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福斯特(Alasdair+Foster)+石松/譯



用不同的樂器演奏相同的曲譜,所產生的音樂可以完全不同,同理,不同的視覺媒介也有他們的獨特性。不管一幅畫看起來多逼真,我們仍能夠辨認出它是繪畫而非照片;而一張照
片,不管經過多少后期處理,仍能留存著攝影的痕跡。借用一句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話,照片是“直接從現實中摹印下來的某種東西……一幅繪畫,即便精細到照片的還原度,也不過是一種解釋;然而一張照片卻不止是物體表面對光的反射,而是一種被攝對象的實質存在的痕跡。這是繪畫所不能達到的程度。”
韓國藝術家柳賢美(Hyunmi Yoo),用一種新奇的方式,游走在繪畫與攝影的邊界。她創造性地嘗試一種形式,將真實的事物與攝影混合在一起,混淆觀看者的視覺經驗。我們看到的當然是一幅照片,但被拍攝下的事物也是真實存在的。這些被攝對象的表面被涂上一層顏料,以至于我們可以看到筆刷的效果和質感,如繪畫般的顏色深淺明暗變化。這些照片看上去仿佛不屬于現實世界,更像是不知不覺被偷偷替換的魔幻世界。
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早期,西方社會有一個民間說法,一張照片可以捕捉到人們肉眼看不到的“幽靈”, 攝影被很多人稱為“幽靈攝影”(spirit photography)。人們認為相機的鏡頭可以超越普通人的眼睛,而攝影者擁有可以和已逝之人交流的“靈媒”能力。在英語中,“媒介”和“靈媒”是同一個單詞“medium”,這也許并非出于偶然,在一定情況下,視覺媒介也同樣可以是有魔力的載體。
柳賢美當然不是巫師,但她的照片卻讓觀看者游走于真實和想象的世界之間。 柳賢美現居于韓國首爾,她的作品在亞洲、歐洲、北美洲、南美洲廣泛展出。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是在悉尼生活工作的作家、策展人和攝影研究者,其網站是:http://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與柳賢美對談
你是如何成為一名攝影藝術家的?
事實上,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名攝影師。我是一名在創作中會使用到很多媒介的藝術家,比如攝像、雕塑、繪畫以及攝影。但是攝影是我最主要 的“工具”。
你為什么會使用這么多不同的媒介?
我在大學的時候學習雕塑,然后到美國紐約大學學習攝影。我對很多科目都感興趣——雕塑、繪畫、攝影等等。所以我想,“為什么我只能選擇其中的一個呢?為什么我不把所有這些全都結合在一起呢?”1990年代初,我在美國開始用多媒體的方式創作。那個時候我所拍攝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直到2005年,我終于摸索出了一種創作彩色影像的方式。
為什么你喜歡這樣的創作方式?(圖01~06)
當人們看到逼真的畫作時常常會驚嘆:“哇,看起來真像一幅照片。”而當人們看到一幅特別美的攝影作品時,也可能會感嘆:“真美,簡直像一幅畫。”攝影、繪畫、雕塑都有其自身的特性,我想要做的就是在創作中把這些不同的特質融合在一起,而我的方式就是拍攝那些被我上色后的裝置。
你認為身為一名女性是否給你的藝術創作帶來特別的特質、態度或者感受力?
我不這樣認為。很有趣的是,在韓國,藝術學者總是以男性為主。因為多數藝術家在工作室創作之外,往往還需要有另外一份工作維生,比如在大學里當教師等等。對于韓國的女性藝術家來說,情況可能會更困難一些。不過這說不定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女性攝影師為了生存下去,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女性攝影師因此更加堅強,更有自我提高的動力。當今,韓國的女性藝術家的數量要多于男性,但攝影領域是個例外,男性攝影師仍是主流,尤其是在紀實攝影和黑白攝影領域。
你的創作過程是怎樣的?
一開始我會先寫作,寫作的形式不定,可能是詩句,可能是故事,也可能是小劇本。我會通過我寫的東西,對畫面進行構想,然后再以此設計裝置。接下來我會在裝置表面進行繪圖和著色,最后把成品拍攝下來。
觀眾對你的作品反響如何?
人們覺得我的影像很美,但也會感到迷惑,因為他們不確定自己看到的是繪畫還是照片。因此人們總會討論、甚至爭執。我非常喜歡這樣(笑)!最近,我開始將作品用噴墨式打印機輸出,成品表面看起來就更有繪畫的質感了,但看起來也很像照片……總之仍舊是這樣不清不楚的感覺。
你的作品中,有一些很奇怪的元素,比如墻上長出了人的耳朵,背后是怎樣的故事呢?(圖05)
我之前看過一本書,內容是關于男性和女性心理的差異,書中指出,兩性之間并不能實現真正的溝通交流。我覺得這個理念很有趣。墻上的耳朵代表著男性,因為男性的耳朵很像一堵墻,它從來不能理解女性在說什么。椅子的曲線象征著女性的身體,黃色的窗簾和地板象征著兩者之間的對話。
更奇怪的是,在《流血的藍色》(Bleeding Blue)中,我們看到一個人也被涂上了顏料。(圖07)
是的,這幅作品是一部小短片。起初是一個小劇本,后來被我拍了出來。
你在這部作品中想表達什么?
