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第六人

向往

“投，還是不投。”計時器上閃爍著紅色數字，還剩3秒。球在我手上，孤立無援。最后一秒，我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揚起，用盡全身力氣，將球砸向籃板。棕紅色皮球砸在籃筐邊沿，高高彈到空中，落回籃筐邊，又彈回空中，它好像一張圓圓的訝異的嘴，在空中尖叫著，隨著重力的作用，反彈的高度不斷縮小。就這樣彈了四五下，哎呀，媽呀，我的魂也跟著大幅度震蕩，我仿佛能聽到全場數千名觀眾的呼吸和心跳聲，體育館頂部的燈讓我有些發暈。球最終在籃筐上戀戀不舍地親吻了一圈，滑進了籃網。

100比99，絕殺，我們贏了，館內一片死寂，突然，有人叫了聲“好球”，全場觀眾也紛紛叫好起來。現場的歡呼聲浪將我拍到了另一個時空中，我有些發蒙。隊友們紛紛圍過來，拉長了馬臉，長出了牛角，一個個似乎都變成了怪物。臉色鐵青的教練和臉色煞白的領隊，好似黑白無常，狠狠地扔給我判決書：“你死定了！”

我們球隊獲得了冠軍，這一切都怪在我頭上了，一口大黑鍋從天而降。決賽的超常發揮，讓我最終獲得了賽季的“最佳第六人”。運氣好的話，我還能永遠做第六人，第五和第六，這一人之差，意味著我將沒有穩定的工作，沒有福利房，甚至沒有了老婆。

不行，我不甘心，這里面肯定有鬼，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我想起了野馬對我的提醒，“小心23號”，還有探頭莫名其妙地為我擋拆，我聽到領隊對我大喊“體育精神”，還看到教練那詭異的笑容。難道這就是竹竿所說的棋局，為了和棋不惜犧牲棋子？

哎，當時我腦袋暈暈乎乎的，教練說啥我都沒聽進去。球怎么到我手上的，我是怎么扔進去的，我們是怎么贏的，我得想想，你們也幫我分析分析，看看到底差在哪兒了。

最后24秒，我搶下了關鍵的防守籃板，看了教練一眼。我沒敢叫暫停，該死，就是這一猶豫，贏球的責任就全怪我頭上了。為什么我不叫暫停？因為我不敢，教練可是出了名的兇，隊里有個說法：只有對教練的話產生懷疑，才可以對教練提問。我就是懷疑上帝，也不敢懷疑教練啊。記得我進隊后第一次提問，就讓大家恨了我好久。這能怪我嗎，我只是想弄清楚教練說的成為主力的“規矩”是什么結果，我們每個人加罰了500個俯臥撐，一邊做一邊得大喊“規矩”。野馬這時就在我旁邊，我分明聽到他嘴里念叨的不是“規矩”，而是“狗食”。我忍著大家白眼，規規矩矩地做完了俯臥撐，之后的一個星期，我的奶子疼得要命。從此，我再也不敢問教練任何問題。對于教練說的話，我都會乖乖地一字不漏地重復一遍，然后立即執行，你說我敢隨便喊暫停嗎？

可是不叫吧，我確實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管他的，只要球不在我手上，我就不用做出任何決定。于是我將球胡亂塞給了我旁邊的隊友。咦，居然是探頭。怎么會是他？他從來不會在關鍵時刻出現在球場上的。探頭的水平爛透了，連球都沒法安全運過半場，但他卻是鐵打的主力。為啥？因為他是領隊的眼線啊，所有隊員包括教練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隨時向領隊匯報。看他那機靈的樣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就像一只可360度旋轉高清紅外夜視探頭。因為他是主力，所以他必得先發出場。因為他糟糕透頂的球技，一般象征性地碰下球，幾分鐘內，就會被替換下場。觀眾里也不乏明白人，看他上場就噓他，可是他心理素質極其過硬，堪比那些演而優則唱的三棲小明星。

