈過來時,將手中的帽子拋出。帽子旋轉著,哪吒的乾坤圈一樣飛向對方的面部。
想不到平日練就的無聊把戲,在危險時刻竟成了他反戈一擊、扭轉頹勢的殺手锏。沈海峰本能地轉頭避開,手中刀的運行路線也隨之偏差,刀鋒從石琨的鼻子尖前滑過。說時遲那時快,石琨迅疾欺身上前,出手叼住對方的手腕,同時騰空而起,一腳踹在對方的心口。這一招幾乎耗盡了石琨的全身氣力,勝敗就在此一舉。
沈海峰被踹得后退了好幾步,撲通倒在地上,像被扎漏了的氣球,霎時變得軟塌塌沒了精神,再無一點兒斗志,索性又擺出挨揍的姿勢,愛咋地咋地了。
顧曉宇等人沖上前去,給沈海峰戴上手銬。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叫好,接著是雷鳴般的掌聲。石琨踹倒對手后,依舊側身分腿成四六步,看樣子還沒收勢。沈海峰都被塞進了車里,他還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大陳湊到跟前小聲說:“別擺pose了,還等著中央電視臺的來給你拍照?差不多就行了。”
石琨也低聲說:“扶著我點兒,我腰扭了……”
被大陳扶著上了面包車,石琨面帶笑容的形象也硬撐到了極限,哎呦哎呦疼得直叫喚,對所長說:“先把我送醫院吧,我不行了……”
當天晚上,雪原市的貼吧里關于“警察勇斗歹徒”的帖子開了鍋。其實在石琨與沈海峰對決的時候,現場就有手快的把照片和文字發到了微博微信上,引得許多人圍觀。到了晚上,貼吧里的帖子已經是經過熬煮發酵的大冒泡。帖子圖文并茂,對石琨贊美如潮——
“這才是我心目中人民警察的形象!”
“警察會武術,流氓擋不住。”
“有這么帥的未婚警察哥哥嗎?給牽個線保個媒唄。”
……
第二天,當地的報紙也都做了細致的報道,配發的圖片精挑細選,最能體現石琨的風采——石琨騰空躍起,一腳踹在沈海峰胸口的瞬間。
石琨細細將報道的每個字看了一遍,又端詳許久自己的照片,感嘆說:“廉頗老矣,歲月是把殺豬刀,不比當年了。想當年,我能很輕松地蹦得更高,腳直接就踢那小子的鼻子尖了。”
大陳撇撇嘴:“也不怕吹牛閃了舌頭。你的腰是不是好點兒了?”
“你還別說,看到我的光輝形象上了報紙,還真舒服了不少。”
石琨扭傷了腰住進醫院,局領導為了保持網絡中石琨的完美形象,果斷下令,嚴密封鎖他受傷的消息。對媒體的采訪,一律以其去外地執行新任務為由而婉拒。將石琨安排在公安醫院的高間,由派出所的同志輪流照顧,享受正局級領導的待遇。
拍了X光片后,石琨被診斷為腰椎錯位。主管業務的副院長從外面請來一位老中醫給他治療。老大夫表情冰冷,目光陰鷙,怎么看都不像德高望重的醫生,倒像善長陰謀詭計的大奸臣。他看了看片子,讓石琨坐在圓木凳上,繞到石琨的身后,趁其不注意,飛起一腳踹在石琨的腰上。
石琨腦中的第一反應是,這老頭兒是沈海峰的爺爺,裝做醫生來替孫子報仇。本能地站起身,卻見老大夫面不改色,冷冷地問:“還疼不?”
石琨這才意識到,腰居然不疼了,再左右扭扭,一切正常了。他馬上明白了老大夫踹自己的用意,佩服得都有趴在地上磕頭拜師的沖動。老大夫這一腳比自己那一腳的功力不知高了多少倍。
腰傷已無大礙,副院長建議他再住幾天觀察觀察。他也想休息休息,一則當上副所長后的工作節奏他一時難以適應,當領導并不像原想的那么輕松,有時累心更讓人疲憊;二則這局長的待遇也還是很誘人的,套間住著,有鮮花有水果,二十四小時熱水不斷,每餐四菜一湯,葷素搭配,營養均衡,由專門人員送到房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供酒水。可老媽和兒子讓他掛念,每天不看上一眼心里不安。顧曉宇主動說:“你就踏踏實實地在這里歇著吧,我每天過去看看,有事告訴你。”
上午,他堆坐在沙發里,兩腿架在茶幾上,抽著煙,閉著眼睛聽歌。聽一會兒,抽口煙,再閉上眼睛,極享受的樣子。他以前很少聽歌,要聽也只聽經典老歌。有一天他偶然聽到一首歌,那激昂的旋律,力透紙背的歌詞,以及歌手渾厚略帶沙啞的嗓音吸引了他,打動了他,震撼了他。這首歌叫《怒放的生命》——
曾經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經多少次折斷過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要超越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他能從中感受到飽經風雨滄桑、閱盡人生坎坷的釋懷和對生命的體味與贊美,一下子深深地喜愛上了它。他請林璐幫忙下載到他的手機里,有空就聽一會兒,百聽不厭,每一次聆聽都讓他心扉顫動。
忽然,石琨手中夾著的煙被拿走。睜開眼睛,湯圓圓笑靨如花站在面前。他還沉浸在自己略帶悲壯的情感中,冷不丁兒看到燦爛的笑容有點兒不適應,情緒一時轉不過來:“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歡迎?”
石琨及時調整表情:“我是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我們領導說要把我像埃博拉病毒患者一樣嚴密封鎖起來的。”
“咱們這里就巴掌大的地方,只要不鉆耗子洞里,找你還不容易?”
湯圓圓到來之后,立即以女主人自居,掐滅石琨手中的煙頭,開窗通風,然后將石琨扶到床上,背后墊好被子,削好蘋果,一塊塊送到石琨的口中。中午吃飯時,嫌醫院的伙食針對性不強,特意讓外賣送來一份醬大骨頭給石琨補鈣。面對擺滿了茶幾的菜,石琨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心想如果有酒就好了。湯圓圓看透了他的心思,變戲法般從包里掏出瓶“小癟犢子”:“我咨詢大夫了,可以喝點兒白酒,活血通絡。”
石琨立即對湯圓圓脅肩諂笑:“你真像我肚子里的蛔蟲。”
一瓶酒很快喝完,石琨的酒蟲子剛被勾出來,咂咂嘴,瞥一眼湯圓圓。
“你別色狼一樣死盯著我,再看也沒有了。大夫說可以喝,但不能喝多。”
晚上,湯圓圓說什么也不走了,要在醫院陪石琨。石琨急了,急赤白臉地說:“所里派的同志都讓我攆走了。再說,你不回去,睡哪兒呀?”
湯圓圓指指旁邊的陪護床:“這床不是空著的嗎?”
“我是說咱倆孤男寡女的睡在一間房里,傳出去多不好。”
“我都不怕,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怕什么?”
石琨想,完了,這懶是偷不成了,享受局領導待遇的日子也算到頭了。明天必須出院,否則非出事不可。他趁湯圓圓洗漱時,給大陳打電話,讓他明天過來幫助辦理出院手續。
第二天早上大陳來的時候,湯圓圓還穿著睡衣睡褲,完全是一副居家的樣子。石琨讓湯圓圓把煙拿來。湯圓圓從煙盒中抽出一支,遞給大陳,對眼巴巴瞅著她的石琨說:“你早上的指標已經用完,不能再抽了。”
“這不是來客人了嗎,不陪客人抽是不禮貌的,破例一次吧。”
“那好,但只能從上午的指標中擠出來,總量控制不能隨便改變。”
湯圓圓從昨天開始就將石琨的香煙強制保管起來,對他吸煙進行定時定量嚴格監控。大陳看著兩人表演般秀著甜蜜,陣陣酸水從牙根處冒出,心想這么好的一棵白菜又讓豬給拱了。他悻悻地對石琨說:“夜里悠著點兒,腰剛好,小心累折了。”
石琨在家僅休息了一天就待不住了,幾天不回家還惦記,抓心撓肝的,可要是與母親、兒子待時間長了,卻又感到別扭。同樣,母親、兒子也已經習慣了他不著家的狀態。況且他現在還有了上班工作的渴望,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在緊張忙碌的工作中,他體味到了快樂和充實,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重病在身。
才住院幾天,同事們見了他親熱得如隔三秋。從所門口到他的辦公室,他耗了半個多小時,誰見到他都要噓寒問暖一番,再加上一頓極為夸張的忽悠,弄得他心潮澎湃。坐進辦公室,他冷靜想想,覺得同事們與他嬉笑怒罵的說話模式沒變,但同事們內心深處對他的態度有了根本性的轉變,在調侃中透露出對他的尊重和喜愛。進而他想到,無論一個人職務高低,崗位是不是重要,只要他有敬業精神,盡力做好本職工作,就會贏得大家的尊重的喜愛。這也讓他對自己的價值有了重新認識,早已偃旗息鼓的壯志豪情隱隱在心底閃爍了幾下。
秋天來了,還未到萬木凋零的程度,卻也已涼風瑟瑟。照醫生的預測,石琨現在即便沒化為一縷青煙,也應該是奄奄一息垂死掙扎了。但他的病情卻沒有像預測的那樣惡化,而且這段時間肚子里的疼痛也不那么頻繁了。他偶然在網上看到,據醫學專家說,人體有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醫療對于人的健康恢復只起到百分之八的作用。那么,自己肚子里的癌細胞會不會也自我修復了呢?
