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林 蒙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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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疾病詩論析
黃 林 蒙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摘要:陸游的疾病詩是其詩歌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創作內容來看,其疾病詩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具有不同的內涵,清晰反映了陸游人生思想的演變軌跡;從創作緣由來看,多病的人生、注重養生、以治病喻治國以及有意拓展詩歌體裁是其主要構成;從文學史地位來看,陸游的疾病詩既有對以往疾病詩的繼承,也有自身的特點,并指引了后世疾病詩的發展,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不可忽略的價值。
關鍵詞:陸游;疾病詩;創作緣由;文學史地位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1.027
南宋詩人方回于《瀛奎律髓》中將“疾病”一類的詩作單獨拈出,并為其作序曰:“疾病呻吟之,人所必有也。白樂天有云:‘劉公干臥病瘴浦,謝康樂臥病臨川,咸有篇章。’蓋娛憂紓怨,是以見士君子之操焉。”[1]實際上,疾病作為文學題材早在南北朝時期就出現了,南朝蕭綱《喜疾瘳詩》和《臥疾詩》就多病的身軀抒發了相關的感受。唐代以后,疾病大量進入詩歌題材,杜甫、白居易等人都有以疾病題材的詩歌。南宋時,疾病詩作依舊紛涌繼出,陸游更是以曠世的才情和多情的筆觸把宋代的疾病詩推向了一個高峰。
一 、陸游疾病詩的內容
陸游的疾病詩是其詩歌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劍南詩稿》收錄陸游詩歌約9 300首左右,涉及疾病有的900余首,約占十分之一,數量龐大,令人瞠目。這些疾病詩作從不同的方面真實再現了陸游病中飄蕩、異地而居的生活狀態和情感體驗。本文把陸游以疾病為題材的詩歌統歸于疾病詩,具體的題材內容包括詩人患疾和身體器官衰老的自述,以及詩人以醫生的身份對治病、養生和采藥經歷的記述。把陸游的疾病詩按照其人生境遇分為四個時期,可列表如下:
從列表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出,陸游在其人生的四個不同階段中,疾病詩作的創作數量是不盡相同的。紹興二十八年(1158)以前,陸游的疾病詩作數量為零。紹興二十八年(1158)以后,疾病詩作開始出現。乾道六年(1170)入蜀后,疾病詩數量呈現迅速上升的趨勢。淳熙十六年(1189)至嘉定二年(1210)歸居山陰時期,陸游所產生的疾病詩作數量最多。
陸游一生體質貧弱,自少年時便是如此,《暑中北窗晝臥有作》曰:“我少本多疾,屢亦頻危殆。”[2]《壽考如富貴》亦曰:“予少多疾恙,五十已遽衰。”[2]2444
然而,身體上的疾病并沒有在其詩作中得到反映,論其緣由,主要是因為青少年時期的陸游人生態度是比較積極的,對讀書仕宦抱有很大的熱情,失意的疾病詩章很難出現在其創作中,而且這個時期陸游的詩歌創作主要是在模仿陶淵明和王維的山水田園詩,風格還沒有定型,其曰:“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隱,偶見藤床上有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3]又曰:“余年十七八時,讀摩詰詩最熟,后遂置之者幾六十年。”[3]2262所有這些都決定了吟詠鄉村景物構成了此期其詩歌內容的主流。
