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青 簡 編輯/柳向陽
江南茶事
文、圖/青簡編輯/柳向陽

清晨的茶園,一切都剛剛蘇醒。
清明假期,洞庭東山的古村依然少有人來打擾,悠長的巷子已經習慣了寂寥,來過風聲,走過雨聲,也就不再急著等哪個人的腳步聲。何況總會有陸續忙起來的茶農把它們吵醒,驚覺又是一年春來早。
記得第一次在網上提及洞庭東山,有人還以為在洞庭湖。同是煙波浩淼處,此洞庭卻非彼洞庭,只是太湖東岸的一處半島,得湖水滋潤,四時茶香果香不斷,是斷不會讓人失望的去處。
東山產茶已久,大名鼎鼎的碧螺春最早就叫洞庭茶,又名“嚇煞人香”。相傳碧螺峰石壁產野茶數株,有一次采茶女因其葉多,筐不勝貯,遂置懷間,茶得熱氣,異香忽發,驚呼“嚇煞人香”,便由此得名。若在鄉間自飲,這樣的名字倒也俗得頗有山野之趣,與茶葉本身的精致外形比,是大巧若拙地相襯,后來搖身成了貢茶,自然要改個雅號,便取其色澤碧綠,卷曲如螺,春季采制,又采自碧螺峰這些特點,命名為碧螺春。
行走在江浙一帶的丘陵,常常能見到茶樹滿坡,滿目蒼翠的天然生機與排列整齊的人工痕跡,在茶園里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可是到了東山、西山卻是例外。從碧螺村后上山,茶樹散布在石階邊、果林中,本就因地勢而植,近乎半野生狀態,再被郁郁蔥蔥的果木罩著,更是毫不起眼的低調,這聞名的碧螺峰下,竟找不到一塊大片平整的茶園。或許就是茶果相間的種植方式,讓在果樹開花之際采摘的春茶,也沾染上些馥郁芬芳,不需多,只要少許,如晨曦般新鮮就好。在碧螺村后山邂逅了幾個采茶人,問了才知道都是外地來的雇工。既然無法大規模種植,當地的茶農也不會單靠茶吃飯,春茶過后,他們又會回歸果農或漁民的身份,枇杷、楊梅、蜜桃、橘子、白果、銀魚、湖蟹……一年里還有太多驚喜會誕生在這里,每個月份該做什么,都是時令與自然安排好了的,碧螺春茶再怎么有名,也不過只是一季的收獲罷了。
不似其他茶村的熱情招攬,碧螺村口的那幾家店簡直是門庭冷落,走進去說要買茶,不必講價也沒有推銷,店主自然篤悠悠地取新茶泡來與你嘗,只見依稀帶有雙手揉搓力量與溫度的茶葉,入水后徐徐舒展,上下翻飛,茶水碧綠清澈,清香襲人,入口是彌漫著湖山氣息的鮮甜,買與不買便心里有數了。
淡定的東山人,飲著奇香的碧螺春,似乎早就看透了人生如茶,入水時翻滾出青澀的童年,初泡時滿溢出鮮香的青年,再泡時沉淀出醇厚的中年,最末時回味出微甘的晚年。不經意間,這杯中的味道已經隨喉舌滲入每一寸肺腑,浸透每一時悲喜。最終從東山帶回的明前碧螺春,沒舍得喝而送給了北京的朋友,北地寒意未褪,且先嘗嘗江南的春味吧。