仿佛是為了戳破他的幻想,一天清晨,石琨還在夢里,猛然毫無來由地劇烈咳嗽起來,五臟六腑都被震得翻了個兒。他來到衛生間,吐掉涌到嗓子眼的濃痰,卻被母親發現痰中有鮮紅的血絲。
“是牙齦有點兒出血,沒事的。”他含糊地遮掩,放水沖掉洗臉池中的痰跡。
“你是不是有病了?”母親滿臉憂戚。
“哪有什么病,就是這兩天煙抽得有點兒多。”
“少抽點兒,一下戒不掉,也得控制。你也不小了,到了添毛病的年齡了。”
病魔仍在腳步從容地發展壯大著,這讓他一天的情緒都很低落。下班前,他給湯圓圓打電話,約她吃飯。上次出院后,他給湯圓圓出了一道選擇題:要么兄妹相處,要么一拍兩散。湯圓圓選擇了前者,心里卻惦記著尋找機會一舉改變這關系的性質。她想,有接觸便有轉化的可能,心若在夢就在,日久天長,王八蛋也會被捂出王八羔子。
石琨也確實像親哥哥那樣,幫助湯圓圓解決煩惱。湯圓圓的頂頭上司,芝麻大的官,卻也想仿效實權在握的領導對手下潛規則,湯圓圓就是目標之一,不從,就利用職權刁難,沒機會創造機會勒緊她的小鞋帶。石琨聽說后,怒發沖冠,當時就想去揍那王八犢子。冷靜下來,覺得還要動些腦筋,畢竟湯圓圓在他手下工作,投鼠忌器,弄得太僵,湯圓圓的日子更不好過。
石琨讓湯圓圓約上司吃飯。那家伙興奮地來到飯店,才發現石琨在場。石琨以姨家大哥的身份出現,半逼半敬,讓那家伙喝了不少酒。趁湯圓圓去衛生間的時候,石琨板起面孔:“你是圓圓的領導,也就是我的好哥們兒,如果有誰敢刁難你,告訴我,我收拾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他真真假假地表演匪氣,也不是完全靠演技,與犯罪分子打交道久了,都會被傳染上些。還沒等他把節目演完,湯圓圓的上司就嚇得差點兒出溜到桌子底下,馬上表態:“大哥,您放心,湯圓圓就是我親妹妹,只要我還是她的領導,就讓她安心、順心、舒心……”
飯快吃完時,那家伙悄悄去吧臺把賬結了。從此,不但對湯圓圓百般關照,連稍帶葷腥的玩笑都不在她面前開了。湯圓圓納悶兒,問石琨用什么辦法讓上司如此乖巧,石琨含糊地回答:“小毛病,好修理。”
“哥,你真行!”一聲哥叫得石琨心酥骨軟。
石琨打過電話,自己先去飯店找位置。在飯店門口,迎面遇到了一段時間沒見的二蘑菇。二蘑菇見到石琨,怔了一下,假裝沒認出來,掉頭就走。石琨覺得那小子有事,本能地喊了一聲:“二蘑菇,站住!”
二蘑菇非但沒站住,反而加快了步子,小跑起來。石琨不及細想,拔腿就追。一輛行駛中的大客車擋住了二蘑菇的去路,石琨一把將他薅住:“看見我跑什么?”
“呀,是石哥,我沒看見你。剛才我突然想起家里燒水煤氣忘關了,我得趕緊去關上。”
石琨冷笑:“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兒,什么時候管起家里的事了?”
他把二蘑菇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讓他叉開雙腿,雙手扶墻,從上到下搜一遍,搜出一小袋冰毒、六顆麻古。他啪地給了二蘑菇一個大脖溜:“真作死啊,越玩越高級了。”說著,他把二蘑菇按到椅子上坐好,扔給他一支煙,“說吧,怎么回事?”
二蘑菇在道上雖不是那種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也寧死不屈的主兒,卻也摸爬滾打多年,經過風雨見過世面,局子里也是幾進幾出,不會一見警察就哆嗦。可他對石琨卻有一種天然的畏懼,像老鼠見了貓,不待對方張牙舞爪,腿就軟得邁不開了,可謂一物降一物。
“我就是給他們跑個腿,對付幾個錢花……”
二蘑菇認識了一個人稱胡哥的毒販,見這玩意兒來錢快,就想跟著他混。胡哥觀察了他一段,感覺他腦子還算靈活,在街面上混得也熟,便收他當了小弟。胡哥這個人很謹慎,對手下心存戒備,關鍵環節往往親自去做。他常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咱們干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一個疏忽大意就可能掉腦袋。二蘑菇只是負責送貨,但日久天長,心細的二蘑菇還是從種種蛛絲馬跡中發現了端倪——胡哥是從一個叫老太太的人那兒拿的貨。
白所長這兩天感冒,渾身酸疼,晚飯后吃了藥早早躺下。接到石琨的電話,聽到老太太的名字,立即來了精神:“你等著,我馬上就到所里。”
白所長說,過去查獲的販毒、吸毒案件中,不少都與這個叫老太太的人有關。市局對這個人極為重視,基本可以肯定她就是雪原市最大的毒販子。此人異常狡猾,行事詭秘,只知道她是個女的,可能歲數不小了,至于姓什么叫什么,長什么模樣,警方一概沒有掌握。如果能順著二蘑菇這條線找到她,那可是逮到了條大魚。
二人決定,放二蘑菇回去立功贖罪,深入了解胡哥和老太太的情況,爭取來個一網打盡。
和白所長一起從辦公室出來,石琨看到湯圓圓依然靠著走廊窗臺等著,心頭一熱,可說的話卻是責怪的語氣:“不是告訴你今晚所里有事了嗎?你怎么還來了?”
湯圓圓不做聲,像個乖巧的中學生。石琨把湯圓圓介紹給白所長,邀他一起吃夜宵。白所長看看他倆:“我還是回去睡覺吧。”
常言說,上帝每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每個人至少都有一項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本事。反過來也一樣,上帝打開一扇門時,也會關上一扇窗。
二蘑菇天生就是做臥底的料,很快打聽到了老太太的情況。老太太叫許秀英,已經六十多歲,是雪原百貨大樓的董事長,同時,也是石琨的兒子大鵬所在的翔宇手工藝制品廠的廠長。
聞聽此言,石琨和白所長都是大吃一驚。石琨為兒子入廠的事與她有過接觸,覺得她慈眉善目,低調和藹,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大毒梟。繼而聯想到,翔宇手工藝制品廠也許會隨著許秀英案發而關門,大鵬也就失去了喜歡的工作。不過,這已經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但愿車到山前必有路吧。
鑒于案情重大,市局成立了專案組,由市局尹副局長任組長,從各部門抽調精干人員,石琨也被調進專案組。隨著調查的深入,許秀英的犯罪線路逐漸清晰。她所經營的百貨大樓表面富麗堂皇,實則早已風光不再,給她帶來豐厚利潤的是毒品。進一步偵查,有證據表明她不僅販毒,還制毒涉槍,制毒點很可能便是翔宇手工藝制品廠。
為了把情況摸清,做到一擊即中,人贓俱獲,專案組派劉宏志等兩名偵查員假扮成消防檢查人員,對翔宇廠進行了較為細致的檢查,卻沒發現疑點。
制毒點在哪兒呢?晚上回到家,石琨拿著劉宏志畫的廠區平面圖反復琢磨。他把兒子叫到身邊,耐心詢問廠里的情況,試圖從大鵬的回答中發現蛛絲馬跡。大鵬語言能力很弱,問三句也得不到一句回答,磨嘰了半天沒有丁點兒收獲。本來石琨也沒抱什么希望,便示意兒子去睡覺。不料,大鵬忽然拿過桌子上的紙筆,快速地勾畫起來,一會兒,一張平面示意圖就畫好了。
平面圖線條清晰,位置準確,各部位均畫有象形物標注,比如衛生間有坐便器,食堂有飯桌,工作間有機器……形象生動,一目了然。石琨驚喜萬分,一把將大鵬的腦袋攬在懷里,激動得眼淚直淌,既欣喜又愧疚,這么久了,居然從未發現兒子有這么好的繪畫天賦。
等大鵬睡了,石琨將兩張圖比照來看,終于發現了問題。廠房的第二排,大鵬的圖要比劉宏志的圖多出對稱的南北兩間。也就是說,一定是房屋內部砌了一道墻,將一間廠房一分為二,所以在走廊里發現不了它們,只有在室外根據房屋的總體結構細心觀察,才能判斷出它們的存在。這兩間房,大鵬也沒有做標注,看來用途隱蔽。秘密就在這里。
一場秋雨過后,氣溫陡然下降了許多,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還未來得及清掃的枯黃落葉。雨雖不下了,天空依然陰霾密布。許秀英站在窗前,滿眼的凋零讓她心頭飄過一抹淡淡的憂傷,如煙往事倏然浮現眼前。
想當年,丑小鴨變白天鵝的神奇可謂萬眾矚目,那是何等的輝煌與榮耀。那時,她志得意滿,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大門都已為自己敞開,自己只會行進在金光閃閃的光明大道上。誰承想,沒幾年便掉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功成名就后,拋妻棄子的前夫厚著臉皮找上門來,意圖破鏡重圓,被她吐了一臉吐沫。不能同苦,豈能同甘?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兩個跟著她歷盡艱辛的兒子身上,她要賺更多的錢,讓兒子們過上天堂般的生活。可忽然有一天,她發現兩個兒子都染上了毒癮。兒子的墮落,讓她對自己以往的人生有了深刻的反省,果斷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對兒子的挽救上。然而,兩個兒子毒癮已深,未發作時,深明大義,指天發誓要懸崖勒馬;發作時,所有的信誓旦旦瞬間被一個念頭擊垮,那就是麻溜地吸上幾口,驅除百蟻附髓般的折磨。
那時本市還沒有專業的戒毒機構,許秀英狠心采取非常措施,找人做了兩個大鐵籠子,將兩個兒子關了進去,強迫他們戒毒。但兒子們生不如死的哀嚎和野獸般猙獰的目光,絕不是一個母親所能承受的。對兒子,她也同許多母親一樣,經歷了一個不斷降低期望值的過程。幾番下來,她長嘆一聲,認命了。無論什么樣的人生,最終還不都是走向毀滅?
