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學森先生是中國的大科學家,而我只是黃河上一名普通的水利史志工作者。從1994年開始至2000年,在長達7年時間里,我斷斷續續與錢學森先生有書信往來。我能與錢學森先生互通書信的緣由是共同關注黃河。
錢學森先生不僅和我,也曾多次與水利部原部長錢正英,以及黃河水利委員會的錢意穎、時明立、朱蘭琴等專家學者通信,也都是由于同樣的“緣分”。本文涉及錢學森先生有關黃河、長江與國家水利事業的多封信件為實錄與摘錄,以緬懷那個時代錢先生真實的江河情結。
對黃河的特殊關心
錢學森先生對黃河的特殊關心,我想是與周恩來總理的兩句話分不開的:一句話是,治好黃河比衛星上天還要難;另一句是要把兩彈一星的成功經驗推廣到整個國民經濟中去。20世紀70年代末,錢先生從一線退下來,到全國科學技術協會與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工作時,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國家全局性、整體性的問題,他思考如何將我國在“兩彈一星”等軍事上成功的經驗推廣到國民經濟發展中去。他的這種跨學科思考問題的方式,具有高度的前瞻性。
因工作的需要,我有緣參加《黃河志》編纂的全過程,《黃河志》共分11卷。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搜集各種資料,編纂志書的同時,也思索黃河歷代治河方略的演變,以及當代治河的成就與經驗教訓。1994年1月,《中國水利史志專刊》上發表我的文章《試論中國水利的特色和道路》,在該文中,我對中國水利悠久的歷史進行了闡述,說明水利在國民經濟建設中占有特殊地位,然后提出當代水利建設中存在6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最后總結中國社會主義水利建設的特色和道路,并對中國水利現行的管理體制提出改進的設想建議。我將該文附信請錢學森先生提意見,以求進一步修改提高。沒想到錢先生在百忙之中很快就函復了。
錢學森先生在來信中寫道:
“您的文章提出了一些獨自的看法和意見,特別在53頁右下方提出大流域綜合治理開發工作的體系,是大膽突出的,水利界可能不理解。我想問題可能出在您沒有講清為什么大流域綜合治理開發要用與現行體制不同的新體制:即地理系統是開放的復雜系統,猶如國民經濟系統。我提出地理科學應是現代科學技術體系中一個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數學科學、系統科學、思維科學、人體科學、軍事科學、行為科學、文藝理論相并列的一個科技大部門,就是為了從根本認識上解決這個問題。
地理系統是人社會活動的客觀環境系統,不但包括水利,還有水土保持、地震預報及防治、交通建設、信息建設(包括通信、計算機網絡等)、港口、海岸建設,等等。它是內容復雜的巨系統,又互相關聯,互相影響。”
錢先生的回信,給了我極大的鼓勵,引起了我學習地理科學的熱情。他的來信接著寫道:
“我近來讀了些治理黃河的書,看了《人民黃河》雜志,感到上述觀點是正確的。例如減少黃河中下游淤泥沙,不是缺乏有效方法,而是其實施涉及農業、林業、工礦建設,以至整個國民經濟。所以必須從復雜巨系統的觀點及方法考慮才能解決。我曾和錢正英同志談過,她也表示同意。”
這就是說錢學森先生是經過閱讀書籍和雜志以及跟有關領導專家經過書面和口頭溝通過后,深思熟慮,才鄭重提出自己的觀點和結論。他對拙作提出指導性的意見:
“所以尊作論據第一要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同志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這是完全正確,但還有第二:水利工作是地理系統建設,即地理建設的一個組成部分,只有這樣,才能把道理講透。以上所述供參閱,不當之處,請指教。”
錢先生給我回信后,黃河志總編室領導高度重視,將拙文加編者按在《黃河史志資料》1994年2期轉載。編者按寫道:該文對中國水利,特別是對當代黃河的治理與開發進行了較為深刻的探討。原文曾刊載于《中國水利史志專刊》,該刊編者按說:“作者提出了一個很有意義的值得探討的課題。盡管中國并不存在突出的生搬硬套國外治水理論與做法的問題,作者的觀點也并不完善、準確,但是深刻認識中國的國情,從中國水利發展的歷史進程中總結、認識中國水利的特色,進一步尋求治水的更好道路,從而推進水利改革的深化、加速水利事業的發展,卻是十分有意義的,因而也是很必要的。”
事后,黃河報社、黃河研究會學刊的同志,派記者來采訪,并留出版面準備報道一下錢先生關心黃河的消息,我將此事轉告了黃河志總編室徐思敬老師,他提醒我,這事你需要取得錢學森先生的同意。我認為這很對,立即去信征求錢先生的意見。1994年5月11日收到錢學森先生的回信。錢學森先生信中態度十分明確,他說:“我認為務請不要這樣做,這是不妥當的!”
