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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 塵

2015-12-18 14:49:09田新艷
湛江文學 2015年1期

※ 田新艷

紅 塵

※ 田新艷

阿風死了!死在村東的公墓。

一大早這個消息像一顆炸彈落在李家莊,整個村子炸了鍋,人們爭先恐后的跑向村外的公墓。

李滿囤正在清掃院子,聽到這個消息,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他扔下掃帚跌跌撞撞的隨著人流往村外“跑”,那條病腿越發拐的厲害。遠遠望見一堆人圍在他家的墳地,李滿囤的心仿佛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呼吸更加急促,頓覺兩腿發軟,兩眼發花。他猜對了,他使勁咬咬牙強撐著往前走,他倒要看看,他恨了半輩子的這個男人臨死還要耍什么花招。

李滿囤終于走到了那兒,人們無聲的為他讓開一條路。他慢慢地往前走,他的心狂跳著,這兒是他妻子的墳墓,昨天剛剛下葬。可是現在墳被人挖開了,打開的棺材里除了他死去的妻子秀兒,還多了一個男人——阿風,就是那個開廢品收購站的四川人。死去的秀兒又穿上了一件鮮艷的紅呢大衣,襯著她的臉越發的蒼白,阿風一身嶄新的藍西裝,他側身躺著,雙臂摟著秀兒的肩膀,雙手緊扣在一起,左手腕一道明顯示的刀口,血已經流盡了,翻起的傷口如一張嘴,仿佛要向人們訴說什么。他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痛苦,憔悴的臉刮得很干凈,花白的頭發新理過,看上去整齊安詳,蒼白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李滿囤的腦袋里嗡嗡直響,兩個死人在他的眼前晃呀晃。他看見他們在笑,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光明正大的。他輸了,他李滿囤到底輸了,他低估了阿風,也低估了阿風和秀兒的感情。他的身子晃了晃,“爸”,兩個兒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一邊一個扶住了他,李滿囤面無表情地說:“把棺材封上,就這么埋了吧”。他的聲音不高,但在場的人卻都聽到了,一百多號人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落到李滿囤身上,他承受不了,他要離開這兒。他緩緩地轉過身,兩個兒子呆呆地望著他,他們不知道現在應該用什么話來安慰他們的父親,盡管他們是那么的博學多才。七十歲的李滿囤這一刻是那么的蒼老,那么的無助,他蹣跚地走了十來步,一頭栽倒在地上,死了。

兩個兒子的哭聲在墳地上回蕩,初春的寒風掠過樹梢嗚嗚的響著,偌大的一片公墓空曠甚至有些恐怖,面對三個死人,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淚,其實他們可以不死的,其實有些事是不該發生的,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而且就在我們身邊,我們都看見了,卻誰都不去阻止。

三十年前,四十歲的李滿囤買了一個四川媳婦,她叫秀兒,那年秀只有十七歲,瘦小的身子還沒發育好,看上去像十四、五歲的樣子,她被反綁著雙臂,嘴里塞著毛巾,一雙大眼睛恐懼地看著屋子里的人,人販子拿了錢滿意的說:“秀兒,好好過日子,以后叔再來看你。”秀兒瘋了一樣撲過去,卻被滿囤一把抓住拎起來扔到炕上。人販子走了,幾個鄰居找了托辭也走了,滿囤他媽插上了大門,又鎖上了里屋門,屋里只剩下了秀兒和李滿囤,李滿囤把秀兒抓過來扯掉她嘴里的毛巾,又給她解開繩子,秀兒一下子竄到炕角,她大口地喘著粗氣,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驚恐地望著李滿囤。這個中年男人身量不高卻又黑又壯,兩只大眼珠子閃著亮光,忽然秀兒的目光撞上李滿囤的目光,秀的身子一抖,那是怎樣的目光啊,好象一只餓狼,秀不由的縮緊了身子。

李滿囤在地上不停地轉圈,他的手在抖,臉脹得通紅,貪婪的目光不斷的在秀兒身上掠過,他很滿意他的貨物,雖然瘦小卻很清秀,如果再大一點就更好了,不過這也不錯,肯定還是個黃花閨女,想不到自己四十歲的人了還有這等艷福,李滿囤喘著粗氣一步步走過來,他的雙眼已經讓欲火燒的通紅,他一刻也不能等了……秀兒忽然跳下炕,哭著抱住李滿囤的雙腿跪了下去,她仰著滿是淚水的小臉兒,用濃重的四川話說:“叔,你放過我!我給你當閨女!我給你養老!”李滿囤一下子愣住了,他還沒反應過來,他媽推門進來,揪住秀兒的頭發狠狠地打了秀一個耳光:“當閨女,做夢!花四千塊錢買你是當媳婦!滿囤你別聽她的,甭管性子多烈的女人,破了身就老實了,只有生了孩子你才能留住她,她生的孩子才是你的孩子,還愣著干什么?快動手。”

秀兒奮力的廝扯著,而她那點可憐的力氣在如狼似虎的李滿囤母子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如一只小小的羔羊落入狼群,她的命運是可想而知的。鄰居們都忘不了那個寒冷的冬夜,秀兒那凄厲的哭喊,一聲聲帶著濃重四川口音的“救命”飄蕩在小村的上空,那時正是吃晚飯的時辰,每一個窗口都閃著明亮的燈光,每一家人都在團團圍坐溫馨的吃著飯。秀兒的聲音傳來,鄰居的孩子睜著天真的眼睛問:“他們家怎么了?”年輕的媽媽欲言又止,爺爺瞪了一眼孩子說:“吃飯。”爸爸走到電視機前,把音量調大,秀兒的聲音變弱了下去。長者用威嚴的聲音對兒媳說:“記著,以后永遠不許去李滿囤家串門。”媳婦默默的點點頭,用筷子扒著碗里的飯,卻再也無法下咽,她依然聽見秀兒在喊,她在想象秀兒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她看見了那個女孩,她還那麼小,媳婦終于推開飯碗說吃飽了。

李滿囤家的前鄰是村長家,村長正在和一個人喝酒,那個人說:“這女子還挺烈。”村長說:“烈又怎麼樣?多吃點苦頭罷了,傻女子,明知道反抗沒有用還白費勁。”那人說:“李滿囤和我一般大,該有四十了,眼看這輩子沒希望了,沒想到卻娶了個小媳婦,這個老小子,艷福不淺呢。”村長說:“什么大小的,生個孩子別斷了香火,死了有人摔老盆就行了,要不老太太死后剩他一個人多孤單啊。”那人說:“是啊是啊,村長你真是菩薩心腸啊。”