許秀英不再完全禁止兒子們吸毒,只是在數量上加以控制,盡量延緩他們毀滅的進程。縱然如此,吸毒的花費也大大超出她的預判。而此時的市場環境已經日臻完善成熟,暴利時代一去不返,對入不敷出的恐懼,讓她決定鋌而走險,走上了以販養吸的道路。
許秀英善于經營,很快在這個行當里站穩了腳,又高薪聘請制毒師,形成制毒販毒一條龍的產業鏈。許秀英的天性中具有毒販的基本素質——狡猾、果斷、謹小慎微、心狠手黑,這讓她成功避開了公安機關的一次次打擊,逐漸成為雪原市毒品市場的老大。
經過一段時間的偵查,專案組決定對許秀英犯罪團伙進行收網,收網行動由市局尹副局長指揮。
擒賊先擒王,第一個抓捕目標便是許秀英,專案組計劃在她送貨交易的路上進行抓捕,而且要人贓俱獲,只有這樣才能迫使她認罪。市局剛配備了一套GPS衛星定位系統,禁毒大隊長祝春曉派偵查員將傳感器悄悄安裝在許秀英奧迪轎車的底盤上,這輛車的行駛情況就直接反映在市局指揮中心的屏幕上了。
這天,許秀英與一個她最信任的團伙骨干駕車外出。根據以往的監視總結出的規律,一個月左右,是她外出送貨的節點,祝春曉判斷此次她應該是去送貨交易。看著屏幕上移動的亮點,專案組民警們不禁感嘆,高科技這玩意兒就是好,極大地減少了腦細胞的損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快到出城口收費站時,許秀英忽然發現前面一輛車的車牌尾號是“4”,心里一沉,再聯想到出發前燒香拜關老爺時,不慎將一支香折斷,一絲不祥的感覺浮上心頭。她果斷決定中止交易,司機一打方向盤,奧迪車下了土路。
專案組民警發現許秀英突然離開公路,一時不明白她意欲何為。只見大屏幕上,代表許秀英的那個亮點繞來繞去,從另一方向接近了市區。難道抓捕行動暴露了?來不及多想,尹副局長命令祝春曉抄近路直奔許秀英居住的小區攔截。
祝春曉帶隊到達指定地點,簡單分了工,剛埋伏好,許秀英的車就到了。她下車左右環視,沒有可疑跡象。手下從車上拎出一個標有旅行社字樣的提包,鎖好車門,跟著她進了樓道。許秀英來到自家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剛要進屋,從樓上快步下來幾個人。她和手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反扭雙臂推進屋里。那些人迅速將幾個房間巡視一圈,當場打開她帶回的旅行袋,一包包白色粉末和粉紅色的藥粒觸目驚心。
去翔宇廠搜查的民警發現,廠房中間的那道墻上果然有暗門,撬開一看,制毒原料和工具歷歷在目。
許秀英被捕后,異常淡定從容,那處變不驚的氣度,絕對是資深罪犯才有的素質。尹副局長等人都認為這是一塊非常難啃的骨頭,可出乎大家意料,訊問時,她非常配合,對團伙成員、上線下線等交代得一清二楚,還交代了一個專案組不掌握的藏毒窩點。只是對這幾年販毒所獲贓款的去向,僅用一句“花掉了”來搪塞,堅決否認兩個兒子參與了她的販毒團伙。在接下來的調查中,也確實找不到能牽扯她兩個兒子的證據。看來,她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所有細節都處理得滴水不漏。
根據許秀英的交代,另一個藏毒窩點興海小區4棟501室的看守人叫宋玉成。此人身手不錯,心狠手辣,還特別喜歡槍,為此,許秀英花高價給他買了把正宗的美國造柯爾特左輪手槍。這種手槍停止力強,殺傷力大,而且輕巧實用。
民警們封鎖了興海小區,石琨帶隊來到4棟501室門前。屋里面靜悄悄的,大家都希望犯罪嫌疑人喝多了睡大覺,這樣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將其擒拿,搞個皆大歡喜。開鎖專家輕輕將防盜門門鎖打開,然后退到一旁。石琨毫不含糊,深吸一口氣,拉開門就沖了進去,其他人緊隨其后。
剛進門,石琨就愣住了。一個肌肉發達、猛男形象的小伙子持槍而立,赤裸的上身文著猛虎下山的圖案。兩三米的距離,即便他患有腦血栓后遺癥,擊中目標的概率也是百分之百,更何況他的持槍姿勢專業,站得穩如磐石,而且手持的是品質優良、性能卓越國際名牌。他目光陰冷地打量著沖在第一個的石琨,神情中透著說干就干的果斷:“不許動!否則我開槍了!”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石琨想,按說這該是自己說的話啊,怎么讓犯罪嫌疑人先說了?但此時他來不及想這些。后面的警察看不到里面的情況,還在一個勁兒往前擁,石琨想停也停不下來。腦袋一熱,他干脆撲了上去。砰的一聲,槍響了,幾乎同時,石琨撲在了對方身上,兩人摔在一起。后面的警察被槍聲震得一怔,瞬間反應過來,一擁而上,控制住了宋玉成。石琨和宋玉成臉上都血糊糊的,有人高喊:“快叫救護車!”
我完蛋了嗎?石琨這樣問自己。應該是的,那么近的距離,不完蛋才怪。可是,身上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還能清晰感知周圍的一切,甚至感覺到有人將手指伸到他的鼻孔前。
“怎么樣?”
“有口氣,還沒死透……”
說自己有口氣,那大概就是沒死。可是,怎么渾身上下動彈不了?或許還是死了,只是魂還沒散干凈?
石琨被抬到救護車上,救護車絕塵而去。醫護人員在車上對石琨進行緊急處置,氧氣面罩扣在他的臉上,生命監測儀也已經和他連接上。有護士用酒精棉擦去他臉上的血污,要為他包扎,卻找不到傷口。再看監測儀,心率、血壓、血氧、呼吸都在正常范圍內,又細細在全身查找一遍,還是沒發現傷口。護士疑惑地問陪同的民警:“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他渾身上下沒啥毛病呀?”
民警湊過來上下打量石琨:“不會啊,槍響后就他倒下了,別人有貼墻的,有貓腰的,但都沒趴下。再說了,你看他一直閉著眼睛昏迷著,不可能是槍聲震暈的。再仔細找找。”說著也動了手,在石琨身上摸索。
石琨心里納悶,自己的魂魄怎么這么長時間都不散?都說冤魂不散,可自己除了掛念上老下小,也沒什么冤枉要伸啊?而且身體對外界的觸碰依然有明顯的感覺,難道自己無意中練就了金剛不壞神功?
