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自華
一
我們這個年代,是一個缺少經典愛情的年代。在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那些足以流傳后世的愛情形象,已經隨著那個樸實的年代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下文學作品中的愛情,早已不是惜日那種羞羞答答的模樣,倒是那些眼睛盯著下半身的粗俗的“激情”,經常像掙不脫的魔魅一樣,時不時地出現在許多小說的敘事文本之中。
方苑長篇小說《鐵血殤戀》中的愛情,寫在缺少經典愛情的年代,雖然稱不上是經典意義的愛情,但那種纏綿悱惻,刻骨銘心,愛得死去活來的故事情節,也自有一番古典愛情一唱三嘆的情調。可惜,這些都只能發生在熱烈而純樸的女主角,村野鄉姑蕭秀荷身上,這樣的愛情,很像是山谷中的小溪,也只會在方苑描述的紅瑤嶺,才能奇跡般地偶露崢嶸。
男人的騎士情懷真的已經退化,白馬王子愛上“灰姑娘”的故事,業已成為一曲讓人艷羨的絕響。以往文人墨客的憐香惜玉,如今變作了偷香竊玉。對于省城大記者畢錦文來說,鄉村的愛情只是一個新鮮、刺激的把戲,既能稍稍洗滌風塵,凈化身上的俗氣,讓自己疲憊的精神輕松起來,親身體驗一次在喧囂的都市難以體驗到的,充滿鄉野生活情趣的愛情游戲,讓自己的靈魂在一個癡情山村女性的擁抱中飄飄然飛上青天。
男人的確是視覺動物,荷爾蒙的力量可以使他們愛上任何一個從身邊走過的純清女子,更不要說蕭秀荷年輕,還有幾分姿色。被畢錦文瀟灑風度深深感動和吸引的蕭秀荷,像站在站臺上等車的乘客,還沒有待車子停穩,就奮不顧身、全身心地擠了上去,而此時,她不知道這輛車子會將她駛向何處。男人最愛女人這一瞬間的迷惑和天真:“不問青紅皂白地投入”,正好激起男人強烈的控制欲望。于是,在年輕的女孩看來,這便是憐香惜玉的騎士風度了。問題是,這種冒牌的“騎士”,能夠死扛多久?能扛到婚禮的那一天嗎?如果不能,空給女人一個希望和無法兌現的許諾,比那些一開始就表明功利立場的男人,更加面目可憎。
眼角膜、稿費和內疚告白的長信鏈接在一起,像一道閃電,照亮了畢錦文最后溫暖的表情,從而完成了省城大記者畢錦文與大別山普通女子蕭秀荷愛情故事的藝術詮釋,同時也宣告了蕭秀荷注定只會是一個蟄居鄉間的村姑而被“愛情”殘酷剝離的命運。愛恨情仇,原本是世俗生活的真實場景,而畢錦文與蕭秀荷的愛情,好像是一把時間的刀鋒,在切割著每一個人內心的深處的柔弱部分。方苑將女性綿延婉約的文字落實到 《鐵血殤戀》中,在充滿悲劇意蘊的苦難現實生活中,探詢著人性的隱密。這幅愛情終結的圖景,盡管冷凌凌地警醒著我們這個荒誕的世界,不過,在黯淡的結局中,讀者仍能品味出微茫的希望和人性的美好、單純等富有詩意的余韻。
真正能夠稱得上騎士精神,并始終站在道德制高占上的男人,其實是蕭秀荷的丈夫,老山參戰殘疾英雄秦忠翔。戰爭后的殘廢軍人秦忠翔身上,閃耀著的人道主義的亮點,或許會忤逆傳統的中國道統,秦忠翔對出軌的蕭秀荷的理解和寬容,雖然挑戰了傳統中國男人的尊嚴和規范,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真愛,愛她才隱忍自己心靈撕裂的劇痛,放縱她從另一個男人身上去尋找自己無法給予的幸福。秦忠翔和蕭秀荷之間雖沒有夫妻生活,但忠翔對蕭秀荷的信任與依賴,像是看不見的枝繁葉茂的枝枝丫丫,交錯著生長,扎入對方心臟。秦忠翔雖然是農村人,但他的思想已經進入到了現代文明的游戲圈,與那位省城大記者畢錦文比較,秦忠翔更顯出一種現代人的價值觀和男子漢氣慨。
