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瓦利斯及其《夜頌》

○ 林克/譯

如果說《虔敬之歌》雖含有大量秘傳的質素，卻適合在許多教會歌集里向無數的人傾訴，那么，《夜頌》才真正為諾瓦利斯奠定了浪漫派詩人的聲譽。這些頌歌大概誕生于寫《虔敬之歌》的同一時間，雖然創作的時間較短，即從1799年底至1800年初。作者生前就已在《雅典娜神》（Athenaum，1800年8月）上發表了《夜頌》；同那些終未完成的作品不一樣，它們是以整體問世的。

從傳記的角度看值得注意的是，作品恰恰完稿于諾瓦利斯決定同第二個未婚妻尤麗葉結婚的時候。與索菲相遇的經歷和死亡之體驗卻沒有被忘記，也不像是被抑制了。這些頌歌反而披露了已過去兩年半的事變為詩人開啟了哪些真實維度。就此而言，把第三首頌歌看成“起始頌歌”是不無道理的。同1797年5月13日的日記比較，甚至可以看出本文上的一致。在愛人墓旁的經歷被諾瓦利斯領悟為一種引發性事件，而且作為這種事件被并入這部作品之中：“霎時斷裂了誕生的臍帶——光的束縛。”這正是那種光的束縛，它能像阻擋真實的生命一樣阻擋真實的照亮，于是，仿佛給深度之直觀插上了一道門栓。這種超越塵世之暫時性的生命“從那以后”就是詩人的本質部分。

諾瓦利斯并未自失于靈魂的昏暗的夜區。正如他一開始就強調的，他始終是一個“有活力、有感覺天賦的人”，這種人愛“最賞心悅目的光——連同它的色彩、它的輻射和波動”，更甚于愛生命體的其他一切神奇現象。我們也知道“愛”這個詞在諾瓦利斯的詞匯中有著何等強烈的表現價值。由此可見，這組詩是以贊美光及其威嚴的現象之昭示力和彰顯力開始的。

然而，“我朝下轉向神圣、隱秘、難以名狀的夜”。另一種意識開始獲得承認。星星——無需日光的那種夜的眼睛從宇宙的無限中向外探望。截然不同的質和強度突然閃亮。也正是作為“神圣世界的崇高的報道者”和作為“極樂的愛的守護者”，這種夜才使歌手“成為人”。直到那一刻他所度過的生命欠缺真實的生命。從這個新的角度來看，他覺得日光“貧乏和幼稚”。

為何如此，第二首頌歌做出了解釋：“繁雜的俗事妨礙了夜的絕妙的飛臨。”諾瓦利斯力圖表明這一點：作為“夜的知情者”，他能清楚區分朦朧的、在模糊的無意識中昏然度時的睡眠與“神圣的睡眠”，“金色的葡萄潮”涌入神圣的睡眠，而這種睡眠也在愛的相遇中“使懷腹成了天堂”，并作為知情的使者陪伴人們走近那傳說的“無限的奧秘”。

曾經站在“世界的分水嶺上”并遙望“那嶄新的國度”，這種經驗并沒有使這位先知淡忘自己在塵世的使命。雖然在第四首頌歌中提到他很想搭起“草棚”，仿佛這已經刻不容緩：仿效眾門徒在聆聽圣言的那座山上（auf dem Berg der Verkl·rung）的經歷。諾瓦利斯卻并未敦促這個瞻望者“在那上面”定居，以便在那里繼續與世隔絕。他反而下定決心：“我樂意活動勤勞的雙手，處處留意你需要我的地方……”對夜的忠誠和靈之親再不可因此而受到損害，他這樣承諾。

在篇幅較長的第五首頌歌中，諾瓦利斯勾起了遠古的回憶。他使神秘的過去的場景重新浮現，那時人還棲居在諸神的懷腹里——“我在諸神的懷抱里長大”，荷爾德林（H·lderlin）曾經寫道——那時“河流、樹林、花卉和鳥獸都有人類的情欲”，那時“溫柔的千姿百態的火焰”——宇宙與人類和諧的標志——放射出光芒和溫暖。死亡來臨，有時作為一種命運的嚴酷事實，有時則以一個熄滅人的生命燈火的“柔和的少年”的姿態。

