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永吉
一個醫生的告白:
孩子,我有沒有勇氣救你?
文/田永吉

田醫生在查房看病人
到底應不應該放棄這個孩子的治療呢?
這是去年,我面對一個叫彤彤(化名)的患兒時,想得最多也是最糾結的問題。
彤彤是一個來自黑龍江的2歲女孩,因患高位頸髓內腫瘤,在當地多家醫院均未能有效治療,最終來到我所在的天壇醫院神經外科就診、手術。手術非常成功,但因孩子入院時身體狀況極差,術后卻感染了真菌性腦炎。這是一種罕見且死亡率極高的顱內感染,偏偏孩子又對特效藥無法耐受。就這樣,彤彤的精神日漸萎靡,體溫超過40℃,情況堪憂。
下一步要怎么治療呢?就在我們幾個醫生為孩子下一步治療方案攻關時,一天下午,孩子的父母突然來找我。
“大夫,我們決定不治了。”彤彤的父親幾乎是強忍著哭泣,說出了這樣一句讓我頗感意外的話。
“為什么?”
面對我的疑問,他們道出了緣由:這對20出頭的夫婦來自農村,家境并不富裕的他們當初為了結婚已欠債累累。自從彤彤患病,一年多來為孩子看病,他們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生活已不堪重負……
談到最后,這對夫妻各自抹了抹淚水,微微吸了口氣,像終于下了決心似的對我說:“大夫,我們已經從東北鄉下一直到了北京最好的醫院,你們來了那么多專家會診,手術也很成功,可孩子身體太弱了,這不怪你們。治好的希望不大了,家里也實在找不到錢了,所以就讓我們把孩子抱回去吧,我們還年輕,將來可以再要一個。”
談話至此,雙方陷入一片沉默。
通過和這個家庭2個多月的接觸,我能理解他們的處境。但作為一名醫生,我卻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彤彤目前的情況確實不容樂觀,堅持治療的最后結局極可能是人財兩空;但另一方面,彤彤所患的并不是惡性腫瘤,只要解決好真菌性感染的問題,孩子就能恢復健康,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怎能輕言放棄呢?
情急之下,我對彤彤的父母說:“孩子得的畢竟是良性的病,再堅持一下吧,醫生都沒放棄呢。”
孩子的媽媽噙著眼淚點點頭:“好吧,我們還是聽大夫的,再咬牙堅持試試吧。”
家屬的“配合”,本該讓我這個主治醫生感到高興。但冷靜之后,我卻無比糾結:彤彤目前的身體狀況極其糟糕,家屬主動放棄治療,作為醫生應該干預嗎?從人道主義角度而言,我的“勸阻”也許是對的,但目前誰都沒有把握能治好孩子,如果再堅持一兩個月,最終還是走向了最壞的結果,那時候這對夫婦會欠債更多、痛苦更大。這樣的風險,是這個家庭能承受的嗎?這對他們好嗎?
糾結還不止于此,如果家屬要面對人財兩空的最壞結果,會不會怪罪于我,索要賠償,甚至失去理智?我知道這樣想有些自私,但腦中閃過有關醫鬧、傷醫的媒體報道,卻著實讓我忐忑不安。
到底要怎么辦?
“關鍵時刻,醫生冒點風險是值得的,你面對著無法重來一次的生命。”天壇醫院副院長張力偉教授很多次結合親身經歷這樣對我們說。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神經外科中心張俊廷主任總愛引用一位醫生的墓志銘,在此刻有了現實意義。
“我們還是聽大夫的”,彤彤父母對醫生的信任,更讓我覺得有責任鼓勵家屬和我一起再堅持堅持。
彤彤住院的半年,我內心備受煎熬:期盼、擔憂、糾結……好在科里前輩都給予幫助,小兒神經外科著名專家馬振宇教授組織全中心會診討論,小兒神經外科專家甲戈主任親自給彤彤做分流手術,我下班一有空就去查找文獻,開會遇到專家就請教經驗。最終,孩子康復出院。
一出悲喜劇,終以大團圓結尾,令人欣喜。但作為主治醫生的我深知內中曲折,深感如履薄冰。雖然醫生都會精益求精,希望病人順利康復,體現醫者自我價值,但醫學終究是不確定、不完美的科學,無論醫生還是患者,都要接受這種科學的局限性。
然而當前醫患關系緊張,很多家屬不能接受治療的“不成功”,更無法面對“人財兩空”的現實,傷醫極端事件頻見報端,醫鬧之風愈演愈烈,讓我和同行們人人自危。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治愈希望渺茫的病例面前戰戰兢兢,也是人的本能反應。我想過,如果當時彤彤的父母表現得不依不饒,或是透露出怨恨的情緒,也許我的決定會截然不同。
患者及家屬對醫生的不信任,醫護對患者及家屬的提防,這種彼此僵持的局面,受損的不僅是患者,更使醫學在面對疑難雜癥時止步不前。
這時,如果醫生能和患者及家屬多做一些“話療”,多進行一些溝通,患者和家屬又能對這種科學多一份理解,對這種職業多一些信任,醫生才能不再畏手畏腳,愿意為哪怕渺茫的希望冒險前行。
都說醫患關系和醫改的漫長與艱難有關,但殺醫案件的頻頻發生、醫療場所暴力的滋長,難道僅僅簡單而粗暴地歸罪于醫改進行時嗎?難道醫改這個世界性難題一日不解決、醫改一日不完成,我們就要容忍醫療暴力的“存在即合理”嗎?顯然不是。醫患關系更是一個關乎信任、關乎底線,需要耐下心來、從小做起的“大問題”。
手術室之門見證了多少人間悲歡,我不希望它還要目睹醫患之間的極端事件。請信任我們,作為曾在希波克拉底誓言前鄭重起誓過的群體,我們的光榮與夢想,正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每一次手術室開門都成為親人再團聚的通道;但也請給予我們理解,醫學是有成功也有失敗的科學。醫生,往往只能“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 北京天壇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