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平



武士與農家發生商業糾紛,農家聚眾打砸了武士的家。武士大怒,帶著他的長子提刀闖進這家農戶,斬殺了這家的主人,主人的女兒背著三歲小孩從外面回家,見此慘狀,正想轉身逃出去,也被來人追殺。
事情發生在日本江戶時代后期。而那率子提刀仇殺者,正是本文所說《正齋書籍考》(以下簡稱《書籍考》)的作者近藤重藏(1771—1829,以下簡稱重藏)。
圖一近藤重藏畫像
重藏是江戶后期幕臣、探險家,諱守重,號正齋、升天真人,與間宮林藏、平山行藏并稱“文政三藏”,師事山本北山,八歲始讀四書。他所著《書籍考》對日藏漢籍作了周密考訂,其中對寫本的描述文獻價值尤高。誠如明治時期漢學者依田學海所評價的“考證精確,文字致密,非粗心人所能辨也”,很難想象他同時又是一位兇殺犯。
《書籍考》是首部考述日藏漢籍的專書,早于島田翰《古文舊書考》百年,它主于考訂異同,別白得失,故辯駁之文為多,然大抵于眾說互殊者權其去取,幽光未耀者加以彰顯,描述諸書刊刻傳寫的異同,編次增刪的始末。不過,由于它為日文撰寫,就輕易地滑過了赴日訪書的楊守敬、羅振玉等人的眼睛,而書中那些有關日本寫本記述的價值,還很少有人去認真研讀過。
考原本——從哪里來
我國學者楊義在談到秦漢之際的書籍制度時,曾論及簡帛抄本傳播的特點。他說,那時成書是一個過程,迥異于宋元以后的刻本的一版定終身。因此許多書籍都存在著類乎考古學上的歷史文化地層疊壓,重要的不是簡單地辨真偽,而是究其原委,梳理其前世今生。他把這叫做“辨析疊壓”的方法。這些說法大體也適用于那些流傳到日本的我國寫本。如果說,刻本的特點是“一版一世界”,也就是說同一版本的所有本子大致是一個面孔的話,那么寫本則不同,它們是“一本一世界”,也就是流傳至今的寫本,可以說沒有兩個是完全相同的,即便是源于同一底本的抄本,也會因書寫者的不同而呈現不同的面孔。
例如,重藏考證,《周易注》凡日本古抄本清家傳本今之所存者,都是上下只有經文,是王弼注六卷本。重藏本人亦珍儲一本,首頁有“天師明經儒”的橢圓紅記,即六卷本。伊勢文庫中,還有天文廿二年四月古抄本《周易》六卷。其所以是六卷,他認為,《隋志》中作“王注六卷略例一卷”,與晉韓伯康注別行,很可能也傳到了日本。《經典釋文》謂王氏為世所重,今以王為主,其系辭以下,王不注,江左中興,《易》唯置王氏博士。王注不注系辭本,很可能也有單行本。他推測,或魏晉古本傳入日本,也未可知。
又有《周易傳義音訓》,共八卷,首一卷,末一卷,是《周易》經傳文字與程頤《伊川易傳》、朱熹《周易本義》、呂祖謙《古易音訓》的合編本,可謂宋儒易學之大全。日本有《周易傳義》二十四卷本。重藏考訂,日本人為該書作訓點,是從薩摩禪僧、建長寺住持長老僧文之開始的。有寬永四年(1664)文之點,同年其弟子如竹開板的本子為證。重藏曾見《傳義》古本,有文之手書跋語,注明“文祿癸巳之春”。則時當1594年,即明萬歷二十一年。重藏偶行于一浦,看到自朝鮮來歸者持的經史。經史紛失,而無全一部者。其中有《周易傳義大全》三冊。他即求之,到另外的地方又求一二冊,首未足者,令人書寫補足。以后便深入研讀,朱墨點校,焚香讀誦,恒兀兀以窮七年。同時他給該書加上了日文訓點。對此,他還感嘆到:“吁!我不才,未得于辭,況于通意乎?所謂蚍蜉撼樹,精衛填海之比,而多見其不知量也。后之人與我同志者,校之正之,幸也。”
圖二1905年出版的《近藤重藏全集》
日本12世紀之前刊刻的漢籍,主要是佛經與實用之書,經史子集之書,唯賴寫本相傳,12世紀之后,雖然五山僧侶也刊刻了不少漢籍,但未刻之書較之已刊之書要多得多。至于小說一類,直到江戶時代才有刊刻的機會。因此,至此幾百年間,寫本是探討中國書籍東傳的抓手。那一時代,如無寫本,則漢籍傳播無路,因而探討中國圖籍之東漸,撰寫中日文化交流史,都不能缺少寫本這一門。從這種意義上說,重藏所儲之書與所考之書,都不能算是可有可無的。
考奧書——經何人手