其實，人要臉樹要皮，他也覺得憋屈。進隊后，為了改善關系，我曾經請大家吃飯K歌，探頭喝了不少酒，跳到酒桌上，霸著麥克風開始嘶吼。我們實在受不了這刺激，轟他下來。突然，他哭喪著臉，大著舌頭說：“兄弟們，我歌唱得爛，可再爛，能比我的球爛嗎？你們以為我想打球啊，我喜歡被人噓啊，我不就是為了養家糊口嗎？”

他這酒后真言倒戳中了不少人的軟肋，說實話，我現在也挺恨這該死的籃球的。因為籃球，我能上大學進國企，可也因為籃球，同學聽課我做夢，同事干活我傻看，除了會打球我啥都不會啊。籃球成了我的另一個心臟，我靠它生、靠它活，我不斷地拍打它，就是為了讓自己的心跳起來，讓自己活下去。可是，在這里，球打得好不意味就是好球員。籃球有了新的玩法，教練有教練的戰術，領隊有領隊的規則，隊友有隊友的想法。我的心臟不由我控制，而是整天被這個撥弄，被那個拍打。我被弄得暈暈乎乎，惡心得想吐。

現在，我真弄不清教練的意圖了。平時，如果比分落后或者陷入僵局，教練一般都會換上“獨臂俠”。他不是真缺條胳膊，而是因為他有只可以隨時脫臼的胳膊。上場之后，他就馬上和對方的箭頭人物纏斗上，然后順勢將左胳膊弄脫臼。“咯嚓”一聲，這是骨頭摩擦錯位的聲音，想想牙醫硬生生將你的牙齒從牙槽中擰下來吧，就是那感覺。脫臼的手臂翻轉起來，搭在背上，就像什么立體派畫的那些變了形的人一樣。只聽得他大聲慘號，表情恐怖，這時裁判往往出于同情，會果斷地吹罰對方惡意犯規，兩罰一擲，自己得分不說，說不定還能將對方主力罰下，形勢馬上就能逆轉。這是我們的獨門武器，只有在關鍵時刻才會使出來。這時，比分膠著，正是上他的好時候啊。我用余光掃了掃場外，卻見他穿著外套，低頭坐在板凳席上，絲毫沒有上場的意思。

沒道理啊，就在賽前動員會上，領隊還發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講，命令我們必須拿下比賽。這次全系統的籃球比賽，是新上任的老總倡議的，他還重新將比賽冠名為“廠長杯”。下屬各籃球隊的頭，為了爭后勤體育處長的肥缺，無不摩拳擦掌，誓要拿到冠軍。領隊說到動情處，眼含熱淚，他已經完全被自己的話感動了。可是我的哥們兒——野馬不這么想，在他的解釋下，我聽出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領隊是這么說的（野馬用他的天津話為我翻譯）：“同志們，我有一個夢想，就是重振我們球隊的雄風（哥兒幾個，我天天盼著，就是當上處級干部）。我們二鋼籃球隊是有著光榮傳統的隊伍，大家要學習發揚前輩們吃苦耐勞、敢打敢拼、不怕犧牲的精神。（我們二鋼籃球隊，以前倍兒牛，哥兒幾個要學學前輩，發揚忍氣吞聲、當牛做馬、拼了老命的精神。）大家相聚于此，是因為我們都懷有籃球夢、體育夢、二鋼夢。今夜，我們眾志成城，精誠團結，為了實現我們光榮而偉大的籃球夢想，同志們，一起加油吧！（你們這群冤大頭，待這兒不就是為了娶媳婦、奶孩子、買房子嗎？今天，你們幫我實現升官發財的夢想，我就讓你們實現混口飯吃的夢想。哥兒幾個，盡情禍禍吧！）”我“噗”地一下噴出了紅色佳得樂，弄得駱駝只有一個旋兒的頭頂全濕了。駱駝轉過頭來，用他那雙愛得深沉的牛眼看著我。我無奈地指了指野馬，哥們兒你可別怪我啊。