“古老的世界垂向終點……”告別了童年并不得不適應塵世的嚴酷現實的人類現在出場了。諸神的黃昏到來了。太古的諸神返回黑夜——以便再度歸來。詩人展現出一幅富有詩意的畫面：那個君王般的貞女之子的出現，那幾位東方的圣賢，但還有“一位歌手，誕生于古希臘的晴空之下”，去巴勒斯坦朝圣，來到他的馬槽旁。諾瓦利斯似乎從內心深處將基督事件看成“更崇高的人類歡樂的開始”。

對于這位希臘歌手的特殊使命和命運，這里做出了一點暗示。他“滿懷喜悅地前往印度斯坦”。如果我們把“基督教與異教的和解……”這一斷片聯系起來看，這里就預告了對建立新秩序的世界使命的希望，也就是在基督復活的光明中，以及在“當大地和生命沉淪，最后的晚餐……”的境界里融合各個宗教。第五首頌歌倒數第二段表達了這種嶄新的存在：

生命便放心大膽

奔向那永恒的生命：

靠內在的激情提煉

欲念變得純凈。

星系也終將化為

金色的生命之酒，

我們將匯入星系，

成為閃亮的星斗。

這種約翰啟示錄式的情景貫穿著結尾的第六首頌歌。詩人經歷著這樣的境況，從自己的意識中把它刻畫出來：末世和“遠古”敞開自己的大門，“向著甜美的新婦，向著愛人耶穌”的通道，因此還有“沉入天父的懷抱”的還鄉之路全都暢通無阻。

第一首頌歌

面對自己周圍的遼闊空間的一切神奇現象，哪個有活力、有感覺天賦的人不愛最賞心悅目的光——連同它的色彩、它的輻射和波動；它那柔和的無所不在，即喚醒的白晝。像生命的最內在的靈魂一樣呼吸它的，是永不休止的天體的恢宏世界，并且遨游在它那藍色的潮水里——還有閃亮的長眠的巖石，沉思的吮吸的植物和野性的狂熱的形形色色的動物——但是莫過于那個莊嚴的異鄉人，有著深邃的目光、飄逸的步容和輕輕抿住的淺吟低唱的嘴唇。猶如塵寰的一位君王，光令每種力量呈現無窮的變化，結成并解散無數的聯盟，讓它那天堂般的形象籠罩一切塵世之物。——唯獨它的親在展示出世間各王國的美景奇觀。

我朝下轉向神圣、隱秘、難以名狀的夜。這世界很偏僻——沉在一個深淵里——它的地盤荒涼而寂寞。深深的悲情拂動著心弦。我欲化為露珠沉墜下去并與骨灰混合。——遙遠的回憶、青春的心愿、童年的夢幻、漫長人生的短暫歡樂和注定落空的希望披著灰蒙蒙的衣衫紛至沓來，像日落后的暮靄。光已在別的空間搭起歡情的篷帳。難道它永遠不再到它那些懷著無罪的信念守候它的孩子們身邊？

是什么充滿預感突然從心下涌出，吞滅了悲情的軟風？你竟然喜歡我們，幽暗的夜？你在你的袍子里藏著什么，雖然看不見卻震動我的靈魂？珍貴的香膏從你手中、從那束罌粟花上滴落。你托起心靈的沉重翅膀。我們覺得受了感動，是一種朦朧的感覺，難以形容——我驚喜地窺見一張端莊的臉，它溫柔虔誠地垂向我，在無限纏繞的鬈發中露出母親嫵媚的青春。現在我覺得光多么貧乏和幼稚——白晝的離別多么令人喜悅，簡直是一種恩惠。看來只因黑夜會使你的仆人們疏遠你，你才在廣袤的空間播下了閃亮的星球，好宣告你的全能——你的復歸——在你遠離的歲月里。但那些無限的眼睛，仿佛比閃耀的星辰更神奇，是黑夜在我們心中開啟的。它們能看到最模糊的繁星之外——無需光亮即可望穿一顆摯愛的心靈的深底——這便使一個更高的空間充滿不可言說的情欲。請贊美宇宙的女王，神圣世界的崇高的報道者，極樂的愛的守護者——是她為我送來你——溫柔的愛人——黑夜的迷人的太陽，如今我醒來——因為我屬于你即屬于我——你宣告了夜是我的生命——你使我成為人——請以亡靈之火燃盡我的肉身，好讓我像空氣一樣與你更親密地融合，好讓新婚之夜從此永久延續。

