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退回來的信件[六首]
⊙王夫剛
中國人認為,車輛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對此,王木金表示贊同
并且把他的摩托車維修鋪
搞成了一個不打算落幕的鄉村車展——
一臺大卡,一臺廂式貨車
一臺轎車,一臺面包車
一臺拖拉機,一臺農用三輪車
由大到小,一字排開
每一臺車上都插著旗子
每一臺車上,都藏著王木金的狡黠
“它們能不能上路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你,
還有你,誰有這么多的車輪?”
王木金開著卸掉車斗的拖拉機
到鎮上趕集;到朋友家
赴宴;到派出所領取
被偷走的身份證;到媒人那里
研究婚姻問題。有一次
王木金邀請我搭他的順風車
去高處看風,看風景
路上他說:“我是一個另類,你也是。”
時值暮春,鮮花迎面撲來
王木金叼著煙卷,沒有丁點嫌疑。
布爾哈通河的下游,他們面面相覷
手機里塞了幾張照片:耐心的
河水,也有流不動的時候
山窮水盡終于成了落地的憂傷。
他們曾經溯流而上,在一家朝鮮飯館
吃松餅、紫菜卷,把目的
丟給了目的地。他們還缺少
河水一樣被抻長的記憶可供揮霍
所以只能憧憬——明天
是哈爾巴嶺的云朵還是那個打糕的少女
風月無邊?在布爾哈通河源頭
不,在布爾哈通河的下游
他們找到了答案:另一家朝鮮飯館
另一次午餐,河水尚在流淌
大海尚在遠處,他們已經
意興闌珊。導游抱怨旅游愛好者
缺少想象力(起飛的概念)
飯館老板則說,他也來自山東
要他們猜一猜他的孩子
考取了哪所大學,談戀愛了沒有。
唉,布爾哈通河的下游,沒有任何意外
布爾哈通河的下游,夏日即將死去。
終于到了滿足往日心愿的時候了
——寫一首詩,獻給愛情。
但愛情已經生出隔夜的
味道——成熟的另一個說法
叫作朽爛——壞脾氣
屬于個人財產適合自我珍藏。
可愛的青春才是向青春致意的理由。
失落,淡定,都不值得
一再提及——偶爾還會想起
從前的風刮過夏季
旅途,以及旅途中的風景——
馬賽人從不計算牛羊的
數量,遠山呈現出
健康的形狀……啊,愛是一種偉大的
存在,慢慢降臨的黃昏
卻有足夠的耐心適應遺忘。
退回來的信件長著一張無辜的臉。
退回來的信件
長著一雙夭折的翅膀。
它曾飛越千山萬水,但地址
變成了遺址,收件人
變成了查無此人(此人是誰)
它把去時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回到家鄉——像一個考砸了的孩子
悄悄藏起卷面上的祖國。
退回來的信件已無秘密可言。
失效的問候,失效的見字如晤
失效的某年某月某日。
無疾而終的旅行屬于失敗的范疇。
幸運的是,失敗已經很多
已經談不上疲倦和無限沮喪。
多年以前的一篇文章,與題目
完全吻合:沒什么意思。
撈魚的人試圖記錄一個事實。
但是,魚有另外的想法。
宵小們總是比君子表現活躍。
在向風投誠的墻草中。
闊綽的醫院也有束手無策之時。
鎮定之心也難免暗自哭泣。
天空陰得如此曖昧,正好適于
閱讀1902年的詩篇——
展示欺騙術的穿幫過程。
欲望這種東西,說什么好呢。
“如果沒事就早點回家吧。”
留下樹枝,在樹枝上搖晃。
相信他——沒有見過的荷馬。
阿喀琉斯的憤怒不可能藏于腳踵。
在太行山上聽山西民歌,在綿延的
太行山上,聽黎城縣的業余歌手
唱花香凌亂的山西民歌
喉嚨里釋放出的濁漳河或順流而下或溯流而上
讓來自太行以東的詩人
淪為鼓掌的啞巴——在層林盡染的
太行山上,一棵樹和另一棵樹
隔著懸崖互不羨慕的
太行山上,紅葉泛濫的太行山上
羊群站在高處回頭張望的
太行山上,盤山公路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的
太行山上,鋪了一小塊地毯的太行山上
詩神降臨的太行山上
要命的太行山上,黎城縣的
業余歌手逐漸被山峰的巨大陰影
所湮沒(寂靜如此美不勝收)
鑿井而飲的山西民歌
日落而息的山西民歌
披著有序的秋風重返濁漳河的喉嚨里
夕光照耀的生涯,就這樣又延長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