紹興二十九年(1159),陸游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疾病詩作逐漸出現在其作品之中。此后不久,厄運便接踵而至,隆興元年(1163)和乾道三年(1167),陸游因堅決主張北伐而兩次被免歸。仕宦雖然暫時結束,但家鄉的風物人情還是令陸游感到分外的親切,隆興元年(1163)《秋陰》曰:“柱杖扶腰痛,漁舟照眼明。苦吟緣病輟,隨意或詩成。”[2]66雖然身體出現痛楚,但詩人的心態還是較為積極的,他通過吟詩哼唱來抒發較為舒暢心境。乾道三年(1167),《春日》曰:“藥餌及時身尚健,無風無雨且閑游。”[2]125同年的另外一首《霜月》亦曰:“出仕讒銷骨,歸耕病滿身。”[2]117在這里,陸游并沒有對兩次貶官放逐感到一絲憂慮,我們看到的反而是詩人在農耕生活中的怡然自得,這種生活狀態與大詩人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是一致的。
這一時期的疾病詩作,主要是陸游失意時撫慰心靈的產物,是陸游自我平衡,自我調節的方式。由于陸游此期的志向較為高揚,心態較為樂觀,創作環境較為優美,所以疾病詩作的內容更多的是與寧靜而優美的家鄉生活相聯系,或歸耕、或賞花、或漁舟。
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陸游接受四川宣撫使王炎邀請,來到夔州。入蜀是陸游一生的一個重大轉折,蜀中生活對陸游詩風的轉型具有重要的影響。相比前一時期,陸游此期疾病詩的創作數量有了大幅的增長。自入蜀至罷官,陸游共創作詩歌2 400余首,而其中的疾病詩歌約320首,占了八分之一。
對于這次入蜀,陸游的情緒是非常低落的。這次出仕卻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因為這次他所要遠赴的地方是遠離政治中心的夔州,而且官職還是一個六品的閑職。在準備出發的時候,他在《將赴官夔州府抒懷》哀嘆道:“病夫喜山澤,抗志自年少……但愁癭累累,把鏡羞自照”。[2]543初入夔州,陸游水土不服,深思家鄉,心境凄涼,身體非常衰弱,眼病、肺病、耳病不斷發作,如淳熙六年(1179)的《雨中作》:“游子老忘歸,一榻臥衰病。”[2]450乾道七年(1171)作《四月二十九作》:“昏眸云霧隔,衰鬢雪霜新。”[2]192乾道九年(1173)作《社日》:“微聾自樂不須醫。”[2]338耳病和眼病還尚能自理,但由于初入蜀中,不適應燥熱的氣候,陸游舊疾復發,久病久咳,肺燥津傷,津液不能上承,口渴不能多飲且伴有干咳或咳中帶血。肺病給陸游的身心帶來了深重的苦楚,并在詩歌中得到了較多的體現,如淳熙元年(1174)的《五十》曰:“肺肝空激烈,顏鬢已蹉跎。”[2]438淳熙三年(1176)的《銅壺閣望月》曰:“十年肺渴今夕平,皓然胸次堆冰雪。”[2]599淳熙七年(1180)的《晚晴至索笑亭》:“中年苦肺熱,剩喜見新霜。”[2]1004淳熙十三年(1186)夏作《四月》:“年來病肺疏杯酌。”[2]1371每到燥熱的時候,其病情會更加嚴重,這個時候,他就很想逃離蜀中,渴望涼爽的天氣,但這畢竟是不可能的。實際上,相對于身體的病痛來說,陸游對容顏的快速衰老顯得更加無能為力,經常自傷自嘆。如淳熙二年(1175)作《游大智寺》曰:“脫發紛滿梳,衰顏不堪照。百年忽已半,去日如過燒。”[2]527淳熙四年(1177)作《題庵壁》曰:“衰顏安用頻看鏡,日日無知有不如。”[2]655淳熙七年(1180)作《齒痛有感》亦曰:“齒牙欲脫更堪悲。”[2]954