人們總是希望從藝術家那里得到什么,但是我認為人們也害怕藝術家。藝術家有些不同于常人,他們不穩定,有時甚至有一些危險性。但是人們仍然認為,藝術家可以改變他們,帶他們走入不一樣的世界、不一樣的人生。這個場景的故事是:一群藝術家來到照片中男子的家里,他們凝視了男子一會,便開始在他身上作畫,并將整個房間里的東西涂上顏色。這可以說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強奸”,雖然男子十分害怕,但他仍舊默許這些藝術家進行創作,最后,他感覺自己成為了這件藝術作品中的一部分。
你如何看待藝術工作者?
一只蜜蜂會用跳舞的方式告訴其他的蜜蜂在什么方位有最好的蜂蜜,之后其他的蜜蜂都會跟著這只蜜蜂。有的蜜蜂看起來比較愚蠢,不聽指揮而是徑自去了別的地方。這些蜜蜂不是“好”蜜蜂,它們不工作,不采集花蜜,但是它們之后找到了另一棵滿是蜂蜜的大樹。它們沒有聽從指揮,卻找到了更為重要的東西——一些擁有更長久價值的事物。藝術家就是我說的這些“愚蠢”的蜜蜂。
在《好運》(Good Luck)中,你想表達什么?(圖08~10)
這組作品的靈感源自傳統的韓國繪畫。每當我開始進行一個新的項目,總是會回溯那些傳統繪畫,西方的或者是韓國本土的。這組的靈感是傳統的韓國畫。很多韓國人會在家中掛用來祈求好運的畫。那些把外面世界的事物搬到室內的意象,在韓國代表著吉祥與好運。這些也與夢的象征有關。
可以舉個例子嗎?
如果你夢到豬,是會有好運氣的。而蛇預示著孩子的出生,一條大蛇意味著你將要生兒子,還有夢到巨大的水果也是同樣的意思。
你也在《長壽》(Longevity)中運用了同樣的傳統意象。(圖11~13)
《好運》是關于我們夢見的事物,《長壽》是韓國傳統文化中關于長壽的意象,比如太陽、山、水、云、石頭、松樹、烏龜、白鶴和鹿。但是我用了一種新的方式將這些傳統意象呈現在當代背景中。比如在其中一幅作品中,你還能看到一瓶依云礦泉水,這也是一種當代關于長壽、健康的意象。
這些作品在國外的反響如何?
這組作品在國外并不是很成功(笑)。人們可能不太理解我所做的事情,即使對于韓國人來說,這些作品中的意象也太過于傳統了。如今,很多年輕的韓國人甚至不知道這些意象的寓意是什么,所以人們難以很好地理解這組作品。然而我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執著于什么,我接受其他觀看者的看法與意見。如果他們對我的作品無感,那沒有關系,如果他們因為我的作品而感到開心也不錯,如果他們在觀看作品后產生了和我不同的看法,那也是好事情。
《數字》(Numbers)這組作品,理解起來比較不受時代和文化的限制。(圖14~18)。
數字是世界性的語言,每個人都懂。我們生活中也會用數字交流,錢,時間,算數,計算機程序……幾乎什么都能用數字來描述。然而很少有藝術家用數字作為他們的創作對象。當你很小的時候,你會覺得數字就是一種圖案,比如數字2看起來很像天鵝(圖15)。我希望數字在我這里可以有物態的形象和個性,所以我把它們做成雕塑,最終成為這組裝置藝術。
在你的作品《工作室中的宇宙》(Cosmos in the Studio)中,你看起來像是在強調“無限”這一概念。(圖19)
一天,我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看到屋里的塵土,于是聯想到外太空的星系。很久很久以前,人們認為地球是宇宙中最大的,但是現在我們都知道,和數不清的星球比起來,地球根本不算什么。我們又知道星系,了解到宇宙也在不斷擴張,而地球相對而言越來越像塵埃。地球已經不值一提,人又算什么呢?但在佛教的觀點中,每個人都是自己宇宙的中心。我覺得我的工作室就像是一個宇宙,在這里,我是地球,我是全世界。其他人就像是遙遠的星星。在這組連在一起的作品中,我把自己整個工作室都涂上了顏色——這就是我的世界。
藝術家的作品如同不斷探索的旅程,你在創作中得到最重要的心得是什么?
簡而言之,混亂!我曾經認為,隨著年齡漸長,我會越來越理解生活。但是我錯了。我現在51歲,仍然感覺自己不懂生活,反而更加迷惑了。你越試著去理解生活,生活就會變得更混亂不清。藝術創作是什么?而藝術的價值又是什么?我曾認為我已經了解了這些問題的答案,但是現在發現,藝術和生活,我都還是搞不懂。
藝術創作讓你更加平靜,還是更為焦慮呢?
都有。當我20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特別確信自己理解藝術是什么,毫無疑問。但是現在我真的說不清,我希望創作那些有價值的藝術,但是我卻更加不確定什么是我想要的“有價值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