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談這個問題?是因為,我總是遭受這樣的追問:你如此寫作,想過你的讀者沒有?
想過,當然想過,甚至可以說,我每一個句子的完成,都在為我想象中的讀者完成。我想象,他在讀到這個句子、這個段落、這個埋伏時的表情。每一篇小說,我都在感覺,我在和我的讀者共同完成,這里面,一直有個“他”參與。
當然,我明白,說“追問”其實并不確切,更多的應當是“詰問”,是“責問”,其背后的潛臺詞是:它們,缺乏讀者。另一個潛臺詞是:你李浩,太不顧及讀者了,太由著自己了,太沒有服務意識了。這種指責不無道理,所以多數時候我也只得誠懇接受,頻頻點頭——其實心里有著巨大的委屈:我一直是想著讀者的。我發誓,我沒有說謊,真沒有說謊。
我想象的讀者是誰?首先是,另一個我。他和我有同樣的經歷,同樣的思考,同樣的認知,同樣的知識結構,同樣的趣味和審美——我的寫作,是寫給另一個我看。通過寫作,我得和他商榷、探討:我們是誰,我們何以成為如此的“我”,在這個“我”中,有沒有一直隱秘沒有被發現的成分。這是我們的存在嗎?我們的存在必須如此,非如此不可?有沒有更好的結果?或者,我,你,他,這一個個人,個人的存在如何呈現?有突出的鼻子算不算是個性鮮明?再或者,是什么在影響著我們成為我們,個性的消失是不是一種共通的命運?命運是什么?……在這里我得承認,我所有放置在文學中的商榷、探討,于我都是難題,我無法獲得一個極其明確的答案,我想象另一個我也不能。在這里我得承認,沒有問題就沒有我的文學,我不想寫任何一種“已知”的小說。同時,因為我的讀者是另一個我,那我所思考的一切于他并無新意,也可能同樣在困囿著他——所以,我的這個讀者就逼迫我需要藝術地表達,需要和他繞些圈子,多做些埋伏,不讓他馬上抓到:在這里,那個讀者和我之間自然是老虎和狐貍的關系:他肯定試圖將我一口咬定,而我,一定要使盡伎倆,讓他難以抓到。
我還想象,我的讀者是劉建東、徐則臣、李亞、寧肯、趙月斌,我知道他們對文字的種種苛刻,我知道他們對技、對思、對世界文學的熟知,我在寫作的時候往往會想,如果他們在我對面,看著我寫下這個字、這句話、這段故事,會有怎樣的表情?會不會是不屑?能不能對他們構成吸引?能不能讓他們叫好,說,這個,我沒有想到?如果不能,那我該如何修改,或者直接放棄它?
我想象,我的讀者是雷平陽,是李銳,是余華,是海子,是莫言——他已經寫出了《生死疲勞》……
我想象,我的讀者是鐵凝,她說過,你李浩還有個嚴重的問題沒解決,但我不說——在寫作每一篇小說的時候,我總會重新想一想,我的問題在哪兒,解決了沒有?至少這篇還存不存在那種問題?她還說過,李浩的想法很多,但賴以表達的手段還太少——我希望在我寫下的“這一篇”,她不再有那種感覺。
我想象,我的讀者是李敬澤,他曾這樣宣告:你李浩一直以為自己是野獸,其實已經是家畜了——每寫一篇小說,我都會問一下自己,這是野獸的活兒還是家畜的活兒,我李浩,一定要證明自己還能是“野獸”!