古代將祭祀設神主或尊長居坐之處室內西南隅稱作“奧”,也泛指室內深處。日本書志學中把文書等書寫物左邊末尾稱為“奧”。這或許正是來自古漢語的本意。于是,一般把寫在這個部位的文字稱為“奧書”,也叫“識語”。寫本的末尾中常常將書寫的年月、書寫者的身份姓名以及書寫的來由等寫在這個部位。所以,考察奧書就成為寫本研究的重要內容,因為這里面包含了很多關于書籍傳承淵源的信息,自然也包括了有關書寫者對書籍的態度與評價。日本的寫本研究者歷來重視對奧書的考訂,重藏在這方面也是先行者。
日本所藏經書寫本,以《論語》與《詩經》為最多。重藏對《論語》寫本考訂甚詳。《論語義疏》十卷,在我國久佚,乾隆中初復歸,《知不足齋叢書》收入。日本有《論語義疏》古鈔本數通,重藏也收儲室町季世的古本。他所藏室町季世傳寫《義疏》及《諺解》,其一則云關東傳《論語》始於小野侍中云云。他認為,凡《論語》古本,皆六朝及唐代傳本。故字句異同征于古書,精善而足以為據,如中國古本佚落,故邢昺的《正義》、朱熹的《集注》,都是據后唐長興版本一通,未能與其他善本對校,而日本則有真本相傳,能依古訓,值得珍視。
現存日本古本《論語義疏》,為近三百年來中日《論語》研究者所重。重藏所聞見者,有相傳為平安時代碩儒菅原道真手寫卷子本一通,亦系大和國廣瀨村里正某所藏,后又為某侯家藏,每卷有貞和二年(1346)識語,為后人所題,仁治原本嘉歷撰寫一通外題書作“魯論”,卷尾有識語稱:“此書受家說事二個度,雖有先君奧書本,為幼學書之,間字樣散散,不足為證本,仍為傳子孫,重所書寫也。加之朱點墨點,手加身加畢,即累葉秘說,一事無脫,子子孫孫傳得之者。深藏匱中,勿出閫外矣。于時仁治三年八月六日,前參河守清原。”據考,這里的“參河守清原”,即清原教隆。仁治三年,即宋淳祐二年(1242)。日本經學依世襲傳承,清原家是其中之大家。制作一個最可信賴的好本子作為教材,是將經學傳授給下一代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從識語看,清原教隆兩度接受前人講解的本子,雖然是有師長書的“奧書”,是專為后生書寫的,但也存在文字駁雜混亂的問題,不足以作為“證”本,即標準教材,因而決定重新書寫,并在上面用朱點和墨點,記錄世代傳授的秘說,以便以后向子孫傳授。識語告誡后人,這個本子沒有任何遺漏,子子孫孫可以放心使用,但要秘藏不露,絕對不許外傳。這些奧書,漢語中偶有日文語法或習慣說法。文中的“二個度”就是“兩度”的意思,所謂“手加身加畢”就是完成了在上面加上各種解讀符號的工作。
考書寫——特色何在
日藏寫本屬紙質文獻,對紙張筆墨等物質層面的研究和書寫規范方式等的考察,也是寫本研究的重要內容。這是除書寫文字研究之外,一個十分重要的部分。寫本研究豐富的文化內容,正體現在其中。
圖三石山寺藏《史記》寫本
日本平安時代以后,貴族在文化交流中不再獨占鰲頭,五山僧侶扮演重要角色,很多漢籍寫本出自禪僧之手,并完好地保存于佛寺之中。顧野王《玉篇》,原本在我國久佚,不得見其真面目。日本滋賀縣大津市石山寺書庫往往傳古經卷,多有卷子儒書之裝背書佛經者。這或許是因為當時世間楮紙少,不能不節省使用,正面寫過仍不忍丟棄,反面還要寫的緣故。重藏曾經過石山寺,就知足庵僧正閱其所藏。如《史記》《漢書》,直赫然李唐人之親筆及日本天平年間之真寫。現存書中,有《玉篇》裝背書《大般若經》者,則顧野王原書真本。重藏說它們“雖為零篇,實吉光片羽,亦可謂奎耀之寵靈”,并為自己有幸目睹《史》《漢》及《玉篇》等之真本,又得影鈔珍儲而倍感慶幸。
日本所傳石山寺抄卷子本《史記》殘篇,天平年間抄字,即唐代傳謄的真本,乃最古之奇本,海內之至寶,惜乎僅殘缺,唯賴佛經而存。重藏游石山寺,親眼目睹其真本,字體奇古,紙墨如新,贊揚其“可謂好書之幸甚”。
圖四影印本《石山寫經選》
重藏所見《漢書》有真本數種,其最古者如石山本,為天平年間之古抄,日本天平元年乃唐玄宗開元十七年,其間有唐代的真跡;其次有寬治、保安、壽永、建保各年代的校本,俱唐代傳本。繼之有宋慶歷本覆刻韓本,有慶元板建安劉之問本,有宋板元補刻本,俱為中國未嘗言及的真籍。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重藏所說的李唐真跡,以及后來的日本學者所說的“唐抄本”,是否都是唐人書寫的,則是需要一一重新探討的問題,有很多可能只是平安時代以來日本人依據唐傳本的重抄本甚至抄編本。即使這樣,從保存文獻的角度來看,也是值得加以珍視的。
