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犟在1958

趙本連（安徽）

李老犟趕著隊里的一群羊。羊群在前，他在后。羊走過黃禿禿的山嶺，李老犟走過黃禿禿的山嶺。

村頭的喇叭響過來，是隊長的。大煉鋼鐵，人人有責，有什么獻什么，沒有什么，也要獻出一份熱心。喇叭一響，李老犟就把目光甩過去，他把響著的喇叭，好好地看了一眼。看過以后，就有了自己的話聲，這個小狗子就會喊話，除了喊話，他還有什么能耐。小狗子是隊長的小名。沒人敢喊隊長的小名，李老犟不怕，他和人提到隊長，就一口一聲小狗子小狗子的。

喇叭停下來，李老犟沒想著隊長在路口等著他。李老犟趕著羊，愛看不看的。他對小狗子的眼色，從來就是這樣。

小狗子對視著李老犟，發了話，李老犟，我在喇叭里的話，你聽見沒有？

李老犟看羊，不看小狗子。他覺著在啃草的羊，都比小狗子受看。

小狗子見李老犟這樣，很嚴肅地來了一聲，李老犟，你注意一點，我在給你傳達政策。

李老犟很明白地告訴小狗子，我在喇叭里聽到了。

小狗子的一張臉成了鐵青色。

李老犟說，別擋道，讓開路。

把羊歸圈。李老犟到家，隊長帶著幾個民兵，上了門。李老犟很不喜歡小狗子，看著小狗子身后跟著幾個人，引發得他更不快，這是什么陣勢，難道要把他李老犟當成 “地富反”？李老犟不是 “地富反”，他根紅苗正，小狗子對他眼里有刺，也奈何不了。

小狗子對李老犟說，跟你通知一聲，為了迎接大煉鋼鐵形勢，每家每戶都要有實際行動。

李老犟沒用正眼瞧他，只是乜斜一下就調轉開身子。

小狗子不在意李老犟冷落，今天上門，帶著幾個人，就是來威懾，可看看開場，收效甚微，他彈出的話，就像跟墻說的，沒有一個反響。這不是會場，不然小狗子又要拍桌子，借勢發威。沒有桌子，小狗子在場地磨幾圈，等到他停下來，聲調提高了八度，有點像審犯人，猛地來了一聲，李老犟，我說的話你是不是都當耳邊風？

跟來的幾個民兵，站在一旁，像看鬧劇一樣。

李老犟不買賬，他看著他的寶貝疙瘩。院當中，一棵山杏樹，已經掛上了果子。李老犟窮蕩蕩，唯一的財富，就是這棵山杏樹。不少人問過李老犟，你這棵山杏樹多大了？問話人不管是大是小，李老犟都會這樣回答，反正你我兩個人加起來，也大不過它。這樣一算，這棵山杏樹不下百年。樹老，卻肯結果子。

不少孩子都偷過李老犟的山杏。

小狗子的孩子也在其中。

李老犟一次把小狗子的孩子逮住，那孩子一點不怕，還把手里的山杏對著李老犟砸去。李老犟咆哮一聲，好小子，有賊性，還有賊膽。他一把拎起那孩子，到了小狗子面前，大聲質問，看看你這孩子，是怎么教的。

小狗子賠不是，埋下火星，走著瞧吧，那棵山杏我早晚給你砍掉。

這個蓄謀的機會來了。

李老犟還在打量山杏樹。能看出來，他有多喜歡。

小狗子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李老犟越喜歡越好，等一會就能讓他嘗嘗什么是“悲痛欲絕”。

李老犟聽見小狗子說，好好地看看吧，這是最后一眼了。

這話清晰。

李老犟一下轉身，目光如釘，話聲如鐵，他問小狗子，你想干什么？

小狗子不冷不熱來一句，我還真以為你是啞巴。

李老犟聽出小狗子話里的不懷好意，他才記得，小狗子不輕易登他門，他一登門，準定沒好事。

小狗子不再擺譜，現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他對李老犟說，我在廣播里已經告知，為了迎接大煉鋼鐵，家家都得獻出一份力。你家我們也了解，除了這一棵山杏樹，還真沒有什么。

李老犟給小狗子就兩個字，你敢。

小狗子耳背一樣，他問李老犟，你想好，是你自己來，還是我們幫你。

李老犟說，人在樹在。

小狗子說，由了你。

兩個民兵過去，李老犟和山杏樹長在一塊，拉不離。

小狗子喝一聲，閃開。他手里掂出一根木棍。

李老犟沒眨一下眉。

小狗子手起棍落。

咔吧一聲。

木棍斷了。

1958年過去了，李老犟走路再也沒有平穩過。但是，一瘸一瘸的李老犟也從來沒摔倒過。大家都說李老犟走路更平更穩了，就像他家那棵山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