那民警檢查得細,解開了石琨的上衣扣子,沒發現傷口,下一步就要解開石琨的腰帶了。石琨突然想起,自己穿的是一條大花褲衩,是老娘用做床單剩下的布料做的,他和大鵬一人一條,雖然難看,但穿著透氣,很舒服。這要是在女醫生女護士面前顯露出來,那可就丟人現眼了。
情急之下,他試著睜睜眼,很輕松就看到了生命監測儀,屏幕上顯示的生命跡象曲線上躥下跳,沒有一點兒變直的意思。他馬上斷定自己沒死,猛地坐起來,嚇得護士驚聲尖叫:“哎呀媽呀,詐尸了!”
“我勒個去!”司機聞聽,回頭觀瞧,手一抖,差點兒將車撞到路邊的樹上。
在興海小區,技偵人員還在勘查現場,提取物證。尹副局長站在樓門口,突然看見救護車又轉回來了,后門打開,陪同去醫院的民警跳了下來。尹副局長焦急地問:“這么快就完了?沒有一點兒希望了?”
“還沒到醫院就……”那民警沖后面一擺頭,意思是由石琨親自來說明。
石琨磨蹭了一會兒才下車。本想著即便沒有列隊迎接他劫后余生的場面,至少也得有領導握手、同事熱烈擁抱之類。可下車后,尹副局長就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就把頭轉向別處。其他同事見領導冷淡,摸不準這事的調子,不便在領導面前做出不協調的舉動,關系不錯的只是遠遠地沖石琨笑笑,算是打過了招呼。石琨醞釀好的情緒全沒了著落,尷尬地咧著嘴,掃眉耷眼地站到一邊,點著香煙悶頭抽起來。
實際上,尹副局長看見救護車返回,就先入為主地認為一定是石琨已經犧牲。雖然此案成功破獲,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犧牲一名警察,作為現場指揮的責任無法推卸。他正琢磨著怎么向一把手,向省廳匯報,因此對后下車的石琨視而不見。忽然想到警察犧牲后的撫恤問題,他問旁邊的民警:“石琨家里還有什么人?”
民警搖搖頭:“不清楚,我給您問問他?”
順著民警的目光,尹副局長看到石琨正在那兒悶頭抽著煙。揉揉眼睛,確實沒錯,他大步走過去,抓住石琨的雙肩用力搖:“你沒死啊!”
石琨被領導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答道:“我也稀里糊涂……”
同事們見領導的調子有了變化,也跟著及時調整,紛紛熱烈地與石琨擁抱。
事后查明,宋玉成曾經當過警察,在警校學習時成績突出。工作后,在一次辦案中為嫌疑人妻子的美色誘惑,幫其掩蓋證據,東窗事發,被清除出公安隊伍。后跟隨許秀英販毒,因其行動敏捷、槍法精準,深得許秀英賞識。可是此人毒癮較重,警察沖進來的時候他剛吸過毒,大腦出現幻覺,還以為自己依舊是警察,把石琨當成了聚眾滋事的流氓。面對暴徒襲警,他嚴格遵守人民警察使用武器的規定,先向空中鳴槍示警。
正因為他的恍惚,以及深入到他潛意識中的規范動作,石琨才撿了條命。石琨將他撲倒后,臉撞到了宋玉成的鼻子,結果宋玉成的鼻血蹭了石琨一臉。
這天快下班時,手機里進來個外地區號的電話,石琨沒接就把它按掉了。現在騙子很多,手法上與時俱進,讓人防不勝防,稍不留神就中了圈套。不過,騙子的手段再高超,不給他表演的機會,總不會上當吧?過了十來分鐘,手機鈴聲又響了,還是剛才的號碼。他心里就畫魂兒了,這么執著的騙子似乎并不多見。再看來電的區號,有點兒眼熟,繼而意識到那是前妻的所在地,他的心跳突然改變了節奏,莫不是齊佳?
齊佳的聲音穿越十余年的時空,清晰地傳過來,猶如就站在面前。不知歲月的磨礪是否改變了她的容顏,至少對她的聲音沒有絲毫影響,聽起來還是那么圓潤甜美。
石琨以為,歷經了這么多年,歷經了這么多事,自己對齊佳已經心止如水,宛如扎在肉上的木刺,很疼,一旦拔出,恢復幾天,也就沒了感覺。他曾不止一次想象過與齊佳面對面時的情景:沒有怨懟,風輕云淡,面帶微笑,像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談論彼此。
此刻,齊佳真的就坐在他的面前。舊愛經年,已不復當年的模樣。美麗依舊,卻再也經不起細細端詳品咂。經過漂染的頭發不再那么濃密,遮蓋不住星星點點的白發。眼角眉梢細密的皺紋昭示著歲月的滄桑,而微笑里若隱若現的憂傷,更讓石琨的心一陣痙攣。
齊佳這些年過得并不十分如意。當年因兒子的病,她對公安工作心灰意冷,辭職下海,順風順水掙了些錢,這幾年卻開始走下坡路。同行競爭激烈,行業標準大幅提高,投資過大等等,使她經營的藥品原料加工廠入不敷出,工人開支都成了問題。雪原市的鑫康制藥廠累計欠款已達一百多萬,多次催款無效,她只好親自來了。
同時,也想借機看看兒子大鵬。離婚后,她曾多次給石琨打電話,想見見大鵬,都被石琨拒絕。如今,她早已組成了新的家庭,也有了孩子,但對這個殘疾兒子仍念念不忘。尤其是近一兩年,許是變老了的緣故,看著大鵬小時候的照片,暗自垂淚已不是三五次。
“你要到欠款了嗎?”
“沒有。”齊佳無奈地搖搖頭,“我這次來了才聽說,這家藥廠的董事長萬喜旺是個有名的賴皮,而且與司法部門關系密切,誰都奈何不了他。”
“我幫你試試吧。”石琨對萬喜旺的為人也聽說過一些。此人是市政協委員,在雪原市有些名氣,最重要的是,他跟政府各部門的關系比較深。小地方與大城市的區別就是,很多事情都不按規矩出牌,契約、法律難抵人情關系。況且,要耍賴,總能找到些理由。這雞蛋里挑出的骨頭,也就成了當地司法部門庇護、偏袒的借口。
“能行嗎?”齊佳已不抱太大希望。打這樣的官司,她是有過教訓的,花二十萬去救五十萬,五十萬沒救出來,那二十萬也跟著打了水漂。
“我先試試吧。”石琨沒有把話說滿,但內心里覺得把握還是挺大的。因為萬喜旺欠他一個挺大的人情。
半個月前,有群眾報案說有條瘋狗在街巷亂竄,已經咬傷兩人,引起了不小的恐慌。石琨帶人拿著槍匆匆趕赴現場,路上,接到市局尹副局長的電話指示:如果制伏不了,就果斷將其擊斃,絕不能讓狗再咬傷群眾。
來到現場,石琨才知道這條狗不是一般的狗,是條藏獒,也沒瘋。這藏獒體型碩大,像只小狗熊,得有一百六七十斤,棕紅色的長毛油亮發光,眼睛不大,目光卻令人膽寒。石琨對藏獒市場行情了解不多,但估計這條藏獒價格不菲。
民警、治安員和附近的群眾駕車將這條藏獒驅趕至一個工廠的院里,然后眾人合力將它逼入圍墻邊狹窄的三角區域內。聞訊的工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拿著棍棒、鐵锨紛紛參與到圍堵的隊伍中。藏獒面對里外三層的人群,知道已無路可逃,索性直面眾人,時而露出尖銳的獠牙,時而發出瘆人的低吼。眾民警持槍在手,子彈上膛,只等石琨一聲令下,再厚實的皮毛也會被打成篩子。
藏獒貌似兇猛,可石琨卻從它的眼中看到了絕望和茫然,突然覺得它與自己曾經的處境是那么相似,就有了一絲惺惺相惜的憐憫。他命令民警:“只要它不發狂傷人,就不要開槍。”
人犬雙方陷入僵持之中。石琨清楚,隨著時間的推移,圍上來的人會越來越多,帶給藏獒的壓力也會越來越大,它的不安、焦躁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不顧一切地奮力一搏。到那時,它即便不死在槍口下,也會被圍堵者的亂棍打成肉泥。
不安的氣氛在不斷聚集,如同泄漏的煤氣,達到一定濃度就會轟隆一聲。石琨冥冥中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是有辦法的。可這辦法是什么?一時又想不起來。人至中年,他的記憶力明顯退化,有時就在嘴邊的名字都念不出來。
一個滿頭大汗的小伙子著急忙慌地擠到石琨身邊,將手機遞給他:“請您接一下我們董事長的電話。”
電話那頭便是萬喜旺,這條藏獒的主人。萬喜旺的語氣很急切,說話很簡練,重點是兩個:一是這條藏獒價值兩百多萬,是他的命根子;二是在接到市局尹副局長的電話前,無論如何不要采取行動。
