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的緣分,或許是命中注定。
1840年,一聲啼哭宣告著閻府又一男丁誕生。從山西太原長遷而來的閻家,在金州古城里,延展著生生不息的血脈。這個名為培元字錫三的男子,從此,將一生系于古城金州,用六十七個春秋的一呼一吸,終結了自己的生命姿態。這一程,不長也不短,其中的冷暖榮辱,像一縷青煙,隨他而去。
只是,命運的詭異,令他防不勝防。漢入滿籍,為官之始,家人盼其福運長來,仕途穩健,為他取了“福升”的官名。孰料,這個充滿瑞氣的名字,夾雜著時代的風塵,糅進了十足的嘲諷,將他的一生,撕扯得烽煙纏身,屈辱徹骨。福升,成為一個風雨飄搖的王朝里毫無祥兆的記號,在時間的長卷里,跌宕起伏,黯然失色。
站在2014年的秋風里,我的目光擦拭著石碑上“閻福升故居”這五個大字,尋找著那個模糊了又模糊的身影。我想知道,他寂于時光的深處,會不會備感孤獨;我還想知道,那些含血帶淚的篇章,會不會令他神傷?
翻遍手上能找到的金州史料,一遍又一遍查閱各種閃著塵光的名人簿冊,我很難發現閻福升的名字。更多的時候,他是隨著用他名字命名的官宅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百八十字的個人簡介,像是一塊縫在衣袖上的飾物,只是不經意間被一次次帶出。金州這座古城,真的選擇了遺忘嗎?我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閻福升故居尚存的七間瓦房,與位于古城金州東街中段路北(今民主街255號)翻建的副都統衙門,前后相對而立,那不僅僅是歷史的遺留,更是一次次無聲的提醒。
風,從這里吹過。從副都統衙門到閻福升故居,從閻福升故居到副都統衙門。往往復復,一年又一年。風聲里,是彼此間難以剝離的筋脈;冷暖處,是飄蕩在院落門縫里帶著雜音的訴說。
一處署衙,一所老宅,一個男人,從纏繞在一起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無法分開。金州古城,奔涌的渤海浪濤,巍峨的大黑山嶺,積淀深厚的歷史,成為這種纏繞最穩重的背景。
拂過歲月的滄桑,穿過塵封的時光,回望那些斑駁的往昔,不免悵然慨嘆。
因為,這一回頭,竟推開了明代金州衛一處署衙的大門。這座青磚青瓦的五進院落,具有典型的東北古代建筑風格和官衙建筑特點,古樸,典雅。那個名叫閻福升的人,永遠不會想到,他的后半生,會和這座院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閻福升自幼知書達理,擅長騎射,成人以后從軍。其智其勇,勝出一般。據史料記載,當時有一高姓水寇,盤踞在貔子窩(現皮口),糾眾劫掠,為患一方,官軍屢剿不果。請纓平匪的閻福升,性情仁厚,恐全軍屠戮會玉石俱焚、傷及裹挾為寇的眾生,“乃單騎蹈賊穴,曉以大義”。懾于閻福升威望,高匪“率眾詐降,乘間宵遁,余黨分別剿撫,不旬日,告肅清”。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閻福升因此功被擢升為金州城駐防八旗的一名佐領、金州水師營右翼協領。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戰爭中,閻福升又因“府君則慎固封守,掃難披艱,備歷憂勤,心力俱瘁”的突出表現,被提升為金州左翼協領兼攝駐防十二旗佐領事,以籌劃戰后金州城軍政事宜,安撫軍民。歷史,選擇了最簡練的方式,三言兩語,簇擁著他一路走來。留下萬般的遙想,一代代地傳遞著他的英勇和出眾。如果,歷史的長河就這樣風平浪靜緩緩而流,他或許會成為一名驍勇的將才,除暴安良,建功立業。
但是,無常的命運,無人可以預測,無人可以阻擋。
一切,從1843年開始轉向。
“(道光)二十三年,議準,金州洋面要緊,移熊岳副都統、協領改駐金州。熊岳原額設兵九百五十名,即由該副都統酌調,并可就近校閱水師營。其金州城守尉移扎蓋州,蓋州防守尉移扎熊岳,統歸金州副都統兼轄?!庇涗浽凇稓J定大清會典事例》上的這段話,帶著清政府加強遼南海防的雄心,開拓了一個全新的舞臺。明代的署衙,搖身變為正二品官員的主政之地——副都統衙門;海防重鎮金州,成為清廷和外侵諸列強關注的焦點。此時的閻福升更不會想到,有那么一天,命運也會將他攜上這個舞臺,聽他演繹未知的悲歌。