考刻本——寫刻之變
同一書,寫本往往是刻本的前生,刻本則是寫本選擇、校勘和整理后的產物,因而,可以說寫本好比是河流的上游,刻本則是其下游,其中攜帶了寫本的最重要的內涵。如果是自成一體的環境體系,刻本流通,寫本消亡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如果是一書在兩個體系中流動,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日本室町時代以后,博士家依然靠世代相傳的以唐代寫本為底本的轉抄本教授后學,而宋槧本也傳了進來,于是便有了用宋本來為寫本作校勘的活動。學者在讀所謂和刻本,即日本刻本的時候,也往往將其與日傳寫本對勘,以識語的形式將其心得保留下來。重藏對此給予了充分的注意。
重藏發現,慶元版《后漢書》每卷尾“引異本此際授受之奧書甚多”,也就是該書每卷尾有不少記錄該書在日本授受的文字。自寬仁、壽應、德元、永保、安保、元壽、嘉禎、文永至大永、享祿年間,識語櫛比如麻,因而推測此書是“傳寫古博士家之傳本”。他還發現,最可奇者,卷首有文字:“《帝紀》第一范曄《后漢書》一、唐章懷太子賢注。”旁以墨字細書“家本《后漢書紀》○— — — —○— — — —家本皇太子臣賢奉敕注”。以上識語中的○為圈句號,用于書名之首。短線為省代號,“— — — —”,即省代“后漢書紀”這四個字。重藏由此認為:“今考其奧書,亦相當于北宋時之所書,則所謂家本乃李唐以來傳入此際之古寫本,亦未可知。其證有卷子本皇太子臣賢,若為唐字,即唐之監本也。”
圖五近藤重藏墓《五經活字板經注本》,藤原佐世《日本國見在書目》所錄經注正義的單本,皆與《隋書·經籍志》吻合,加之日本古博士家能寶蓄永用,故其古本能流傳撰寫于人間者不鮮。唐時寫樣之卷子鈔本現存,亦足以窺見其一斑。《五經活字板經注本》,意當時古本有誤寫,故以宋板新雕之舶來為奇,卻當據活本而檃栝校刊古本論宋據古括,實可謂經注之真本。
《書籍考》之外——武儒的AB面
重藏為后世留下60余種1500卷著述,《書籍考》是他利用擔任幕府“書籍奉行”(掌管書籍的官吏)的便利,對日藏漢籍進行的一次清理,可謂有用之書。他特別注目于那些未刻之書,在凡例中突出強調日本古本其源乃自隋唐之所傳,字句之精善,出于宋本之上者不鮮,認為自己目擊李唐之真寫《史記》《漢書》卷子本,《左傳》《群書治要》卷子本實可謂“希覲之實帙”,“學者宜就其善本之最善者研核字句,以求古人精意之所在,是謂真正之鑒藏也。佚于彼而存于此之《玉燭寶典》《文館詞林》及近來《佚存叢書》所載之類,最足以珍重”。其對日藏寫本的借奧書考傳抄之原委,彰顯寫本的文獻價值,是值得寫本研究者認真一讀之書。
圖六近藤重藏像
依田學海《譚海》卷四《近藤重藏》說重藏“博覽強記,無書不讀,器識極高,仕幕府補書物奉行。嘗使蝦夷,洞察番情,著述百余卷,皆有用書也”。從讀書知人來說,這只是重藏的半面。他的另一面則是“為人桀驁,譎詐自用”,因而“世愛其才而薄其行”。重藏父子最后因兇殺而被抄家流放,數年而沒。
據載,死于重藏及其長子刀下的竟達七人之多。重藏友人朝川善庵說:“以近藤之學識,失身于一農夫,今則思之,不得其解也。”一把武士刀,一支毛筆,重藏將日本武士的兇蠻和文士的細膩都發揮到了極致。在重讀《書籍考》有關寫本的記述時,我們不能不對日本漢學多作些思考。歷史上的日本漢學者不是一個經過什么“洗禮”后的“純潔化”群體,有什么樣的日本人,就可能有什么樣的漢學者。重藏其人其書,足以打破我們對于日本漢學者的刻板印象,讓我們警覺起來,對于日本漢學,需要我們深入了解的東西還實在太多。盡管《書籍考》一書對于漢籍研究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我們還是要看到,重藏時時沒有忘記將日本古寫本奉為“皇朝”文明的榮耀和昌明的象征。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