起風了,風嗚嗚的刮著,象是在為不幸的秀兒哭泣,幾顆寒星發著抖,不忍看這悲慘的一幕,躲到了烏云的背后,寂靜的小村子上空依然有個聲音在斷斷續續的哭喊,除了偶爾的一兩聲狗叫,小村子是平靜的,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

那夜,李滿囤在他媽的幫助下一夜幾次強奸了可以做他女兒的秀兒。雖然她年紀小了點兒,在李滿囤眼里她首先是個女人,她的身體對他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他不打她,他舍不得,他也不想讓秀抓傷他,那樣不好看,他更不想無為的消耗他的體力,所以讓他媽幫忙按著她的手,他知道她很快就會安靜下來,這點李滿囤有絕對的把握,所以他不綁她,綁著就沒有意思了。她媽現在不是女人,她是李滿囤的幫兇,他們一起強奸這個無助的女孩。

第二天,秀兒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她無聲無息地躺著,嗓子已經嘶啞,淚水早已流干,瘦小的身子被人扒得一絲不掛,兩個小小的乳房全是牙印,身上血跡斑斑,紅了眼的李滿囤隨時會掀開被子發泄獸欲。正當壯年的他健壯的象一頭公牛,平生第一次接觸女人的身體,他瘋狂的發泄著壓抑多年的欲望。三天過去了,他們沒讓秀喝一口水。他媽說,要先去去秀兒身上的野性才能把她治服。秀兒已經被摧殘的奄奄一息了,每次劇烈的疼痛讓她清醒又讓她疼昏,她早已沒有了時間觀念,對她來說白天和黑夜沒有什么區別。她的意識逐漸模糊,她最后看了一眼身上這個男人那張丑惡的臉,慢慢地閉上眼睛,任憑李滿囤在她身上怎么折騰再沒有一點反應,眼看秀真的不行了,李滿囤這才有所收斂,他不能讓她死,他得讓這個女人給他做老婆,生兒育女,況且他還花了四千塊錢呢,他可不想人財兩空。

秀兒終于活了過來,受了重創的她一動也不能動,李滿囤給她喂水喂飯。秀兒努力地吃,她要活,她要逃走,她要離開這個魔鬼。

過了幾天秀兒能下地了,她撐著虛弱的身子來到院子里,那是一溜五間舊房的一個小院,有兩間配房,紅磚墻安著大鐵門,秀兒住的是最西頭的單間,李滿囤他媽住東頭,院子很小,有幾棵楊樹和一些農具。秀兒試著向大門走去,剛走幾步,李滿囤他媽沖過來揪住秀兒就是兩耳光,口里罵道:“小騷貨,想跑呀,沒門兒!給我滾回屋去!”秀兒踉踉蹌蹌地走回屋去,她想:再養養吧,這樣的身體狀況讓跑也跑不了。可是很快她就發現她根本不可能逃走,因為李滿囤和他媽媽總有一個留在家里看著她,連大門她都出不了,可秀兒不灰心,她就不信他們沒有疏忽的時候,老虎還有個打盹的時候呢。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月,秀兒覺得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開始找機會逃走,那天李滿囤出去了,同族的一個老太太來串門,秀兒趁她們說得熱鬧時悄悄開了大門,撒腿就往街上跑。她萬萬想不到,胡同口的幾個女人迅速起身緊緊拉住了她,其中一個上點年紀的說:“滿囤他媽怎么這么大意呀,這要不是咱們在這兒不就跑了?”秀兒使勁掙扎著,央求著,她哭著說:“求求你們放開我,放開我……這時李滿囤她媽小跑著追了出來,一看秀兒被人抓住了,破口大罵:“小南蠻子,小騷貨,叫你跑,叫你跑……她使勁抽秀兒耳光,秀兒的兩只胳膊被人抓著,不能擋,不能躲。一個年輕女人看不過去說:“大娘,別打了,這不也沒跑么,帶她回家吧。”有一個人幫著滿囤他媽把秀兒帶回了家。幾個女人小聲嘀咕著,“可憐呀,落到這么個人家”。“唉,還是個孩子呢。”

進了院子,滿囤他媽插上大門順手拿了根棍子就打秀兒,秀兒滿院子跑著躲避。畢竟老太太年紀大了,追了會就追不動了,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秀兒趁機跑回自己屋插上了門。

時間不長就聽見李滿囤風風火火的回來了,想是有人給他報了信兒,他媽開了大門就大聲說:“滿囤,你給我打這個小騷貨,把她腿打斷嘍看她還跑。”李滿囤果然抄了根棍子踹開門進了屋,照秀兒身上沒頭沒腦地一陣打,秀兒抱著頭躲避著,棍子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腿上,秀兒一聲聲慘叫著,很快就不能動了,滿囤他媽攔住滿囤,說:“去,找根韁繩用水泡了狠狠的抽她,打爛了肉也傷不到骨頭。”滿囤出去找了,他媽殘忍地剝去了秀兒的衣服,用她那長著長指甲的手使勁擰秀兒的身上,秀兒大聲地慘叫著。

當李滿囤手里的韁繩落到秀兒的身上時,她翻滾著,呻吟著,直到失去知覺。老太婆用涼水把她潑醒,說:“還跑不跑?”秀兒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她一言不發,老太婆瘋狂地叫著:“打,接著打,打服了為止。”韁繩再次落到秀兒的身上,秀兒再次昏了過去……

秀兒有時就想不明白,為什么她的鄰居們沒有一個出來勸阻,難道他們真的聽不見?這也就是為什么秀兒在那兒生活了三十年卻沒有一個朋友的原因所在,她恨這兒的人們,恨他們見死不救,麻木不仁。

這場毒打讓秀兒昏睡了兩天,第三天李滿囤找來大夫,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冷漠的看了秀兒的傷,為她把過脈,面無表情的說:“她有喜了。”李滿囤娘倆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老頭說:“以后下手輕點,別傷了孩子。”娘倆連連點頭稱是,秀兒至死都不知道正是這位好心的大夫謊稱她懷孕了救了她一條命。從那天開始,他們細心地照顧秀兒,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調養,秀兒恢復的差不多了,她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娘倆會突然對她好了,尤其是李滿囤,居然知道心疼她了,干那事輕手輕腳的,像換了個人。老太婆也不再打罵她了,思來想去秀兒認為是自己差一點被打死嚇得他們,打死人是要償命的,看來他們也怕了。不過,秀兒輕易不敢逃跑了,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夏天來了,衣著單薄的秀兒腰身明顯的粗了——她真的懷孕了。秀兒卻一點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那娘倆對自己越來越好。直到五六個月了秀兒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懷孕了,她哭了,那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在她認為,一個女人失身于一個男人又懷了他的孩子就只能跟這個男人過一輩子了,因為別的男人再也不會要她了。好在李滿囤他們娘倆現在對她還不錯,就這么過吧。如今這副模樣就是跑出去也沒臉回家了,雖然李滿囤比她大得多,只要知道心疼她,她也就認了,也許自個兒就是這命。心靜下來,秀兒溫順多了,只是秀兒還是不可以出門,秀兒已經習慣了也不大在意。