萬喜旺的電話剛斷,尹副局長的電話還真的就打了過來。他的口吻與先前有了很大的差別,但指示依然明確:全力控制局面,不能讓藏獒受到傷害,他馬上就趕過來處理。
也許是尹局不容置疑的語氣刺激了石琨大腦里的某根神經,觸動了某個記憶單元,他想起了吳胖子。吳胖子是專門屠狗賣肉的商販。他屠狗的方法很簡單,牽條狗過來,用繩子套在脖子上,另一端搭在他家門前的一棵老槐樹上,嘴里叨咕幾句,大約是天生萬物,各有各命的意思,然后一用力,狗便被吊了起來,蹬幾下腿就斷了氣。他身上一定有某種神秘的氣息,無論多狂躁的狗,一見他就麻了爪,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乖乖地任他擺布。有人說,他天生是狗的克星。
他會不會有辦法呢?石琨給吳胖子打電話說明情況。吳胖子說沒問題,小毛病,馬上就到。在等待的過程中,石琨向萬喜旺的助理了解事情的經過。
萬喜旺基于安全考慮,也是特別喜歡藏獒,不惜重金從西藏買來這條純種紅獒,取名森格,藏語獅子的意思。萬喜旺對森格比對他老婆都好,在藥廠和家里各騰出一間房子做犬舍,每天上下班都帶著它。森格也真是忠誠,只聽萬喜旺一人的話。萬喜旺的家人和朋友若想指揮它干點兒啥,它就當沒聽見,看都不會看你一眼。在養森格前,萬喜旺還養著一條牧羊犬,價值二十多萬,兩條犬同吃同住,關系親密。有一天,萬喜旺心血來潮,要檢驗一下森格的聽話程度,就下令讓它去咬牧羊犬。森格稍做遲疑,確認沒有聽錯指令后,便低吼一聲,迅速沖向剛才還在一起嬉鬧的伙伴。震魂攝魄的吼叫聲,讓萬喜旺意識到要壞事,想下令制止,又想起買森格時藏民的叮囑。那人說,藏獒是有尊嚴的,不能戲弄,否則就會失去它的信任。萬喜旺只好心如刀絞地品味一句戲言所付出的代價。牧羊犬被咬得鮮血淋漓,還沒送到寵物醫院就斷了氣,萬喜旺后悔得直扇自己嘴巴。從此,他在森格面前謹慎言行,從不輕易發號施令。
在廠里,萬喜旺專門聘了個人照料森格。這回萬喜旺去海南療養十多天,飼養員每天按常規送水送飯,打掃衛生。可能是這次萬喜旺離開的日子較長,森格不知主人發生了什么事,故而焦躁不安,趁飼養員打掃衛生的機會,沖到了街上。
萬喜旺得知后心急如焚,唯恐愛犬有閃失,可即便坐最早的航班趕回來,也得下午才能到達。
尹局很快來到現場,隨后而至的還有動物園園長。園長帶來了一個專門用于運輸大型動物的鐵籠,還有一支動物專用麻醉槍。不過,這槍有年頭了,自公園建成后還沒使用過。尹局、石琨和園長拿著麻醉槍研究了好一會兒,覺得麻醉彈與皮糙肉厚的藏獒相比顯得非常單薄,恐怕難以穿透阻礙,而且麻醉藥的有效期已經過了許久,縱然僥幸扎進去,藥勁很可能跟蒸餾水差不多,不僅不能把藏獒麻翻,還可能激怒它,最后決定放棄。
尹局聽了石琨找吳胖子來處理的打算,心存疑慮:“他能行嗎?”
石琨說:“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死馬當活馬醫吧,實在不行只有開槍。”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輕舉妄動。”擔心民警有沒聽清的,尹局又強調一遍,“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開槍。”
藏獒的情緒明顯地更加焦躁,在五六平方米的空地上低頭來回走動,速度越來越快,讓人看著眼暈,偶爾抬頭看一眼圍觀的人們,悶吼兩聲,顯示出內心的強烈不安。尹局擔心它突然爆發,局面失控,下令讓民警手拉手組成人墻,緩慢推動周圍群眾后退,減輕藏獒的壓力。即便如此,在場的人們也都能感受到藏獒情緒失控的臨界點已迫在眉睫,都不再言語,緊張地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千鈞一發之際,吳胖子趕到。吳胖子的相貌與外號極不相符,精瘦,兩眼冒著紅赤赤的賊光,倒有點兒像機關算盡的賭徒。據說他原來很胖,這些年也未曾有意減肥,卻愈來愈瘦,以為得了糖尿病或其他嚴重疾病,去醫院檢查,卻沒查出個名堂,瘦的趨勢沒得到有效遏制,現在算得上形銷骨立了。他衣著整潔,表面看很難將他與屠狗的職業聯系起來,但身上還是有一股濃重的土腥味,離著挺遠就能聞得到。
吳胖子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會兒,掏出煙自顧自點著,僅抽了兩口就丟掉踩滅,拿了根繩子朝森格走去,邊走邊嘀嘀咕咕,走到森格身邊,伸手摸了摸它的頭,然后用繩子套住它的脖子,牽著它走向鐵籠。森格的神情放松下來,脖子上已經支楞起的毛也伏順了,很聽話地被送進鐵籠子。
萬喜旺回來后,對石琨是千恩萬謝,說以后只要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言語一聲,刀山火海,全力以赴。
現在,檢驗萬喜旺說的是不是真心話的時刻到了。
一向桀驁不馴的萬喜旺買了石琨的面子,眉頭都沒皺一下,答應馬上把一百三十萬還上。石琨想,大概他是真的愛狗,自己救了他的愛犬一條命,他是發自內心地感激。讓石琨想不明白的是,既然萬喜旺如此財大氣粗,可以花兩百萬買條狗,為什么要賴一百三十萬的賬呢?這些有錢人,真是讓人難以理解。不過這樣一來,自己也欠了萬喜旺一個人情,石琨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還人情的時候。
齊佳終于見到了大鵬。大鵬已經不認識她,對媽媽的概念也只停留在字面上,卻還是對她露出讓人心碎的笑。齊佳情緒激動,拉著他的手讓他叫媽媽。大鵬滿眼狐疑地望著她,緊閉雙唇,默不作聲。奶奶和爸爸跟著著急,催促他叫,可他就是不張口。齊佳眼圈紅了,忽地起身將兒子攬進懷里。奇怪的是,大鵬沒有反抗,也許是遙遠而熟悉的氣味讓他感到溫暖、熨帖、安寧,他的臉上浮現出嬰兒沉睡時的神色。
石琨讓大鵬拿來最近的習作給媽媽看。許秀英涉毒案破獲后,翔宇手工藝制品廠被查封,大鵬也就不再去工作。石琨不惜花高價請繪畫教師一對一地教授大鵬,盡力開發他的潛能。大鵬學畫時間還不長,卻也畫得有模有樣。齊佳對兒子的這項才能也感到驚嘆,一張張仔細觀看,還帶走了兩張作為紀念。
齊佳給石母和大鵬帶來許多禮物。給兒子的禮物中有一部最新版的蘋果手機。石琨說:“這個你拿回去吧,大鵬不會用。他剛上班時為了方便聯絡,我給他買過一部,一有空就教他怎么用,直到現在廠子都黃了,他也沒學會。”
“我來教他。”說著,齊佳就耐心地指導兒子,還把自己的號碼保存進通訊錄,“想媽媽了就給我打電話,好嗎?”
反復演示了好幾遍,甚至手把手地教,齊佳腦門都急出了細汗,可大鵬還是沒有學會怎么操作。
臨別時,齊佳想最后努力一下,聽兒子叫聲媽,可大鵬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沒有滿足她的心愿。
在機場,石琨陪著她候機。兩人沒有故意找話題閑聊,默默地坐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齊佳的手機響了,她接通電話,忽然兩行熱淚淌下,倏忽間便涕泗滂沱,淚飛頓作傾盆雨。石琨不知發生了什么。齊佳將電話遞給他,石琨把手機放到耳邊,聽到大鵬磕磕巴巴卻字字清晰的呼喚:“媽……媽媽……”
排隊進入安檢門之前,齊佳突然回轉身:“擁抱一下吧,再見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兩人像戀人般緊緊擁抱在一起,齊佳在石琨的耳邊悄聲說:“我和黃雪峰沒有一點兒你想象的那樣的事。”然后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石琨一怔,往事驀然涌上心頭,心忽悠一下。他的雙眼模糊了,齊佳的背影漸行漸遠,變得虛幻飄渺,直至消失。
“別了,保重!”
