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新
追尋夢想的現代性遭遇——評電影《飛鳥俠》
劉洪新
《飛鳥俠》(Birdman)是墨西哥導演伊納里圖執導的一部喜劇片,該片于2014年在美國首映;2015年2月,《飛鳥俠》獲得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原創劇本四項大獎。
說起來,本部影片的故事情節算得上是似曾相識:“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边^去我們有很多部影片都借助戲臺講述人生,比如《霸王別姬》?!讹w鳥俠》同樣講述的是老演員里根執著追求舞臺藝術的故事。全片的故事線索就是曾經年少成名、現已步入老年的里根不顧離婚的妻子、吸毒的女兒,賣掉了房子,將全部積蓄投在一部戲劇上,試圖一夜成名、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這樣一個孤注一擲獲取成功的故事。
似乎很老套的故事是不?如果只是這樣這部影片也就不會引發那么多的好評了。
事實上這部影片被稱作21世紀偉大的神作。被稱神作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電影形式。電影史超過百年,每年都有好片誕生,2015年角逐奧斯卡的兩部影片都在形式上有所創新,一部是拍攝過程歷經12年的《少年時代》,再一部就是《飛鳥俠》。該片全篇采用了十多個無縫銜接的長鏡頭,全部對準了百老匯劇院后臺狹窄的通道,將主人公拍戲過程中的愉悅、失望、驚愕、憤怒等情緒全都安排在這個單一的環境中,壓抑、逼仄的故事背景某種程度上象征著現實世界的無奈。不管這種呆板、單調的形式對劇情的講述、對主題的烘托是不是起到一定作用,在某種情況下它給觀眾帶來的是開放性的、可因人解讀的視覺文化。

電影《飛鳥俠》海報
而另一個原因,正是因為內容。本部影片的主題其實在傳統文學作品中很常見:講述的是理想的退讓與現實的荒誕——上帝死了,留給人類的只有荒原;本質上理性、冷靜、金錢為綱的現代生活,把主人公苦苦追尋的夢想襯托得無比蒼白可笑,不得不一步步退讓。這種夢想遭逢現代性的奇妙境遇一下打開了電影的容納力,使得每一個故事碎片都像鏡子一樣,映襯出當下我們的生存狀態。
借助女配角,這部片子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了整個時代——我們生活的時代早已不是一個理想至上的時代了。影片借助里根的好友兼經紀人之口杰克講,過去文化傳播的工作是由上帝和神話傳奇完成的,現在,卻是由洗衣液的廣告和動漫人物完成的。也就是說,現代社會的文化面貌由“神圣”轉向了商業化的“媚俗”。在本篇中里根的女兒薩姆就是一個新時代的代表性人物,是典型的現代文化孕育的新新人類:她驕傲的不過是她有一個漂亮的屁股;她參與各種各樣的網絡社交、博客、推特和臉書等等,來證明自己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 證明自己的存在感;她嘗試所有的時髦東西——毒品、激烈的批判等等;她工作漫不經心、敷衍塞責——給老爸打工,老爸讓他買花,她買的偏偏就是老爸最討厭的玫瑰;她不理解老爸的執著,認為那不過是過時的玩意兒;但一旦老爸偶然一夜成名,她比誰都歡欣雀躍。胸無志向、隨波逐流、很膚淺、但很真實的極具現代性特征的人物形象。
這樣的時代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被稱作“藝術媚俗、文化工業化”的時代。在此等背景下,主人公里根的理想顯得那么突兀。但是,難道里根的理想真的如此脫離現實嗎?影片開篇的詩歌告訴我們,主人公此生想要的,不是權力,不是金錢,要的不是有權有勢,而是愛。不過是“成為被愛,感覺到世人的愛”(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在里根看來,他想要做的不過是干點正確的事(do something Right),就是想拍部自己的戲嘛,而心心念念想拍的戲講述的又是里根對愛的看法,即:愛是絕對的(love is absolute), 很正統的戲,甚至有點令人厭倦。所以這點夢想看來似乎沒什么太過分的地方,但這樣老套的夢想在整個時代背景下看上去那么荒謬,現代生活將這種對夢想的追尋完全定義成了越境的、因帶不來實際效益而毫無意義的冒險。