年底小小的秀兒生下一個瘦小的男孩,他只有四斤二兩,虛弱的秀兒仔細端詳這小小的嬰兒,他粉紅的小臉,大大的嘴巴,雞爪子一樣的小手兒,他閉著眼睛身子不停地扭動著,秀兒忍不住輕輕親吻他的小臉兒,盡管秀兒年紀還小,可是母性使然,看到兒子那一刻,秀兒已經長大了無限母愛自心底涌起,她是那么愛她的兒子,不幸的生活被這個小生命瞬間點亮。老太婆樂得合不攏嘴,孫子長孫子短的叫著,李滿囤也高興得手足無措,一個勁催促秀兒多吃東西。此刻秀兒很知足,只要李滿囤娘倆不再打罵她就可以了,為了孩子他愿意留下來。那天她第一次叫了老太婆一聲媽,三個人商量了半天最后給孩子取名叫李剛。

做了媽媽的秀兒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她細心地照顧自己的兒子,看著他一點點長大,她經常癡望著熟睡的兒子,心里鼓蕩著洶涌的母愛,直到兒子醒來,兒子已經成了她全部的生命和希望。

李剛六個月大時秀兒又懷孕了,很快就沒了奶水,只好買奶粉喂,偏偏李剛不喜歡喝奶粉,只有餓極了才喝兩口,秀兒一夜要起四五次,過度的勞累讓秀兒瘦了許多,孩子卻依然瘦小而且經常生病。

那年冬天李滿囤托人辦了結婚證。當大紅的結婚證放在她面前時,秀兒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盡管她已經決定留下來了。在她的記憶里,村里的那些姐姐們都會經過相親,定親,過禮,才會領結婚證。那是多么隆重的一件事呀,尤其對一個女人來說。可李滿囤就這么輕易地把它拿回來了,秀兒甚至都不知道,上面的照片還是李剛滿月的時候照的,當時李滿囤說他倆照一張秀兒還有點不好意思呢,沒想到是辦結婚證用。秀兒說:“我沒去,也沒我們那兒的介紹信你怎么辦的呀?”李滿囤有些顯擺地說:“想不到吧,我給村長買了兩瓶好酒,兩條好煙,讓他提到鄉里。沒費事就辦了。晚上咱家請村長吃飯,你早點準備準備。”看看那張結婚證,秀兒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怎么看都象張賣身契,她做夢也想不到,結婚證這么重要的東西原來可以這么輕易地拿到,它還算結婚證嗎?秀兒仿佛看見結婚證上有鮮紅的血滴下來,那是秀兒的,只是沒人知道罷了。

李剛滿地跑時,秀兒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李強。秀兒長大了,個子竄高了一頭,人也胖了,身材高挑的秀兒彎眉秀目皮膚白皙,飽滿的長圓臉上鼻梁挺直齒白唇紅,村里人背地里都說,好好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可惜了。秀兒很能干,她讓李滿囤打工掙錢,自己一個人種地,婆婆帶孩子,很快秀兒就在村里落了個能干的名聲,那段日子秀兒覺得很幸福,她用自己全部的身心來愛這個家,當然也包括李滿囤,秀兒是個極傳統的女人,她既然決定了跟他過一輩子就會全心全意地去愛他,她盡量把李滿囤打扮的年輕一點,別人看著順眼,自己看著也舒服。家務活秀兒從不讓李滿囤插手,她覺得那是女人份內的事,他是男人,男人應該在外面體體面面,這樣才不會讓人看不起。她知道李滿囤怕他媽,總是想法討婆婆歡心,在那段時間里,秀兒就是村里媳婦們的榜樣。

按說以李滿囤的年齡和家庭條件,能取上秀兒這樣一個媳婦也該知足了,做為李滿囤的媽更應該高興,哄著秀兒才對。后來秀兒也想過,如果李滿囤沒有媽,或許他們還是可以過下去的,李滿囤的媽是遠近聞名的潑婦,在李滿囤二十多歲的時候家里就蓋了新房子,李滿囤又是獨子,在當時也算條件好的,況且李滿囤長得并不難看,可是一年年過去了,李滿囤的同齡人都有孩子了,他卻還是光棍一條,那是因為他媽的名聲,沒有誰會把女兒嫁給他,怕女兒受不了婆婆的氣。李滿囤他媽后來放出話,帶小孩的也行,可李滿囤還是娶不上媳婦,媒人們仿佛忘了他還是個光棍,甚至看見李家老太太躲著走,最后連李滿囤也死了心,沒想到四十歲時卻娶到了秀兒這么個好媳婦,其實李滿囤也知足,盡管他并不愛秀兒,畢竟秀兒改變了他的生活,讓他在男人堆里不再抬不起頭,可是,他怕他媽,他媽的話就是圣旨。現在看秀兒死心塌地的過日子了,李滿囤他媽露出了本來面目,無論秀兒怎么做都不能讓她滿意,百般刁難,稍不順心即開口辱罵,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一點小事她能罵上一天或者半宿,直到李滿囤打了秀兒給她出了氣為止,有句話她掛在嘴上,那就是:打倒的媳婦揉到的面。如果李滿囤動作慢了點,她就扯著嗓子嚎:“滿囤呀,你這個沒良心的,我養大你了,你不用吃奶了,你有了小媽兒不要我這老媽了,我不如死了呀,省得礙你們的眼,順了小婊子的心,稱了小騷貨的意……每到這個時候,秀兒就慘了,李滿囤會拼命地打她,直到他媽開口說話才住手。一年到頭,秀兒的身上青紫不斷,她跑過,可每次都是自己回來,她舍不得倆孩子。每次回來迎接她的必是一頓毒打,“叫你他媽跑,有種跑了就別回來,說,還跑不跑?”秀兒一言不發地扛著,她得忍著。當兩個孩子一邊一個偎到她的懷里,伸出小手為她擦眼淚時,她的傷不痛了,她的心痛。她在心里說,孩子們,你們快長大吧,長大了媽就熬出來了。可是日子畢竟要一天一天來過,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漫長。

