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辜負的愛

葉真

我手上握著一張成績報告單，看到數學那一項的成績，瞬間呆若木雞：29分！又刷新了最低記錄。果然，一份耕耘一份收獲，本來就沒有數學細胞的我，再加上這段時間的自由散漫，最終自食其果了。

不過好在這個家里唯一能“整治”我的人，明天就要“卷鋪蓋”走人了。

拿著成績單在校園外晃了好一陣，我先去文具店買了幾只漂亮的筆，又去炸串店買了幾串土豆。最后，我揉了揉微飽的肚子，掏出公交卡上車后，便開始學憂郁少女看著劃向后方的霓虹燈，而心中的那柄指南針，卻慢慢迷失了方向……

我的媽媽，穆亭亭女士，人如其名，明明應該取一個女字旁的“婷”，卻在她成年后自作主張改了名字。聽外公說，外婆當年就不樂意了，還揚言要她從里到外都去改了。

外婆是個暴脾氣，而穆亭亭女士也不是省油燈，母女倆在家大吵一架后，穆亭亭女士隨后離家出走了。失蹤24小時后，連外婆也坐不住了，最后外公外婆火急火燎跑去附近的派出所報案，卻發現穆亭亭女士十分安靜地躺在派出所的靠椅上，呼呼大睡。

從那之后，外婆再也不輕易對穆亭亭女士發火了。直到我的出世，因為對我的照料和飲食方面有分歧，母女倆再一次大吵大鬧。

最后穆亭亭女士撂下狠話：“這是我閨女，和你有半毛錢關系嗎？”

外婆氣得直喊心口疼，連外公都對這閨女失望透頂：“我們是你父母，何必要如此針鋒相對？”穆亭亭女士依然不依不饒：“請你們離開我家！”

盡管爸爸極力勸解和阻止，最終外公、外婆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拖著行李箱離開了。我躲在門后看著他們即將離開的身影，萬分不舍卻又懼于穆亭亭女士的威嚴。

我多想上前抱一抱我親愛的外婆，她總是會給我講好聽的故事；我多想上前搖一搖我親愛的外公，他總是會給我當大馬騎很久。

最終，外婆對我招了招手：“小寧翡，過來。你媽媽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所以脾氣有點暴，外婆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聽媽媽話，記住沒？”

見我愣愣地不作聲，外婆朦朧的雙眼頓時流出了淚水：“你媽媽，很愛你，很愛很愛你……以后照顧媽媽的任務，交給小寧翡好不好？”

我極其認真地點頭，因為外婆給我布置了一項艱巨的任務，照顧媽媽！

直到我上學后，穆亭亭女士的工作日益繁忙起來。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與外婆的關系卻是漸漸緩解了。因為她們之間又有了一個新話題：我的成績不見起色怎么辦才好？

在我家里，穆亭亭女士明顯是女強人，從一開始的公司小職員，通過一路的學習和努力，最終當上了大公司的財務總監。俗話都說老板還要看“管家”的臉色，何況在家里，簡直就是她作威作福的地了！

老爸是個老實巴交拿著死工資的教書匠，每天只負責把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種好，外加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后，便又埋頭去整他那些學術研究了。對于我的學習，他一概不問。為此，穆亭亭女士和他吵過N+1架。可老爸固執起來，全世界的牛都拉不回來：“我只是個美術老師，那些文化課應該請專業老師來補習！”

恰巧此時是發成績單的時間，穆亭亭女士“借題發揮”，不問青紅皂白抓著我一頓打罵。我哭得好像受到繼母虐待一般，她終于還是心軟了：“寧翡，媽媽給你請個家教好不好？”我一邊抽泣一邊點頭。

家教終于進門了，看起來是個精干的大學生姐姐。前一個月我還會老老實實在她的輔導下完成功課，一個月后我就開始耍花招了：“姐姐，明天我不想寫作業了，你幫我寫吧，我想看電視。”

她想了半天，最終點頭：“那你和姐姐拉鉤，這件事就我們倆知道。”

事情過了半年終于還是暴露了。那天下午老爸本來說要去參加一個美術教學研討會，結果臨時取消提前回家，卻發現沙發上半躺著看電視的我和正在寫字臺邊玩手機的大姐姐。

連老爸這么儒雅的人都急紅了臉：“姑娘，你這不是誤人子弟嗎？今天的工資也甭結了，以前的錢我也不找你要了，你快走吧！”

那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因為老爸說我闖大禍了，不過老媽那邊，他說他會幫我圓過去。盡管這樣，我還是忐忑不安翻來覆去，時不時跑到客廳的飄窗前察看穆亭亭女士晚歸的身影。

其實，我寧翡一直是個缺愛的孩子。老爸固然寵我愛我，可是我心里渴望得到擁抱的人，卻是穆亭亭女士。甚至這么多年，我很少喊她媽媽，因為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忙忙碌碌，外婆在時，還會幫她分擔些，可是自從她把外婆趕走后，這個家里所有的重擔，似乎都落到她的肩上了……

閃爍的霓虹燈讓人雙眼迷離，我木然下車，習慣性地走向每天必經的回家路上。

唔，今晚似乎特別熱鬧，小區門口多了好幾家擺夜市的，甚至連公安局巡邏的警車也變多了。明天就是暑假了，可是我的心里，卻怎么也輕松不起來。

開門進屋，卻發現客廳里密密匝匝坐了一屋子的人。舅舅、舅媽來了，連外公、外婆也來了！難道知道我這次考得差，要集體批斗我嗎？

不過，也無所謂了，連穆亭亭女士我都不怕了，更何況旁人呢？

外婆一見我進門趕忙沖過來抱住我：“小寧翡，怎么才回來，你媽媽……”我用鼻翼在外婆溫暖的懷抱里蹭了蹭：“想死你了外婆，事先說好，待會穆亭亭打我，你得站在我這邊！”