作為“鎮守奉天金州等處地方副都統”,祥厚是第一人。在其身后,陸續走來了桂生、慶璽等二十七人。披掛上金州副都統的官袍,他們在這座清代不斷增修、頗具規模和氣勢的軍事衙門里,掌八旗政令,負責金州、復州、蓋州、熊岳、岫巖及金州水師營的軍政、財政和旗人事務;管轄金州協領、旅順水師營協領、蓋州城守尉、熊岳城守尉、復州城守尉。
當時針指向光緒二十年(1894年),副都統署衙被迫走進了戰火中。7月的熱浪,激紅了日本的侵華野心,甲午戰爭爆發,遼東半島最先遭到侵華日軍的踐踏。11月,金州城岌岌可危,正定總兵徐邦道率領拱衛軍五營在城東石門子阻擊日軍入侵。副都統連順帶領駐防旗軍和民眾抗敵守城。由于所轄的駐防旗軍分駐在復州、熊岳等地,城內防務空虛,無法抵御相差約二十倍的日軍,終究失城而退。副都統衙門,頃刻間成為日本第二軍的司令部,“占領地總指揮部”的旗幟,飄蕩在青磚青瓦的院落中。如果青磚青瓦可以張口說話,我猜想,一定會和被迫撤離的副都統連順一樣,嗓音嘶啞,憤不成聲。
副都統署衙,連同副都統這個稱謂,被迫消失在硝煙里。直到1895年,在俄、法、德三國的聯合干涉下,日本逼迫清政府用三千萬兩白銀贖回了遼東半島。1896年5月,金州副都統署衙重新恢復其主政事務,閻福升出任了署理副都統。動蕩不安的國運,帶給他的不是福運連連,而是真正的“生不逢時”。國庫空虛,軍資不足,災荒戰亂,民不聊生。擺在他面前的難事,一件接著一件。軍糧不足,他動用家資以充軍饑;鄉鄰缺衣少食,他不遺余力給以救助。1898年,他組織募捐籌款,修復被日軍炮火損毀的古城墻和東、北兩座門樓——或許,只有在他上呈的奏折里,才能透析出字里行間隱藏的疲憊與心焦。
多想知道,副都統福升,在每年春秋兩季的祭孔儀式上,率領官兵與民眾,發出多少祈愿和憧憬?每月的朔望日,帶領金州駐防的所有官員在署衙內向南跪拜,遙謝皇恩浩蕩時,是否眼中含著淚心中咀嚼著酸?秋雨濛濛里,我圍著副都統衙門的院墻和閻福升故居的甬道、古樹,走了一圈又一圈,聽不到一句回答。沉默連接著沉默,對我屏蔽了一切真實。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這是我見到的閻福升書寫的一幅書法作品——岑參的《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大唐時的岑參,極盡鋪陳之能事,渲染早朝的莊嚴隆重。地處邊陲,硝煙彌漫中的閻福升,寫下這首詩,靈動渾厚的筆鋒里,他心中所念、心中所盼的,是那炎黃盛世的尊嚴威儀,還是那天朝大國的萬方來賀?偶見的這幅書作,能讓我們接近那時的他么?
閻福升持槍握筆,卻無法預定自己的命運走向。似乎是某種契合,多舛的命運,從副都統衙門開始,在他這里延續。
甲午戰爭后,備受重創的遼南防務日漸衰落。而此時,沙俄勢力正日益強大,也膨脹著他們覬覦我國東北的野心。罪惡終于在1897年拉開了序幕:沙俄借口“清俄夙好且有同盟關系,應派軍艦監視德軍行動”,“保衛中國人不受德國人侵犯”,抵制德國,協助中國,派遣俄太平洋軍艦強入旅順口,接著向清政府提出租借旅順、大連的無理要求。1898年3月,清政府代表李鴻章、張蔭桓與沙俄駐華代辦巴甫洛夫在北京簽訂了《旅大租地條約》,同年5月,清政府代表許景澄同沙俄代表莫拉維諾夫在彼得堡又簽訂《續訂旅大租地條約》。先后制定的兩個條約,像兩把鋒利的屠刀,割走了旅順口和大連灣,金州副都統衙門轄區僅限于金州城區。一任朝廷二品官員,受困于四面孤立的“中立之地”,內心該有怎樣的郁悶與酸楚?焉有鴻鵠之志,可嘆天地不寬。1899年9月,閻福升擬折上奏給朝廷:“城外盡歸租借,昔日進項今則毫無,官吏書役,辦公無措,懇請酌給津貼以資當差?!币环菡埧钭嗾郏赋鍪苊谕鈴娭懈傻耐醭?、備受列強欺侮的朝廷命官,堅守的何其不易。