更叫秀兒傷心的是,無論他們家怎樣大人哭孩子叫,都沒有一個人來勸架,秀兒走到街上無論她的傷多么明顯也沒人問一句。秀兒找過村長,村長面無表情地聽秀兒說完,輕咳兩聲說:“秀兒,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家的事我管不了,你找鄉里吧。”秀兒找到鄉里,兩個民政干部正在聊天,很不耐煩地對秀兒說:“找你們村長去,這些小事我們不管。”“還讓不讓人活了?”秀兒說,“我離婚你們管么?”那人說:“只要你老公同意,我們就給你們離,一方不同意也離不了。”秀兒說:“我是被強迫的,我們的婚姻是非法的。”那人一瞪眼,說:“我不比你懂?有結婚證就合法,再說了,是不是被強迫的,我們也沒看見呀。”說著兩個人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哈哈大笑。秀兒的眼淚掉了下來,她跪了下去,“求求你們幫幫我,只有你們能救我。他們總是打我,我真的快要堅持不下去了,我只求你們出面為我說句話,別讓他們再欺負我,實在不行我就離婚,結婚證是他一個人辦的,我并沒有同意。”另一個人說,“要說呢,你也挺可憐的,我們不是不管,是沒法管,外地媳婦不只你一個,經常有人來找我們,可你們是人家花錢買來的,和當地媳婦不一樣,給你判了離婚錢誰出?老鄉親們還不罵死我們?莊稼人攢倆錢不容易。再說你那個婆婆,我可是見識過,能把死人罵活,惹上她我們還辦不辦公了?說句不該說的話,實在過不了還不會走?反正現在他們也不看著你了。”秀兒說:“可我舍不得孩子。”那人說:“那就甭說了,慢慢受著吧。反正她得死在你前面,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你以后也不要再來找了,找也是白找。”

另一個鄉干部說:“嫌委屈,早干嗎來著,誰讓你大老遠的跑這兒來,知道你是什么嗎?你就是他們家買來的一頭驢,讓你拉車你就拉車,讓你拉磨你就拉磨,怎么說我們都是本鄉本土的,能向著你嗎?除非我們家不想在這兒待了。什么叫公道?這世界上有公道嗎?要么你有錢,要么你有人,要么你有權力,什么都沒有你就忍著,不想忍著你就走人,就這么簡單。我勸你別給別人添麻煩,也別給自己添麻煩,下次再來搗亂我可就沒這么客氣了。”說罷兩人自顧聊天再也不理秀兒了。

秀兒慢慢地走出鄉政府的大門,最后的一絲希望破滅了,她靠著門垛子滑坐下來,兩行淚水無聲地落下。她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渾身發冷,盡管陽光是那么的強烈,可它卻不屑照在這個外鄉女人的身上,任她自生自滅,毫不憐惜。

時光伴著秀兒的淚水靜靜地流淌,孤獨的秀兒沒有一個朋友,沒有誰敢和秀兒拉家常聊天,他們怕她婆婆,秀兒和李滿囤娘倆沒話,孩子們又小,孤獨和寂寞時刻伴隨著年輕的秀兒,她是多么多么想離開這兒,過分壓抑的生活幾乎要把秀兒逼瘋,可她卻不能走,因為她的孩子們還那么小,她要把他們養大。

秀兒喜歡翠綠的田野,在那兒她可以暢快地流淚,自由地呼吸,天不太熱時候,她會把孩子們帶上,秀兒在這時恢復的本性,她和孩子們快樂追逐,大聲地歡笑,一首首四川民歌從秀兒的嘴里流淌出來,暫時忘卻沉重的生活。

秀兒對李滿囤除了恨還是恨,當初僅有的一點溫情早讓他打沒了。秀兒曾一次次原諒他,希望一家人能好好過日子,最后她終于徹底的失望了。秀兒的冷淡讓李滿囤惱火,婆婆的冷言冷語總是恰到好處的激起李滿囤的怒氣,秀兒記不得有多少次讓他毒打得不能動彈,只要看到孩子們好好的她就心安,她計劃著把孩子養到十七八歲再走,她也算盡到了母親的責任。

十年的光陰并不算漫長,對秀兒來說卻有一生那么長。那年春天,秀兒因為澆地的事和婆婆拌了幾句嘴,婆婆一頭向秀兒撞去,躺在地上撒潑,喊秀兒打了她。李滿囤剛好從外面回來,二話不說抄起一根棍子重重地打在秀兒的頭上,秀兒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媽——兩個孩子尖叫著撲到秀兒的身上,哭喊著,搖晃著,秀兒卻沒有醒過來。李滿囤傻了,他媽也不哭了,沖著李滿囤喊:“快,快叫大夫。”李滿囤這才反應過來,撒腿往外就跑。

秀兒沒有死,醒來后,秀兒摸著頭上的凹處,她知道是骨折了,經過再三考慮她決定走,否則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讓他打死。兩個孩子也知冷知餓了,他們的爸爸和奶奶還算疼他們,沒有了秀兒也一樣能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帶不走兩個孩子,也沒有能力養活他們。

秀兒最后一次給兩個孩子洗了澡,細心的為他們剪指甲,最后一次為他們洗衣服,她費力的壓抑著心中的悲痛,長久的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你們是大孩子了,要互相照顧,好好上學,不要惹老師生氣。”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不解地望著他們的媽媽,他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這么說。李剛說:“媽,你是要去姥姥家么?”秀兒搖搖頭,把兩個孩子摟到懷里,淚水從緊閉的眼里流出來,秀兒心如刀割。

那天早上,秀兒早早地起來做好飯,帶好干糧和水,說去地里間苗中午不回來了。她望望還在熟睡的兩個孩子,強忍著淚水硬著心腸走了,離開了這個給過她無數屈辱和痛苦的地方。

28歲的秀兒從沒出過遠門,沒有一點社會經驗,也沒有一分錢。她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拼命地蹬,她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熟悉她的地方,一口氣騎出二十多里路,秀兒實在蹬不動了,坐在路邊大口地喘氣。初春的太陽剛剛升起,它是那么的美麗,那么的溫暖,秀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覺得天地是這么的寬廣,美好的生活正在向她招手。休息了一小會,秀兒又騎上車,她怕李滿囤追來,再走遠點兒她才踏實。