當然,陸游蜀中的生活并不是一味的凄涼痛苦。乾道八年(1172),陸游赴成都任安撫司參議官,這雖然也是個閑職,但陸游卻可以領略成都的物阜民豐,這遠非偏遠的夔州所能比擬,出現對蜀中山川風物和奢華生活的體驗的詩篇也就順理成章了,如乾道八年(1172)作《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謀以明年下三峽》:“詩酒清狂二十年,又摩病眼看西川。”[2]262乾道九年(1173)作《成都行》:“東來此歡墮空虛,坐悲新霜點鬢須。”[2]367淳熙三年(1176)作《夜宴》:“自憐病眼猶明在,更把名花半醉看。”[2]615淳熙五年(1178)作《道中病瘍久不飲酒至魚梁小酌因賦長句》:“我行蒲城道,小疾屏杯酌。癬疥何足言,亦復妨作樂。”[2]844此外,陸游此期的疾病詩還有一個顯著的特色,就是其詩作常與山水地名相結合,如淳熙元年(1174)作《蒸暑思梁州述懷》:“兩年劍南走塵土,肺熱煩促無時平。”[2]420淳熙四年(1177)作《城東馬上作》:“摩挲病眼還三嘆,猶擬中原看太平。”[2]635這不僅揭橥了陸游此期頻繁換任和調動,還反映了陸游在心情抑郁的同時并沒有忘記江山和社稷,愛國愛民的熱情和悲壯是貫穿其一生的。
實際上,陸游的疾病詩作不僅抒寫自己,還兼顧他人、施藥治病、兼濟蒼生。南宋淳熙二年(1175),成都時疫流行,很多人因染疾而斃命。時任成都府路安撫同參議的陸游,目睹此景,親自配制湯藥,救黎民于水火。如淳熙二年(1175)作詩曰:“我游四方不得志,佯狂施藥成都市。大瓢滿貯隨所求,聊為疲民起憔悴。”[2]522需要指出的是陸游“施藥”之所以能取得良好效果,與其詳察病情,精通藥理是密不可分的。如淳熙元年(1174)作的《化成院》:“肥僧大腰腹,呀喘趨迎官。走疾不得語,坐立汗未干。”[2]405此詩形象地描繪了一位形肥氣虛,自汗虛喘的患者形象。又如“火食常嘔噎”[2]399和“外寒客肺胃,下濕攻腳脛。俗巫醫不藝,嗚呼亦記命。我始屏藥來,治疾以清靜。三日體遂輕,成此不戰勝”[2]88等詩文,都說明陸游十分熟悉疾病的病因病機,并能對癥下藥。
蜀中的疾病詩與前后期疾病詩相比,有一種因壓抑而尋求宣泄的狂放盤旋其中。經歷了南鄭軍旅生活的陸游,通過蜀中多彩的生活體驗,將自己的放達灑脫以及愛國愛民的情懷都表現了出來。雖然時有抑郁侘傺,但總體上的灑脫激越使得陸游在蜀中的疾病詩顯示出獨特的個性。
淳熙十六年,陸游嚴州任滿后卸職還鄉,此后二十年,除了纂修國史以外,他基本上都生活在家鄉山陰,共創作詩歌6 500余首,其中疾病詩約500余首,為其疾病詩最為高產的一個時期。
致仕之后,栽桑、養蠶、種樹、種藥、釀酒甚至晝寢,生活過得逍遙自在,不亦樂乎。然而,伴隨其一生的疾病并沒有減退的意思,正如慶元三年(1197)《病起游近村》所論述的一樣:“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病。”[2]2336隨著年齡的增長,陸游的視力越來越差,如紹熙四年(1193)的《睡起行至門外有賦》曰:“屏深養病眸。”[2]1876紹熙五年(1194)作《老境》曰:“眼澀觀書夜,心衰把酒時。”[2]2084慶元元年(1195)作《縱筆》曰:“老眼輕千乘,枯腸卻八珍。”[2]2204嘉泰元年(1201)作《書意》曰:“病眼猶堪閱世人,難將雪鬢著烏巾。”[2]2782除卻眼疾,困擾一生的肺病伴隨著天氣的炎熱反復也會復發,如紹熙五年(1194)作《南堂與兒輩夜坐》:“殘暑初歸肺病蘇,胡床清夜集前除。”[2]2041但隨著天氣的轉涼,它就會逐漸轉好,如嘉泰元年(1201)作《自詒》曰:“所欣肺病秋來減,白發蕭蕭可自梳。”[2]2875
然而閑適的生活氛圍,偶爾也會被一些小驚喜所打破。慶元六年(1200),七十六歲高齡的陸游被提升為直華文閣,并且被賜紫金魚袋。雖只是空銜,但這是封建社會的一種至高禮遇,此時的陸游當然非常高興,似乎連身上的疾病也變得不是那么痛楚了,《五月十一日晚起》曰:“病眼慵于世事開,虛堂高臥謝氛埃。”[2]2685晚年多病的陸游雖然度過了一次次的病況和險境,但他畢竟衰老了,嘉定二年(1210)九月九月陸游曾計算說:“一病七十日,共疑無復生。”[2]2743立秋后,陸游得了膈上病,最終此年的一個冬日里,在病榻上撒手人寰。
與之前一個時期出現的哀嘆羈旅、愛國憂民以及詩酒放達相比,此期疾病詩主要以嘆老、養生和隱逸為主題,其關注重心也由外在的事功逐漸轉向內在的修養。詩作風格也漸趨平淡自然,少了前一時期的激越,多了一份圓熟和恬淡。
