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德彥
下鄉實習:醫院·生活·老師們

文/楊德彥
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溫柔的部分
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
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
至少我不那么無知
韓東,詩,《溫柔的部分》(節選)
我下鄉實習的地方是廣東一個地級市。江門,一個頗有詩意的地名。江門有兩家綜合醫院,學校替我選擇了歷史比較悠久的一家。
普通外科的師兄告訴我,Z主任做急診手術非常快,號稱“北街第一快刀”,這是Z主任最突出的地方。我對此深表懷疑。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跟Z主任上臺做胃潰瘍穿孔手術。Z主任翻開患者的胃大彎,一指:“同學,給你見識下?!庇谑?,我看到一個完美無缺的正圓形孔洞,在汩汩地往外冒胃液?!跋乱徊侥亍薄按缶W膜怎貼”“哪些人要上急診”“同學,我再問你個問題”……一臺手術我在一個又一個的支支吾吾回答中度秒如年。主任,你就放過我吧,趕緊關腹,不要辜負你快刀的威名。
另一個“突出”是他的體形。一臺手術,主任主刀,師兄一助,我奉陪拉鉤。護士嬌聲問:“電刀清潔片貼哪呀?”“請貼在主任最突出的地方!”于是護士小手一拍,我們用來清潔電刀的砂紙赫然貼在了Z主任的大肚腩上。主任頗為得意,用電刀使勁刮了兩下,沙沙作響。
這一幕在每一臺手術前都會重演,成了固定節目,我則是固定觀眾。當年我為了告別以后不再從事的外科,不停地上臺拉鉤、吸引、縫皮……之后饑腸轆轆地盼望手術加餐的紅燒雞腿,或者站在手術室里,眺望窗外西江水勢浩蕩,岸葦起伏,還有遠方點點的渡輪。
H主任的勢力范圍只在外科急診和門診,從來沒見他上過頂層手術室。
H主任很高,很瘦,很黃,很好煙,像一根廣東臘腸。他縫皮打結時永遠咬牙切齒的,我們都有些怕他。據說他很善于擺平因打架斗毆受外傷送到急診的黑社會混混。很多病人排隊找他,說他技術好。某天一個患者找上門來,拉起褲腿:“傷口又裂開了”。H主任眼皮一挑,罵道:“讓你別老打麻將,要多走動,促進下肢血液循環!”病人道:“那天你和我打麻將的時候怎么不早說!”
每次想起這一幕我都想笑。
從我剛踏入泌尿外科病房的那一刻起,N主任就開始抱怨,抱怨人手不夠,床位太少,手術日緊缺,新技術開展困難,最后把矛頭對準上一個跟他的實習同學:“懶,懶到極點,一份病歷都不寫!”隨后一手拍在我戰戰兢兢的肩上,說:“同學,你今晚就別走了,我請你吃飯?!蹦翘焱砩?,我吃撐了好幾次,很多傳說中的野味和海鮮被我塞進了肚子。當然,那天晚上我給N主任補寫了之前近2個月的,無數病人的病歷和病程。
N主任獨立帶組開展泌尿內鏡手術,非常獨立,因為這一組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主治醫生,更沒有住院醫生,跟班的只有分配來的實習同學。如果實習同學比較懶,他就非常抓狂。于是,我只能和他形影不離。
當年我竟然會操作內鏡進行前列腺電切,會用止血鉗加X光定位腎盂結石,會像開機關槍似的進行腔內碎石……難以想象。飯桌上,N主任說他年紀不小了,但還要申請到廣州進修泌尿腔鏡技術,再回江門開展工作,點點滴滴都是奮斗和艱辛。感慨萬千之際,突然話鋒一轉:“同學,明天帶你去切個包皮?!?/p>
到我要走那天,為了安慰他,我把另一個從其他醫學院來的實習同學介紹給他,代替我的工作。每每到飯點,那同學就會打電話給我:“喂,快來吃海鮮,你先吃,我還有病歷沒寫完……”
在我看來,這里的兒科只有兩種病,一種是肺炎,另一種是腎病綜合征。
師姐小巧玲瓏,說話很快,辦事更快。通常她會讓我去收新病人,自己去給老病人改醫囑。新病人通常有5—10個,為了跟上師姐的節拍,我可以從第一個小朋友的病史問起,直到最后一個,全是肺炎患兒,病情死記硬背,不用筆記,之后回到電腦前逐個寫入院病歷,大致不差。這項特異功能到我正式工作之后就徹底退化了。師姐的老病人通常有30多個。沒錯,一個住院醫師管30多個小朋友。
我覺得我兒科學得不錯,因為兒科主任讓我代表她們科接受醫療質量現場檢查。出科考試那天,兒科主任問:“支原體肺炎有什么特點?”,我腦子一片空白,面紅耳赤,“實習同學要認真看書,還差很遠!”我至今依舊記得她灰白頭發下的眼神,好嚴厲的老太太!
腎病綜合征的小朋友會水腫,水腫是一種病理體征。不過有一個小男孩水腫不嚴重,而且皮膚嫩嫩的,鼓鼓的,眼睛大大的,非??蓯?。同學們都很喜歡他,叫他“大眼仔”?!按笱圩小弊钕矚g玩具車,每次查房就說“車、車”,她媽媽給他買的車鋪滿了病床。
在一個空閑的午后,我在醫院附近足球場踢完球,踏著軟軟的江風,在球場旁邊的小攤上用零花錢買了一輛小小的玩具車,帶到醫院里,送給了“大眼仔”。這注定是我唯一一次買玩具給我的患者。常常聽說病人要給醫生送紅包的,我卻買了個車送給病人。
那天,醫院的空氣充滿了甜味,醫院旁的蔗糖廠又開始榨糖了,那是一種濃極了的甘蔗的變異氣味,彌漫了整個城市。
我的下鄉實習是在急診科收尾的,離急診科不遠的大院里,爬了滿滿一架子禾雀花。那時候我們最喜歡跟救護車出動,在萬眾注目之下穿過警察封鎖,去把車禍傷員抬上救護車,一身白衣飄飄,那感覺實在很爽。
一次出車回來,急診科W主任神神秘秘地對我說:“以后你要到協和醫院工作啦,我去進修的時候要關照我??!”我嚇了一跳,罪過罪過啊,學生真的不敢不敢。知道我去向的還有骨科黃主任,在一次科室聯歡會上,他讓我提前回宿舍:“別和他們鬧了,回去看書吧,去協和工作不容易,基層單位的醫生也不容易啊。”
今天,我在協和工作已經很多年了,我很感激下鄉實習時的老師們,他們帶給我的遠遠不止醫學知識和技能。實習時候的醫學,就像詩句一樣,只存在于日常生活本身。說不出,道不明,無法提煉,但卻會持續不斷地被記起。
可能,那段下鄉實習的日子,形成了我心中溫柔的部分。
/ 北京協和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