其實她的擔心是多余的,李滿囤一直到晚上才知道,知道了也并沒有著急,他覺得秀兒會象上幾次一樣自己回來。不過,這次他想錯了,秀兒再也沒有回來。等他明白過來時已經晚了,他知道自己錯了,如果這些年對秀兒好點她是不會走的。他第一次和他媽瞪著眼說:“這下好了,她走了,你稱心了,看你還跟誰鬧?”老太太眨了眨眼破天荒的沒開罵。

四天時間秀兒騎出了五百多里路,每天吃一點點干糧喝點涼水,實在騎不動了就歇會兒,邊走邊問,一路還算順利,只是趕上了一次小雨,又正是在野外,秀兒只好冒雨前行,第五天中午秀兒如愿來到了省城。一路上她早想過了,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想回去,也沒有那么多的路費,她只想在省城待下來找份工作,先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然后把掙的錢攢起來,孩子們遲早會有用的,他們得上學得結婚,而這些都是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盡管她已經離開了那個家,可她依然是孩子們的母親。

那是八十年代末,工作不是很好找,秀兒最想在飯店打工,刷碗洗菜還是可以的,可那時經濟還欠發達,大部分小飯館都是用自家的人,大一點的國營飯店又不管住,而且秀兒沒有身份證也沒人敢用。盡管秀兒每天用撿來的破梳子把頭發梳得很整齊,臉也洗得很干凈,可還是一眼就看的出來是從家里偷跑出來的,這更加大了找工作的難度。五天時間過去了,秀兒的工作還是沒有一點眉目,餓了就到小飯館揀點剩飯菜填一下肚子,晚上找個背風的地方迷糊一會兒,好在四月的天氣還不算太冷,可秀兒心里急呀,只有找到工作她才能活下來。每天晚上她都會想起兩個孩子,盡管他們已經不算太小,可畢竟也只是十來歲的孩子,忽然之間就沒有了媽媽,對兩個孩子來說無論如何也是個不小的打擊。尤其是小兒子李強,他還不滿七歲,正是在媽媽懷里撒嬌的年齡,他對秀兒是那么的依戀,每次秀兒一進門,他總是第一個跑出來,用還帶著奶聲的童音叫著媽媽撲到秀兒的懷里,那是秀兒最高興的時候,正是孩子們對她的依戀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還有大兒子李剛,秀兒清楚地記得,李剛小時候是個多么乖巧的孩子,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看著家里整天打架,李剛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脾氣變得暴躁,這么點兒個孩子居然多次讓秀兒和李滿囤離婚,可見他是多么厭惡這種生活。秀兒覺得對不起他,把他帶到這個世上,卻不能給他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看著兒子一天天變得沉默寡言,看著他眼里的驚恐和冷漠,秀兒的心里別提多難受了,可她沒辦法,因為她沒有能力控制這個家的局面。秀兒現在覺得自己很自私,自己是逃出來了,卻把兩個孩子扔在了家里,守著那樣的爸爸和奶奶他們能健康成長嗎?她恨李滿囤更恨婆婆,如果不是他們秀兒又怎么會離開自己的孩子?又怎么會在這他鄉異地忍受漂泊之苦?秀兒甚至想到如果李滿囤來找她,只要承認他不對,保證以后不再打秀兒,秀兒會馬上跟他回去。可秀兒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首先說李滿囤不可能找到她。其次,她知道李滿囤是不會改的,十年的共同生活她太了解李滿囤了,這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外表很強硬,卻是個沒主見的男人,他媽說的話就是圣旨,從不去考慮是對還是錯,只要他媽一開罵他就沒了脈,唯一知道做的就是打媳婦。他永遠都不會去想怎樣化解婆媳矛盾維持家庭的穩定,更談不上維護夫妻感情。正因為秀兒看不到未來才會離家出走,卻苦了兩個孩子。就這樣,秀兒白天忙著找工作,晚上則在矛盾和思念中折磨自己,人變得一天天憔悴,秀兒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幾天。

第六天的傍晚,秀兒在別人的指點下來到一個非法勞務市場,年輕漂亮的秀兒很快被幾個男女圍上了,都說要雇用她,秀兒正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小伙子分開眾人把她拉住,用四川方言說:“妹子,我找你半天了,哥等著咱們呢,快走吧。”不由分說拉著秀兒就走,秀兒一邊不由自主的跟著他走,一邊又不舍的回頭望望那幾個人,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么要說是自己的哥哥,她掙扎了一下卻抽不出自己的手,“你放開我。”秀兒說,那人不說話又拉著她走出一段往后望望確定沒人跟著他們這才放手。他不客氣地責備秀兒:“你這么大個人就看不出那伙人不是好東西?還問一個月給多少錢,多少錢都不能去,他們是讓你去賣身,明白了么?”秀兒嚇得目瞪口呆,接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那人有點不好意思,蹲在秀兒對面,輕聲地說:“喂,我說話不好聽,你別生氣,我下了班常來這兒,早就知道他們是一伙的,專門騙那些從農村來的年輕婦女,要不看你是老鄉,我才不管呢,那伙人打人可狠了,別哭了,跟我說說你叫什么,是哪的?”秀兒擦了擦眼淚抿了抿嘴唇,小聲說:“我是不是很傻?”那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不傻,有點笨。”秀兒也笑了,仔細打量著這個老鄉,典型的南方人面孔,身材不高卻很結識,那雙眼睛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清澈,秀兒相信他說的。秀兒說:“我叫秀兒,四川武隆縣的。”那個人眼睛一亮,“我也是武隆縣的,我叫阿風。”秀兒馬上高興起來,她想不到在異地他鄉能碰到本縣的老鄉,而且是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她說:“阿風哥,剛才多虧你救了我,你能再幫我找個活干嗎?多苦多累都行,只要管吃管住,我不計較多少錢,幫幫我吧。”望著秀兒乞求的眼神,阿風心里軟軟的,看得出來這個女人是從家里跑出來的,她臉上還有隱隱的傷痕,想來一定是個不幸的女人,真的想幫她,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他想了一下說:“你先跟我回工地吧,我幫你說說看,工地上都是男人,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女的。”秀兒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說:“那就快走吧。”

