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懷陳子展先生

陳允吉

展師號楚狂，才格出尋常①。筆健富清制，氣酣凌浩茫②。赍書參岳麓，對竹憶瀟湘③。渠閣通經史，蕓臺讀雅蒼④。博觀期蔚茂，約取致精詳⑤。游處俱敦好，指陳同激揚⑥。振衣升講席，翹首佇英翔⑦。止宿船山社，求知寢食忘⑧。血腥漂馬日，鬼蜮設魚梁。嚴緝列懸榜，臨睨辭舊鄉⑨。滬門哀弦促，田漢故誼長。延引入南國，風雨共燭光⑩。邈然思遠涉，葦渡到扶桑。頻歲事文戰，爭馳翰墨場。盛邀蒞復旦，系務付平章。遽議子彬院，旋趨奕柱堂。嗥狼正遘患，遷校負箱囊。西蜀愁云黯，北碚嘉水涼。將軍投謁帖，執禮爇爐香。煩劇猶撐忍，艱辛固備嘗。歸來視館舍，百計謀恢張。紛總集多士，交番鳴鳳岡。待明應厚囑，既曉不矜臧。聞達本非羨，顯榮豈所望。履新羞學步，背俗懷剛腸。未擊禰衡鼓，已遭路粹傷。無勞訴冤屈，甘就困低昂。率志窮騷雅，與時競奮驤。蘧廬恒靜寂，誰解識行藏。天道酬勤懇，人間睠直方。誣罔盡洗雪，晚景甫康莊。遺命宣情素，吾當濯海疆?；耆グ谗栛郑瑯O目惟汪洋。虔敬奉粢漿，愿公糗其芳。

[注釋]

① 陳子展先生，湖南長沙人，一八九八年誕生于長沙縣北靖港格塘邱家塘的一戶農民家庭，父名德慎，母曰熊氏。先生初名炳堃，字子展，后以字行，所用的筆名有楚狂、楚狂老人、蘧廬、何典、何如、于是夏、大牛、湖南牛、戚施等。

② 先生勤于磨礪，運思敏捷，練嫻文言和白話各體文章的寫作，筆致清健，風格潑辣，又是同輩人中少數幾個能寫八股文的作家之一。

③先生早年長期生活在湖南，深受本地湘學傳統和楚文化的熏習，像王先謙、王闿運、易白沙、楊樹達等湖南籍著名學者，向來受到先生的尊崇和推挹，這種影響曾在顯著程度上決定了他的文化性格和學術取向。

④ 陳先生的治學門徑，強調打好經史的基礎。他熟讀《四書》《五經》，對《詩經》朝夕諷誦乃至三百篇全部都能背出，又嘗精讀和翻閱“十七史”和《通鑒》數遍。在語言文字方面，先生同樣很下功夫，不惟熟悉《說文》《廣雅》，兼而重視清代及晚近諸家小學研究的成果，對近世的出土文物亦寄予極大的關注?！扒w”“蕓臺”，俱為古代藏書之所在。

⑤ 關于研究方法，陳先生力主應做到“博觀約取”。他認為“博觀”是手段，“約取”是目的；“博觀”是奠基，“約取”是在基礎上從事建筑。能不能在“博觀”的基礎上達成“約取”，這就需要具備高度的識力。

⑥ 一九一二年，陳先生考入長沙縣立師范，縣立師范和省立師范相距很近，任課老師亦在兩校相互兼課，兩校學生又是出于同一師門。先生于此得到易培基、易白沙、楊懷中、徐特立等諸位名師的傳授，同時又結識了毛澤東等一些青年學友。當時大家對政治很感興趣，常在校外同行出游，一起開會議論天下大事。

⑦ 一九一七年，先生縣立師范畢業，當過小學教員。“五四”運動后，入東南大學教育系進修，后因病輟學回到長沙，相繼在湖南修業農校、楚怡中學、長郡中學、省立第一師范及第一女子師范任教。此期間先生培植的學生后來成就卓著者，有王首道、許光達、廖沫沙、張庚、楊伯峻等人。王首道時名王芳林，他在小學、初中、高中三個階段，都曾蒙受過陳先生的教益。

⑧ 大革命前將近兩年時間，先生住在長沙船山學社和湖南自修大學，與李維漢、何叔衡、李達、謝覺哉、夏明翰、周竹安等共產黨人有密切交往。于此他刻苦鉆研馬克思主義，閱讀陳啟修、陳望道、李達重譯的一些馬列著作，并通過日文，讀了河上肇、片山潛翻譯的許多單篇小冊子。他經常提到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認為它所闡明的一整套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為研究古代社會及與之相關的歷史文學現象，提供了一把極好的鑰匙。這段讀書經歷，對他的世界觀和日后的學術研究都產生過深刻影響。