二、陸游疾病詩的創作緣由
陸游對于疾病的體認超過了同時期的其他詩人。“患病作家的感覺、經驗、情緒往往和疾病有關,這樣的心理定勢使他們對自身所患的疾病‘情有獨鐘’,感受更深,描寫得更真切更逼真”[4]。此外,其疾病詩創作還和養生、治國以及詩歌體裁拓展關系密切。
詩歌和病痛相聯系,是文學史中的典型現象。陸游一生多病,描繪痛苦的癥狀,抒發內心的苦楚,是陸游創作疾病詩的首要原因,阿恩海姆在《作為治療手段的藝術》一文中指出:“將藝術作為一種治病救人的實用手段并不是出自藝術本身的要求,而是源于病人的需要。源與陷于困境之中人的需要。然后能達到滿意治療效果的手段都會受到歡迎。”[5]陸游一生基本在漂泊中度過,入蜀、進贛、歸浙,旅途的勞累和不得志的憂郁加重了身體的羸弱多病。具體而言,其疾病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第一,眼疾。《重九不出遣懷》:“昏瞳但怪花爭墜,衰鬢應無自可添。”[2]3061《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即今歸臥稽山下,眼昏臂弱衰境逼。”[2]1340因為眼疾的折磨,詩人不僅眼中出現了“花爭墜”的錯象,同時也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暫和時間的飛速流逝。第二,腰病。如《病思》:“病腰扶拜苦龍鐘。”[2]2102《明日復得五字》:“腰痛今朝愈,褰裳野興長。”[2]2344《次韻范參政書懷》:“殘年老病侵腰膂。”[2]1749第三,肺病。陸游本有肺病,又因嗜酒如命,久而久之,則更加嚴重,《酒藥》:“海上秋風早,懸知肺渴蘇。”[2]3781《疾小愈縱筆作短章》:“華佗古神醫,煎浣到肺腸。”[2]4483第四,足疾。如《足疾》:“足疾惟妨拜,登臨故自如。”[2]2767第五,脾病。如《齋中雜題》:“下濕病在脾,余息僅如縷。枯皮裹瘦骨,半屬松下土。”[2]3005《歲晚》:“戒殺家庖罷饋魚,病脾亦復禁寒蔬。”[2]4071陸游的脾疾與蜀中的濕熱氣候是密切相關的。第六,齒疾。《病思》:“殘齒強留終臲卼”[2]2102慶元元年(1195)作《夜雨》:“齒牙搖動鬢毛疏。”[2]2163《龜堂獨坐遣悶》:“發已凋疏齒已搖。”[2]2290《老嘆》:“一齒危將墜,雙瞳久已昏。”[2]2860古人對牙齒比較看重,他們認為牙齒和年齡關系密切,牙齒掉落就是生命的終結,所以陸游對牙疾是比較在意的。總之,多病的身軀構成了陸游疾病詩作主要描寫內容之一,而疾病詩亦成為陸游抒發疾病痛苦的重要媒介。
陸游雖為疾病所困擾,但是卻活了85歲,這主要是因為得益于他養生有道,養生伴隨著陸游的一生,因此,有關疾病養生的題材自然會出現在陸游反映生活的詩作之中,成為其疾病詩的重要組成部分。
詩人的養生療法主要分為以下幾種。第一,面對疾病,詩人始終保持了樂觀的心態并嘗試著用道家靜養方法去療養。如《冬夜作短歌》曰:“體安疾自去,藥石無此捷。”[2]2440《發書畫還故山戲書》亦曰:“豈惟息煩心,亦足養病目。”[2]862用靜心的方法去修養身心,《太上老君清靜心經》指出了靜心療病的合理性,曰:“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而不能者,心未澄欲未遣故也。”[6]靜養可以使神寧氣安,氣血通暢,病也就不求愈而自愈了。近代大師國學錢穆在《師友雜憶》中寫道:“余體弱,自辛亥年(1911)起,幾于每秋必病。……余適讀陸放翁,至其晚年作品,心中大發奮。念不高壽,乃余此生一大恥辱,大懲罰,即痛于日常生活上求規律化,如靜坐,如郊外散步等,皆一一規定。”[7]錢穆一直活到96歲才離世,這與學習陸游詩歌中養生保健之法是息息相關的。第二,仙藥長生的思想也進入了詩作之中。陸游到了晚年是很崇尚“仙道”和“仙藥”的,煉鑄長生藥是陸游晚年的興趣之一,“藥鼎焚焚臥掩扉”[2]200和“五云覆鼎金丹熟”[2]598是其晚年煉藥生活的真實寫照。