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喬
關于詩的話
文 李喬
文學評論,古來有詩話一體,或評點詩詞、詩人,或記敘與詩詞有關的故實。本文雖也談詩詞,也記敘與詩詞有關的歷史掌故,但并非傳統正宗詩話,只宜叫作“關于詩的話”。

寒齋存有若干種竹枝詞,我最珍視者,是曾老彥修先生所著的《京滬竹枝詞》。此書為曾老賜贈我之簽名本,備感珍貴。
竹枝詞,唐人劉禹錫依屈原《九歌》所創,通俗清新,韻味悠長,多吟詠風土民情,重紀事,兼教化。明清之際竹枝詞人因亡國之痛而常發出郁結之音。
《京滬竹枝詞》為曾老數十年閑吟詩作之結集,詩風清朗而平易,詩格高貴而素樸,多深沉音,有浩然氣。用意深邃而下筆蕭散。篇什中多有似“散宜生體”者,令人莞爾,引人深思。曾老論人,有“太史公曰”風致,幾筆便畫出人物肖像。
陸定一同志曾手書明人于謙詩《石灰吟》贈曾老,曾老寶之,印于《京滬竹枝詞》扉頁,蓋明志之意也。“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亦正曾老人格之寫照也。
恭讀《京滬竹枝詞》,字間略見曾老生平,欽敬不已,成詩一首,曰:
竹枝從來吟朗月,今閱竹枝竟有鐵。
褪去長衫著戎衣,唱徹黃河強寇滅。
亂世草間做牛鬼,干校炎夏常飛雪。
敢問天意挺老骨,哀我生民若啼血。
臧否清濁春秋筆,一襲華袞一斧鉞。
開篇先吟于公詩,壯懷堪比西風烈。
驚聞曾老去世,慨嘆,痛惜。又聞習近平等多位中央領導人送了花圈,深感欣慰。這是黨對曾老一生的肯定。曾老是我黨老同志中不多見的思想極深刻者,是共和國出版界不多見的卓越出版家,是革命和擾攘年代中一位突出具有高尚政治人格的人物。為保護無辜同志的政治生命,他曾自投“右派”網羅。平反“六十一人叛徒案”,他和于光遠同志提供了關鍵材料,為黨立了大功。曾老還是承繼了魯迅真精神的著名雜文家。我做報紙編輯,編過曾老多篇雜文作品(筆名嚴秀),名為編,實為學,這是我之榮幸。
《京滬竹枝詞》而外,曾老還賜贈過我《天堂往事略》、《天堂的神話是怎樣破滅的》和《平生六記》三書。前二書為自印本,未出版過,后書只是薄薄一冊,但都是至精至大之書,非大手筆、大眼界、大氣度,絕寫不出,非經歷過那些慘痛怪異之歷史者,絕寫不出。我讀這些書時,或拍案擊節,或廢書而嘆,總是意難平。讀后感只寫過上面這首小詩。姑以此詩此文作為對曾老的悼念。
毛澤東詞《西江月·井岡山》“黃洋界上炮聲隆”句,某些注家釋文為“黃洋界上,炮聲隆隆”,比毛詞多一“隆”字。此為放大史實之注釋。黃洋界守軍共有三發炮彈,二發為啞彈,只一發射出,絕無“隆隆”聲。然敵軍誤判守軍勢大,遂宵遁矣。詩詞于事實可夸張,乃詩詞之天性也,但注釋其歷史背景,則須用史筆,寫出真史。若用詩筆注史,則史必失真。“炮聲隆”,詩而近于史;“炮聲隆隆”,寫史反近于詩。
我曾登上井岡山黃洋界,至發炮處,見山勢高峻,萬木繁郁,遙想當年戰況,不勝嘆謂。一發炮彈,不僅嚇退敵軍,穩固了根據地,還成就了毛澤東一首好詞。馮雪峰曾告訴毛,魯迅讀過毛詩詞,評曰“有山大王氣派”,毛開懷大笑。此評語甚合毛意。毛上井岡山前曾做演講,曰“要做革命的山大王”。魯迅評詩與識人之眼力,令人稱絕。估計魯迅讀過《西江月·井岡山》,其“山大王氣派”之評語,諒與讀此詞分不開。