⑨ 一九二七年“馬日事變”，許多共產黨人遭到血腥屠殺，陳先生亦與徐特立、謝覺哉、李維漢等一起，被湖南反動當局列為同案懸賞通緝。他即離開長沙，經武漢到達上海。

⑩ 先生初到上海，寄住老同學田漢家中，旋經田漢的延引，任南國藝術學院文學系教授。南國藝術學院是我國現代革命藝術家的搖籃，陳先生于此執教期間，同歐陽予倩、田漢、洪深等通力合作，為辦好該校頗預其力。

一九三一年，陳先生曾去日本游歷。

先生自日本回國，接替艾思奇主編《讀書生活》半月刊。這前后數年間，他和魯迅及其他左翼作家站在一起，推動文藝的大眾化，反對文化圍剿，撰作了數量眾多的詩歌、雜文、隨筆和文藝評論，陸續在《申報》《立報》《人間世》《太白》等報刊上發表，并由作者分類加以輯集。其中文藝評論集《孔子與戲劇》，印刷時全毀于“一二八”日軍的轟炸；其余之詩集《狂言集》、隨筆集《嗚呼才子》、雜文集《蘧廬絮語》，皆因“語涉譏刺”，遭國民黨檢查當局的干預而未能付梓。一九三四年六月，先生在《申報·自由談》上發表《文言——白話——大眾語》一文，由此揭開了“大眾語運動”的序幕。他所主張的“大眾語”，是“說得出、聽得懂、看得明白的語言文字”，這一觀點后來獲得陳望道先生的補充修正，指出應該再加上“寫得順手”一條，隨之又引發起一連串熱烈的討論。差不多與此同時，陳子展先生就以創撰雜文負有盛名，他寫的文章筆鋒犀利，議論縱橫，針砭時弊，含意深長，使其成為當時號稱堪望魯迅項背的幾位雜文名家之一，并受到林語堂、黎烈文等人的高度評價。本時期先生還寫出了《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史講話》（三卷本）等多部學術著作，先后由中華書局、太平洋書店和北新書局出版。這些論著草創文學史研究的新格局，不僅具備思想敏銳、條辨清晰的優點，而且其中申述之若干觀點，還成為后出的許多著作經常吸納的真知灼見。

一九三三年，先生任復旦大學兼任教授，其前后又任群治大學、中國公學、滬江大學、上海法學院兼任教授。一九三七年，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文系主任。

子彬院，復旦江灣校區的一幢歐式建筑，由潮州巨商郭子彬先生捐資興建，一九二六年落成。奕柱堂，一九二一年由華僑銀行家黃奕柱先生捐資建造，地處子彬院之西南側，屬傳統大屋頂建筑；一九二九年添兩翼，改名仙舟圖書館。

一九三七年，日寇侵略步步進逼，繼“七七”盧溝橋事變后，又發動“八一三”淞滬戰事，復旦大學舉校內遷，途經廬山、宜昌等地，到達重慶北碚擇址建校。

嘉水，嘉陵江。當時北碚夏壩復旦校區，即在嘉陵江畔。

抗戰時期，馮玉祥將軍拜楊伯峻先生為師，知陳先生是楊伯峻的老師，特地投呈大紅帖子，帖上工楷端書，稱先生為“子展太老夫子”，自稱“小學生馮玉祥”，到先生寓所恭行再傳弟子禮。

時值抗戰，辦學條件甚差，先生受命執掌系務，勉力支撐，一任辛勞，保證教學工作正常開展。此際他又撰成《唐宋文學史》一書，一九四五年由重慶作家書屋出版。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先生發表的學術論文數量甚多。其中如《孝經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所生之社會影響》《秦漢隋唐間之百戲》《八代的文字游戲》等篇，著眼于對古代社會歷史文化進行綜合的研討，所體現的廣度和深度皆非尋常之論作可比侔。

一九四六年，復旦遷回上海江灣，陳先生繼任中文系主任，曾采取多項措施提高學生素質和本系的教學水平。先生扶植人才不拘一格，嘗引薦年僅二十三歲的魯實先擔任教授。魯實先此前所撰的《殷歷譜糾》及《史記會注考證駁議》，條辨是非，討史糾謬，指出董作賓《殷歷譜》和日人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的許多錯誤。陳先生緣此嘗作《龜歷歌》長詩一篇、《題魯實先史記會注考證駁議》絕句六首，對魯實先的《糾》《駁議》殊加推挹，批評傅斯年、董作賓等人好以“京派教授”自夸，其宗旨則在強調“為學自立”，體現先生“不京不海不江湖”的主張。魯實先的成果和陳先生的詩，在當時就得到郭沫若、楊樹達、顧頡剛、胡厚宣諸家的稱許。

其時子展先生業余主編《益世報》和《時事新報》副刊，有意辦成學者們的園地。曾組約柳亞子說明史，趙景深論戲曲，李青崖敘譯文，章士釗說文字，魯實先述考古，陳左高比較韓柳文之異同，先生本人議《詩》《騷》，交替發表新作，氣氛非常活躍。

解放前夕白色恐怖籠罩申城，李維漢同志考慮先生的安全，帶信叫他找個隱蔽的地方住下，閉門靜候解放。陳先生遵此囑咐，移住陳左高、李青崖、王運熙家數月，屏居讀書，足不出戶。上海解放以后，先生緘口不談自己的光榮歷史，甚至像徐特立、謝覺哉、李維漢、周竹安等一些重要的社會關系，也均未填入他的履歷表。