然而,面對著韓愈、元稹等因食用大量的金丹而早逝前車之鑒,他感嘆道:“金丹煉成不肯服,且戲人間五百年。”[2]959煉丹藥服用是假,煉丹藥求治病和長生的心態卻是真實的。第三,陸游因多病潛心研究醫學養生,有關醫學的題材也進入了其詩歌中。嘉泰二年(1202),陸游作《縱筆》曰:“冉冉殘年迫耊期,肱雖三折未成醫。”[2]3050《記悔》亦曰:“我悔不學醫,早讀黃帝書。名方手自緝,上藥如山儲。”[2]3947這是陸游自己謙虛的說法,他一生致力于學醫用藥,并且其醫術也是較為高明的。當然,這種高明也是相對的,盡管當時的醫療水平有了很大的進步,但在診斷和治療方面還是存在著種種不足,所以陸游還經常根據自身的體驗,認為醫藥對疾病是無用的,他的詩中有很多表現了對醫藥的不信任,如《訪醫》:“盛衰當自察,信醫固多誤。”[2]1276《晚涼書懷》:“屏醫卻藥疾良已,破械空囹盜自消。”[2]2834總之,無論是靜養還是拒藥抑或是其他,都是與陸游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尤其與其晚年的生活關系密切,這自然會在其詩作中有所反映。
陸游生于“靖康之難”之后,國家顛危、民不聊生是那個時期社會的真實寫照。陸游疾病詩以治病喻治國,他既是政治家又是醫學家,對人民的疾苦深有感觸,“疾病”不僅僅是陸游生理上的疾病,更是社會和民生的“疾病”,陸游的疾病詩諷刺當時社會種種不平的現象,發泄對當權統治者的不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整個社會的“疾病”。如乾道八年(1172),陸游作《太息》曰:“白頭鄉萬里,墮此虎豹宅。道邊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平日鐵石心,忘家思報國。即今冒九死,家國兩無益。中原久喪亂,志士淚橫臆。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2]247統治階級的殘酷和無能以及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現狀都在詩中得到清晰的展現,此類疾病詩包含了深刻的社會現實,閱讀此類詩歌我們很容易就能感受到陸游內心的熾熱和知無不言的激情。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陸游對時代是有著深切體認的,對國家是有著深刻關懷的。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當南宋政府的抗金斗爭取得勝利的時候,陸游謳歌道:“白發將軍亦壯哉,西京昨夜捷書來。”[2]48然而,值得陸游歌頌的勝利并不多見,南宋政府更多的是處于挨打和求和的掙扎中,隨著年齡的增長,陸游漸生遲暮之感:“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2]1906清晰地表明了陸游恢復故國理想的幻滅和無可奈何的慨嘆。由于志不得伸,一再被貶官,走政治途徑救廣大人民于水火肯定是行不通的,于是陸游只能身體力行,在疾病治療上為黎民百姓貢獻綿薄之力,并受到了廣大貧苦百姓的熱烈歡迎。他的藥價便宜,甚至不收錢,《野興》曰:“施藥鄉鄰喜,忘機鳥雀馴。”[2]3780《初夏幽居》曰:“叩戶村醫送藥方。”[2]3746疾病詩原是詩人在閑適狀態下的情感抒發,但陸游的疾病詩卻把疾病與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相聯系,訴說著其心中憂國憂民的情懷。
宋代統治者崇文抑武的國策使得文人獲得了較高的社會地位,文人在社會生活中有著舉足若輕的作用。但是他們的心態與唐人明顯不一樣,唐人的心態更多 的是奮發進取、積極樂觀的,而宋人的心態則顯得更為內斂。與內斂的心態相一致,宋代文人往往將日常生活藝術化,他們善于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瑣事中發現高雅的情趣,甚至連吃飯睡覺、沐浴洗腳都能發掘出一種情趣來。繆鉞先生說:“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8]我們完全可以說,宋代詩人將詩歌題材發揮到了極致,這些詩人之中當然也包括陸游。