其實，領隊不用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我這輩子天天做夢了，現在也該醒醒了。即使他啥不說，咱們也會拼了，不是為了什么夢，而是為了當上主力。這主力身份可不是面子問題，實實在在的好處在那呢。從小的方面說，主力吃飯免費，牛肉、驢肉、孔雀肉、駱駝肉，啥肉精貴吃啥肉；而替補只有注水的牛肉、打了激素的雞肉，還有瘦肉精的豬肉；住房間，主力住單人間大床房，而我只能和駱駝擠雙人間；主力有衣補車補房補獨生子女補，冬有暖氣費夏有降溫費，打的報銷K歌報銷包夜也報銷，反正我就沒看過他們自己花過錢的，那可不是一張工資條繳稅單可以涵蓋的，當然，他們也有為找發票犯愁的時候，不過這也是幸福的煩惱啊。現在你知道，為啥人人擠破頭都想進國企了吧。我未來的丈母娘一聽說我進了國企，馬上就轉了口風，從滿口“你這個傻大個怎么配得上我閨女”，到“你這身高馬大的倒挺襯我家閨女的”。從大的方面看，今年單位要分福利房，正式員工才有資格，而悲催的是，從我這一年開始，只有主力才是正式員工，替補都只是臨時工，不但房分不到，連飯碗都從鐵的變回了玻璃的。因此，誰都為了主力資格拼了老命。于是，我那極品丈母娘馬上又變了臉，與我重新修訂不平等條約，再加上一條終極條款：“成為主力，并獲得福利房，才能結婚。” 俗話說，每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個偉大的丈母娘，在丈母娘的激勵下，我離成功應該也不遠了吧。

但是怎么才能當上主力，教練所說的“規矩”是啥，我一直搞不明白。我查過《康熙字典》，也研究過和《康熙字典》一樣厚的精裝本隊員守則，還問過賣《厚黑學》的書攤老板，就是不知道這規矩作何解。我還旁敲側擊地問過隊友，不知是他們不知道，還是知道也裝糊涂，總之就是說，你好好表現就行了。

駱駝也想好好表現，看那家伙，斜方肌像兩個駝峰一樣高聳著，可了勁地往禁區里擠。卡位要球卻無人搭理，他就是駱駝。比賽最后一刻，小腿都抽筋了，一瘸一跛的，還在場上拼命。可是，不論是野馬還是探頭，都不把球交到位置更好的駱駝手里，而是漫不經心地將球倒來倒去，臨到24秒倉促出手。

駱駝那么拼，就是為了拿回主力的位置。之前他可是絕對主力，場上賣命，場下聽話，輕傷不下火線，教練罵娘也不埋怨。可就這樣的人，在犯了一次錯誤之后，也會被貶成替補。那時我剛入隊不久，隊里和另一個企業的隊伍打了場友誼賽。這隊伍可不簡單，都是他們企業的干部。賽前教練傳達了兩點意見：一，不能輸；二，要給足這幫人面子。我當時聽得一頭霧水，這要怎么打？幸虧野馬攥住我讓我別瞎問，當然我知道他也是怕再挨罰了。他私下對我解釋：這不能輸是因為，輸給這幫腰圍三尺身體早已淘空的領導只能說明我們太廢物，教練臉上也掛不住，說不定上頭一生氣，把我們就地解散了。何況，他們也不是咱們的領導，贏了也沒事。第二，這要給面子，是說要贏得恰到好處，不能太傷這幫領導自尊心，影響他們的心情。萬一哪個領導面子薄，和咱們企業鬧掰了，影響以后合作，就會影響企業效益，間接影響咱們的福利。還真沒想到這里有這么大的學問，我摁住野馬的頭，將他的馬鬃分開。“一個、兩個，哈，我猜對了，你果然有兩個旋兒。”按我老家話說：“一旋兒人，二旋兒鬼，三旋兒兇過鬼。”這只有一個旋兒的駱駝，死活聽不懂三個旋兒的教練的深意。他最后一個大帽，連球捎帶人都給扇出場外去了。好嘛，球是贏了，駱駝就此從主力降為替補，而野馬則升為主力。

