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平
神秘大美 靈性抒寫
——從“情緒風景”看東西美學契合
孫 平
19世紀中葉俄羅斯,比起其他歐洲各國資本主義發展緩慢,落后的農奴制造成國內階級矛盾激化,對外戰爭連年失敗。在這內亂外患的現實背景下,與印象派同時期的俄羅斯風景畫家,并未單純地追隨印象派光與色的游戲,而是獨樹一幟,開創了符合自己國情的“情緒風景”。“情緒風景”的畫家善于抓住景色中最尋常的一個角落,融入人的微妙情緒,使自然人格化,通過自然表達人類的復雜的情感世界,將自然物象與人的富有詩意的幻想和人格精神進行完美結合。俄羅斯“情緒風景”畫家們體現了至善至美的圣者境界,將崇高的情感寄于自然景物之中,心靈主體超越客觀現實,進入“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絕對自由的精神狀態。他們對繪畫作了新的詮釋,并創造了自己嶄新的美學,將俄羅斯繪畫推向極至,在世界繪畫史上獨領風騷。
沙皇的腐敗,農奴制度的落后,在現實與理想,個體與社會強力碰撞下,“情緒風景”的畫家們在純凈美好的大自然之中找到精神支持。他們超越現實的痛苦,賦予自然寧靜與安謐,對自然進行富于靈性的詩寫。俄羅斯廣袤的草原,蒼郁的白樺林,幽靜的黃昏,叢林邊破舊的磨坊,以及橫亙在溪流上的小木橋,主觀感性情緒與客觀光色渲染融為一體。
培根說過:“藝術,就是自然加人。”“情緒風景”的畫家列維坦和庫茵芝在作品中注入了作為藝術最本質的東西,那就是彌漫在情緒中富于哲理的詩意。他們將全人類同愛共苦的思想感情如水乳交融于作品,把悲與喜、苦與樂、愛與恨都同祖國的命運與自然聯系起來,在領略自然中領悟藝術,感悟生命。他們借風景抒情,為風景寫詩,將精神體悟、自然精神熔于一爐。他們運用印象派技法,以明麗的色彩,動人的筆觸,表達畫家內在生命的摯愛與熱情。如列維坦的《雨后》,畫面色彩純凈,色調明快,物象空間深遠遼闊,以純凈無欲的心境表現明凈美麗的自然。他們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與藝術思想相等同,在畫中體現了自由與超越。
庫因芝的《第聶伯河上的月夜》,畫中的景物是那么的純凈,那么的靜寂,沒有一絲嘈雜,沒有一顆塵埃,處處寧靜恬美,空曠虛靈。沉浸于這詩意的風景之中,使人超脫于滾滾紅塵之外,浮躁的心隨即安定下來,從而冥想、領悟,魂牽夢縈,靈魂升華。畫家庫茵芝晚年把自己的錢財捐獻給了列賓美術學院,作為學生的獎學金。1909年成立了以庫茵芝名義的獨立畫家聯合會,他向聯合會捐贈了十五萬盧布和二百二十五俄畝土地,并立下遺囑:死后將所有作品和財產捐給協會。庫茵芝和夫人生前生活十分簡樸,沒有兒女,去世后,清點財產只有一些簡單家具和日常品。
中國道家對功名利祿歷來持蔑視和逃避態度,主張人不為萬物所役使的無貪欲、無私欲的“無欲”境界。道家認為貪欲和私欲束縛了人到達自由王國,呼吁人們超越現實世界對物的享受和追求,從現實的功利性中超越出來,提升到觀照宇宙生命的詩的最高層次,與自然渾融貫通,逍遙合一,達到天人感應,物我相融的高度和諧,最終合自然、人生、藝術、哲學、詩、美學于一體。
“情緒風景”的畫家們面對殘酷的現實,以自由與超越的境界,把現實人生的諸多痛苦和無奈懸掛起來,尋求精神上的安慰和詩意補償。他們從現實功利性的物化世界中超脫出來,與博大精深的自然精神相融合。他們在風景畫中尋求人類精神的最高寄托,以一種純真詩化了的人生境界.,化解個體與社會的緊張對立。猶如中國道家“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怡情于山水的逍遙,坐忘于林泉的灑脫,將宇宙的自然之美與畫家的內在精神訴求合二為一。
“情緒風景”畫作總是幽靜,深沉,神秘莫測的黑夜在他們的眼前不曾黯然失色,而是隨著畫家沸騰的思想,澎湃的激情幻化為月光下璀璨斑駁的光波,宛如盛著美酒的夜光杯。他們富有詩人的氣質賦予大自然美妙的琴弦,發出和諧的天籟之聲。“情緒風景”畫面具有的獨特風格,與其復雜的民族性格和特有的民族精神分不開。宗教在俄羅斯無時不有,無處不顯,到處可見虔誠的十字架,莊嚴雄偉的教堂。東正教在俄羅斯傳播過程中混雜著古代斯拉夫原始宗教,保持了不少原始神秘主義的精靈崇拜和信仰。宗教文化,宗教觀念,宗教思維深深滲透在俄羅斯人思維結構與靈魂中。在宗教思想影響下,民族的自豪感與優越性使俄羅斯人自認為是神派到人間的使者,肩負著拯救全人類的特殊使命。