令閻福升始料未及的是,幾個月后,他的人生徹底掉進了屈辱的深淵。1900年7月,沙俄軍隊以金州城內清廷官員勾結義和團、可能掀起暴動為由,突然出兵金州城,占領金州城,逮捕了署理副都統福升、協領福倫、同知馬宗武、訓導王奉琛等中國官員做人質。先是囚禁在金州南山腳下,之后押送至旅順,用軍艦運送至庫頁島服苦役。 時任關東洲總督阿列克謝耶夫在給沙俄女皇的奏折中寫道:“——1900年5月義和團事件的爆發,使我們感到,絕不能在這偶然之中使他們形成同仇敵愾。我們對他們逐步形成高壓狀況?!?900年7月14日,占領全部金州市,除武器外,還收繳一切文件、官邸、官員的徽章,逮捕了副都統以下的警察官和兩名協領,押送到旅順?!?/p>
堂堂朝廷命官,一夜之間淪為異族的階下囚,其羞其辱,山??芍??手頭的史籍,找不到閻福升被囚南山腳下的任何描述。沒有辦法想象,被脫去朝服朝冠的他,望著頭頂一角熟悉的天空,在想些什么。關于閻福升一行是怎樣從旅順抵達庫頁島的,史料也是幾字帶過。山高水長,一路兇險。誰忍筆下一次次觸碰這樣一段九死一生的艱難旅程?翻開有限的史料,記載最清晰的是,閻福升臨行前,對家人說:“吾個人生死不足惜,為國捐軀乃吾之分內事也,爾等毋為吾憂?!?/p>
或許,正是這幾句臨行之言,支撐著他熬過庫頁島的漫漫寒冬,挺過沙俄的脅迫虐待,忍過冰天雪地里的重役折磨。寫到這里,我的眼前不斷浮現的,是一幅描繪閻福升流放生涯的畫作:被鐵鏈腳銬捆鎖的閻福升,昂著頭,艱難地向前移動著腳步。每一步抬起落下,鎖鏈都沉悶作響,刺骨刺心,冰冷一片。唯有他的目光,沒有被這片冰冷所擄走。生與死的交鋒,給他從容的安詳。
那一刻,他已是花甲之年。庫頁島的流放生活,不覺歷時一年。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一段屈辱的結束,需要另一段屈辱開啟。1901年,《辛丑條約》簽訂后,閻福升等人才結束流放生活,回到金州古城。此時,金州副都統已經遷至盛京城內辦理公務,且僅以旗民的事務為主。
身患重病的閻福升,成為近六十年金州副都統里最后一位主持軍政旗務的官員,休養在署衙東北的官邸里,直到1907年9月13日病逝。那一年的11月15日,天寒地凍,仿佛整個金州古城的呼吸,也在這一天凍僵了。那一天,古城金州萬人空巷,人們走出家門,聚集在一起,結成長長的隊伍,護送著閻福升的棺槨,一路向北,朝著一個名叫北屏山的地方挺進。所過之處,浮塵蔽日,哀聲一片。
最終,棺柩在城北的北屏山南坡的閻氏家族墓地入土。此時,命運才卸去一切包裝,還原它真實而殘酷的面貌。若干年后,墓地被破壞,所立石碑也被砸碎。無法掌控的命運,在生前,在死后。
一個時代,終結在一座氣勢恢宏的官邸里。他的名字,成為唯一的標志。
相關史料記載,閻福升居住的這座老宅,始建于清代道光年間,原有面積兩千多平方米,三進院落,六十余間房屋。整個建筑群為四合大院,以二進院門為中軸線,正廳、前廳、側廳、廂房、門房等建筑物東西對稱分布。在四合院外圍還有一層套院,由四面的耳房將整個大院圍起。是清道光以后歷代駐金州副都統的官邸,頗具皇家的氣派與尊嚴。閻福升是最后一位住在此處的副都統,故以閻福升故居而得名。
曾有記者撰文這樣描述過這座官邸的大氣和美:“大影壁后的閻家大院前后三進,在第二進前廳下,六根朱紅檐柱顯出昔日氣派。院內皂角、紫藤、雌雄同株的銀杏已有百年樹齡,樹蔭蔽日?!?/p>
現在,古樹還在,舊貌不存。解放后,閻福升故居成為三八小學的校舍。那些曾經在這座老宅里匆匆來往的副都統,成為一代代學子落在課桌上的遙想,瑯瑯書聲,不問歸處。1999年,古城改造,學校搬出,也同時拆掉了老宅的大部分建筑,只留下七間正房,守著歲月一起老去。2006年早春的一場大火,將殘存的官邸燒得面目全非,好在房屋的主體建筑沒有損壞,經過相關部門的修繕,得以重生。據說,原來大門兩側有兩棵枝葉繁茂的百年芙蓉,每年花開之時,整個大院紅霞一片。如今遭此火劫,一死一衰,再難看到昔日盛景。
因為這座老宅,后人才得以記住閻福升這個名字,也生出諸多的評說。對他而言,或許早已無足輕重了。他的生命里,那些榮光與憂辱,如飄零的落葉,被時光深深掩埋。無法到達耳畔的評說,留給活著的子孫,在拜謁的時候,或歌或泣,或悲或欣。至于他們的先祖,為何榮,為何辱,為何愛,為何恨,已經不再重要。
每年,總有一些時刻,閻氏的子孫會朝向這座老宅,遙遙祭拜。
透過歷史的云煙,他們愿意,把他們的先祖,清楚地送還給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