兩個人邊走邊談,秀兒知道了阿風大她四歲,父母早亡,有個姐姐早就嫁人了,阿風從二十六歲就在外邊打工,算來也六年不少了,現在是個不錯的瓦工,每月掙150元,還沒成家。“說說你吧秀兒。”秀兒一下子沉默了,十年的苦難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也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更從沒有人問過她。秀兒的心底漫上一陣疼痛,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往事幽幽,多少次秀兒哽咽難言,她用久違的鄉音述說著十年的遭遇,阿風氣憤地緊握拳頭:“這個畜牲簡直不是人,你出來算做對了,再也不要回去了,我們一起打工,反正我們都沒有親人,你就給我做妹妹吧,我絕對不會讓你再受委屈”。秀兒感激地望了一眼阿風,聽話地點點頭,“哥,以后我聽你的。”暮色中又走過兩條街,他們來到一個工地,阿風介紹說,這個工地有兩棟六層樓,現在剛開始打地基,秀兒隨著阿風走進一間低矮的工棚,工棚是用紅磚和沙泥壘的,沒裝修,石棉瓦的頂子,靠里一大排木板鋪,明亮的燈光下,散坐著打工的男人們,他們看阿風帶進個女人,紛紛和阿風打趣,這個說;呦,阿風在哪兒撿這么漂亮個媳婦呀,怎么不給我也撿一個。那個說,弟妹,別見外,晚上跟阿風入洞房吧,早晚是那么回事。又一個說,你真笨,人家洞房早入過了,是不阿風?眾人哄笑不止,阿風笑而不語,秀兒卻羞紅了雙頰。這時坐在鋪里的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輕咳了一聲,人們靜了下來,老頭說:“阿風,這是誰呀?”阿風說:“王頭,她叫秀兒,是武隆縣的老鄉,從婆家跑出來的,在外邊孤身一人,我認了妹妹,你看能不能把她留在咱們這兒,掙多掙少無所謂,給口飯吃就行。”眾人都不言語了,三十多號人目光齊刷刷地望著王頭,秀兒緊張地眼淚都要下來了,“大叔,我可以給你們洗衣做飯,搬磚除泥也行,我有力氣,留下我吧。”王頭看看秀兒又看看阿風,再看看大伙,不知誰先說了一句,“留下她吧,我們一個人少開兩毛她那份工資就有了。”眾人附和,是呀是呀,留下吧,這么大個人又不吃閑飯,留下吧,留下吧。王頭呵呵一笑,“好吧,既然大伙都說留下就留下吧,能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也別累著,畢竟是女人不比老爺們,干多干少咱們大伙都擔待點,我給你按小工開支,一天四塊錢,阿風你看行嗎?”“行,行,謝謝王頭,謝謝大伙。”阿風忙不喋地說,秀兒捂著臉哭了,她終于有著落了,再也不用流落街頭了。

從此以后,秀兒和阿風兄妹相稱開始了打工生活。秀兒非常能干,推磚拌沙比男人不差,王頭很滿意,大伙也高興,工地上多了一個秀兒和以前不一樣了,首先是提高了工作效率,說說笑笑中比平時多干了很多,質量也提高了,沒有誰愿意讓王頭當著女人的面訓斥兩句,好勝是男人的天性。其次是提高了生活水平,每到下雨歇工,秀兒都會不辭勞苦給大伙包餃子,當然每次都會有好幾個人幫忙,可如果沒有秀兒張羅,恐怕一年也吃不上頓餃子。縫縫補補的活兒秀兒更是有求必應,秀兒開心的笑聲像陽光一樣閃爍在工地,讓這些出門在外的男人們有種家的感覺。他們喜歡秀兒,可他們都知道秀兒早晚都是阿風的,雖然誰也沒有說卻是鐵板上釘釘的事,曾經有個小伙子動了秀兒的心思,讓王頭罵了一頓,死了心。大伙都在盼著,希望他們倆能走到一起,兩人年齡相當,各方面都很般配,阿風能碰到秀兒這就是緣分。大伙這份好心秀兒和阿風都明白,阿風對秀兒盡到了哥哥的責任,對阿風來說秀兒首先是妹妹,他要照顧好她,不讓她再受到傷害,他喜歡秀兒但不勉強她,他希望秀兒在生活中慢慢的了解他愛上他,所以,他不表示什么,只是默默的關懷她,體貼她。秀兒能看不出來嗎,她也喜歡阿風,阿風能干善良有責任心,平時自己省吃儉用,工友們誰有了難處,阿風從不小氣,能幫多少幫多少,在工地上人緣極好,尤其是對秀兒,那真叫沒得說,親哥哥也不過如此,秀兒覺得她欠了阿風的情,也想過嫁給阿風,可她知道自己離不了婚,替阿風委屈,她覺得阿風應該找個比自己更好的女人,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在生活上多關心阿風,這樣心里還好受點。

轉眼半年過去了,兩個人就這么憋著,誰也不表示,善良的工友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鼓動著王頭出面去捅破這層窗戶紙,成全這對年輕人,王頭想了想說:“還不到時候,我當初留下秀兒也是這個想法,可咱不能強迫人家,那不是老爺們辦的事。阿風是個好男人,我相信秀兒會喜歡上他的,別著急,你們不妨開個玩笑什么的,咱看看秀兒的反應,心里也好有個底。”“沒問題,瞧好兒吧王頭。”幾個小伙子七嘴八舌的嚷,王頭又說,“不許過分啊,秀兒是個好姑娘。”

于是第二天出現了這樣的事,一個人說:“秀兒姐,阿風叫你呢。”秀兒忙著跑過去,“哥,你叫我了?”阿風說:“沒有哇。”秀兒知道被捉弄了,卻不生氣笑笑走了,秀兒剛回來,又一個人對她說:“秀兒,阿風說國慶節讓我們喝喜酒呢,真的嗎?”秀兒臉騰的紅了,卻不知回句什么話,秀兒本是不會開玩笑的人,不否認就等于默認,否認又怕傷了阿風,其實她是多么希望這是真的呀。沉默的秀兒不知道王頭在不遠處察言觀色。下午他把秀兒派到了阿風身邊干活,小伙子們更是不斷打趣逗樂,哥哥長妹妹短的瞎唱,一會吵著吃喜糖,一會又說喝喜酒,秀兒有時偷看一眼阿風,總能碰到阿風溫柔的目光,秀兒便一下羞紅了臉,忙低下頭干活。

過了幾天,王頭走進了秀兒的小屋,秀兒忙說:“叔,你坐。”王頭說:“秀兒哇,你和阿風的事叔早看在眼里了。”秀兒羞紅了臉低頭擺弄著衣角。王頭說:“秀兒,你不用不好意思,誰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我不問你以前,反正家里要好你也不會跑出來打工,既然不想回去了,就該找個好人家嫁了,何必苦著自己呢,你說是不是?”秀兒點點頭,王頭又說:“阿風這孩子在我手底下干了三年多了,我了解他,能干實在心地善良,你跟了他受不了委屈,你也知道他家里沒什么親人了,窮小子一個,你要不嫌棄他,我就給你們做主了,你看怎么樣?”秀兒紅著臉不吭氣兒,王頭哈哈一笑說:“搖頭不算點頭算,秀兒哇,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必須表個態。”秀兒羞羞答答的點了頭。