俄羅斯地處北極,冬季漫長寒冷,遼闊的疆土沒有天然作屏障,頻繁遭到東西南北的外族入侵,一直內憂外患。作為一個苦難的民族,俄羅斯人接受了眾多的不幸,俄羅斯人認為:人類有著太多的痛苦,無奈與無知。而生命僅僅存在于有限時間和有限空間里,在無頭無尾、亙古無垠的自然中只是滄海一粟。正如中國莊子《知北游》中說道:“人生天地之間, 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正因為生命本身太卑微,太渺小,人只有超越時空的自然意志中才會得到永生。中國莊子同樣對有限生命在無限時空中深感憂患。老子將“道”看作“自然”的本質,在老子看來“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有著不可名狀的神秘,是不可言狀的生成萬物的神秘力量。在道家看來自然是一個密布詩意光輝和幽靜深邃的有靈之都,道家的神秘詩性自然觀與詩人揭示世界的神秘性如出一轍。
俄羅斯的“情緒風景”畫家們不是單純地停留在寫實性技巧的層面上,他們用畢生的精力詩寫人生。他們在東正教神秘主義觀照下,體現出既虔誠又勇敢,既悲壯浪漫又有使命感的宗教情懷。這種宗教情懷體現在中國傳統最深沉的道家哲學:有限生命在無限時空中的悲劇生命的共同憂患意識。列維坦的《弗拉基米爾之路》,這是一條悲傷之路,是沙俄時代流放者、苦役犯去西伯利亞之路。寒冷陰霾的天空、十字路口孤獨的墓碑,荒涼的大道通向遙遠的西伯利亞。畫中灰暗的色調,顯得神秘莫測,悲涼凄婉。體現了畫家列維坦對俄羅斯民族的深深憂思。
“情緒風景”畫家沒有流于自然主義的光色描繪,而是對客觀物象進行高度的概括。庫茵芝的風景畫如同套色版畫,對比鮮明,畫面用色不多,色彩常常成團塊出現,沒有筆觸,沒有肌理,放棄傳統畫面物象的體積感,一切呈現裝飾色彩的特點,幾塊大色塊,顯得單純明潔,具有強烈的形式感和視覺震撼力。他的每次別出心裁的一幅畫展,因其獨特的視覺沖擊力而引起強烈的轟動。
追本溯源,俄羅斯東正教圣像畫源于拜占庭圣像畫,拜占庭對俄羅斯圣像畫的創作方式具有強烈的影響,圣像所表現的是神性與人性的結合體——“神人”,所以不能按照凡夫俗子的原型繪制。圣像往往通過象征的手法,表達與現實世界不同的彼岸世界的神人形象,因此“似與不似”成為圣像形象的創作原則。圣像畫采用的是二維而非三維空間,沒有層次和陰影,人物都以平面表示,形式貌似簡單卻蘊含著深刻的哲學思想和藝術情味。這種主觀的圣像畫創作思維與方式,對俄羅斯“情緒風景”畫派產生一定的影響。
在中國美學中,對藝術的評價不是對客觀物象的真實描摹或單純技巧的嫻熟精巧,而是打破物我界限,向整體世界開放,形成天地精神與人的審美感知合二為一的宇宙審美觀。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中國畫的審美觀念遵循“天人合一”的精神世界,注重人的主觀內心感受,在技法上不局限于對自然物象的具體描繪和細致刻畫。所以中國畫創作并非于模仿,而是在于心于物的交感。這種心與物的交感作用,在俄羅斯“情緒風景”的畫家身上同樣得到充分的體現。他們的繪畫手法大樸不雕,畫面明麗單純,富有裝飾意味的色彩效果。尤其是庫茵芝的繪畫更為奇特,如作品《白樺林》,光線似舞臺照明,純粹主觀臆造,令人產生幻覺、冥想。
另外,俄羅斯地處橫跨亞歐大陸,“情緒風景”畫家們受地域影響,吸收了東西方藝術的有效養料,不斷豐富自己。他們既吸納了西方印象派豐富的色彩,又借鑒東方日本浮世繪風景版畫富有裝飾性表達形式。作為日本江戶時代最具民族風格的浮世繪版畫,曾對西方現代主義繪畫產生過重要影響,十九世紀歐洲從古典主義到印象主義諸流派大師無不受到此畫風的啟發,日本浮世繪版畫為他們創新繪畫提供了更多的參考和靈感,同樣對俄羅斯“情緒風景”起到借鑒和吸納作用。其實日本文化在其歷史發展進程中,更多的是融合了傳入日本的中國文化,日本繪畫吸收了中國繪畫的精髓,深受中國藝術之惠。
總之,俄羅斯“情緒風景”的畫家們并未盲目地追隨西方的印象主義,而是追求畫面主觀心理效應。以自由超越、擺脫塵世的圣人境界,強調對形象的概括,對客觀物象進行再創造。將視覺,想象、情感、理性等因素融于一體。這種對大自然詩意光輝的描繪,有個性的來表現人的心靈于大自然生命的聯系,最能令觀眾達到強烈的共鳴,這正是其魅力所在。俄羅斯“情緒風景”畫家們獨特的審美境界與中國道家自然美學主張:拋棄外物所羈,以純真不朽的生命之流融入到宇宙大化及神秘大美之中,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體現了東西方美學的完美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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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焱.自然神秘化 [J]. 大慶師范學院學報 2006(1)
孫 平:寧波教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