二
蕭秀荷是一個渴望真情,讓人心動、心疼的鄉村女人,但她不是個欲望化的女人。她幾乎是如癡如狂地愛上了從省城來紅瑤嶺采訪的大記者畢錦文。愛不需要理由,如果一定要問蕭秀荷為什么如癡如醉地愛上了畢錦文,只能做出這樣的猜測:或許是畢錦文的才情,或許是因為他的瀟灑,或許他是她從未見過的秀才;或許只是因為蕭秀荷自己的內心世界太豐富、太寂寞、對愛情懷有太多的“烏托邦”式的聯想。像蕭秀荷這樣的癡情女子,一旦動了心,動了情,注定就是一生一世。蕭秀荷將愛情提升為切己的生命要義,當她把生命的激情投向她認為最富有浪漫氣息的情感世界,或者說她把情感作為生命意義的替代物時,蕭秀荷生存意義的缺席,必然會形成失衡甚至空虛的生命狀態。對于缺乏神學文化背景的蕭秀荷來說,與其把生命的激情投向遼遠、縹緲和虛妄的星空,不如轉向切己的愛情,以此填補生命的空寂,獲取人生的意義。
置身現實而向往完美,矜持自憐而渴望真情,已經懷孕的蕭秀荷,不惜觸犯村人眾怒,只身偷跑出村,到陌生的都市去尋找已經被畢錦文遺忘的愛情。而來到都市里的蕭秀荷,面對畢錦文的回避,她從心底感到了一種割裂的殘忍和凄涼。愛情之花已經枯萎,破碎的愛情讓她無比沮喪和迷茫,她想盡快離開這個讓她喪失尊嚴的城市回到家鄉,卻又因為肚子里懷著畢錦文的孩子而猶豫不決。強烈的羞辱感使蕭秀荷在殘陽如血的郊區小院,在與畢錦文高強度地求歡動作中,故意造成孩子流產。精神和身體在城里都受到嚴重傷害的蕭秀荷,還是回到了紅瑤嶺,她以為這就是與負心郎決絕的莊嚴宣示。
與那些以軀體語言沖決道德禁忌的作品不同,方苑似乎一開始就沒有極端個人性或私人性寫作的抉擇姿態,也沒有在小說中刻意建構個人與社會、文化的對立關系,而是從個體和性別體驗出發,向鄉村女性情感生命延伸。秦忠翔不離不棄的關愛,使蕭秀荷恢復了健康,失去教師工作的蕭秀荷,每天推著秦忠翔的輪椅上山植樹,企圖在勞作中遺忘對畢錦文的愛恨。不料,畢錦文因翻車造成雙腿殘疾,因男女作風的問題被單位開除公職。
究竟是女性的善良,還是死灰復燃的癡情,讓蕭秀荷得知畢錦文身陷窮途,放心不下,決定前去探望?蕭秀荷帶著身心頹廢,一無所有,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畢錦文回到紅瑤嶺,用“丘仙藥”的祖傳密方為他調理病情,終于使他恢復健康。在這里,蕭秀荷的女性情感意義,已經超出了具體的愛情范疇,而上升為生命意義范疇,并在文本之中形成一種彌漫性的道義情緒。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方苑即使在寫負面的東西時,也往往為她作品中主人公的行為設置種種理由,體現出作者的寬容和悲憫情懷。
永恒的愛情只是一種期許,青春就是一場葬禮,誰的青春里又沒有埋葬過愛情?鬼才會相信失去的愛還可以撿回,能撿回來的那不是愛,那頂多是一種回憶。蕭秀荷又一次感受到了人生和愛情的尷尬與無奈,面對所有這一切,蕭秀荷終于剝去了以往那種浪漫的、感傷的、悲喜的、夸張的愛情飾物,從而獲得一種清醒的徹悟意識。為畢錦文捐腎后,蕭秀荷發出驚天動地的疑問:“你,有沒有愛過我——大別山下、一個鄉土女人——蕭、秀、荷!”蕭秀荷的愛情一路坎坷,飽經磨難。她的愛,她的恨,她的情,在作家的筆下抒寫得淋漓盡致,讀來令人蕩氣回腸,潸然淚下。

方苑第一部軍營題材長篇小說《軍婚》
