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宋代的養老系統是多層次的,第一是主流的家庭養老;第二是輔助性的宗族養老;第三是民間的慈善養老與互助養老;第四是國家的福利養老。
今年回老家小鎮,朋友告訴我,鎮上一所原本并不算小的村小學已經關閉了,校舍改成了老人活動中心,因為村里實在沒幾個小朋友,只剩下老人家。我走在小鎮的街路上,也是感覺到暮氣沉沉,只有年邁的老人在屋檐下曬太陽。一個“老年社會”如此真切地橫亙在我面前。之后,又聽說了錢理群先生搬入養老院的消息,也不勝唏噓,仿佛昨天還聽到錢先生很有力地痛斥“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今天便發現斯人已“廉頗老矣”。
一個提前到來的老年社會,如何養老便成了頭等大事。許多城市老年人口也許都會像錢老先生那樣搬入養老院。從長遠的趨勢看,社會化養老可能也是大勢所趨。然而,這個趨勢還很遙遠,且不說中國現有的養老院規模跟龐大的老年人口相比無異于杯水車薪,從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來說,老人家也更容易接受傳統的家庭養老模式而不是社會化養老模式。而且我們應當克服一種成見:社會化養老一定比家庭養老更優越、更先進嗎?我倒覺得,傳統的養老制度與經驗對今天的中國社會也許更有啟發性。
中國傳統的養老模式一直都是以家庭養老為主體。宋代當然也是如此。為支持家庭養老,宋政府施行了兩項制度:“侍丁”制度與“權留養親”制度。所謂“侍丁”,是指對于有老人需要贍養的家庭,政府可減免其稅收與徭役,如北宋天禧元年(1017),真宗詔:“父老年八十者賜茶帛,除其課役。”天圣二年(1024),仁宗詔:“(西京)城內民八十以上,免其家徭役,賜茶人三斤,帛一匹?!泵鞯蓝辏?033),仁宗詔:“其父母年八十者,與免一丁,著為式?!边@些宋朝法令表明,宋代平民如果家有八十歲以上的父母,可免除家庭成員的“身丁錢”,并免除其中一位男丁的服役義務,以便老人身邊有子孫服侍、奉養。
所謂“權留養親”,是中華法系中一項比較特別的緩刑制度:犯罪之人(一些重罪除外),如果父母年邁、無人照料,政府可不立即執行判決,允許犯罪人回家贍養父母,候贍養結束后再執行判決。根據《宋刑統》的規定,除了謀反、內亂等死罪之外,罪人若家有祖父母、父母年八十歲以上,且“戶內無周親年二十一以上、五十九以下者”,可以“申刑部具狀上請聽敕處分,若敕許充侍”。
我不打算評價“侍丁”與“權留養親”是不是破壞了稅收與司法制度的公平性。不過我們得承認,“侍丁”與“權留養親”制度顯然是對家庭養老模式的有力支持。進而言之,這一制度的反饋與效用,跟養老模式的邏輯是相適應的。這一點,我覺得值得今天的決策者借鑒,你總不能一面叫人只生育一個小孩,一面又倡導家庭養老模式吧?因為一胎化的制度反饋無疑是跟家庭養老模式相沖突的,你讓一對小夫妻贍養四位老人,怎么個贍養法?國家如果真心提倡家庭養老,就應當給予贊助,比如對有贍養老人負擔的納稅人減免個人所得稅,庶幾有點“侍丁”制度的遺意。
家庭養老模式當然也有著內在的缺陷——那就是,家庭貧寒的老人及孤寡老人由誰來養,將成一大問題。不過,傳統社會對此也并非毫無辦法。宋朝時,在主流的家庭養老之外,還存在一個輔助性的宗族養老系統。南宋《名公書判清明集》提到一個叫阿王的老人,“生而孤老,所當供養者其子孫也;死而葬埋,所當經理者其子孫也。子孫零落,獨有一胡師琇尚存,逎飄棄出家不顧。祖母生則族人養之,死則族人葬之。”這位老人家,唯一的子孫棄她而去,其族人只好負起了給她養老送終的責任。這也是傳統的宗族共同體的功能之一。
宗族救濟古已有之,到了宋朝,宗族福利開始制度化,那就是范仲淹創設的范氏義莊。義莊就如一個公益基金,定期向族人或族中貧困、孤寒人口發放錢米。蘇州的范氏宗族,每一位五歲以上的族人都可以從范氏義莊領米,每口每日一升。族中若有老人去世,也可以從義莊申領到15貫至25貫的喪葬費。范氏義莊創立后,宋朝士紳紛紛效仿,成立義莊贍養族人,如浙江處州人何執中,“進士高第……雖居富貴,未嘗忘貧賤時,斥緡錢萬置義莊,以贍宗族”;山東楚丘人李師中,“買田數千畝,刊名為表,給宗族貧乏者,至今號義莊”;江西鉛山人??删?,設義莊,“族之貧者計口給粟,衣其寒,藥其疾,殮其死”。在這樣的宗族救濟機制中,族內的貧寒與孤寡老人得以“生有所養,死有所葬”,不致淪落到老無所依的凄涼境地。