第二首頌歌

早晨總是要復返？塵世的勢力永無盡時？繁雜的俗事妨害了夜的絕妙的飛臨。愛的秘密犧牲從不永遠燃燒？光的時間已被限定；夜的統治卻超越了時空。——永恒的是睡眠的延續。神圣的睡眠——總會給獻身于夜的人們帶來慰藉，他們日復一日在世上操勞。只有愚人才錯識你，不知道睡眠是你懷著悲憫投向我們的陰影，在真實的夜的那片暮靄中。他們感覺不到你在金色的葡萄潮里——在巴旦杏的魔油和棕色的罌粟汁里。他們不知道，是你團團浮蕩于嬌柔少女的酥胸，使懷腹成了天堂——也沒有預感到，你正從古老的歷史向我們走來，將天堂打開，還帶著福人之家的鑰匙，無限奧秘的沉寂的使者。

第三首頌歌

從前，當我流淌著辛酸的淚水，當我的希望化為烏有，只剩下痛苦，我孤零零地站在凋敝的墓旁，它把我生命的形象埋藏在那狹窄幽暗的空間里——沒有哪個孤獨者這般孤獨，被無法形容的恐懼所驅使——耗盡了力量，唯余悲苦的念頭。——當我就這樣四處搜尋救星，進退兩難，懷著無限的渴望把那飛逝的熄滅的生命眷念：——這時從藍色的遠方——從我昔日的福樂之高空——一片暮靄驟然降臨——霎時斷裂了誕生的臍帶——光的束縛。塵世的榮耀消遁，我的哀傷隨之而去——悲情匯入一個深不可測的新世界——夜之魔力，天堂之眠，你征服了我。——那個地方緩緩升起；在它的上方飄浮著我那解脫的新生的靈。墳塚化為煙塵——透過煙塵我看見愛人神化的面容。她的目光里棲息著永恒——我握住她的雙手，淚珠連成了一條亮晶晶的拽不斷的帶子。千年萬載向下涌入遠方，恍若風暴。貼著她的脖頸我為這新生哭出了欣喜的淚水。——這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夢——從那以后，我才感覺到永恒的永不改變的信念：對夜之天堂和這天堂之光，我的愛人。

第四首頌歌

現在我知道，最后的早晨何時來臨——光何時不再驅逐夜和愛——小憩何時變得永恒，何時只有一個永不枯竭的夢。我心中感覺到一種天堂般的困倦。——去那圣墓的朝圣之旅曾經那么遙遠，使我疲憊，十字架沉重不堪。晶瑩的波浪，非尋常的感官所能聽見，涌入墳塚幽喑的腹中，塵世的潮水在墳腳冒出，誰品嘗過那波浪，誰曾經站在這世界的分水嶺上，遙望那嶄新的國度，夜的居處——真的，他就不會再回到熙熙攘攘的塵世，再回到光所居住的那個永不安寧的國度。