史家李新先生詩曰:“直筆寫真史,曲筆抒真情,彩筆傳忠烈,朱筆誅奸佞。”(陳鐵健《書香人多姿》,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頁)何其凝練,何其深沉,何其壯哉,何其妙哉!以此筆,真史得以傳,真情得以發,忠烈得以褒,奸佞得以誅。以此筆,真理得以立,民心得以舒,正義得以勝,正氣得以揚。雖只四句,非良史寫不出,非兼擅史筆、詩筆亦寫不出。雖非詠史詩,勝似詠史詩也。
李新乃中共黨史大家,又為民國史研究奠基和領軍人物之一。此詩所言,實亦自謂其著史、論史之追求。曾有論客責難李新:“寫民國史即給國民黨唱贊歌,即承認‘兩個中國’。”李新與之辯論竟日,絕不茍同其謬見。實則民國史研究之立項,乃依周恩來指示行之,實正當必要之舉也,何干“承認兩個中國”?史家陳鐵健曾撰一聯述李新生平云:“領導川東學潮,參加民族抗戰,實施冀南土改,呼喚政治革新,反專制,爭民主,求國興,八十年奮斗不息;投身大學教育,參與文字改革,深研民國史事,努力文化復興,斥教條,除迷信,去盲從,五十載始終如一。”乃革命戰士兼史學家兼思想者兼革新者之一生也。

李新(1918-2004)
龔自珍名句“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釋義文字甚多。偶讀魯迅1934年4月9日致姚克信,其中有感慨文字獄的幾句話,我認為可謂龔氏名句的精警注腳,大勝于許多繁瑣釋義。
信云:“清初學者,是縱論唐宋,搜討前明遺聞的,文字獄后,乃專事研究錯字,爭論生日,變了‘鄰貓生子’的學者,革命以后,本可開展一些了,而還是守著奴才家法,不過這于飯碗,是極有益處的。”
這段話真可說是龔氏詩句的白話版。唐宋明皆漢族政權,文字獄前,猶可縱論這幾朝,因為那時滿人對文字、對文化上的夷夏問題之防范心理,尚不如后來強。文字獄后,便只能做些無關政治的文字考據,甚至只能扯閑篇說廢話了。“研究錯字”,即考訂文字,“爭論生日”,即研討古人的生辰,都是無關政治的。“鄰貓生子”,出典于英國斯賓塞的話:“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日產一子,以云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史實乎?何也?以其與他事毫無關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中引了這段話,“鄰貓生子”遂為人們熟知。談論“鄰貓生子”,也就是扯閑篇說廢話。讀了魯迅信中的這段話,“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還用再細加解釋嗎?基本就明白了。
另,比照龔、魯所處的時世及二人心境,可發現二者大有相同處。“萬馬齊喑究可哀”,這是龔氏對所處時代朝野臣民畏談政治,噤口不語狀態的寫照。“本可開展一些了,而還是守著奴才家法”,這是魯迅對所處時代狀況的寫照。龔自珍的心境是憤懣和無奈的。魯迅的心境也是憤懣和無奈的。本來,革命了,共和了,應當有更多的言論自由,寫作自由,但許多文人還是得用“奴才家法”換飯吃。這所謂“奴才家法”,就是以當奴隸的舊習性寫“研究錯字”甚至“鄰貓生子”之類的文字。“奴才家法”當然不是好東西,但要去掉又談何容易!腦袋總是第一的,而且一家老小還等著稻粱上桌呢。
魯迅寫這封致姚克信一年多以前,1932年8月15日,在致臺靜農的一封信里嘆息時局險惡云:“上海曾大熱,近已稍涼,而文禁如毛,緹騎遍地,則今昔不異,久而見慣,故旅舍或人家被捕去一少年,已不如捕去一雞之聳人耳目矣。我亦頗麻木,絕無作品,真所謂食菽而已。”文禁如毛,魯迅也無法動筆,否則便會如旅舍少年。嗚呼,魯迅尚有頗麻木之時,遑論骨頭并不那么硬的一般文人了。正是“風雨如磐暗故園”,此時乃蔣介石叛變革命后之民國也。
給詩詞、古文做注解,愚見認為用語越通俗越好。讀者本來不知詩詞古文之所云,若再以含混難懂文字注解之,何異于不加注解?余所見有些詩詞注本,便用語含混難讀,頗令人疑心注家自己是否真弄懂了詩詞的意思。
“真佛只說家常話”,注釋家應當做個只說家常話的真佛。禪宗語錄大多是家常話,如談精神未省悟,以蜜蜂撞窗紙作喻:“世界如此廣闊,不肯出去,卻鉆那故紙,一輩子也出不了。”家常到了極致。禪宗還會說粗鄙的話,如“菩提達摩是老騷胡,釋迦摩尼是干屎橛”之類。然而,正是此類語言,攖了無數僧俗人眾的心。
錢鐘書注解宋詩,便可謂一尊只說家常話的真佛。舉個小例。楊萬里《憫農》詩末句云:“更堪歲里閏添長。”錢的注解是:“‘堪’,就是‘不堪’、‘豈堪’。意思說:這個年頭真難過,度日如年,偏偏又碰到個閏年,日子比平常的年頭兒多。”瞧瞧,這幾句注解多么通俗明白。“年頭兒”用了北京土話常用的兒音,仿佛里巷間人物的對白。此種注釋文字澄澈晶瑩,可謂文字化境。
作者系北京市第十一屆政協委員,北京日報原編委、理論部主任
責任編輯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