這時野馬在哪兒呢？還有18秒，作為主力的野馬卻在場下悠然自得。這家伙，果然精得和鬼一樣，關鍵時崴傷了自己的腳，把爛攤子丟給我們了。球在幾個球員手里倒來倒去，誰都不愿意貿然出手。野馬一定知道教練的意思，跑位到板凳席附近，丟個眼色給他。果然，他一手握拳，另一只手掌蓋在拳上，稍稍露出指尖，我明白了，和上次一樣，這是讓我們小勝，贏，也要給對方面子。

這應該是臨時做出的調整，賽前戰術研究中，我們分析了對手的實力，我們的對手是總機關球隊。為了這次“廠長杯”奪冠，他們找來了一批專業退役隊員，好幾個2米以上的大個兒。說老實話，我們沒有必勝的把握，因此，教練讓我們使出一切狠招絕招，一定要獲勝。這些絕招，真讓我大開眼界。我們的主力還真有兩把刷子，不說他們是籃球運動員，還真以為是各大門派高手呢。趁此機會，我給你們介紹介紹咱們主力陣容：“鐵周”，一雙鐵肘，真是遇神殺神遇佛弒佛，搶下籃板，甩開肘子，磕得別人唇破頭暈。破壞力：三星。“吳情”，善使撩陰抓，對手運球或投籃時，他就上前掏球，總是有意無意掃到對方要害部位，對方疼得齜牙咧嘴。破壞力：四星。最厲害的還屬“千斤頂”，他的絕活是用膝蓋頂腰眼，這一頂力道可大可小，腰部被頂之后，重則馬上喪失戰斗力，輕則表面似無大礙，后來卻總覺得哪里不得勁，為啥，腰可是力的中樞，腰使不上勁，全身都不好使，回家和老婆都無法交差。破壞力：五星。探頭也有招，踩腳，被他“不小心”踩上一腳，鉆心地疼，我就被踩過，每個新人都會被他踩，其實就是給你一個下馬威。野馬是新晉主力，他也練出一招，叫作“垃圾話”，被人罰球時，他不停念叨咒語，讓人心煩意亂，或者是激怒對手，挑起事端。

其實，打籃球難免不用些小動作，可是，能將這些動作發展到極致，發展成一門功夫，我還是進隊才看到。教練也曾經暗示過我，讓我也琢磨琢磨，研發出一套新動作。可我腦子實在太笨，除了靠身高欺負別人，還真不會其他的了。

你別說，我們就靠這些獨門絕學，一路過關斬將，直殺到決賽。可是決賽對手實力確實不一般，我們陰狠，對方粗野，一直壓著我們打。所以，教練早早讓我上場，并且囑咐獨臂俠開始熱身，特別是他的左胳膊。

可是，下半場風云突變，隊友們畏手畏腳，好像小媳婦繡花。難道那時候就計劃有變？這時我回想起，半場時，領隊突然進場和教練說了什么。教練平時是不會讓領隊到教練席來的，他啥都不懂，過來只能添亂，這次，不但允許他待在教練區，還任由他大喊大叫。

上半場，我發揮出彩，半場結束前，正當我又搶下一籃板時，卻挨了一肘，正準備發飆，卻看到是鐵周。他無奈地聳聳肩，興許是打錯人了。我頓時頭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我捂著個冰袋，教練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看著他拿著戰術板，用黑筆劃來劃去，我怎么看他都像寫了一個大大的“殺”字。下半場，盡管我頭暈耳鳴，卻仍然在場上大殺四方，殺得對方丟盔棄甲，我們漸漸趕超了比分。咦，不對，我看著空蕩蕩的球場，突然明白了，這哪兒是什么“殺”字，明明是教練畫的戰術圖，讓我多穿插跑動，別老站禁區里。

你們一定會問，為啥教練不把我和駱駝這倆搗亂分子換下來呢？嗨，他是想換啊，一人在比賽時鬧肚子；一人說剛接到電話老婆馬上生孩子，要趕緊回家；兩個人在場下熱身時拉傷了大腿，還有幾個在和對方進行眼神交流后，戳了手、崴了腳、扭了腰，場上就剩我們這幾個人了。