你是我天空飄過的一朵云,
在我的湖泊里投下濃重的陰影,
從此不再有漣漪……
在回去的路上,石琨心里反復默念著不知什么時候看到的一句詩。
冬天說來就來。一場大雪過后,雪原市銀裝素裹,開始進入一年中最漫長的季節。專家預測的暖冬沒有出現,恰恰相反,西伯利亞寒流一個接一個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時尚的女人們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貂皮大衣,白貂、灰貂、黑貂、金貂、紫貂……貂皮成了這個小城市特有的名片,似乎這樣便有了身份,尊貴起來。
尚艷萍最近買了件中長款的白色貂皮大衣。這件大衣買得可不容易,是她省吃儉用一塊錢一塊錢積攢下來的。都說國企工資高,其實高的是領導,普通職員、一線工人工作最辛苦,收入卻是最低的,只是跟領導們一平均,被虛高了。尚艷萍兩口子都是企業機關的普通職員,供一個不省心需要經常私下補課的孩子,溫飽還勉強,如果拿出一兩萬買貂皮穿在身上,確實是奢侈了。可她就是打心眼里喜歡,無視現實地喜歡,只要看到別人穿,尤其是熟悉的人穿,就百爪撓心。
為此,她在保障兒子需要的前提下,從點滴做起,節省每一個銅板。她每天走路上班,說是為了鍛煉身體,實則是省下坐公交車的錢,為實現買貂皮的目標添磚加瓦,增加一根貂毛。有了病也硬扛著,難受時就想想貂皮穿在身上的感覺。這辦法也確實有些效果,一想到自己雍容華貴揚眉吐氣的樣子,病痛便減輕了不少。就這樣,兩年下來,她硬是攢夠了買貂皮大衣的錢。
曾經,她老公把從煙錢中省下的兩千元塞給她,讓她買貂皮大衣。她數了數,說這點兒錢最多夠買貂皮褲衩的。不過她還是很感動,說等買完貂皮后,就給他增加打小麻將的支出。老公也很感動,心想自己沒本事給老婆買貂皮大衣,老婆卻從不抱怨、不嫌棄,暗下決心一定要更加努力。
攢錢的過程很漫長,買的時候卻很短暫。尚艷萍事先試穿許多遍了,以致他們夫婦購買時,售貨員以為她又來試穿,愛答不理地說:“又來過癮了?”
尚艷萍臉一紅,底氣卻十分充足,大聲說:“開票,我今天直接穿走了!”
老公去交款,她急切地將那件相中已久的衣服穿在身上,再也不肯脫下。
二人從商場出來,寒風裹著硬雪,沙粒般打在臉上生疼。老公說:“咱們打車吧,不然與貂皮不相配。”
尚艷萍堅定地說:“不,走路回去。”
“深一腳淺一腳,得走一個多小時呢。這大雪天的,誰顧得上看你?”老公知道她的心思,卻發現老婆精神抖擻、姿態優雅地走出好遠了,他只好亦步亦趨地低頭跟著。
穿上貂皮的尚艷萍像打了雞血,精神頭大增,家里家外經常飄出她歡快的歌聲,整個家受到她情緒的感染,也變得喜氣洋洋。老公想,一件貂皮大衣能有這么大的魔力,也算是物有所值。現今,找一件能讓全家都開心快樂的事,還真不容易。
尚艷萍也愿意上班了。每天興沖沖地到單位,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而且與同事們的關系也變得融洽密切。賈穎在另一科室工作,二人的家卻住得很近,都在一個小區。以往賈穎多次邀尚艷萍一同上班、下班,尚艷萍都找借口推掉了。以前她與穿貂皮的賈穎一起行走時,感到壓抑,心里不舒服,覺得自己比對方矮一截。現在不一樣了,尚艷萍也穿上了貂皮,感覺和賈穎一般高了。從此兩人出雙入對,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人事處處長的女兒結婚,不敢大操大辦,在正式舉行婚禮前分批分層次小范圍辦酒席。自從上面對領導干部有了明確的要求,這種形式的婚宴便適時而生。本來尚艷萍與賈穎說好要一同去飯店,中午時,賈穎突然接到高中同學的電話,說常年在北京工作的一個同學回來了,晚上大家見個面聚一下。這個同學難得回來一次,當年又追求過賈穎,賈穎想看看他這么多年變成了什么模樣,就讓尚艷萍跟處長打個招呼,去參加同學聚會了。
尚艷萍參加完婚宴還不到八點。雖然已是隆冬,天早就黑透了,大街上依然燈火通明,人來車往。有同事問她需不需要開車送,她猶豫了一下。她家小區有段路沒有路燈,行人稀少,有點兒背靜,但轉念一想,不過四五分鐘的路程,同事送她也不順路,便謝絕了。
經過這段路時,她盼著能有行人同路,可是沒有,靜靜的,只有遠處傳來陣陣汽車的喇叭聲,仿佛這里被喧囂火熱的城市邊緣化了。她心一緊,不由加快了腳步,近乎小跑,高跟鞋敲打著凍得硬邦邦的地面。已經看到自己家的那棟樓了,家家戶戶窗戶里透出的燈光讓她感到格外溫暖,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就在這時,不知從什么地方冷不丁兒躥出一個人影。沒待她有所反應,已從后面用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一把冰冷的匕首貼在她的臉上:“別出聲,出聲整死你!”
尚艷萍立馬就蒙了,大腦一片空白。等她稍回過點兒神時,身上的貂皮大衣已被扒去。那可是她歷盡千辛萬苦才擁有的心愛之物,怎能輕易放棄?她不顧一切地抓住大衣,撕心裂肺地大喊:“搶劫啦——”
寒光一閃,匕首穿透腮幫插進嘴里。尚艷萍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下意識去阻擋,松開了緊抓住貂皮大衣的手。歹徒搶過大衣匆匆逃走。尚艷萍捂傷口的手濕淋淋的,知道是血,心勁一泄,跌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看著歹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疼痛與冰冷提醒尚艷萍必須求救。她從包里找到手機,拔通了老公的電話。她老公穿著拖鞋就跑了下來。找到尚艷萍時,只見她滿臉是血倒在地上,已經意識模糊。老公抱起媳婦打車直奔醫院,經搶救,尚艷萍性命無虞,但破了相,縫了十四針。
這已是近期發生的第四起搶劫貂皮大衣的案件。俗話說,事不過三。現在已經到了四,負責偵破此案的市局刑警支隊專案組依然毫無頭緒。尚艷萍案發生后,副市長、公安局局長程剛召集專案組成員開會分析案情。根據現場勘查和走訪,作案人的形象仍很模糊,能肯定的是這四起搶劫案系一人所為;作案地點都選擇在沒有監控探頭的地方,作案時間在晚上八點至十點間;作案手段兇殘,下手迅速,目標明確,即獨行女人身上的貂皮大衣,作案時盡量避免對貂皮的損壞,其中一起,他是撩開大衣,將匕首捅進被害人小腹的。
沒有明確的線索,專案組只有采取老套路,加大對舊貨市場、典當行等銷贓渠道的調查,試圖從中發現端倪。案件一直沒有進展。公安局極力控制知情范圍,但恐慌情緒還是悄悄在社會上蔓延。一時間流言四起,諸如“貂皮殺手”、“劫富濟貧”等各種說法形形色色。省公安廳三天兩頭詢問破案進展。市委書記多次召見程剛,強調全國有機食品博覽會還有半個多月就要在雪原市召開,公安局要調動一切力量,一定要在博覽會開幕前破案,讓全市人民安心,讓各地參加博覽會的客人放心。
程剛壓力山大,寢食難安,多次召集專案組碰情況,可研究來研究去,也沒研究出個子丑寅卯。犯罪嫌疑人很狡猾,有相當強的反偵查能力,案子作得干凈利索,沒留下有價值的線索。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又出了個讓程剛鬧心的事——市局刑偵支隊長孫波被“雙規”了。
前些日子,省巡視組接到舉報,會同有關部門對君美酒店進行突擊檢查,無意中發現一個賬本,記錄著受賄人員的名單及數額,孫波就名列其中。接著順藤摸瓜,又查出多起孫波收受其他酒店、歌廳賄賂的行為。
程剛清楚,搶劫貂皮大衣系列案正處在瓶頸階段,誰來頂替支隊長呢?撓頭之際,忽然想起石琨,不由眼前一亮。破案不僅僅要靠專業知識和經驗,運氣也很重要。劍走偏鋒,說不定運氣正旺的石琨能再火爆一把,把此案破了。
剛剛入冬,石琨感冒了。初時只是打噴嚏、鼻塞,以為過幾天就會不治而愈。誰知幾天過后,更加嚴重了,高燒、咳嗽、嘔吐、頭疼,整天不得消停。湯圓圓天天陪他到醫院打點滴,折騰了半個多月才有點兒好轉。湯圓圓說,這次流感很厲害,她們單位也有很多人感冒,癥狀和石琨差不多。但石琨清楚,不是流感勢頭猛,而是自己的抵抗力急劇下降了。有時,他能明顯地感覺到生命的能量在流逝。這流逝與自然緩慢如溪流般的衰老不同,猶如堤壩有了缺口,水迫不及待地往外涌。
