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送了,我春節時再回來。”在沈陽的桃仙機場,陶俊和他的父母道別。陶俊的職業是一名Java軟件開發工程師,畢業后已經在上海工作兩年多時間。
這次回來看望父母,是因為陶俊剛跳槽去了上海另一家互聯網軟件開發公司,換工作的間隙讓他有時間飛回沈陽住上幾天。
父母一直在勸他,已經27歲了,最好回沈陽找工作,然后結婚生子,告別“海飄”的日子,也讓年邁的父母有個依靠。但陶俊不肯,在機場,面對母親婆娑的淚眼,父親無奈的嘆氣,他依然挺胸抬頭,說:“明年我爭取跳槽去北京,這樣離你們近一點。好啦,走嘍!”
候機樓外照進了燦爛的陽光,為這個27歲的青年投射出一個漸漸走遠的背影,這背影,仿佛是千千萬萬被互聯網產業召喚的新青年縮影。
數據顯示,互聯網創造的就業群體中, 85、90后的青年成為主力軍,占比達73.64%。但這些崗位并不能讓年輕人如愿地在本地就業,北上廣三個大城市的互聯網產業崗位需求,占據了全國62.98%的份額,尤其是北京一個城市,擁有全國近1/3的崗位份額,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陶俊這樣的年輕人要執意遠赴他鄉。
互聯網從業人員的爆發式增長,高度密集的生態圈,讓其成為區別于傳統產業、區別于原有體制內經濟模式的另一個江湖。在這個江湖之中, “新工人群體”已經遠非當初的概念所能描述,而他們所面臨的尷尬和憂慮,也和傳統領域截然不同。
身處這個江湖之外的人,很容易將互聯網產業的每個崗位都歸于白領。但真正身處這個行業的人,卻不一定都這么認為。
“我肯定不是白領。”陶俊聽到這個稱謂有些尷尬,他說,白領指的是通過腦力勞動獲得高薪的人,一般是指企業高級行政、技術研發或掌握高端技術的職位。
而陶俊介紹自己的工作狀態,作為公司70多名Java軟件開發工程師中的一員,他每天都在一個類似網吧的大型辦公室內,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連續敲打鍵盤——這更像是一個設立在寫字樓中的數字化生產車間。
工作環境和白領相去甚遠,更關鍵的是工作內容。陶俊所在這家公司應用eclipse(集成開發平臺)改裝了一個研發框架,只要有一年工作經驗的Java技術員,在這套框架內5分鐘就開發出一個jsp頁面,實現對數據庫某個表的簡單查詢和編輯。簡單說,核心技術已經被企業封裝起來,陶俊所從事的,是一個不需要太多創造的循環性工作,每天付出的幾乎是一半腦力、一半體力。
互聯網就業大軍中,多數都是這樣的工作崗位,他們有較高的學歷,收入高于其他行業普通職員,但所從事的工作更像是信息流水線上的工人,這讓他們對自己的定位變得非常尷尬,每次想讓別人了解自己時都頗費唇舌。有學者給這樣的工作崗位一個新的定義——“可被編程的勞工”,通過信息的加工處理獲得報酬,并將其納入灰領范疇。但陶俊并不認同這一說法。
“我們有時自嘲是‘碼農,但如果嚴肅地說,我們應該算作知識工人。”陶俊說,“知識工人”是比爾·蓋茨提出的一種稱謂。蓋茨認為,產業以及企業的發展需要人才和知識工人,兩者的差別是人才主要負責創新和創造,作出建設性的創造、計劃、發明、指導和建議,而知識工人在接受、學習新的信息后,用自身的知識進行微觀創造和生產,以行動來實現創新、創造、變革的產業化。
“比如在我們公司,負責改裝eclipse的技術總監就應該算作是人才,是白領,我雖然現在只是一名知識工人,但我的理想,是通過努力成為他那樣的人。”陶俊信心滿滿地說,他在這家新公司的職位,已經是技術總監助理,可以間接參與新架構的組建。
理想是光鮮的,但現實是殘酷的。互聯網產業井噴式發展的同時,衍生出的諸多問題就像稻田中的雜草一樣無處不在。
有一些問題看起來比較初級,卻非常現實,例如互聯網這個看似高科技的行業,從業人員卻都在承受著驚人的工作強度,甚至身心都造成直接的傷害。
梁歡是一個26歲的小伙子,很榮幸進入BA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中的一家公司成為基礎程序員,雖然規定中的工作時間只有7小時,但實際上每天都要干12小時左右。這還是比較不錯的,他的很多同學在相對小一點的互聯網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時間都在14個小時左右,而且那些正在創業的小公司周末加班是家常便飯,所謂年假、加班費之類的東西,離這些高學歷的年輕人似乎非常遙遠。