我想象,我的讀者是,翻譯過《喧嘩與騷動》的李文俊,翻譯過《鐵皮鼓》的胡其鼎,翻譯過《我們的祖先》的蔡國忠、吳正儀,翻譯過《鮮花圣母》的余中先,翻譯過《博爾赫斯》的陳眾議,翻譯過大江健三郎的許金龍……我也不諱言“我的師承”,我的師承,一方面是中國的古典文學;另一方面,甚至更重的一面,是來自于他們的譯筆。我想象,他們在我對面,一頁一頁,看我寫下的那些……
進而,我想象,我的讀者是:福克納、君特·格拉斯、尤瑟納爾、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羅素、狄德羅、哈維爾、納博科夫、博爾赫斯、哈耶克……我一直在他們那里獲取技藝、知識、智慧和想象,對世界和人類的認知,我一直獲取。而此刻,如果他們,或另一些他們就坐在我的對面,充當我的讀者……
我當然不敢有絲毫怠慢,不敢有片刻怠慢。如果我的讀者是他們,我就需要使盡所有解數,一心一意,專心致志,審慎對待每一個詞,努力讓這個詞的出現在他們看來也顯得新穎、別致,富有歧義和內涵;努力用從他們那里學到的知識、智慧和方法在他們面前操練,讓他們感覺,嗯,是那么回事兒;努力想一些花招、加一些埋伏騙過他們,讓他們在追蹤的過程中也需要動動腦子,感覺到博弈的快樂;努力提一些真問題;努力讓他們不嘲笑我過于幼稚;努力讓他們也感覺到問題的難度,讓他們愿意和我一起探索……是的,這不是我已經達到的,但它一直是我致力的方向。
有人說短篇小說是細節,中篇小說是故事,長篇小說則是命運——這是經驗之談,我也深以為然,不過,我也試圖在短篇里完成命運或者命運感——為什么不能?略薩曾談到:“(長篇)小說這個種類有一種無節制的稟賦。小說喜歡繁衍,故事情節喜歡像癌細胞那樣擴散。”我特喜歡這個判斷,我也希望我的長篇能如此擴散、繁衍,那短篇呢?它為什么不能?狄德羅、伏爾泰的寫作向來有種百科全書式的野心,現在,有了網絡,它的實現則更有可能——這活兒,交給我來做。似乎是艾珂,他說希望自己不加一個字,全部用引文來完成一部偉大的書——我也想,這活兒,交給我來做。有時,我也喜歡對一切“正確”進行挑戰,我希望我的“正確”可以從另外的甚至是反方向中得以完成——給未有以可能的補充,在我看來,這恰是對讀者的真正尊重。
我想象的讀者遠高于我,無論在哪一方面。
這是我真實的想法,我沒有說謊。
反響
李浩這次喧嘩、闊大、幽默、復調,意圖建立一種可從多角度觀察的文本,審視了我們人性中的豐富蘊藏,剖析時代環境、政治文化與家庭等因素,對個人命運的影響。
鏡子里的“父親”,被審視、觀察、追問和隱喻,經歷著風霜雨雪,生活波瀾疊生。他的命運被嵌入時代和集體命運的縫隙中,從中撬開一角,審視著個人成長和一段跌宕起伏的社會生活。
——《十月》雜志推薦語
從某種意義上說,追求“有意味的形式”不僅是李浩一貫的目標,也是其區別于他與同代作家的一個標志:無論是短篇《刺客列傳》《拿出你的證明來》等,還是長篇小說《如歸旅店》,我們都不難發現李浩小說“形式”鮮明的先鋒蹤跡。而在《鏡子里的父親》中,作家對“有意味的形式”的借重,堪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先鋒文學風光不再的文學時代,對小說形式的迷狂本身即是需要解釋澄清的一件事情。很顯然,《鏡子里的父親》的形式已不止于先鋒藝術形式那么簡單。
——著名評論家 孟繁華