我隨即將錢學森先生的來信讓有關的同志參閱,并撤回了記者寫的報道稿。我體會到錢先生的看法:我們之間的通信交流,在于互相之間提高認識,不宜宣傳。之后,我也多次收到各地老同志、老專家的來信,他們表示中國水利建設成就和教訓值得很好討論和總結,但這僅限于書信往來,談談各自的看法。錢學森先生主張,對待他的認識和觀點多交流、多探討、多質疑,反復論證,不宣傳,尤其是對非他所專長的業務。
1994年5月27日,我又收到錢學森先生的來信:
張汝翼同志:
您寄贈的《黃河志》的《規劃志》及《防洪志》都收到,對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謝!您來信問及我論地理科學地理建設的文字目錄,我已請涂元季同志答復您,想您已見到。
也是由于您對我的啟示,我頭腦中對“黃河”這個題目有了更大的位置,因而在接到《法國科技動態》1994年1月號后,就發現其封面有一張彩色圖像,是用spot照相探測衛星于1988年6月12日照的黃河三角洲。圖像十分清晰,想您可能感興趣,故附函奉上。
此致
敬禮!
錢學森
1994年5月27日
1995年2月26日,錢學森先生致函錢正英同志。
錢正英同志:
……在《科技導報》1995年2期上有蘭州大學黎汝靜、劉思憶、徐名居寫的《林一山治黃思想值得重視》,其中說到治理黃河是一直在爭論,未有結論。這是什么道理?過去不說,有了新中國的“黃河水利委員會”也快半個世紀了,怎么還定不下來?我因為在考慮中國的“地理建設”,治理黃河是其中一個大問題,所以想來想去,只有向您這位老專家請教。我想只有您才能一語道破!
此致
敬禮
錢學森
1995年2月26日
1995年4月6日,錢學森先生致函錢正英同志。
錢正英同志:
您3月28日來信及趙業安、潘賢娣同志的文都收到。我拜讀后覺得還須向您講以下幾個問題:
(1)水利工作者一講節約用水,總局限于工事的整治和用水管理。這當然重要,但為什么不講用水技術的改革?如農田改用噴灌,甚至進而用滴灌?這可以把用水減到老技術的渠灌的幾分之一。生活污水為什么不能處理后用于灌溉?工業污水為什么不能處理后再循環?
(2)節水是國家大事,不只是水利部門的事。我國水資源不豐,而人口眾多。
(3)如何處理黃河的泥沙問題?我們該研究的問題是減少入河沙量。這就是造林綠化的工作了,就是防沙治沙工作了。近有報道:榆林地區造林治沙很有成績,不但種草養畜,而且把入河的沙量減少了70%!這是在黃土高原和沙化區的造林工作了。
(4)造林綠化非常重要。我國森林面積不到國土面積的20%,而日本則是接近70%!
(5)所以治黃河也好,水利工作也好,都不僅是水利部門的事,這方面實是國家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大方面,地理建設。我們眼界要擴展,不光國家水利部的事,是21世紀社會主義中國的地理建設!
以上當否?請指教。
此致
敬禮
錢學森
1995年4月6日
1995年7月13日,錢學森先生又致信錢意穎、時明立,當時二位同志都在黃河水利委員會水利科學研究院工作。
“我非常感謝你們7月8日來信及壩系農業研究的建議書,它使我得到很大啟發。我對水利工作實是一個門外漢,腦子里只有一個中國水害多又缺水的概念。近年來在全國政協遇到錢正英同志,是她這位老水利工作者給我講了水利工作的復雜性。我的第一個認識是:比起治河,那發射人造衛星是件簡單工作了!”