她哭得幾乎止不住：“小傻瓜，亭亭她，怎么舍得打你？”

我無心聽外婆的言語，迅速從書包里拿出成績單，眼一閉交給穆亭亭女士：“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她本來滿懷希望的眼神，剎那間被恨意熏得艷紅：“明天就要走了，這就是你送我的離別禮物嗎？為什么總讓我失望！”“我管你管累了，從今往后，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她拉著行李箱就往外走。

我聽到舅舅拼命喊她“妹妹”，外公、外婆拼命喊她“亭亭”，連我一貫木訥的老爸，都沖上前去想要拉住她……可是，她再也沒有回頭。

“搞得像生死離別一樣，不過是跳槽去新加坡更好的公司罷了，連她都舍得丟下我們奔向榮華富貴，你們還哭哭啼啼干嘛！”我大聲叫囂著，可是心底那絲干澀的傷口，卻在漸漸開裂化膿。她去闖蕩她的事業，我應該高興才是，更何況，我再也不用看她的臉色過日子了，這不是……很好？

可是穆亭亭，你是我的媽媽，你怎么可以就這樣決然地丟下你那……未成年的小女兒。是的，虎毒尚且不食子，而你這只為了理想振翅高飛的老鷹，怎么就丟下了我這只嗷嗷待哺的小禿鷹？

沒有穆亭亭的家，是安靜的。可是，卻也是冰冷的。每天，老爸都會把飯菜給我燒好后，匆匆離去。直到我還在挑燈夜戰時，疲累回來。自從穆亭亭去新加坡后，我覺得生活的重擔幾乎要把他壓垮了。他原本還算烏黑的頭發，幾乎在一夜間銀發縱橫。想想穆亭亭那個狠心的女人，丟下丈夫女兒，飛到新加坡去享清福了，我心里就一陣煩躁。

“老爸，干脆你和她離婚算了，誰知道她在國外瞎忙什么！”

而我一向溫和的老爸，卻在聽到這句話后，最大可能地瞪大了眼睛對我疾言厲色：“寧翡，你媽媽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以后你一定要對她好……”這句話，是那樣耳熟，而說得最多的，大抵是我媽媽的媽媽，我的外婆，她是那樣慈祥的老人，眼中永遠只有我和我媽媽。

白駒過隙，時光流轉，轉眼高三接近尾聲，直到我高考的前一周，老爸還在外面代課賺錢。這天晚上回家后，他給我做好了夜宵，并從口袋里給我掏出一封信：“這是你媽媽給你的。”

穆亭亭離開三年了，我們從未通過電話，每個月她都會給我寫一封信，除了叮囑我好好學習，再也不會多說什么。而老爸卻讓我不要有太多壓力，大不了還可以出國讀書。

很久以前，我的成績一度名落孫山，我曾聽見過他們的爭執。穆亭亭說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就花錢讓我出國，而老爸卻說掙錢不容易，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

可是，穆亭亭你知道嗎，自從你離開后，我只要一想到你決絕的背影，便會不自覺用功讀書，我被你奚落了十幾年，卻也不想落一個亂花你錢的話柄。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跳槽去新加坡，不就是因為那里的薪水高。但是只要我考上大學了，我會立刻寫信讓你回來！對，立刻！因為，我真的……很想念你……很想很想。

自從你離開后，老爸也開始玩命掙錢，可是我覺得，他每天都在思念你，他，是那么喜歡你。所以，等我考上大學了，你要立刻回到我們這個家！

高考那一天，老爸送我去考場，校門口他拍拍我的肩膀，讓我盡力就好。

嗬，我寧翡這些年，真是讓他們操透了心，是時候拼一把了！

最終的結果就如我預期的那樣，老爸興奮了好久，連帶著外公外婆都說：“你媽媽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我終于可以挺直腰板，命令穆亭亭從新加坡回來，那里再好，終歸不是家，而我寧翡，已然長大，不再需要她沒日沒夜地操心。

為了給穆亭亭一個驚喜，我瞞著爸爸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冗長的一段等待后，電話接通：“你好，這里是XX看守所。”我驚得在電話這邊目瞪口呆！嚇得趕緊掛掉電話。

手機屏幕悠悠地發出白光，老爸手機電話薄那一欄，分明寫著“小寧翡媽媽”。腦袋轟隆作響的間隙，我分明想到穆亭亭離開的那天，一家人奇怪而悲傷的表現。那一晚從里到外都是熱鬧的，可是這熱鬧之中，有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我始終沒有感覺到。

我選了一個天氣清朗的好日子，坐上公交車前往看守所。拂面而過的暖風像穆亭亭的手，雖然打過我，卻也緊緊抱過我。我想，我是真的長大了，大到可以自己壯著膽子去找我的穆亭亭。

果不出我心中所料，我親愛的穆亭亭，真的就在里面。而看守所的警察阿姨，似乎早就和穆亭亭熟稔：“你是她的女兒吧，你早應該來看你媽媽，不是為了你，她哪有那么大的膽子利用職務之便私吞公款？”

溫柔的風順著看守所的鐵柵欄將我包裹，從我出生那天起，你為了我，寧愿把外婆趕走，我那慈祥的外婆，寧可自己流淚，也要我好好聽你的話；可是我呢，繼承了你叛逆的基因，把你，我的媽媽當成了“洪水猛獸”拒之門外。

原來母愛，就是一場重復辜負的愛。你辜負了外婆，而我辜負了你。可是，從今天起，我發誓要做你們的小太陽，你們的余生，都將由我來守護。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親愛的媽媽——穆亭亭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