石琨的生命已經超過了醫生預測的半年上限。度過了春天,度過了夏天,度過了秋天,又進入冬天。如果再度過冬天,就完成了一個輪回。四季是一年的輪回,往深里想,一生便是這些輪回的重復,走過四季,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就相當于走過了一生。他現在的心態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變,不再怨天尤人,抱怨命運的不公。每天早上,當他睜眼看到窗外的陽光,看到老媽在廚房忙碌,看到兒子還在甜甜地酣睡,看到掛在衣架上的神圣莊嚴的警服,一股感恩之情就會油然而生。他覺得自己比許多人都幸運,品味過生活的酸甜苦辣,展現過自己的人生價值,況且還有今天,還有絢麗多彩的今天……
湯圓圓要過生日了。石琨說你的生日我來安排,順便表達一下這段時間對我關照的感謝。湯圓圓說:“感謝倒是不必,生日卻是很想與你一起過,就咱倆。”
兩人來到旋轉餐廳。旋轉餐廳在二十多層樓的樓頂,周圍全是透明的玻璃,可以俯瞰整個流光溢彩的城市。餐廳在不知不覺中旋轉,眼前的景致也跟著不斷變化。餐廳中間有架鋼琴,鋼琴師可以根據客人的要求演奏不同的曲目。整個氛圍有西方的浪漫色彩,然而供客人食用的只有火鍋和啤酒,又有點兒本土的溫馨了。
石琨的準備也有土洋結合的味道。買了個小蛋糕,還特意去小面坊,做了一根特制的面條,至少有一米長,寓意健康長壽。湯圓圓癡癡地感受著這份溫馨,當鋼琴師奏出石琨為她點的生日快樂曲時,她已是淚流滿面。她自幼失父,從未感受過父愛,石琨細致入微的關懷,讓她心潮澎湃。
讓她澎湃的還不止這些。石琨變魔術似的從座椅下拿出個紙袋,打開一看,竟然是件貂皮大衣。湯圓圓尖叫一聲,幸福得差點兒暈過去,引得周圍食客紛紛側目。
在琢磨送什么給湯圓圓作為生日禮物時,石琨頗費了一番腦筋,最后咬牙決定送她一件她向往已久的貂皮大衣。許秀英案后,市局獎勵了他五千元,加上以前的積蓄,剛剛夠。情感有時也是需要借助物質來表達的。石琨送給湯圓圓一份快樂,也了卻了自己的一份心愿。
接到通知到刑警支隊任代理支隊長,所里的同事紛紛向石琨祝賀。大家都清楚,代理期間只要不捅大婁子,正式任命是遲早的事。大陳說:“市管正科級,死了可以進公墓了。”
大家都發自內心地替他高興,一年來,石琨表現出的兢兢業業和不要命的勁頭確實令人欽佩。
程剛找他談話時,指向很明確,讓石琨先把系列搶劫案破了,挽回歹徒猖狂作案及孫波被“雙規”在社會上造成的惡劣影響。
石琨細細看了系列搶劫案的卷宗,聽取了辦案人員的匯報,反復琢磨了好個幾晚上,也沒想出個什么良方妙計。人和人的腦容量差不多,誰也不比誰聰明多少,誰也不比誰傻多少,偶爾出現個腦袋大的,早就脫穎而出,不在這個圈里混了。但新官上任,總得顯示一下與眾不同,以證明自己不是來濫竽充數的。案情分析會上,石琨說:“作案人的活動范圍是有規律可循的。”
此言一出,立即讓在座眾人心頭一震,莫非這從未在刑警隊干過的犢子真有過人之處,技高一籌?大家的耳朵都狼狗一樣支楞起來,細聽下面如何分解。
石琨說:“連接四個發案點,可形成一個四邊形。”——廢話,四點連線成四邊形,上過小學的都知道。連接成了圓形那是因為得了腦血栓后遺癥,手哆嗦畫不直。
“作案人在作案時往往會選擇他熟悉的區域,還要事先踩點。這四個發案點,雖然分布散亂,但也沒有散到無邊無際的程度。”——還是廢話,雪原市一共才多大,如果散到了俄羅斯,還成了跨國案件呢。
“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作案人居住在這四邊形中的某一個點上,以此點為中心,以步行半小時至一個小時的路程為半徑,形成一個作案范圍。那么我們的工作重點就在這個圈里。”石琨在空中畫了一個圈。這個想法是他來會議室的路上突然想到的。有一段時間,他熱衷于晚飯后散步,又不喜歡重復一條線路,所以常是從家里出發,東南西北都走過,半小時左右,再原路返回,對周圍的環境也就漸漸熟悉起來。
本以為新來的領導真的發現了破案的關鍵點,聽石琨這樣說,大家心頭一松。如果一個非專業的外行一來就找到案件的癥結所在,這幫老偵探們的臉可就掛不住了。人的潛意識中,都不希望別人比自己本事更大。
新領導畫的這個圈有些牽強,即便有道理,這個范圍也難以把握——萬一作案人哪天吃得有點兒多,多走了幾步,就竄出了圈外。因此,偵破工作仍無重點可言。但大家都不提出異議,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聽石琨繼續煞有介事地白話。大家對這位新領導的秉性還不熟悉,不要以為領導都是大肚能撐船,心眼不如針別的大有人在,說不定唱一次反調,他會記一輩子,逮著機會就勒勒鞋帶。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領導怎么吆喝,咱怎么干就是了。
“下一步具體工作,一是立足這個圈內進行摸排走訪;二是采用釣魚的辦法,引作案人上鉤……”——舍媳婦逮流氓?這辦法倒是不錯,可誰去當這媳婦呢?刑警支隊的女民警寥寥無幾,主要做內勤工作,不是年齡偏大,就是弱不禁風,沒有武藝高強的女漢子。而且當誘餌風險太大,這歹徒極為兇殘,不給受害人反應時間,有時上來就用刀捅。搞不好,流氓沒抓住,媳婦被禍害了,那公安局的臉可就得用報紙貼上了。
石琨見大家低頭不語,推薦不出合適的人選,于是說:“我來男扮女裝,戴個假發,穿上貂皮,黑燈瞎火的,歹徒一定辨不清。”
大家聞言愕然。領導要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不會是作秀擺姿勢照相吧?別說,這個新領導還真有點兒另類,讓人刮目相看,猶如魚缸中放進一條泥鰍,疲沓麻木的觀賞魚頓時被攪得活躍起來,跟管理學上的“鯰魚效應”效果差不多。專案組成員開始積極行動,石琨要粉墨登場了。
道具中的女式背包、假發好找,收繳物品倉庫里有的是,拿出來撣撣灰,肩上一背,頭上一扣,儼然就有了女人的模樣。貂皮大衣可有點兒麻煩,哪個女人愿意把心愛的東西奉獻出來?抓捕現場什么意外都可能發生,不用說被捅壞、濺上血,就是被男人穿過,被歹徒撕扯過,作為證據被拍照,擺弄來擺弄去,心里也會膈應。但這個道具又是這出戲的關鍵,歹徒就是奔它來的,而且歷練得很可能已經成了鑒定專家,不能用贗品糊弄。石琨只好求助湯圓圓。
初聽要用貂皮大衣做誘餌,湯圓圓很興奮,忙不迭地答應:“好啊,我穿著在前面走,你在旁邊暗中保護。”
她把抓捕歹徒想象得如你挑水來我織布那么簡單浪漫。石琨把這項任務的危險性分析完,湯圓圓的熱情很快冷卻,舍不得把已經穿出感情、暖心暖肺的衣服拿來公用,又不好意思拒絕,畢竟石琨是以個人名義求助。她只好叮囑,別弄臟弄壞,別系扣子撐裂了。這貂皮大衣穿在石琨身上有些緊,不系扣子還勉強。
打扮好的石琨仿效女子走了兩下小碎步,在夜色中還真可以以假亂真。外圍做策應的江海濤說了句“石隊小心點兒”,與小吳開巡邏車離開,到達指定地點后,與石琨試了一下無線對講機的通訊線路,便悄無聲息了。
石琨開始踽踽獨行,孤零零一個人面對濃重的黑夜,他沒有絲毫恐懼,卻感到陣陣興奮。貂皮大衣真是好東西,擋風保暖,敞著懷也不覺寒冷,更讓他感動的是湯圓圓的通情達理。石琨打定主意,盡可能地不讓大衣受到損壞,因此整個感官系統也就格外警醒。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被石琨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步行節奏,不回頭張望,以免打草驚蛇,全身卻高度戒備,判斷著來人與自己的距離。腳步由遠而近,在進入兩米攻擊圈時,他猛地轉身,同時鉚足了勁兒飛起一腳。這腳如果踢中,估計馬上就會喪失反抗能力。可是,回過身石琨才發現,對方不是手執匕首張牙舞爪的歹徒,而是一個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想收腳已經不可能,只有硬生生改變方向,那一腳帶著風踢在大衣的下擺上。
女人驚叫一聲,轉身就跑。石琨趕緊亮出身份。
原來,那女人家在附近,經過這段路時想起最近社會上的傳言,越想越怕。借著昏暗的路燈,她看到前面有一個女人,就想趕過來結伴同行。
江海濤等人在巡邏車里聽到了異常,緊急趕過來,方知是虛驚一場。石琨說:“很好,配合得不錯,今天就當實戰演習了。”
盡管沒有收獲,但大家都感到,破案似乎指日可待。然而,接下來一連幾天,都是平安無事。石琨寂寞地在設伏地點徘徊,偶爾有人經過,也是躲得遠遠的,步履匆匆,沒有一個搭理他。別說抓到歹徒,演習的機會也不再出現。石琨有些泄氣,懷疑自己瞎貓逮死耗子的招數是否能夠奏效。江海濤、小吳也出現了懈怠跡象,有時坐在巡邏車里嘮著嗑就睡著了。