“碼農比勞工還苦啊。這個行業全是年輕人,都拼命干,你沒理由清閑。”梁歡介紹,長期熬夜、高強度工作讓本就高度近視的他視力急劇下降,而且出現尿隱血癥狀。
互聯網其他領域如產品經理、數據分析、產品測試等同樣有著極高的勞動強度,據易觀數據的調查,互聯網從業人員平均每天最少加班4小時,基礎工作人員加班時間更長,九成以上的互聯網從業人員一周休息時間少于一天。
提及互聯網從業人員的過勞問題并非危言聳聽。今年4月,深圳“36歲IT男猝死馬桶上”的消息,曾在互聯網產業內引起震動,考勤記錄顯示其死前連續5天都是凌晨打卡。2013年5月15日,搜狐旗下游戲門戶網站“17173”,一名24歲的網絡編輯在上班路上,突然暈倒在公交車站臺,經醫院搶救無效死亡……根據速途研究院今年4月發布的數據顯示,IT行業已經成為危害健康第二大行業,占比達到23.8%,僅比危害健康排名第一的建筑及礦工行業低5個百分點。IT行業發生過勞死的案例數量在直線上升,而且IT行業出現過勞死的平均年齡最低,只有37.9歲。
更令人吃驚的是,作為高收入、高科技、朝陽產業的互聯網行業,眾多企業卻沒有在這方面為職工做任何勞動保護。長期加班、黑白顛倒、過度疲勞給這個年輕的知識工人群體,帶來的健康危害已經成為社會問題。
梁歡還在咬牙堅持,他的理想和陶俊一樣,爭取在30歲之前走上公司更高級別的崗位,成為白領、人才。梁歡說:“如果不能,我35歲就退出,否則,真的干不動。”
很多互聯網從業人員都將35歲當成職業生涯的分水嶺,因為即便是不懂醫學常識,也能知道這樣以健康為代價,承受高強度、高壓力的工作是不可能持久的。
但互聯網行業競爭之激烈超乎圈外人想象,千千萬萬像陶俊、梁歡這樣的知識工人正面臨越來越高的晉升門檻。根據領英發布的《中國互聯網人才庫報告》顯示,中國互聯網從業人員中,碩士及以上學歷占比達到47.1%,擁有海外教育背景的比例達到43.5%;同時,互聯網行業整體呈現出“將多兵少”的狀況,互聯網人才初級職位占比43%,高級專業人員占21%,經理占18%,總監、副總裁、企業主、owner等決策層共占18%。高級及以上職位級別人員比初級職位高出14個百分點——基礎知識工人匱乏,高端人才卻人滿為患。
另一位在北京已經工作8年的網頁產品經理周曉言,近期正籌劃回東北找工作,因為他至今看不到晉升的希望。究其原因,像BAT、中興、小米、360、樂視這樣的巨頭型互聯網企業內人才云集,在拼學歷、拼能力、拼創新的過程中能夠勝出的人鳳毛麟角。這種現象在華勝天成、恒生電子等并不直面消費者的互聯網大中型企業中同樣存在。但更嚴峻的是那些雨后春筍——小型互聯網研發企業,它們往往由海歸的博士以及具有一定經驗的科技型創業人才合伙創建,人數少高管多,在這樣公司做職員,除非遇到爆發式增長,否則很難晉升。
尷尬的問題隨之出現,由于全國六成以上互聯網工作崗位集中在北上廣,促使全國各地的年輕人奔赴這些城市。但如果不能得到晉升,僅憑這些中低職位8萬~20萬的年薪,雖然已高于其他行業的收入,但想在北上廣安居落戶并不現實,買房、結婚、生子的費用都需要更高的職位和收入來支撐。
“我上次回家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很多當公務員的同學已經是科長、副處長,做生意的已經開上了奔馳。”周曉言嘆口氣,和這種失落感相比,最讓他消沉的是自己是同學中唯一還單身的。在北京工作收入雖高,卻買不起房子,工作的不穩定也讓他不敢向女友求婚。因此,有時在夜里,他在合租房里看著燈火闌珊的京城,想起那些初獲成功的同學,再考量自己的未來,心中的五味雜陳,不是一般人能夠體會。
“在互聯網這個行業,如果不能有進一步的發展空間,就注定是失敗者。”周曉言說,當初,他和很多人一樣,為了一份朝陽產業的工作來到北上廣,用青春和健康為籌碼去奮斗,但如今卻處在了進退兩難的困局中。
在朝陽產業里也步履艱難,尷尬的工作性質,高強度的工作環境,越來越狹窄的發展空間,這些不可忽視的問題讓看似前途輝煌的互聯網從業者感到迷惘。互聯網產業中的“知識工人”是否正在淪為一種“青春崗位”?究竟怎樣的變革,才能讓這個朝陽產業給所有從業者一個可持續發展的人生?
(文中人物姓名均為化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