王頭樂顛顛的出去了,外邊一下子炸了鍋,幾十號人又笑又叫又喊又鬧,阿風被抬了起來拋向空中,他的心也隨著飛向蔚藍的天空,他終于等到這一天了,阿風的淚水和他的笑聲一起蕩漾開來。

那天下午所有的人放假半天,王頭帶人出去買酒菜,阿風和秀兒出去一人買了一身新衣服,兩個人手挽著手走在街上,腳步是那樣的輕快,阿風總是望著秀兒看,仿佛不相信這是真的,秀兒興奮的滿臉放光,她覺得天地是這樣的寬廣,街道是這樣的美麗,她想跑想跳想大聲呼喊,她扭過臉,深情地望著阿風,“哥。”阿風柔聲說:“叫我阿風。”秀兒輕喚一聲,“阿風。”阿風的心一顫,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沸騰的激情,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緊緊把秀兒擁到懷里,秀兒幸福的閉上了眼,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和阿風結婚啦!

那天,大鍋燉肉菜,二鍋頭酒,所有的人都喝多了,只有阿風除外,王頭不許大伙灌醉阿風,只讓他和秀兒敬了大伙一杯酒,王頭說:“阿風今兒個你不能多喝,明白么?”阿風明白,當然明白,今天是他和秀兒大喜的日子,他怎么可以喝醉呢,其實,不用喝酒阿風已經醉了,他陶醉在無邊的幸福里,心里眼里除了秀兒什么都沒有了。

那晚,兩個人久久地相擁著,誰也不說話,這也許是世上最簡單的婚禮,卻有著人間最純美的愛情。躺在心愛的人溫暖的懷抱里,秀兒哭得稀里嘩啦,為過去也為現在。阿風溫言細語第地勸著,粗糙的手掌輕輕地撫過秀兒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秀兒漸漸的平靜下來,以往的悲傷正離她而去,幸福正席卷而來,一點點把她淹沒,秀兒第一次知道做女人的幸福,她覺得自己象大海中的一片樹葉,一次次被拋上峰頂浪尖,她的身體像一塊柔軟的海綿,吸盡阿風作為一個男人的全部內容,然后如嬰兒般睡去。

新的生活開始了,秀兒如一只勤勞的家雀一點點建設著自己的小家,盡量讓它舒適溫馨。阿風常常發著幸福的感慨,“秀兒,為什么十年前我們就不認識呢?如果我們早點在一起該有多好呀!”秀兒便無聲的偎到阿風懷里,秀兒豈止這么想過千百遍,好像為了補回過去的時光,兩個人越發愛的熾烈,這讓那些已婚的和未婚的男人們羨慕得眼發藍。王頭多次瞇著眼感慨嘆:“哎!真是緣分呀,是你的總歸是你的,千里萬里曲曲彎彎總能尋了來,不知幾世修來的呦!”

轉眼秀兒離家已經兩年多了,其間他們隨著工地搬了兩次家,看著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秀兒的心里充滿了自豪。舒心的日子讓秀兒變得更加年輕漂亮,阿風成了一名不錯的電工,工資漲了一倍,所有的事都稱心如意,唯一的遺憾是秀兒做了絕育不能再生孩子了,雖然阿風說不在乎,她卻覺得對不起阿風。隨著時間的推移,秀兒越發的想念自己的兩個孩子,他知道李滿囤不會給她,她想把小兒子李強偷出來,自己和阿風老了也有個依靠。晚上躺在被窩里,秀兒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阿風馬上表示不同意,“秀兒你太冒險了,萬一讓村里人看見你還回得來?你和倆滿囤可是辦了結婚證的,你是外地人,想離婚都離不了,難道你受罪還沒受夠?”“不會的阿風,我在那兒住了那么多年,哪兒都熟悉,出不了事的。”“那我也不同意。”阿風堅持,可最后他還是拗不過秀兒,只好決定自己跑一趟。

第二天,阿風請了假就走了,三天后的晚上阿風回來了,看得出來他累,阿風邊吃飯邊說,“秀兒,這回算白跑了一趟,我跟你說,你先別急,你婆婆去年就死了,李滿囤今年春天得了腦血栓,成了“半導體”,李剛李強都不上學了,我好容易找到李強,拿出咱倆的照片給他看,怎么說他都不跟我走,我只好先回來了。”

阿風帶回來的消息如晴天霹靂,秀兒癡癡的坐著,那一刻深沉的母愛被重新喚起,她心痛欲碎,她的孩子們,她可憐的孩子們現在是多么的需要她呀,他們要生活,要上學,而這一切李滿囤都給不了。一瞬時,秀兒的淚水如奔流的小溪,阿風忙放下碗筷把秀兒攬到懷里,秀兒一下哭出了聲,“阿風,我怎么辦呀?”

阿風輕撫秀兒的脊背,柔聲說:“秀兒,不哭啊,我知道你心里難受,這事太突然了,一下子我也沒有什么好主意,你別太著急,什么事都有我呢,你這一哭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這事咱得有個長遠的打算,你讓我再考慮考慮,好嗎?”秀兒含著淚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幾天阿風累壞了,忙安排阿風睡下,阿風一躺下就發出了鼾聲,秀兒就這么望著他,淚水不知不覺又滑了下來。她該怎么辦?她的孩子們在等著她回家,如果她不回去,孩子們將不能再上學,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沒有任何生活能力,也許他們將面臨吃不飽穿不暖,他們的將來可想而知。如果回去她又怎么舍得下她的阿風,她是那么的愛他,盡管他既不漂亮也沒有錢,還要跟著他四處漂泊。因為她知道阿風愛她勝過一切,只為了阿風這份深情,她愿意一輩子跟著他,無論他多窮。兩年的時間里,她知道了什么是愛和被愛,她陶醉于這份濃濃的情意之中。如果身邊沒有了阿風,她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打發每一天。而阿風又怎么離得開秀兒?一天也不可以的,他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把孩子帶來阿風是不會說什么的,可他們居無定所孩子們又怎么讀書?況且昂貴的借讀費也不是他們能負擔得起的。當初她想把李強接過來時已經到學校問過了,養一個孩子都難更何況兩個,她不能逼死她的阿風。