錢學森先生直白對水利的認識過程,遇到老水利工作者,又了解到水利工作的復雜性。接著他又寫了收信前對黃河問題的學習:
“在收到你們來信前不久,我還讀了綦連安同志6月24日在《中國水利報》上的文章:《黃河治理的思考》。
把這幾件事歸納到一處,我現在認為:中國的水利建設是一項基礎建設,而且是一項類似于社會經濟建設的復雜系統工程,它涉及人民生活、國家經濟。我們過去如在搞三門峽工程時恐怕就把問題看得過于簡單。現在有了經驗教訓,而且還有在近十年來發展起來的新科學——系統科學,特別是處理復雜巨系統的理論,系統工程,那就不要再在老路上徘徊了,用新的思維和方法吧。
也就是說,對治理黃河這個題目,黃河水利委員會的同志可以用系統科學的觀點和方法,發動同志們認真總結過去的經驗,討論上游、中游、下游全面治河,討論治河與農、林生產,討論治河與人民生活,討論治河與社會經濟建設等,以求取得共識,制定一個百年計劃,分期協調實施。這樣,最終可能達到或接近自古以來人們心目中的憧憬——黃河清!”
這次錢學森先生希望“黃河水利委員會的同志可以用系統科學的觀點和方法,發動同志們認真總結過去的經驗……以求取得共識,制定一個百年計劃,分期協調實施”。這些話說得多么具體、多么親切!
錢學森先生對黃河的深切情懷、殷切希望過去20多年了。20多年來隨著國力的增強,治黃投資逐年增多、治黃成就也有目共睹,但離錢學森先生的期望還有一定的距離。
對長江三峽工程的思考
錢學森先生書信中對長江三峽工程的思考也很深刻,表述得也更早。
1985年10月24日,錢學森先生致函吳之明(吳之明先生當時為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
吳之明同志:
三峽工程問題還好,看來是個大系統,比巨系統低一層次,但又比單純水利系統高一層次。現在許多議論都太簡單了,不是大系統的系統工程。應該把三峽工程看作是建設三峽省及鄰近地區的系統工程,至少涉及81800平方公里和1590萬人的問題。我看搞好了,三峽省可以建成中國的“瑞士”。這個看法我已和國家科委、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北京大學地理系的同志們說了,他們都很感興趣;中國科學院的浦漢昕同志和北大地理系的蔡運龍同志還去三峽地區做了調查,寫出了《未來三峽省開發的初步研究》。
錢先生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從三峽工程看到未來的三峽省,看到三峽省就如同歐洲的瑞士,兩地都有豐富的旅游資源。
1990年7月7日,錢學森先生致函姚依林副總理。
姚依林副總理:
這次您主持的從7月6 日到13日的三峽問題會議,我因健康原因……不能每日都到會……請您諒解。
但我對三峽問題一直關注,看了不少材料;錢正英同志也向我介紹了不少情況。我不是搞水利的,但近10多年來一直在開拓系統工程的事。現在我認為大型水利工程都是系統工程,而且是處理開放的復雜巨系統的系統工程;看簡單了,用十幾個參數,二三十個參數是不夠的。正確的方法是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綜合集成法,要把各方專家的意見集腋成裘,最后要用幾百個參數的復雜系統上大型電子計算機算,才能得出全面的正確的方案,做到科學決策。
過去治理黃河,就爭議甚多,以至有人稱黃河為“爭議之河”,決策也難科學,因而改動多次。現在三峽問題實是治理長江的問題,老方法太簡單化了,各執一端,爭議自然不可免。只有在認識上登上一個層次,用復雜巨系統的系統工程才能解決問題。這是我的意見。
附呈拙文兩篇,更詳細地闡述以上觀點,供您審閱。處理這類系統工程的技術班子是有的。我的看法也仔細地向錢正英同志說過。
此致
敬禮!