李浩是一個有著巨大藝術野心的作家:“第一段文字開始之前,我就試圖,將這部《鏡子里的父親》打造成某種意味的百科全書,包括寫作技藝,我要運用我所知的全部技巧,用最恰當的方式在恰當的位置放置——鑲嵌,無疑也是一項可以利用的技術。”正因為擁有著巨大的藝術野心,所以,在小說中敘事進程中,李浩才會以“元小說”的形式設計出這樣的問題來:“把‘二戰之后用各種語言寫成的所有虛構作品都考慮在內,你認為這部作品到目前為止屬于哪一個等級,若以10等級計算的話?”或許會有人因此而指責李浩的過于狂妄,但我卻更愿意把它理解為是李浩一種高遠藝術追求的充分體現。作為一部具有強烈先鋒實驗色彩的長篇小說,《鏡子里的父親》的一大突出特征,恐怕就是解讀闡釋層面上的多義性。如此一種多義性的具備,實際上就為讀者多個角度的解讀分析提供了多種可能性。我這里所提供的,自然也只能是自己的一種讀解結果。又或者,李浩這部長篇小說的創作,能夠形成一個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也未可知。真心希望我的解讀文字,對于這部《鏡子里的父親》的思想藝術分析能夠有所增益和豐富。
——著名評論家 王春林
在《鏡子里的父親》中,主體是整個敘述的基本要素,它逃脫了表象的控制,獨特地扮演著無言的頓悟或完全沉默的角色。如果對象世界是可認識的客觀系統,那么認識這些客觀的主體就不可能存在于這個世界。非主體只有通過主體經驗這一媒介才能得以證實,而在經驗中,非主體始終處于被轉化為自我性的危險中。如果“父親們”縮小為恭順的自我鏡像,這個主體的優越性又在哪里呢?父親的鏡像究竟是父親的視野抑或作為兒子“我”的視野,況且這里還摻雜著父親眼中的父親、母親心目中的父親,甚至包括著不同鏡子們視覺中的父親。作為長篇小說,《鏡子里的父親》的敘述者在敘事中左右搖晃、經常變化,甚至互為掣肘,這是李浩長篇敘事所面臨的難題。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憂喜參半是我們閱讀中會經常感受到的。長篇敘事不是對中短篇敘事的數字延伸,一百米和一萬米賽跑是完全不同的競技運動,多跑一段路會影響到體能的重新的整體分配,這個結構主義所關心的問題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著名評論家 程德培
《鏡子里的父親》運用了時間的疊加。從小說開篇,不同鏡子講述不同歷史時期父親的遭遇,但是這些經歷,通過鏡像疊加的方式,濾去了時間感,產生靜態折疊的效果。聲嘶力竭哭喊著的出生,牽線木偶一樣的童年,無比饑餓的少年,火焰燃燒的青年,作為化學老師的中年,作為商人和鄉村詩人的中年,沉醉在酒精麻將后面的中年,當然,還有藏躲在報紙沙漏和死亡后面的晚年。這一生孤獨而又喧嘩,憤怒而又沉默的父親,就這樣像一組照片排列在我們面前,盡管李浩不信任照片,但是他提供給我們的鏡子里的父親,卻很像一本相冊。其中,有些照片清晰,有些模糊,有些完整,有些殘缺。這是李浩的敘事策略,也是他切入歷史的獨特方式。
小說中,借助空間場景轉換,實現了“并置”敘事。尤其是大躍進時期少年父親捐獻大鐵錨,父親退休后捐書給學校,這兩個情節,構成了敘事上的回文。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離于歷史進程核心的各種意象和暗示象征,使它們在文本中取得連續參照與前后呼應,從而結成一個整體。李浩把線性時間打散,重新編碼,雖然整體看仍舊是按照時間順序講述父親的處境和命運,但就局部看,不同鏡子的成像以及敘事人的訴說,穿插其他人的講述,形成了多重故事的并置,應該說,小說以時間的破碎和空間的雜錯,包括敘事語言的龐雜,以至各種天文地理植物動物病理知識的穿插,意在對抗單線的主流歷史。我們習慣了單線歷史的簡潔和確定,習慣了那種意識形態規訓過的不容置疑的歷史表述,而在李浩筆下,歷史充滿了各種歧義,各種旁逸斜出,正是這種面目模糊腔調混雜的歷史回聲里,我們看到了兩代父親命運中不變的那些東西。
——著名評論家 張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