三
方苑善于以豐富的人物刻畫來擴展軍旅文學的外延,她沒有把自己的文學場域僅僅局限于軍營的圍墻氛圍中,而是將作品中所塑造的軍人形象很精當地切入到社會的深處,呈現出一定的藝術發散力與張力。長篇小說《鐵血殤戀》是方苑直面人性深處的善惡美丑,任由時代的刻刀在我們心上留下的精彩印跡。作品很真情地觸摸著農村底層人群生命場景里的酸、甜、苦、辣,一次次地為我們揭示出當下社會的本質特征與人性的復雜真相。從一個側面透視和洞察了當代農村人的精神領地和人文情懷。方苑輕輕地觸摸著蕭秀荷內心深處的那歷歷在目的創傷,留給我們的是真切的疼痛感,這一點就足以昭示出作者所具有的成熟思想和敢于擔當的品格。方苑用她的小說告訴我們,原來“軍嫂小說”也可以這樣寫。
省城大記者畢錦文和大別山農家女子蕭秀荷之間,身份、文化的緊張對峙,實際上是中國鄉村文明同現代工業文明的某種不適和齟齬。蕭秀荷跌宕風流的愛情經歷,必然會走進一個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蕭秀荷與秦忠翔、畢錦文之間的情感傳奇,也注定只是一個破碎了的“美麗童話”。蕭秀荷的愛情,留給讀者的是沉重,是嘆息,是思索。長篇小說《鐵血殤戀》對女主人公蕭秀荷的書寫,無疑是一種相當獨特和個人化的書寫,作家以一種相當特殊的構思方式,對現實中“軍嫂”蕭秀荷的愛情、命運作出了獨特有力的個人化闡釋。這樣的書寫,足以揭穿和修正那些主流書寫的膚淺、虛妄與遮蔽,讓我們接近了一個個性化的“軍嫂”。
長篇小說《鐵血殤戀》,是以方苑個人的鄉土經驗成就的一幅大別山區鄉土文化生活的浮世繪。方苑之所以如此深情地講述著鄉村的故事,因為她的祖先、親人、血脈、情感、記憶、經驗,所有這一切的“根”都在蒼茫的鄉村大地深處。拒絕或者切斷這條“根”,就有可能讓她失去愛、激情、靈感和想像力,甚至失去與當代對話的能力和自身作為作家的存在價值。
在長篇小說《鐵血殤戀》中,方苑把筆觸主要集中在鄉村,把目光聚集在她熟悉的大別山區。那里生生不息、有聲有色的民間社會,被她轉換成或鋪展、或濃縮、或張揚、或沉郁的文學世界。作家以簡單的敘事策略,表達了自己對當下中國鄉村社會生活的某種理解、洞察和悲憫。在她的小說中,我們越來越能真正地感受到時代的震蕩和推進的力量。其中既透射出當代鄉村社會復雜的時代信息和個人信息,又表現出對鄉村世界中人性關系的高度警覺和深刻質詢。
方苑的文學創作不玩“抽象”,也不玩“現代”,而是扎扎實實地敘述著鄉村發生的、真實的、原汁原味故事,不急不火地敘述著蘊含在故事里面的民間正道。作家描寫大別山的事物傳統、老式,不耍任何花槍,就像流淌著的白白亮亮的大河一樣自然原始。敘述的樸實無華是方苑小說語境的重要特征,不偽飾,不渲染,不悲觀,而是平靜再平靜,甚至還有蕩漾著絲絲沮喪似地自我安慰。另外,從方苑的文學敘述里,我們還能看到溫暖、蘊藉、令人歡愉的文字,那是現實的良知被藝術的良知寄托的情懷,是直面人生對苦難剖析后的詰問。
方苑的文學書寫,不是用文學演繹某種哲學概念和思想符號,而是生動地文字寫出讓人心靈感動、震撼、思考的故事;不是用很大的篇幅靜止地去描寫人物心理,而是以豐富的細節,動態地走近人物的心靈,去探尋人物對客觀世界的看法,探尋人際關系的潛臺詞,不斷地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
方苑的小說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