與其他詩人一樣,陸游不僅向自然取材,還向現實生活取材。從題材的深化和開拓來講,前人寫過的題材,如酒、茶、山水、讀書等,陸游都寫得更為細致和深入。不僅如此,陸游還開拓了別人很少寫過的題材。由于陸游精通醫藥,他常種藥、采藥、施藥,所以醫藥就不可避免的進入其詩歌之中,如:淳熙六年(1179)的“采藥不辭千里去”[2]860;淳熙八年(1181)的“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2]1024。同時又由于他精通病理,對疾病、衰老非常敏感,所以描寫疾病和衰老的詩作大量出現在他的詩作之中。在陸游之前,杜甫、白居易和蘇軾等人也都有有關衰老疾病的詩作,但它們在題材上都不如陸游疾病詩那樣廣泛和深入。通過對衰老和疾病作全方位的描繪和分類,陸游為詩歌題材開拓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三、陸游疾病詩的文學史地位
陸游的疾病詩在詩歌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首先,從橫向上來看,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指出:“陸游的作品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恢復喪失的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閑適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滋味,熨帖出當前景物的曲折情狀。”[9]陸游的愛國詩重于激昂悲憤,其愛情詩偏于哀婉纏綿,而其山水詩、讀書詩和鄉土詩等則偏于閑適細膩。然而,與這幾類詩歌體裁相比,陸游的疾病詩具有顯著的自身特色,既與愛國的郁郁豪情相聯系,又未與閑適細膩相分離。因此,描寫日常閑適生活的疾病詩“時有抑郁不平之氣”[10]。可以說,陸游的疾病詩是幾種題材詩歌相互交叉的產物。以《三齒墮歌》為例,其曰:“一葉落知天下秋,三齒墮矣吾生休!詩人未脫紈褲態,尚樂華屋悲山丘。蓼花荻葉可以解我憂,鸕鶿白鷺可以從我游。君看貂蟬與兜鍪,等為岑岑壓我頭。豈知石闌干下買篛笠;一棹飄然煙雨舟。不須強預家國憂,亦莫妄陳帷幄籌,功名富貴兩悠悠,惟有杜宇可與謀。”[2]3522這本是一首反映閑適生活,有關牙齒脫落的疾病詩,但詩人卻以牙齒脫落引發了自己對時光如梭與壯志難酬的感嘆。雖然“功名富貴兩悠悠”傳達了詩人在面對抱負難酬和死亡時的無限惆悵,但詩人最終還是以“蓼花荻葉可以解我憂,鸕鶿白鷺可以從我游”和“一棹飄然煙雨舟”化解了種種的失意和悲慨,悲憤的愛國詩和恬靜的山水詩相互交融的情形在這首詩中得到很好的印證。
其次,從縱向上將陸游的疾病詩放在中國古代疾病詩作的歷史長河中,其繼承和發展之處可以得到更為清晰的展現。從唐代開始,疾病詩的創作日益興盛,如杜甫、白居易、孟郊、賈島等人皆有疾病詩。就題材來說,陸游繼承了杜甫、白居易等前輩先賢,都在詩歌中大量描寫日常生活中衰老和病態,將年老生病原汁原味地表現了出來。杜甫有《早發》、《登高》,白居易有《嘆發落》、《村居臥病三首》,孟郊有《老恨》、《秋懷》等。詩圣杜甫以沉郁頓挫的憂國憂民詩作而著稱,其詩歌中也有相當數量的疾病詩作,這些疾病詩作夾雜著深沉的嘆息和感喟,儒家積極用事的思想和詩人坎坷的經歷,但面對這些生活中的苦難,作者的情感并沒有激越發揚,而是用低嘆和無奈將其沉潛,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是將自己的衰老貧病和國家社會相結合,并用沉郁頓挫的手法表現出來。