這晚,石琨換了一個地方,晃悠了一個多小時,沒出現哪怕是一點兒風吹草動的情況。他百無聊賴,心生煩躁,有了抽煙的念頭。四周看看,他準備找個隱蔽的地方過煙癮。忽然,身后撲通一聲,急回頭,看到一個男人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走得快了,不留神踩在冰面上,滑倒了。大約摔得挺重,掙扎著要起來,卻力不從心。
“扶不扶”的念頭立即在石琨的腦中閃過,又馬上否定了自己的顧慮。首先不會是碰瓷兒的,沒有誰深更半夜在人跡稀少的地方碰瓷兒,除非他有病,見人就想碰。其次這人沒到小腦萎縮、大腦糊涂的年齡,不會記不得自己是怎么摔的,沾邊就賴。伸手去扶,那人痛苦地說:“幫忙叫一下救護車,我的腰好像摔折了。”
石琨嚇了一跳,忙縮回手:“你別亂動,把神經弄斷了就得癱瘓。我這就打120。”
看一下表,已近晚上十點。石琨走開幾步,將這里的情況向江海濤說明,叮囑他們再巡邏一會兒,到十點就撤回去休息。
120救護車到了,石琨跟著上了車。他不跟著醫護人員也不同意,還指望著向他收出車費呢。車上一個男護士緊貼著石琨,石琨往旁邊移了一點兒,男護士借車子晃動也跟著貼過來,一只手還假裝不經意地放在了石琨的大腿上。再看其他人,看似漫不經心,目光卻時不時向他瞟過來。
什么情況?石琨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穿著。他忙摘下頭套塞進包里,又不好解釋說明,只能用排斥的眼神瞪了男護士一眼,表示自己不是同道。男護士仍不甘心,從口袋里找張紙寫下自己的電話,悄悄塞進石琨的兜里。自以為做得隱蔽,其實全車人除司機目視前方、病人疼得無暇顧及,別人都看在了眼里,只不過都不說破而已。
一路尷尬。到了醫院,石琨見摔傷者的疼痛有了點兒緩解,提醒他打電話通知家人。那人猶豫一會兒,將電話打給了姐姐。急診科的醫生進行了初步檢查,從醫生與患者的對話中,石琨知道此人叫郭繼明。
接下來要拍X光片,石琨用平板車推著郭繼明去放射科。郭繼明緊蹙眉頭,很真誠地對石琨表達感謝。石琨嘴里說著不謝不謝,心里卻盼著郭繼明的家人快點兒趕到,自己好脫身回家睡覺。
醫院的設備比較先進,也更人性化,患者躺在平板車上就能拍片。郭繼明在石琨的幫助下,將褲子褪至膝下。醫生湊近拍攝窗口觀察了一會兒,讓把上衣也脫掉,還嘟囔:“揣的什么東西,這么長……”
石琨幫助郭繼明把羽絨服脫去,抱著衣服退到旁邊,忽然感到松軟的衣服里有件細長堅硬的東西,伸手一摸,竟在羽絨服內側衣兜里摸出把匕首,頓時大吃一驚。走出拍攝室,石琨來到光線明亮的走廊,仔細觀察。匕首長二十幾厘米,很鋒利,刃與刀柄的銜接處似乎還有未清除干凈的血跡。他有些迷糊滯澀的大腦像突然遭了電擊——此人是奔著穿貂皮的自己而來,不料滑了一個跟頭,弄巧成拙。
石琨告誡自己穩住,深吸一口氣,去另一個房間跟醫生要了個裝X光片的塑料袋,將匕首裝好,放進自己隨身帶的包里。再次走進拍攝室時,郭繼明已拍攝完畢,瞪大眼睛看他的表情。石琨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幫助郭繼明穿好衣服,把他推到走廊等著取片。
郭繼明想對石琨說些什么,還沒開口,他的姐姐急三火四地趕到了,呼哧帶喘地說,聽到弟弟出了事,頓時毛鴨子了,腿軟得差點兒上不了出租車。他姐姐是那種咋咋呼呼的外向型,密不透風的語言馬上充斥了整個走廊。郭繼明好不容易逮著個她喘息的間歇,示意姐姐靠近,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又對石琨說:“今天真是太謝謝您了,我姐來了,我也沒什么事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他姐姐掏出五百元錢遞過來:“一點兒心意,您別嫌少。”
石琨再三推辭,他姐姐打架般撕撕巴巴,硬是把錢塞進了石琨的兜里。石琨說:“不差這一會兒了,我再等等醫生的診斷結果。”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姐姐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邏輯混亂,東一句西一句,但還是被石琨組合成較為完整的基本情況——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郭繼明,四十多歲,在鋁制品廠工作,去年與媳婦離婚。前妻是農村人,在郭家幫助下在城里站穩了腳跟,卻土包子開花,變得極為張揚虛榮。兩人離婚的導火索是郭繼明買不起貂皮大衣。
聽到“貂皮”二字,石琨又是一激靈。
檢查結果出來了,郭繼明的腰椎沒事,是尾骨骨折。他姐姐問:“那地方怎么能摔折了呢?”
醫生說:“寸勁兒。”
又問:“怎么治?”
醫生答:“先住幾天院,止疼消炎,穩定后回家靜養。”
石琨幫助他們住進病房,一切安排妥當,郭繼明又催促石琨回去。他答應著,卻在走廊的椅子上坐定。他清楚,應該盡快對匕首進行檢驗,但召集技術科的人加班需要主管局長協調。現在已經是后半夜,他不忍打擾局長,反正郭繼明也跑不掉,拖到明早上班也不會影響破案。而且,郭繼明是不是犯罪嫌疑人還不能確定,也就不宜興師動眾,萬一弄錯,讓人笑話。自己堅持一下,看守一個尾巴骨折了的病人應該沒有問題。心意已定,他靠在通風窗口,抽著煙,打起十二分精神盯著病房。
一個多小時后,郭繼明的姐姐走出病房找護士換藥,發現石琨還在走廊里,很驚訝:“你怎么還沒回去睡覺啊?”
石琨笑笑說:“回去也睡不著,還打攪家人,不如在這兒待到天亮。”
回到病房,郭繼明的姐姐對弟弟說:“那人真怪,還在外面守著呢,是不是嫌咱給的錢少啊?”
郭繼明讓姐姐把羽絨服遞給他,仔細上下捏了捏,長嘆一聲:“別管他了……”說著就閉上了眼睛。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上班時間,石琨讓江海濤過來取匕首送檢。臨近中午,醫院住院部突然來了一群人,為首的是副市長、公安局局長程剛。石琨一見這陣勢,心中大喜,熬夜的疲勞瞬間消失,知道大戲要開場了。
果然,檢驗結果認定匕首上殘留的血跡與被害人尚艷萍的血跡同一,郭繼明就是搶劫傷害尚艷萍的犯罪嫌疑人。
訊問過程較為順利。郭繼明似乎從意外滑倒那一刻起,就意識到自己的大限已到,在劫難逃。正應了那句老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沒有過多掙扎狡辯,他交代了四起搶劫犯罪的事實。江海濤等人到郭繼明單獨居住的房子搜查,很快就報告石琨,四件貂皮大衣均已找到。
石琨沒有像其他民警那么興奮,許是兩天沒休息的緣故,整個人顯得疲憊萎頓,肚子里有絲絲脹痛,腦袋暈暈乎乎的。他讓其他訊問人員做好筆錄,自己來到訊問室外,點著一支煙,一口口地深吸著。忽然,聽到街上不斷有鞭炮的聲響,他問身邊的小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這么多放炮仗的?”
“財神爺的生日。”小吳說。
“財神爺的生日夏天時不是過了嗎?記得那天就有許多人放炮仗。”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財神爺不止一個吧。”小吳說,“還有一種可能,財神爺就一個,但他不是凡夫俗子,要出生兩次。”
石琨若有所悟,目光望向窗外。城市上空的天幕混濁不堪,月不皎潔,星不澄明。猝然,一條火鏈銀蛇舞動般直沖云霄,在一定的高度稍作停頓,然后一聲巨響,炸開無數璀璨奪目的花朵,這些花朵蓬勃綻放,將夜空映照得絢麗多彩,分外妖嬈。他心頭一震,熟悉的歌聲從心底涌起,瞬間彌漫開來,在周身激蕩——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飛翔在遼闊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
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巔,
就像穿行在璀璨星河,
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責任編輯/季 偉
繪圖/蔡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