他會在那上面給自己搭起草棚，寧靜的草棚，他會期望會愛，向遠方遙望，直到一切時辰中最受歡迎的那個時辰將他向下引入發源之泉——塵世之物浮向上面，又被風暴送回，但凡是受愛的感觸而變得神圣的，都將溶化并以隱秘的步驟流到彼岸的領域，在此像芳香一樣同入睡的愛人們混合。活潑的光，你仍在催喚這昏昏欲睡的人兒去工作——仍為我輸入快活的生命——可是你無法將我引離長滿苔蘚的回憶的碑柱。我樂意活動勤勞的雙手，處處留意你需要我的地方——贊嘆你的光芒絢麗多彩——不懈地關注你的藝術品呈現的美麗的關聯——樂意觀察你那威武而閃耀的時鐘的意味深長的步伐——探索各種力量的均衡和無數空間及其時間的神奇游戲的規則。但是我隱秘的心始終忠實于夜，以及創造的愛，夜的女兒。你能向我展示一顆忠貞不渝的心嗎？你的太陽有能認出我的含情的目光嗎？你的星星會握住我這只期求的手？會再次給我溫柔的擁抱和甜蜜的愛語嗎？是你用色彩和淺淺的輪廓裝飾了它——或反倒是它賦予你的修飾以更崇高更親切的含義？你的生命提供了哪種快感、哪種享樂，或可抵償死亡的狂喜？凡是令我們沉醉的不都帶有夜的色調？它像母親一樣馱負你，你的榮耀全都歸功于它。你會消散在你自身之中——你會湮滅在無盡的空間，倘若它不阻止你，拘束你，使你變暖、燃燒并繁衍世界。真的，在你存在之前，我已存在——母親派遣我來，同我的兄弟姊妹一道寄居在你的世界，以愛使它神圣，盼望它成為一座永遠被瞻仰的紀念碑——給它種上永不凋謝的鮮花。還尚未成熟，這些神的念頭。——我們的啟示的跡印還很稀少。——你的時鐘終將指到時間的終點，一旦你變得像我們之中的一員，滿懷渴望和激情熄滅并死去。我心中感覺到你的差役的終結——天堂的自由，極樂的返歸。在錐心蝕骨的痛苦中，我發覺你遠離我們的故鄉，你抗拒古老而美妙的天堂。你的憤怒和咆哮是徒勞的。豎立的十字架不可焚毀——我們這一族的勝利旗幟。

我去彼岸朝圣，

每一個苦難

遲早總有一天

把情欲點燃。

還有一點時間，

我就要離去，

我就要沉醉于

愛的懷腹里。

我渾身翻涌著

無限的生命，

我俯瞰人世間，

想把你找尋。

你的光熄滅在

那座墳墓邊——

一個幽靈送來

清涼的花環。

哦!吻我吧，情郎，

莫把嘴松開，

好讓我能入睡，

還能把你愛。

死亡之潮為我

把青春輸入，

我的血正化為

香膏和醇酒——

在白天我活得

虔誠而堅毅，

懷著神圣的激情

夜里我死去。

第五首頌歌

很久以前有一種鐵定的命運以無聲的權勢主宰著遍布全球的人類各氏族。一條黑暗而沉重的帶子纏繞著人類畏怯的靈魂。——大地無邊無際——這里是諸神的居處和人類的故鄉。大地的神秘建設由來已久。在朝霞映紅的群峰之上，在大海神圣的懷腹里棲居著太陽，點燃一切的活靈靈的光。一個古老的巨人馱負著喜樂的世界。大地母親最早的兒子們都死死壓在群山之下，他們對新興的莊嚴的神族及其親屬——快樂的人類——懷著毀滅的怒火，但又無可奈何。大海那幽暗碧綠的深底是一位女神的懷腹。淫樂的一族在那些水晶洞里盡情享受。河流、樹木、花卉和鳥獸都有人類的情欲。注滿了可見的青春，酒的滋味愈加甜美——一個男神生長在葡萄叢中——一個愛戀的母親般的女神生長在茂盛的金黃的歐蓍草中——愛情的神圣的迷醉即最美麗的神婦的一樁美差——天堂的孩子們和大地的子民的一個永遠絢麗的節日陶醉了生命，像一個春天，穿越了數百年。——所有的族類幼稚地崇拜溫柔的千姿百態的火焰，世界的至尊。唯有一個念頭，一個可怕的幻影：