到明清時,一些宗族已在族規中明確規定了贍養老人的職責:比如道光年間,蘇州潘氏的《松鱗莊贍族規條》:“凡貧老無依者,無論男女,自五十一歲為始,每月給米一斗五升,六十以上給二斗,七十以上給二斗四升,八十以上給二斗八升,九十以上給三斗?!惫饩w年間,蘇州陸氏宗族的《贍族規條》:“凡貧老無依不能自養者,無論男女,五十一歲為始,每月給米一斗二升,六十以上每月給米一斗五升,七十以上每月給米二斗,八十以上每月給米二斗四升,九十以上每月給米二斗八升,百歲建坊,賀儀七十串制錢一百兩,以申敬老之意?!?/p>
不過,宗族共同體的救濟畢竟是基于血緣,族外人無法獲得義莊的福利。那么宋代有沒有超越血緣關系的養老機制呢?有的。《夷堅志》中有一則“劉廂使妻”的故事,透露了一個信息:至遲在南宋時期已出現了民間慈善人士創辦的公益性孤老院:“金國興中,府有劉廂使者,漢兒也。與妻年俱四十余,男女二人,奴婢數輩。一日盡散其奴婢從良,竭家貲建孤老院。緣事未就?!北M管這個孤老院因故未能建立起來,但當時的社會應當有類似的孤老院存在,否則劉廂使不可能平白無故想到籌辦孤老院。
在徽州新安,還出現了一種類似于養老保險基金的民間結社。南宋《新安志》載,新安“愚民嗜儲積,至不欲多男,恐子益多,而貲分始少。蘇公謫為令,與民相從為社,民甚樂之?!毙掳策@地方有一種很奇怪的風俗:當地居民不愿意多生育兒子,只想將錢積起來,覺得兒子多了會分掉他們的財產。有一個蘇姓知縣順應新安“民嗜儲積”的習慣,鼓勵人們成立一個養老基金會,平日將余錢存入基金會,年老時再取出。大家都覺得這法子好,解決了養老的后顧之憂??上н@個基金會后來管理不善,“中社輒以酒肉饋長吏”,錢被挪用來招待官員,喪失了養老儲蓄與保險的意義。
不過,民辦孤老院與新安結社的例子足以表明,南宋時期已經有了社會化養老機構。只是可能并不普遍。其具體運作方式,由于史料的匱乏,也很難一探究竟。
而在家庭養老、宗族養老與社會化養老覆蓋不到的地方,還有福利性質的國家養老。根據北宋末的一項立法:“居養鰥寡孤獨之人,其老者并年滿五十歲以上,許行收養,諸路依此。”凡50歲以上的鰥寡孤獨老人,可以進入國家在京師及諸路開設的福利院養老。國家給他們的養濟標準一般為每人每日一升米,10文錢;對80歲以上的居養老人,政府還有額外補助,另給大米及柴錢;90歲以上老人每日有醬菜錢20文,夏天給布衣,冬季給棉衣。后來因為要收養的老人太多,又將進入福利院的年齡線提高到60歲以上。
宋政府設立的福利院,包括京城的福田院、遍設于各州縣的居養院、養濟院,都是綜合性的福利院,收養的對象包括“鰥寡孤獨貧乏不得自存者”、“非鰥寡孤獨而癃老廢疾、委實貧乏不能自存者”。貧困或孤寡老人當然也在政府的救濟范圍之內。南宋時期,一些地方政府又修建了“安老坊”、“安懷坊”、“安濟院”,是專門收養孤寡與貧困老人的福利機構。如創設于淳熙八年(1181)的嚴州淳安縣安老坊,有屋二十四楹,“瓴植堅致,窗戶明潔,垣墻庖湢,床幾器用,咸備罔缺”。設立于嘉泰四年(1204)的江陰軍安濟院,“食老而無歸者若干人,月給常平、軍資庫錢米,冬夏各有支犒”。
這些福利性質的養老機構是宋王朝一大德政,宋人自己評價說:“(以前)老而孤獨貧困,必淪溝壑。今所在立孤老院,養之終身。國家之于老也如此!”跟其他王朝相比,宋王朝對象征性的尊老活動(比如辦什么“千叟宴”之類)并不是特別熱衷,而更加注重對“老而孤獨貧困”人口的實質性與制度性救濟。
可以說,宋王朝的養老系統是多層次的(并不是只有家庭養老一種模式),第一個層次是主流的家庭養老;第二個層次是輔助性的宗族養老;第三個層次是民間的慈善養老與互助養老;第四個層次是國家的福利養老。今日中國面對的養老問題,比歷史上任何時代都要嚴峻,更加迫切需要建立一個以家庭養老為主、同時涵蓋自助養老、社區養老、商業養老院、民間公益養老院、國家福利養老院在內的立體型養老體系。
(摘自《共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