我還記得，下半場開始時，野馬曾經小聲對我嘀咕了句啥，讓我小心對方剛上場的“23號”。我想，這是一定讓我盯死他啊。我看了看23號，個子不高，年紀不小，頭發微禿，一上場就贏得全場的掌聲。一定是對方的秘密武器了，平時沒上過場，他擅長的得分手段是什么？擅長助攻還是防守？進攻以突破為主還是跳投為主？投籃命中率如何？我們一無所知。

果然，他的隊友不斷扯開空當，幫他擋人，為他創造投籃機會。他慢悠悠地向我們禁區跑來，眼見野馬上前斷球，卻撲了個空，其他人在一旁看著，也沒迅速上前補位。好吧，禁區有我守著呢，我跨出大步，提前在禁區弧底駐守。他收不住腳，一下子撞我身上，我紋絲不動，他彈出老遠。正在我顧盼尋求掌聲的時候，裁判的哨聲響起，給了我一個T，對方兩罰一擲。什么？這哨也太黑了吧！

裁判激怒了我，你不是想吹黑哨嗎？我就大力扣籃表達我的憤怒。每次灌完籃，我都會親吻一下手上的無名指，指一指看臺上那個女孩。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商量好了，奪冠了，我們就去照婚紗照。

我陶醉于自己的表演中，刷分、刷籃板、刷蓋帽，再來一次蓋帽就三雙了。我贏了數據，還為球隊贏得比賽，這不就是合乎規矩嗎？我仿佛置身于新房的大客廳里跳舞，享受著我的幸福生活了。

球在隊員手里轉了一圈，沒人出手，后衛晃晃悠悠，馬上24秒了，球扔到我手里，而我還在恍惚發夢。球從我指尖溜出去，直奔教練懷中。教練對我詭異地笑了笑，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教練第一次沖我笑，平時，他的臉跟瀝青糊過似的，又黑又硬，渾身冒著寒氣，像一臺大功率的冰箱，一年四季為千家萬戶帶來寒氣。

教練從不正眼看我，因為我太高，如果要看我，必須得仰視，而他心高氣傲，豈能仰視別人。所以，要么他距離我2米開外，對我大聲訓話，要么就看著我如電梯般升降的喉結和吞咽的口水，對我大聲訓話。不過這也給我一個機會，就是好好地數他頭頂的旋兒。一個人，兩個鬼，三個兇過鬼，沒錯，就是三個。

“不要以為你長得高，就認為自己應該是主力了，一切按規矩來。”他每一次都要拿我的身高說事，我在想他是不是因為我比他高而自卑。

是，我就是長得高，怎么了？因為我長得高，我可以不用學習，同學們在刻苦攻讀時，我只能睡覺；因為我長得高，我可以不用努力也能進大國企。上次學校職業協會找我去傳授經驗，我傳授的唯一經驗就是：我不用學習也不用拼爹，我就是長得高。可也因為長得高，我沒有小伙伴；因為長得高，我談不上對象，女孩子見我跟見怪物似的，誰都怕我有暴力傾向。我鬧不清，長得高，到底是我的幸運還是不幸。

雖然教練很兇，但是相比起四個旋兒的領隊來說，他還是更單純一些。從外形上說，如果說教練是頭讓人畏懼的黑熊，領隊怎么看都像一只溫順的綿羊。雖然頭禿得沒剩幾根毛了，還會每天將它一絲絲弄齊，用發膠固定好。看著他的大胖腦袋，就像沾了幾根毛的籃球，每次我都手癢想去拍一拍。那你們可能會問了，你是怎么看出禿頭的旋兒的呢？因為他孩子不禿啊，這旋肯定也是可以遺傳的，我悄悄看過他孩子的頭，四個旋兒，沒錯。

球隊訓練結束后，他會領著自己的孩子來打球，場面太溫馨了，讓人不敢想象。這樣一個重視家庭的人，不可能是壞蛋吧，我得找個機會，好好和領隊拉拉關系。

我為領隊企鵝般優雅的動作鼓掌叫好，還用脖頸扛著他兒子扣籃，并拿出我收集好幾年、準備當傳家寶的NBA球星紀念卡，送給他兒子，然后請他們去高檔餐廳吃個便飯，我這才鼓足勇氣問他：“領隊，當上主力得符合什么規矩啊？”