它陰森地飄向歡騰的宴席，

讓無邊的恐怖籠罩了心靈。

就連諸神也拿不出主意，

如何使驚慌的心恢復平靜。

這惡魔的門道十分詭秘，

祈求和祭品難止其狂性；

這就是死亡，將這場喜宴

用恐懼，痛苦和淚水打斷。

那一切，以甜美的情欲令人心醉，

如今卻永遠同它們分手，

被離棄的愛人依然在塵世

徒勞地期待，痛苦地守候，

仿佛只留下殘夢讓死者回憶，

仿佛他只好無望地追求。

在那無限煩惱的礁石上

徹底粉碎了享樂的波浪。

人類以崇高的欲火和無畏的靈

替自己美化那猙獰的假面，

溫柔的少年熄了燈，安然就寢——

輕柔的終結，像琴聲飄散。

民謠也這樣歌吟傷心的宿命，

回憶融入幽靈的涼泉。

但永恒的夜終是無解之謎，

遠方的勢利的嚴峻標志。

古老的世界垂向終點。人類童年的樂園凋敝了——不再幼稚的成長中的人類竭力攀入更自由的荒蕪的空間。諸神及其追隨者消失了——大自然空曠寂寥，了無生機。干癟的數字和嚴格的規范用鐵鏈將它束縛起來。像化為塵埃和云煙，不可估量的生命之花蛻化為模糊的言語。終于消遁了，那召喚神靈的信仰，和那位天堂的女友——想象，她轉化一切并使一切親密無間。寒冷的北風無情地刮過僵硬的原野，僵化的神奇故鄉消散在太空里。天的遠方充滿了閃光的世界。這世界的靈魂帶著自己的勢力遷入更深的圣地，更高的情感空間——在那里統治，直到破曉的世界榮耀在此降臨。光不再是諸神的居處和天堂的標志——諸神已披上夜的罩衣。夜成了天啟的勁健的懷腹——諸神回歸其中——朦朧入睡，以便以新的更莊嚴的形象復出并降臨這面目全非的世界。有一個民族最受歧視，它過于早熟，對天真無邪的童年已全然無知，在這個民族中新世界出現了，它的面目誰也沒見過。——在那詩意的貧寒草棚里——第一個童貞女和母親的兒子——神秘擁抱的無限的果實。手捧鮮花的東方先知最先發覺新時代的開始。——一顆星星引他們來到這個王的卑賤的搖籃前。以遙遠的未來的名義他們向他朝拜，奉上光和香，大自然最美妙的奇跡。這天國之心孤獨地成長為全能的愛的一個花萼——轉向天父那高貴的臉并安息在端莊迷人的母親那為預感而幸福的懷抱里。開花的孩子那預言的目光含著深情的慈愛瞭望未來的日子，巡視他所愛的人們，他的神族的后裔，并不為他這一生在塵世的命運擔憂。那些最單純的人們，被真摯的愛感動得如癡如迷，很快聚集在他的周圍。像花兒一樣一個新的陌生的生命萌發在他身邊。永不枯竭的話語和最可喜的福音像一個神圣的幽靈的火花從他親切的嘴唇迸發出來。有一位歌手，誕生于古希臘的晴空之下，從遙遠的海岸來到巴勒斯坦并將他整個的心獻給這個神童：

你就是那位少年，從遠古到今朝

在我們的墳頭冥想沉思；

黑暗之中帶來希望的路標——

更崇高的人類歡樂的開始。

令我們傷悲的，也將我們引導，

懷著甜美的渴望脫離塵世。

永恒的生命在死亡中彰顯，

你是死，你才使我們強健。

歌手滿懷喜悅地前往印度斯坦（Indostan）——天國之心沉醉于甜蜜的愛；在那片柔和的天空下，歌手以火熱的歌聲傾訴這顆心，于是有一千顆心為之傾倒，福音長出了一千根枝條。歌手離別之后，這珍貴的生命很快成了人類沉淪的犧牲。——他死得很年輕，他被奪走了，離開了他熱愛的世界、慟哭的母親和他那些膽怯的朋友們。他迷人的嘴飲盡了盛滿不可言狀的痛苦的幽暗的圣餐杯。——新世界誕生的時刻在極度的恐懼中臨近了。他跟古老的死亡的恐怖殊死較量。——舊世界沉重地壓在他身上。他再一次親切地朝母親望去——這時永恒的愛伸出了拯救之手——他漸漸睡去。幾天后一片厚厚的暮靄垂到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垂到震顫的陸地上——他所愛的人們灑下了無盡的淚水。——秘密被揭開了——天國的靈掀開了幽喑的墳墓上那太古的巖石。天使們坐在沉睡者身旁——他是用自己的夢輕柔合成的。——在諸神的新的榮耀中醒來，他登上新生的世界的高峰，將舊世界的尸體親手埋入被遺棄的洞穴，用全能的手將巨人也舉不起的巖石蓋在上面。

