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江：逶迤在沙漠與黃土高原間的岑寂之水

王文元

這是一條北方之江，也是一條熟悉而陌生的河流。雖多次和它同行，但卻說不出它的個性。

一個縣，因為這條河流曲折環繞而得名。

從沙漠到黃土高原間這條北方之江有哪些秘密呢？

站在山頂，眺望環江河谷，

這條北方的江，有何秘密呢？

我們眺望前方，山川在目，溝壑縱橫，河谷中是一座現代化的新城。城的一側，依稀能找到長著青草的環州古城墻似一個綠色花環。這里便是環縣城西的最高點了。正值一個初秋的午后，在這個適合登高望遠的山頭上，將環江河谷盡收眼底。這座山叫西山，閣名為文昌閣。

在此，只見環江從北面而來，然后向西拐了兩個S形大彎，從西山腳下流過，往南而去。

河流，對每一個人來說都不陌生。這些年，我去過浪花飛濺的白龍江，走過渾濁浩大的黃河，撫摸過黑得發亮的石羊河。可像環江這樣，身處西北一隅，最后匯入黃河水系的，卻以江稱呼的河，很少見。

環江在甘肅省眾多河流中，算不得大河，但也不是小河。一條不大的河，卻用了個“江”字，這似乎有些搞笑了。在河流命名的習慣中，北方人多稱河，南方則多見江。但北方的河流也有叫作江的，比如黑龍江就是如此。從規模上區別，大的為“江”，小的為“河”。環江自然不能與黑龍江相比，但它為何也叫江呢？環江，這條北方的江，我們能有哪些發現呢？

初秋時節，我們出蘭州，一路向北，直奔環縣而去，探尋環江的秘密。

從蘭州出發，大體有兩條路線，一條傳統的線路，走平涼、西峰、慶城，然后北上環縣。另一條則是新開的線路，從蘭州往北，過白銀，出甘肅，入寧夏，在同心附近東拐，直抵太陽山，然后從惠安堡下高速公路，再南下環縣。這條線，一路高速，比傳統線路要節省三四個小時。我們自然選擇了新路。正值初秋，天高云淡，農田戈壁，交錯而過，蜜瓜苞谷，雜糅其間。4個多小時后，巨大的風力發電場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這里是寧夏重點開發的風能、太陽能能源基地。從這里下高速，大約四五十公里的地方，就是環縣的甜水堡了。

翻開地圖，看甘肅省大體呈現兩頭大、中間小的格局。有人形容為如意，有人形容為啞鈴，更有人比作一只奔跑的九色鹿，而環縣就在鹿角的位置。從地理位置上看，這里地處毛烏素沙漠和黃土高原的交界處，也是抵御風沙南侵的重要屏障。很快我們就過了甜水堡，此地距離環縣縣城有81公里。一路南下，過了山城堡后，環江便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了。

環江源自環縣甜水北天池和寧夏鹽池縣施家天池之間的山溝，這里也就是古代所說的青崗峽，環江全長159公里，是馬蓮河流域最長的河，也是該流域含沙量最大的河。在唐代，它被稱為馬嶺水；在宋代，縣城以北的地方稱為白馬川，以南則稱為馬嶺水。環江經過山城、洪德、環縣縣城、木缽、曲子等進入慶城縣境內，匯入馬蓮河。

路在沙漠和黃土高原之間盤旋，山城堡、洪德城、河連灣，依次而過。下午兩點多，我們就抵達了縣城。在縣城見到環縣的朋友，他給我們介紹了環江的大體情況，建議我們先到縣城對面的文昌閣去看看。

文昌閣是縣城西面的制高點，和環縣縣城只有一江之隔。出城區，沿濱河路走了一段。此時，環江和我們想象中的“江”水大相徑庭。記憶中，江水應該是波濤洶涌的，而我們看到的卻是一條靜靜的淺淺的江水。

過江后，路就上西山了。山路盤旋向后山而去，十余分鐘后，我們到了西山山頂。文昌閣是一個四層建筑，站在這里山下河谷一覽無余。

環縣得名，就來自環江。環江是環縣境內的一條主要的河流。它在黃土高原上，呈現出一種曲折環流的狀態，尤其到了環縣縣城這里，更是曲折蜿蜒。所以《環縣志》中說，環州古城，以環江流繞城西，委曲環保，故名。人們形容當時，石橋交跨，小巷分流，河水將環州古城緊緊包圍，形成了三面環水一面靠山的地理構成，無疑環江極大地加強了古城的防守態勢。這也是北宋時期，人們將環慶并列的原因之一。

環州的得名來自于環江的蜿蜒流淌，環縣則是以前的環州。

現在，環江遠離了城市，水量也遠遠不如從前，人們也就漸漸將它淡忘了。

環江翼龍，透視北方之江，

歷史縱深令人震撼

走完整個環江后，我們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從上游到下游，我們經歷了從沙漠到黃土高原，從下游到上游，則有從2億年走到了60萬年的感覺。