影片中,在整個現實世界失去邏輯的背景下,里根孤注一擲的奮斗顯得那么渺小而卑微。我們看到為了少年時代的夢想,為了一部戲的誕生,他似乎是在和周圍所有的東西作斗爭。首先,他和現實斗爭:他涮掉沒點真情實感的演員、他打官司、他和知名的電影評論人吵架等等;其次,他和親人斗爭,他的妻子和女兒沒人能真正理解他,她們總是在一針見血地、十分到位地批評他,批評他的戲、他的行為等等,親人有的時候是最好的差評師,而他顯然對自己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角色感到力不從心——伴侶懷孕,他說:“是我的嗎?”女兒吸毒戀愛,他既憤怒又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最后,他甚至還要不停地和自己作斗爭。他的另一個自我就是影片當中的“飛鳥俠”,“飛鳥俠”不停地勸說他看透這個社會,總在他耳邊嘟囔這個社會遭透了,成功的都是沒有才華的人,別干了,干也沒用,跟我走吧。跟鳥人走的結局只有一個,就是死亡??傊魅斯锔纳顜缀跬昝赖卦忈屃爽F代性中的常見沖突:理想與平庸生活的沖突,人與他人的沖突以及個體自我的斗爭。
就連里根最后的成功,也是出乎意料的庸俗。網絡時代,他的成功借助了兩點,一是裸跑,那是意外,他不得不半裸穿過整個廣場,卻獲得了大量的網絡點擊率。再是舞臺上他用自己真正灑下的鮮血取代了道具。所以“他真的成功了嗎”?答案是否定的。他成名了,卻不是他想要的成功,不是期望中的認可。這種背離感終于將他推向了最后的結局——他還是聽從了“飛鳥俠”的召喚,從窗口跳了下去。
整個故事亦喜亦悲,傳統的夢想在現實生活中左沖右撞,恰恰又詮釋了人生的悲壯本質,笑中帶淚、帶給觀眾不同尋常的認同感和電影消費的愉悅感。
在各種沖突之下,電影又在一再的故事解構中給我們帶來了某些人性和宿命的亮色,里根的傻氣和執著某種程度上被影片描述得可愛之極。影片的題目叫做《飛鳥俠,或無知之意想不到的美德》(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無知是一種美德。就像咱們中國人的老話說得最好:難得糊涂。憨傻是福,或許真的只有傻子才能真正成就什么東西。影片借助《麥克白》里的一段話:挨到被記載的時間最后一叮當;我們人生中所有的過往已為癡人們照亮(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聰明人,看得太透的人,比如里根的女兒薩姆,在人世中過得都太隨波逐流,再比如影片中的演員馬克。馬克也是看得太透的一位人物。他是真正地把人生當戲來出演,在生活中縱情聲色,反而只有在戲中才恢復自我本真的那種人。里根和馬克表面是兩個角色,實際上恰恰構成了一體兩面,里根是人生如戲,馬克是戲如人生:一個是執著追求的自我,一個是放縱放逐的自我。但他們的本質是相通的,藝術都被看成了超脫俗世現實生活的救命稻草。

電影《飛鳥俠》劇照
值得一提的是本部影片現代性的敘事手法。在表現手法上影片首先戲仿了《蝙蝠俠》拯救世界的情節,里根借助戲臺全力宣揚的恰恰是庸俗人生業已失落的真善美和傳統道德,這些幾乎失去觀眾的主題居然借助了離奇的偶然事件得以復活,這使得影片有一種娛樂化的喜劇感。再次,影片又采用了怪誕的變形表現手法。影片中既有主人公的臉向飛鳥俠變形的離奇,又有臆想進入現實生活的荒誕,比如每當遇到挫折,主人公就幻想自己擁有神奇的手指,一個響指, 就能創造奇跡,很好玩很大男孩的一種感覺。由此,導演將一些新奇的現代體驗具體化,讓觀眾隨之經歷陌生化的審美感知。
所有的這些解讀只是影片的部分內容。影片的題材十分簡潔,而不斷錯位的故事卻給讀者帶來了喜劇感和多元化的闡釋可能。影片的偉大之處往往就在于它有豐富的幾乎是可供無限發掘的內容:孤獨、女性,任何一個角度都有可解讀之處。就拿影片的背景音樂來說。比如,演員馬克和里根的女兒薩姆玩真心話大冒險游戲時,每次的背景都是嘈雜的人聲、警報聲、哈哈聲,把那種我看透你的勁頭兒烘托得很足,另一段有意思的背景音樂就是里根在公演前一天和影評家起了沖突,他異常悲憤,露宿街頭,背景音樂是瘋子唱出的《麥克白》選段:tomorrow。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其渲染效果簡直就和《紅高粱》有得一拼。
現實中我們都必須證明自己,你既可以把這叫做“自戀”(self-obsession), 也可以稱為對理想的執著。所以,人人心中都有一個“飛鳥俠”,這也是現代社會人類消費電影的目的之一:就是認識自己,提高自己。在這一方面,《飛鳥俠》一片無疑提供了很好的樣本。
劉洪新,男,山東青島人,青島港灣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物流管理與英語教學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