孟郊的疾病詩更多的是對貧病苦寒生活的哀嘆以及表達不能見用于世的憤激,如《老恨》將螞蟻都能聽見的貧病窘態真實地表現出來。白居易的疾病詩作更多的是與知足保和的心態相一致,帶有濃厚的對物質生活的滿足色彩,如《別柳枝》、《春盡日宴罷感事獨吟》等。與白居易疾病詩對生活的滿足不同,蘇軾的疾病詩更多地表現出對人生曠達通脫的認識和體驗,如《縱筆》曰:“白發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11]表現了詩人在苦難中體驗生活之美,獲得了精神愉悅的心態。陸游的疾病詩既有對前輩的繼承,也有自身的特點。陸游的疾病詩既有杜甫沉郁頓挫、憂國憂民的仁者情懷,也有白居易的知足與閑適,還有蘇軾體驗苦難的超邁豪情,因此,雖然在官場屢遭挫敗,但他依然熱愛生活,心懷祖國和人民。陸游的疾病詩一方面心懷祖國和人民,這是維系他一生的精神紐帶,而且這種情懷不是孟郊式的激越發揚,而是杜甫式的沉郁頓挫;另一方面,陸游在失意時也能從生活中發現美,用生活中的樂趣來排解自己的憂愁與煩惱。如果僅僅是因為理想屢遭挫敗而失去了恢復故土的豪情壯志,那么陸游就不會是文學史上偉大的陸游。如果是因為理想不能實現而墜入苦惱激越的深淵,那么他就不會在歷史上有如此重要的作用。陸游用儒家的通達處理人生的困境,其疾病詩是在不放棄治國平天下理想的前提下調試自己,傾訴心中苦惱的產物。
當然,陸游的疾病詩在繼承和發展的同時也對當時及后世產生了較大影響,趙蕃就是南宋后期詩壇受其影響的詩人之一。他對陸游十分推崇,疾病詩深得陸游之精髓。《程陸嚴州二首》其一云:“千里寸心長炯炯,十年兩鬢漫蒼蒼。”[12]與陸游“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有異曲同工之妙。元人崇尚唐詩,陸游的疾病詩影響較小,但由宋入元的方回卻是另類。在《瀛奎律髓》中,他將包括疾病詩在內的詩歌分為二十七類,并選了數首陸游的疾病詩。明代詩壇依舊是宗法唐詩,所以對陸游詩歌總體上是持摒棄態度的。清代是陸游詩歌播揚的春天,清初詩壇盟主錢謙益十分推重陸游疾病詩,《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其二十七的“無藥堪能除老病”直接化用了陸游《春晚雨中》的“方書無藥醫治老”[13]。此外,清代的陸詩選本較多,楊大鶴的《劍南詩鈔》自從問世以來翻刻的次數和現在全國圖書館里的收藏數量,都遠遠超過同時代產生的其他任何一種陸詩選集,“嘆老嗟卑”的疾病詩就是這部選集最突出的特色之一[14]。
綜上作述,陸游的疾病詩是其詩歌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包含了豐富的內容, 多角度多層次地表現了陸游病中所見所思所感。同時,陸游大量疾病詩作的出現也有著多層次的緣由,蘊含了豐富的社會研究價值。此外, 陸游的疾病詩對其詩歌飽含愛國思想主題以及悲憤風格的形成都有著重要的促進作用。它繼承和發展了以往的疾病詩,并對后世亦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陸游的疾病詩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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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林奕鋒
網絡出版時間:2015-03-02 2:51:25網絡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0302.0952.027.html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5)01-0118-06
收稿日期:2014-01-05
作者簡介:黃林蒙,女,浙江溫州人,福建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