錢學森
1990年7月7日
錢學森先生給我寫信的4年前就給中央有關領導上書,闡明了自己對中國水利的看法:稱治理黃河,爭議甚多,有人稱黃河為“爭議之河”,決策也難科學,因而改動多次。短短數語,將幾十年治水癥結點出。他認為:老方法太簡單化了,只有登上一個層次,才能將各方意見集腋成裘;上大型電子計算機,才能得出全面的正確的方案,做到科學決策。
對地理科學及其與水利學關系的認識
對于錢學森先生的新觀點,我接到信后,望文生義,心想地理科學不就是地理的幾個分支:自然地理、經濟地理、人文地理。
(1)為什么水利就是地理建設的一部分呢?后來看到錢學森系統科學思想文庫各種文獻,真是“登泰山之巔,一覽群山小”。錢先生一生,其科學歷程有三個高峰,1945—1955年在美國從事自然科學研究,在應用力學和工程控制論,形成第一個高峰;第二個高峰,是在回國后25年中主要開創我國火箭、導彈和航天事業上;第三個高峰是他從一線領導崗位退下來,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學術研究之中,在這20多年中其科學技術思想取得豐碩成就。
1987年5月,錢學森先生公開提出創建地理科學,綜合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于一體,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的中長期規劃服務。這里所謂的地理科學是一門新興學科,其不同于原先的地理學。這也標志著錢學森先生的視線從空間科學轉向地球表層學。
1990年12月31日,錢學森先生在《人民日報》撰文——《要從整體上考慮并解決問題》:
“這個問題(地理科學概念)實際上竺可楨這位老前輩早就提過。地理不完全是自然科學,地理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結合,要考慮社會建設的環境,這就是地理科學的任務。他當時說是地理學,我這里改成地理科學的任務。我們國家要建設,怎樣改進生產和生活的環境,這就是地理科學的任務。我提出以后,曾經請教我國的地理學專家們,中國科學院和國家計委的地理研究所原所長黃秉維同志就很贊成。我覺得21 世紀的世界,是整個集體化了的世界,所以從東亞西太平洋到西歐大陸橋的問題恐怕就要提上來了。從東亞到西歐的大陸橋是要經過我國的。我們應該考慮如何建設這個大陸橋,也就是港口、鐵路等。這也是地理科學的一個問題,或者說是我們國家的地理建設的問題。”
(2)我們都需要:“換腦筋”。為了創建和宣傳地理科學,錢學森先生給16位同志寫了56封信。最生動的一封是于1992年10月19日寫給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牛文元同志的:
“9月17日信及尊作《理論地理學》都收到,十分感謝!我們都要‘換腦筋!我在1987年10月中國科學院地學部第二次學部委員大會上提出建立并發展地理科學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地理界同志受幾百年來舊觀念、舊思想束縛太深,地理科學的新觀念新思想難于理解、接受。這是我的錯誤!當然,地理界的前輩,如黃秉維老所長是明白的,非常積極,熱情支持!在1991年4月5—9日于北京開了次地理科學研究會(見附上《中國地理學會訊》1991年1期),會議還向鄒家華副總理作了報告(見附件),但困難在于大家對系統的概念認識不深,對地理環境是開放的復雜巨系統,其研究方法只能從定性到定量的綜合集成方法更不理解。要‘換腦筋 呵!
1994年10月20日,錢學森先生又致函陳洪經(陳洪經同志當時在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資源與環境信息研究室工作)同志:
“水資源及全國調水用水任務也是一項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它不是哪一項具體的水利設施的建設及運轉,也不是什么中線或西線南水北調工程的建設及運行能比的,它要大得多,復雜得多,您習慣的思路恐未必能適應此巨大的地理建設工程,因為您是學水利專業的,面對這樣重大的社會主義建設任務,我們都需要“換腦筋”呵!地理科學的新概念可不是舊的地理學概念!”
以上兩封信是錢先生給地理所的兩位同志寫的,我們都需要“換腦筋”, 希望地理界都能接受地理科學的新理念。那么水利、水土保持等行業是否也需要地理科學新理念?是否也需要“換腦筋”?回答是必需的。凡是涉及中國21世紀地理建設的行業,大家都需要“換腦筋”。
(3)學習錢學森先生的科學思想和革命精神,是21世紀社會主義中國的地理建設的需要。《錢學森系統科學思想文庫》由中國系統工程學會、上海交通大學合編,于2006年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此外《錢學森書信》也是很好的學習材料。
錢學森先生一生寫了10000多封信。2005年9月22日,他致函他的學術秘書涂元季同志:“我同意你們對我的書信整理以后出版。”《錢學森書信》共收集了錢先生寫的3331封信,于2007年5月,分10卷出版。現在,我們閱讀此書是一種美好的精神享受。我們可以看到:他愛國愛民的心路;他舉一反三,聞一知十的廣闊思路;他有淵博科學知識還向不同學科的專家請教,經過思索后,用更簡明的語言提出更高層次的見識,等等。本文引用的有關水利方面的書信便是明證。錢先生深遠的視野、寬廣的胸懷、學術上與人平等態度、虛懷若谷的求知欲望、對己嚴格要求、不張揚、不圖虛名等優秀品德值得我終身學習。 (本文為紀念錢學森先生歸國60周年而作。寫作過程中得到錢學森研究中心張現民副主任的幫助和指正,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