你的愛人們今天仍在你的墓旁拋灑喜悅的淚水，感動和無限感激的淚水——仍始終驚喜地看見你復活——看見自己跟你在一起；看見你含著甜甜的深情在母親幸福的懷中哭泣，莊重地同朋友們漫步，談話，你的話像是從生命樹上采下的果實；看見你滿懷渴望投入天父的懷抱，帶著年輕的人類和金色未來的永遠飲不盡的杯盞。母親當時緊緊追隨你——在天堂的凱旋中——在新的故鄉她是第一個在你身邊。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在愈加崇高的光芒里你的新造物開始活動——成千上萬的人們滿懷信仰、渴望和忠誠，從痛苦和悲傷中踏上了你的道路——正同你和童貞馬利亞一道在愛的王國里朝圣——在天國的死亡圣殿里侍奉你并永遠屬于你。

墓石已被掀去——

人類終于復活——

我們始終屬于你，

鐵鏈已經解脫。

在那最后的晚餐，

多虧你的金樽

驅散最深的憂患，

當大地和生命沉淪。

死神邀請赴婚禮——

燈盞點得亮堂——

貞女已全部到齊，

燈油也滿滿當當——

遠方傳來了歌聲，

仿佛你就要來臨，

星星也召喚我們，

好像用人的嗓音!

千萬顆心，馬利亞，

正向著你飛去。

陷入這慘淡的生涯，

它們只渴求你。

它們希望痊愈

靠充滿預感的歡情——

請你讓它們，圣母，

緊貼你忠貞的心。

有些人懷著渴望

在苦難中耗盡自己，

告別了棲身的地方，

終于把你皈依；

當我們陷入困境，

或可向他們求助——

快去把他們找尋，

好在天國長駐。

誰相信愛即痛苦，

便不在墓旁哭泣。

愛的迷人的財富

終歸要被奪去——

抑制愛者的相思，

夜使他靈魂歡欣——

忠實的天堂的孩子

會守護他的心靈。

生命便放心大膽

奔向那永恒的生命；

靠內在的激情提煉

欲念變得純凈。

星系也終將化為

金色的生命之酒，

我們將匯入星系，

成為閃亮的星斗。

愛已自由地獻出，

從此再沒有分離。

充盈的生命的激流

像大海無盡的潮汐。

只一個喜樂的夜——

一段永恒的詩章——

上帝神圣的形象

是那萬眾的太陽。

第六首頌歌 渴望死亡

趕快墜入大地的深底，

遠離光明的國度，

痛苦的怒吼和瘋狂的撞擊

是歡快的啟程的信號。

我們駕起一只小船

迅速抵達天堂的港灣。

向我們贊美永恒的安眠，

贊美永恒的夜。

白晝也許使我們溫暖，

但悲愁使心靈凋謝。

異鄉的歡情已告結束，

我們要回家去看望天父。

我們的愛和我們的忠心

在塵世有什么用途。

古老的事物已無人垂青，

新的又有何益處？

哦，注定要憂傷，注定要孤獨，

誰若癡心熱愛遠古。

遠古，那時以崇高的火焰

情欲明凈地燃燒，

那時人們還能夠分辨

天父的手和容貌。

心胸高潔，稟性單純，

還有人酷似自己的原型。

遠古，那時最古老的氏族

還依然繁榮輝煌，

那些向往天國的孩子

還渴求痛苦和死亡。

縱情享樂雖令人陶醉，

有的心卻甘愿為愛而破碎。

遠古，那時連上帝也常常

在青春的激情中顯身，

在摯愛中為早早的死亡

獻出他甜美的生命。

他心中仍有恐懼和傷悲，

好讓人覺得他愈加可貴。

既向往又緊張，我們發現遠古

籠罩在幽暗的夜里，

熾熱的渴望永難滿足，

若時光仍在流逝。

我們一定要返回故鄉，

好把那神圣的時代瞻仰。

還有什么擋住我們的歸程，

至愛的人們早已安息。

他們的墳墓結束了我們的人生，

如今我們惶恐而悲戚。

我們再沒有什么可尋求——

心已厭足——世界空虛。

甜美的顫栗穿過我們的軀體

神秘而源源不盡——

我覺得從幽深的遠方響起

我們的悲情的回音。

愛人們仿佛也滿懷期冀，

向我們發出渴望的訊息。

沉墜吧，向著甜美的新婦，

向著愛人耶穌——

深情的戀人，憂傷的信徒

正安然隱入夜幕。

一個夢解開我們的鐐銬，

讓我們沉入天父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