“哦，看不出來你小子憨憨的心思還挺細的，有問題就直接說嘛。”他正在仔細地嘬蟹黃，滿嘴黃油，“規矩啊，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其實，根本上就兩條，第一，球藝高超；第二，體育精神。”

我還是不明白，每次領隊說話，我都云里霧里，不知是不是我腦子太笨了，幸虧后來有野馬幫我翻譯，我才能理解領導的話中深意。

我又點了份鵝肝給他，“領導，球藝高超就是球打得好，可是，體育精神到底指什么呢？”

看來今天的菜對了胃口，領隊心情不錯，給我詳細解釋了一下。“體育精神嘛，就是要有理想、有情操、有道德。你想想主力是什么？主力代表了先進的籃球水平，體現了職工的身體素質水平，還得展現當代二鋼人的精神風貌。不要以為光球打得好，就能當主力。”

我被他侃得有點暈。要球技好，要道德高，這有點像對人民藝術家的要求啊。“可是，球打得好，可以用數據來說話，這精神，怎么去評價啊。”我窮追不舍。

“體育精神嘛，要隊友、教練、領導們來評價。”他低了低頭，附在我耳邊說，“關鍵要領導說了算。”說完，他夾了塊魚子醬，喂給他兒子，“多吃點，才能長得高。”

他兒子或許是吃飽了，“我才不要長那么高，別人會笑話我是傻大個。”

是，他說的真沒錯，我就是傻大個，聽了這個攥于領導手中的道德評價，我就氣血上涌了：“呸，不知哪個龜孫想出這個規矩，咱球打得好就行嘛，還需要一外行評價我道德，又不是選道德模范。”我一時心急，唾沫星子都濺到領隊鼻子上了。領隊臉有點僵了。嗨，這辛苦半天，不會被這唾沫給毀了吧。

后來，領隊再也沒私下和我說過話，看見我，就哈哈干笑兩聲。我一直為自己的唾沫星子后悔不已，后來見領導，我都有意無意地遮著點嘴。

領隊此時正在場外，張牙舞爪，像一只受到驚嚇的貓，大聲對我叫著：“體育精神，體育精神！”

體育精神，我這滿場飛奔還不體育精神？你看看場上隊員，除了那憨得像牛一樣的駱駝，有誰像我一樣，搶籃板、下快攻、防守，臟活累活搶著干。你看，對方23號持球上籃，一步、兩步、三步，咦，都四步了，裁判也不吹違例。我瞅準時機，等他球拋在空中，高高跳起，大手一揮，結結實實將他的球扇出場外。干干凈凈一蓋帽，連他根毛都沒碰到，這你裁判總不能吹黑哨了吧。全場一片寂靜，沒人為我歡呼。我瞅了瞅場外，領隊也不上躥下跳了，坐在椅子上，揪亂了頭頂的幾根毛。

我感覺氣氛有點詭異，在我發邊線球的空當，教練對我大聲喊：“悠著點，悠著點。別傷著了。”教練什么時候這么憐香惜玉了？我在想，他是不是準備把我們都練殘了，就直接轉做殘聯隊教練？在賽季前的高原訓練中，我累得尿了血，想休息兩天，教練冷冷地對我說：“再不努力，你一輩子就是一替補的命。”

竹竿就是在比賽中廢掉的。

在我入隊之前，竹竿是絕對的第一高度，雖然瘦，但是絕對沒人敢在他頭頂撒野。他竹竿一樣，插在禁區里，似乎隨時都能將那些空中飛人戳個窟窿。但是，在一場比賽中，對方球員使了個陰招，在他跳起搶籃板時，腳下使絆，他的腳被重重地別了一下，腫老高。簡單處理后，教練讓他接著上，他咬牙堅持下來，他的腿后來就徹底廢了，現在還一跛一跛的。本來人就又瘦又高，現在又跛，就像一座會移動的比薩斜塔，讓人看著揪心。