這條不算太長的江，卻有一件令世人震驚的發現，它就是環江翼龍。

翼龍是一種長著翅膀的恐龍，生活在距今約2億年到6500萬年的史前，是第一種發現的飛行脊椎動物。翼其實是種膜，有點像鴨腳上的蹼，展開了就可以在空中滑行。

環江翼龍，并不是在環縣境內發現的。它發現于慶城縣三十里鋪鄉的環江東岸，和慶陽發現絕大部分化石一樣，環江翼龍也是在尋找石油時發現的。

那是1978年5月初，石油工人在采石料時發現了化石。隨即，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后來趕來的中國科學院專家證實，這是翼龍化石。后來人們將它命名為環江翼龍。這種恐龍，身上沒有羽毛，牙齒長而鋒利，2米多長的翅膀和蝙蝠有些類似，但它飛不遠，只能在海邊、湖邊、森林地帶滑翔，以捕撈小魚蝦為食。

在環江翼龍出現之前，國內發現的翼龍化石中僅有新疆準噶爾翼龍化石，這是白堊紀時代的化石，而環江翼龍則是在晚侏羅紀時代的。侏羅紀和白堊紀屬于中生代，但兩者有數千萬年的差距。環江翼龍要遠遠早于準噶爾翼龍，自然提供的信息也更為難得。

翼龍的發現告訴人們，在那個時代，環江流域，這條在沙漠和黃土高原之間流淌的北方之江，也曾經湖泊密布，叢林茂密，許多今天人們無法想象的巨獸常常出沒其間。

時光在飛速流逝。遠古時期，數千萬年一晃而過。大地發生了巨變，恐龍消失了，后來人類出現了。

到了距今60萬年時，環江流域的氣候溫暖而濕潤，大地上森林密布、灌木叢生，河谷中流水潺潺。森林和草原之間，生活著大象、犀牛、野馬、野驢，等等。

在環縣的曲子鎮樓房子村，曾經流傳著一個毛野人的故事，聽起來非常有傳奇色彩。人們傳說在當地有一個天然山洞，洞并不是很大，大約80平方米。據說，山洞中曾經生活著一種野人。至于是哪里的毛野人，人們就不知道了。20世紀60年代初，一天，暴雨降臨，牧羊人王效武無路可去，躲到了毛野人洞中。誰知，他卻在山洞中意外地發現了一枚巨大的牛角化石。后來，他帶著牛角化石去縣城換點零錢，無意中卻被縣文化館的人所發現。一個驚天秘密，就此出現在了人們的面前。

1964年，西北大學地質系在慶陽考察的師生，在這里進行了發掘。他們在毛野人洞及其周圍二級階地上，采集到了披毛犀、虎、北京斑鹿、河套大角鹿等17個屬種的哺乳動物化石近2000件，以及150件舊石器時代的石器和4件骨器。這處舊石器遺址，大約距今3萬年，見證了史前歲月中先民們在環江兩岸生存的狀態。

環江這條北方的江，向人們展現了它的歷史縱深。

河連灣畔，成熟的糜子，

顯示大地的蘊藏

從下游往上游，我們見識了一條河流的歷史縱深，而它的廣度在什么地方呢？

這條北方之江，是一條起伏不定的河流，枯水期它的流量在0.5立方米每秒以下，到了夏季暴洪期，流量卻猛增到1000立方米每秒。河流的水質也是優劣不一，它有大大小小的十余條支流，有些是苦水，有些是甜水。人們曾經統計過這條河流的水量，淡水僅僅比苦水多出了600萬立方米而已，因而在我們的眼中，這是一條苦甜交織的河流。

苦水，給人們留下了苦澀的記憶，基本上沒有什么作用，不能澆地，不能洗漱。苦澀記憶，無疑是容易忘記的，沒有功用，給人們帶不來好處，更容易被放棄。這也是環江默默無聞的原因。

環縣地處陜甘寧三省區交界處，北通寧蒙，南達陜豫，東鄰延綏，西迤青新，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古代既是阻擋游牧民族南下的重要關口，也是從關中通往塞外的重要通道。我們眼前的這條公路，曾經軍士往來，使節奔波，繁忙異常，當然也少不了金戈鐵馬，狼煙烽火。從環江所流經的區域來看，它無疑從毛烏素沙漠南緣流入了黃土高原的腹地。盡管它的干流并不長，但卻跨越了兩個地理單元，屬于典型的黃土高原溝壑區，地貌上處于從南部殘塬向北部沙漠區過渡的地帶。

出縣城，順著縣城通往甜水堡的公路，往北而行。二三十公里外，就是河連灣了，再往前走5公里，就是洪德城了。

洪德可以說是環江的一個節點。環江在洪德以北，不能灌溉，以南豐水期能夠灌溉一兩次。從洪德到環江下游的曲子鎮五里橋，面積達51平方公里，這里地勢平坦，土質肥沃，有灌溉條件，發展種植業的潛力非常大。在環縣的地理劃分上，這一帶人將它稱為環江河谷區。可以說，環江河谷區是環縣最為富庶的地方。這也是我們重點要尋訪的地方。