上:碧螺村后,茶園就隱藏在果樹間。

下:新茶的綠是春天色彩里不可或缺的一筆。
明前,難得的好天氣,徑山上的茶園已經開始摘采。沿著古道拾階而上,是密林修竹,搖一地碎影,斑駁可愛。在江南的天氣還沒有變得悶熱之前,陽光都是可堪玩味的。
徑山為天目余脈,不在高而在其名,相傳法欽和尚來此結茅傳教,被賜封為“國一禪師”;至南宋,宋孝宗親書“徑山興圣萬壽禪寺”;嘉定間又被列為江南“五山十剎”之首。禪茶一味,名寺自然有名茶。徑山產茶歷史悠久,始栽于唐,聞名于宋。翰林學士葉清臣《文集》中說:“錢塘、徑山產茶質優異。”清《余杭縣志》載:“徑山寺僧采谷雨茗,用小缶貯之以饋人,開山祖法欽師曾植茶樹數株,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鮮芳特異,即今徑山茶是也。”日本僧人南浦昭明禪師曾經在徑山寺研究佛學,后來把茶籽帶回日本,是當今很多日本茶葉的茶種。
名茶自有良泉來配。山下有井深不盈尺,相傳為陸羽汲泉烹茗之處。茶圣陸羽隱居的地方總不會差,何況人家還是喝了這里的水,寫出了不朽《茶經》。管它如今幾度滄桑,人物俱非,沾點名氣也是好的。如今的徑山寺是近年新修,茶道已然式微,而流傳千年的“徑山茶宴”,據說包括了張茶榜、擊茶鼓、恭請入堂、上香禮佛、煎湯點茶、行盞分茶、說偈吃茶、謝茶退堂等十多道儀式程序,賓主或師徒之間用“參話頭”的形式問答交談,機鋒偈語,慧光靈現,如今大約只能淪為來訪團隊的表演了。好在寺里的齋菜還算可口,有數種新鮮時蔬與豆制食品來搭配米飯,吃完了問師父哪里付錢,指向門口的透明箱子說是隨意給。還可以在寺里住上一晚,看著西天的最后一抹粉色褪去,徑山五峰從青到藍,再轉深黛,終究在暮色中漸漸睡去。玉蘭開得極盛,在黃昏真正到來之前,花樹下的月亮升起了,明朗卻不圓滿,一如我們大多數的人生,依然也是美的。
與普通綠茶的炒青相比,徑山茶的烘青更有含蓄長久的韻味,這種自然饋贈與先人智慧的結晶,融化在似水流年中,平添了一種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的味道。萬物無言,不會機語,卻時時刻刻在和我們交流。就好像徑山上的一株小小茶樹,誰決定了你生命的甘苦?是山中的云霧,是早春的細雨,是土壤的溫度,還是爐中的火焰?無論是什么,個中滋味已經鐫刻進了我們千百年記憶的深處,也有才下舌尖,更是又上心頭。

上:采好的新茶一一過秤交割給茶園主人。

下:如今炒茶幾乎家家都用上了電鍋。

蘇州東山,采下來的新茶要先用手工篩一遍。
谷雨時節漸熱,西湖諸山中的游客熙熙攘攘地多了起來,茶農們卻在抓緊最后的采摘機會,趁著天好,三三兩兩地把茶園裝點成絕妙的江南春意圖卷。
龍井村雖不算隱秘,也還在山里,向來是踏青喝茶的好地方。最接近人間煙火的山谷,卻產出最負有盛名的綠茶,想必也算是沾了西湖的些許靈氣吧。花香淡遠,豆香宜人,制法精妙,色形俱佳,龍井確實有著廣大忠實的追隨者,每年清明到谷雨時節來此尋茶。其實若不是為了新茶,單純來這山里走走也是無上享受,畢竟西就是一個神奇的方向,湖又是一種迷人的風景,況是西湖,況是西湖以西,況是西湖以西的暮春三月。花草漸亂人眼,茶園滿目青翠,盛產最美的色彩與最香的滋味,這是一個怎樣被眷顧的時節啊。
七點之前出門,一切都還是靜謐的,陽光比大地蘇醒得更早,已經開始給山巔樹梢和一些微妙的角落鍍上亮色。從龍井村信步往東是龍井八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慕龍井山水與茶名,先后四次巡幸龍井,尋山問水,觀茶作歌,作《龍井八詠》,御題“龍井八景”,譽為“湖山第一佳”。沿龍泓澗行,草亭茅舍都掛上了新茶的招牌,清晨少見人蹤,只有溪聲潺流,鳥鳴婉轉,卻似在與人招呼。路過茶園,拾階而上,看采茶的婦人們一陣忙活,過秤交割后相繼離去,只余下阿婆一人收拾,問了才知道方才是她雇來的采茶工。阿婆先是抱怨了幾句外地人采摘的葉芽太粗糙,做不成好茶,又嘆人工貴、茶價低,茶農的錢都被茶商賺去了。“不賺錢也要忙,否則看這些綠油油的茶樹長出新芽,不采心里難受。”阿婆嘟囔著要再親自采一會兒,轉身又忙開了。
返回村子時,家家已經擺出了炒茶電鍋,據說現在不但柴火灶難尋,第一道殺青早就用上機器,而且揮鍋時“茶不離鍋,手不離茶”,抓、按、捺、抖等每個動作能做到位的,也沒幾個老人了,更多時候成了做給茶客看的表演。在村里買茶,能保證核心產地已經是最大的幸運,至于所謂“無味至味”之神韻,大約也只能到獅峰山上尋棵野茶,摘了新芽,再找到柴火老灶,全手工炒制才有機會領略一二吧,只是那價格也是天價吧。
被陽光雨露滋潤過的茶園新綠,有時比五色花草更能牽絆我們的目光,就好像似乎無味的龍井新茶,有時比五味食材更能讀懂我們的舌尖。茶就是鄉愁最好的解藥,濃也好,淡也好,都是這一杯的味道,甘也罷,苦也罷,都是這一生的過程,少了哪個也不再完滿。
如果要做一種植物,我寧愿化身為茶樹。成長之時,我是南方的一株嘉木,涅槃以后,我是中國的一種味道。

一杯春色,飲盡江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