上世紀五十年代政治運動不斷，知識分子浸習于“緊跟形勢”，讓陳先生感到很不適應，于一九五○年辭去系主任職務。憑著他剛直的性格，難免會與時俗發生抵觸。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中，有關部門僅據旁人揭發的若干憤世嫉俗的議論，將陳先生錯劃成“右派”。洎于先生說話語氣激烈，竟被定為“極右分子”，教授級別亦由二級降至四級。

先生遭此挫折，從未向老朋友申訴冤情。時任中央統戰部長的李維漢有一次因公來滬，從市領導那里得悉陳先生的近況，經由他的過問，遂于一九五九年摘去其“右派”的帽子。

整風反右后，陳先生把整個身心撲在科學研究上，開始著手撰寫《詩經直解》和《楚辭直解》兩部大書。蓋致力探汲中國文學《詩》《騷》兩大源頭，乃是先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前期就形成的想法。其中《詩經》的研討起步較早，三十年代即有《詩經語譯》（太平洋書店一九三四年）一書問世，至五十年代又出版了《國風選譯》（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和《雅頌選譯》（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而《楚辭》的探討要到五十年代末才正式啟動。以上兩項研究貫穿先生鮮明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兼亦融會語言學、史地學、考古學、神話學和生物學的研究成果，針對《詩》《騷》進行全面深入的發掘。正如陳先生自己所說：“我的《詩經》研究是和古人扯皮的，《楚辭》研究是和今人抬杠子的?！迸e凡與這兩部古籍相關的古今疑案，先生均一一付諸重新審理，薈萃各家之長參以外證決定取舍，或從作品本身找出內證，自立新說成為一家之言，由此集其大成而獨具特色。這一長段時間，他不顧年老多病，將《詩經直解》改了五遍，《楚辭直解》改了三遍，使之以愈加精賅的體貌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在這兩部大書的撰述過程中，先生又完成了《詩三百解題》和《楚辭解題》兩稿的寫作任務，俾其《詩》《騷》研究益具體系化和規?；男?。

此期間先生住長樂路九四六弄二號，他身居里巷一隅，門無車馬之聲，終日埋頭著述。一九六二年筆者畢業留校不久，中文系就安排我向陳先生學習《詩經》《楚辭》，約定隔兩星期見面一次。每當夏日趨至先生寓所，恰值院子里幾簇夾竹桃開滿紅紅白白的花，偶而陣風吹過，飄下花瓣數片，落地悄然無聲，而屋內的主人正在忙著修改書稿?，F今回憶起這些情景，輒覺先生治學境界之高。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先生之冤案獲得徹底平反，一切誣罔不實之辭咸予洗雪，并恢復了他原來二級教授的職別。上世紀八十年代，《詩經直解》和《楚辭直解》兩書又經復旦大學出版社和江蘇古籍出版社先后出版。其中《楚辭直解》一書，為“楚辭直解”與“楚辭解題”兩部分的合刊。先生的舊著《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一九八二年由上海書店影印出版。一九八七年，臺灣仰哲出版社重新刊出了他的《國風選譯》和《雅頌選譯》。陳先生歷盡坎坷，迄至暮年甫得安定。

一九九○年四月八日晚八時，先生病逝于上海華東醫院，享年九十二歲，遺命身后不發任何形式的訃告，不舉行任何形式的追悼會，骨灰投入東海。

先生逝世之周年，其次子陳志申先生去浙江普陀山，按先生的遺愿將他的骨灰撒入附近海域。鳀壑，傳說中的東海島嶼。茲后先生的《詩經直解》《楚辭直解》兩書，又經臺灣書林出版公司（一九九二年）和復旦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的重刊。又《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及《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兩書，二○○○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入“蓬萊閣叢書”合刊印行。其遺著《詩三百解題》，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于二○○一年列入“火鳳凰學術遺產叢書”加以出版。二○一二年十二月，海豚出版社還將康凌重輯的先生雜文集《蘧廬絮語》刊出流布世間。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新書推薦

《中國近現代稀見史料叢刊》精心選取近現代中國（晚清與民國）各類士人的日記、書信、奏牘、筆記、詩文集、詩話、詞話、序跋匯編等，為讀者提供宏大的中國近現代史敘事背后的歷史細節，展現大變革時代的個人生活圖景。

第二輯十三種：《翁斌孫日記》、《張佩綸日記》、《吳兔床日記》、《趙元成日記（外一種）》、《1934—1935中緬邊界調查日記》、《十八國游歷日記》、《潘德輿家書與日記》、《翁同爵家書系年考》、《張祥河奏折》、《愛日精廬文稿》、《沈信卿先生文集》、《聯語粹編》、《近代珍稀集句詩文集》。

《中國近現代稀見史料叢刊》（第二輯），張劍、徐雁平、彭國忠主編，鳳凰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