竹竿除了打球，別的什么都不會。不過，他是老隊員，單位還是給他安排了一個好崗位——球場管理員，負責球場的清潔衛生。每次看他揚起手，就能換籃網，擦籃板，我也不得不佩服這個安排，真是物盡其用啊。

竹竿不能打球了，迷上了象棋。每次等我們訓練完，他總會在球場中間的跳球區擺上棋牌，拉我下象棋。我不得不說，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假以時日，他有可能成為掃地僧那樣的世外高人。在下棋的過程中，他讓我悟出了不少道理。

比如說唾沫事件。“你真是夠笨的，”他開始擺棋盤，“誰定的規矩？就是領隊啊。你罵他龜孫，他能待見你嗎？要不是還得用你，早把你開了。”我這時才知道，那幾百頁的球員守則就是領隊定的，不懂籃球還要控制整個球隊，靠的不就是這些條條框框嗎？我挺佩服領隊的，只有對生活有充分體驗和領悟的人才能制訂出這么細致全面的規則啊。其實，真想遵守這些規則是不可能的，只不過每次新隊員加入，他都會花上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培訓這些規則，然后考核，考核不及格繼續培訓。

“可是，我翻遍了整本書，也沒看到升上主力的規矩是什么啊？”我還是不明白。

“這明的叫守則，暗的叫規矩。”棋盤擺好，他讓我陪他下棋，“來，下盤棋你就知道什么是規矩了。”

“在咱們這打球，其實和下棋是一樣的，”他看我傻乎乎地進了個卒，“你看啊，打球一定要分出個輸贏，可下棋，最高境界是和，不分輸贏。”

“你想教我，咱不是非爭個你死我活，大家和平共處，這才是德的標準，對吧？”我興奮地說。

他搖了搖頭，用他的馬吃掉了我的卒。看來他的水平也不怎么樣嘛，我的車正等著他呢。我笑嘻嘻地吃了他的馬。

我們來回幾趟，眼看我就要被將死，可是他連犯了幾個昏招，我僥幸逃過一劫。

“和了。”他主動求和，我長吁一口氣。他問我：“看看你手上還有些啥？”

我看看，一番廝殺之后，只剩下孤卒單士守著帥了。我還是沒明白，他只是搖頭：“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這一天，就是今天，在場上的第4節最后10秒鐘，我看著教練怒吼，領隊抓狂，隊友們不斷在場上裝模作樣，我忽然明白過來，這肯定是不想贏球啊，可是為什么放著好好的機會，非要輸呢？那我們之前的努力不就前功盡棄了？

對呀，我突然看見球館墻上的喬丹海報，“23”這個號碼，這是籃球上帝的號碼，只有隊里最厲害的角色才有資格穿。可是，23號，他拙劣的籃球水平，何德何能，可以穿上23號球衣呢？難道，他是“上帝”？就是他的突然出現，讓領隊、教練、隊員改變了奪冠的想法？難道野馬說“小心23號”，不是小心他的球技？難道教練說的“別傷著”，是不能傷著他？

在對方的兇狠逼搶下，探頭匆匆將球傳給我。只剩幾秒鐘，投吧，進了球，我們贏了，黑鍋就砸我頭上了；不投，這算什么，我還是在打球嗎？我對得起二十多年的付出嗎？或者，我交給駱駝，我看著他在卡位要球，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吼聲。可是，他已經背夠了黑鍋，我不忍心再捅他一刀。

我抱著球，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在籃筐后，瞥見竹竿高高的身影，他落寞的身影讓我想起了以后的自己。是贏還是輸，還是和棋？我閉上眼，任由自己的身體做出選擇，手臂揚起，大腿、腰部、背部、肩部和手臂協同用力，而大腦已經關掉意識的閘門，球被狠狠地拋了出去。結果呢，就像之前我告訴你們的，球進了，我們贏了。

戲已散場，我還傻傻地站在球場上苦苦思索。穿堂風吹過，一張揉皺的紙吹到我面前。我撿起來看看，好像是張廢棄的新聞稿，標題是“我們昂首走進新時代，新任廠長率隊勇奪廠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