秋季是黃土高原上最美的季節。田野飄散著豐收的氣息，公路邊上有個村子，走進去，不見行人，沒有犬吠，村民或外出打工未歸，或下地干活了。我們出村子，往環江邊去，人們都在田野里忙碌著。

村外不遠就是一處糜子地，1米多高的糜子，人彎下腰，就看不見身影了。農人們揮舞著鐮刀，在田野里嘩嘩地擺開戰場，片刻之間就放倒一大片，然后捆起來，在田野里擺成一彎彎曲曲的風景。糜子、谷子是中華先民最早培育出來的作物。糜子，古人將它稱為黍，這種作物煮熟后，很有黏性，人們將它稱作黃米。而粟也就是我們俗稱的谷子、小米。黍的耐旱性強，是對土壤要求低的作物，非常適合在貧瘠干涸的地帶生長。大地灣遺址中就曾經出土距今7000多年前的碳化黍。這就說明，在那個時候，我們的先民們就對黍進行了培育。

鄉親們說起糜子，話題就滔滔不絕。最多的一句話是，當年的紅軍就吃過我們的黃米。黃米飯曾經是許多老革命記憶深處最為難忘的食品。

驀然，我想起了一首曾經讀過的信天游：“東山上的糜子西山上的谷，黃土里笑來黃土里哭，抓一把黃土撒上天，信天游永世也唱不完。水靈靈的女子虎生生的漢，人尖尖就生在這黃崖畔。”

走出糜子地，我們順公路來到河連灣鎮子上，鎮子不大，公路穿行而過的地方就是街道，比較大的建筑是紀念館。河連灣畔是環江河谷地帶最有味道的地方。鄉親們自豪地說：八百里秦川，抵不上董志塬邊，董志塬邊，不如河連灣畔。

而在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一書中，將河連灣描寫成“那個神奇的小山村”。在1936年7月到1939年9月，兩年多的時間里，這里曾經是陜甘寧省委、陜甘寧省政府所在地。正是環江滋養了革命隊伍。

河連灣畔，已經成為中國的小雜糧之鄉。曾經養育了先民，壯大過革命隊伍的小雜糧，成為當地鄉親的致富之路。

孫萬福，一首紅歌，從環江岸邊唱響

環江是一條撲朔迷離的江。到環縣之前，我曾計劃尋找一些和環縣有關的資料，可惜的是卻沒有找到多少。在百度上有環縣的詞條，點擊開一看，卻是廣西的環江，真是令人遺憾。后來，還是在環縣的朋友幫助下，勉強找到了一點資料。

環縣的甜水堡，基本上深入到毛烏素沙漠中，山城堡則是沙漠的邊緣地帶。黃土高原的河流，是一種非常自由的狀態，沒雨時，干涸見底，一場大雨后，則洪水泛濫。這也造成了這條河流的雙重性格。

這一點，和黃土高原人的性格相類似。喜歡時，熱情相待，一旦惹怒了他們，則執著頑強，一定要討個說法不可。所以，這塊土地上，人們既能精耕細作，精心過生活，也敢于闖蕩，勇于較真。他們唱著浪漫的信天游，手里拿著刀槍干革命。

很多人都曾經聽過這首歌：“高樓萬丈平地起，盤龍臥虎高山頂，邊區的太陽紅又紅，咱們的領袖毛澤東……”這首民歌《咱們的領袖毛澤東》，就是環縣人孫萬福創作的。孫萬福是環縣曲子鎮劉旗村人，他是當地有名的社火頭。

社火頭是黃土高原上的一道風景，是社火隊的組織者，他們是這方土地上民俗的傳承和守護者，也是村子里的熱心人，紅白喜事少不了他們，社火隊里總是少不了他們。長期的鍛煉，造就了孫萬福高超的創作才能，甚至到了張口就來的地步。紅軍攻占曲子鎮后，在這里成立了曲子縣。孫萬福家就在曲子鎮的劉旗村。曾經貧困潦倒的孫萬福分了牛，分了地，生活過好了。民眾的積極性發揮了出來。1943年11月孫萬福被選為勞動模范，到延安參加勞模大會。在大會上，他看到毛主席，緊緊抱住毛主席，激動不已。于是，《咱們的領袖毛澤東》這首歌脫口而出。毛主席大為吃驚，問他是不是秀才，他說不是。周揚評價說：“孫萬福可算得上是一個優秀的詩人。”這次勞模大會讓孫萬福大放光芒，回到曲子鎮后，鄉親們對他更加敬佩。據說他回到曲子鎮的那天，短短的小街道，走了半個小時。可惜的是，1944年7月，孫萬福過環江時，突然上游暴洪襲來，他躲避不及而遇難。

環江孕育了一方風物。這條北方之江，流淌在沙漠和黃土高原之間，雖然小，卻很有味道，是飄著濃濃黃土氣息的河流。這條江的兩岸，盛產小雜糧、燕麥小米、洋芋豌豆，滋養民眾，也滋養出豐富的民族民間文化。它是一條流淌民風民俗的北方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