天快亮了,經過一夜的考慮,秀兒已經決定了,回去。望著還在熟睡的阿風,秀兒的心刀割一樣,她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親吻著阿風,阿風閉著眼睛把她摟到懷里,秀兒用臉摩擦著阿風的胸膛,“阿風,我要……她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和阿風做愛,帶著近乎絕望的瘋狂親吻著阿風,阿風的激情被她瞬間點燃,火熱的身體迅速覆蓋了秀兒,秀兒熱烈的回應著,她要讓阿風快樂,她要讓自己牢牢記住這個男人,以后也決不讓別的男人再碰她一下,她的心和她的身體永遠只屬于她心愛的阿風一個人。

帶著心痛和滿足,秀兒疲憊的睡去,朦朧中她感覺阿風坐在她身邊,輕撫她的鬢發,她閉著眼伸出雙臂摟住阿風,阿風馬上俯下身摟住她,親吻著她,在她的耳邊說:“好好躺著,今天不要上班了,我給你請假。”秀兒無聲的點點頭,淚水從閉著的眼角涌出,阿風輕輕的為秀兒擦去淚水,“秀兒別難過,我們會有辦法的,等著我,啊。”秀兒再次點頭,看著阿風走出去,把臉埋在被子里哭得死去活來。

秀兒悄悄的走了,她沒有勇氣和阿風告別,她怕自己會改變主意。她給阿風留了一封信:親愛的風,我走了,別恨我,我知道你愛我,就像我愛你一樣,如果有來生,我還愿意做你的妻子。別等我,別找我,我留下來會成為你的拖累,因為我不能不管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們需要我,他們還那么小,我是他們的媽媽,無論多難,我都要把他們養大,讓他們成才。阿風,你是個好人,找個好姑娘接著過日子吧,慢慢的你就會把我忘記,就當做了一場夢。永別了,親愛的,如果你愛我,就好好珍惜你自己,千萬聽我的話,就當我求你了阿風。 秀兒即日。

坐上回家的長途車,秀兒含著淚水望著這座城市,她還記得剛剛來到這兒時的惶恐和不安。她在這里生活了兩年零八個月,這里有她心心相印的愛人阿風,有她雖然簡陋卻溫馨的小家,他們的愛真誠熱烈綿長,她是多么舍不得離開呀,可她必須走,她是阿風的妻子,更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知道回家后她的日子會有多難,可她必須用她那不算結實的肩膀扛起來,為了她的孩子們,她別無選擇。

黃昏時分,秀兒到了縣城,距李家莊還有將近二十里路,秀兒沒有雇車,幾件衣服也不是很沉,秀兒徒步往家走。已經進臘月了,偶爾會聽到一兩聲鞭炮響,縣城依然破舊,沒有多大變化,細心的秀兒給孩子們買了一點糕點和肉,她能想象孩子們的生活該是多么糟糕。

出了縣城便是開闊的田野,放眼望去一片荒涼,秀兒想到了家里那十來畝地,如果種好了也是一筆收入,再養點豬羊什么的,抽空還可以打工,應該沒有問題,再說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很快就是幫手了,想到這兒,秀兒的心里踏實了許多,腳步也加快了。

冬天日頭短,天說黑就黑了,最后一抹霞光消失的時候,秀兒走進了村子,街上冷清清的,秀兒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想著當年的屈辱,想著村里人的冷漠,命運真的是捉弄人呀,當年離開的時候從沒想過還會回來,如今卻不得不再次踏進這個村子,她恨這個地方和這兒的人,如水和油,秀兒永遠不可能和他們融到一塊。

終于站在那個她既熟悉又痛恨的大鐵門前,秀兒的心一陣疼痛,心撲撲的急跳,婆婆和李滿囤那兩張丑惡的嘴臉馬上出現在她眼前,秀兒使勁用手扯了一下領子,她覺得憋得慌,現在她知道,仇恨是不可能忘記的,無論過去了多少年。秀兒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很久很久,她終于伸手叩響了門,一下,兩下,三下,秀兒費力的扣著,隨著輕快的腳步聲,門嘩的一下開了,是李強,盡管他竄高了兩頭,秀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小兒子,“強強,是媽媽。”李強愣了一下,馬上撲到秀兒的懷里,“媽媽……李強大聲的哭叫著,秀兒的眼淚奪眶而出,緊緊的把兒子摟在懷里,院子里的門燈亮了,秀兒望過去,李滿囤和李剛站在燈下,李剛快步跑過來無言的抱住了秀兒的胳膊輕聲的抽泣著,李滿囤和秀兒遠遠的對望著,燈光下,李滿囤的臉抽搐了幾下,他沒有想到會是秀兒,秀兒望著這個曾給過自己無數屈辱和打罵的男人,他比以前瘦了,頭發已經全白了,燈光下看上去六十不少,其實他不過才五十三歲,然而秀兒對他沒有絲毫的憐惜,有的只是仇恨,無法化解的仇恨。李滿囤已經反應過來了,巨大的歡喜讓他手足無措,他,跌跌撞撞的走過來,向秀兒伸出手,秀兒卻拉著兩個孩子冷漠的從他身邊走過,如一瓢涼水迎頭而下,李滿囤慢慢縮回手,他明白了,過去的并沒有過去,秀兒依然恨他,他緩緩的轉過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屋里。

明亮的燈光下,兩個孩子依偎在秀兒的身邊大口的吃著帶回來的糕點,一件非常可體的紅色防寒服裹著秀兒姣好的身材,李滿囤發現秀兒比前兩年還要顯得年輕漂亮,而自己……想到這兒,李滿囤心里有點難過,可他很快就壓下去了,堆上笑臉說:“秀兒,你回來了好哇,我這身子骨也不行了,孩子們又小,正發愁呢,以前是我和媽不對,不該那么對你,媽沒了,不會再給你氣受,我以后也會好好待你,你就看在倆孩子的面上不要走了。”秀兒面無表情的說:“我是不走了。李滿囤你聽著,從今往后我不再是你老婆,我是為了兩個孩子才回來的,以后我不會讓你碰我一下,否則你會后悔的。以后你住你媽那屋,現在你就把被子搬走。”李滿囤雖然心里不痛快卻也不敢說什么,畢竟秀兒回來了,現在這個家需要她呀!他默默的把被子抱出來,他知道秀兒恨他,他想以后對秀兒好好的,秀兒早晚一天會接受他的,怎么說也是夫妻一場,常言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可是十年的夫妻呀,再說了,一個鍋里攪馬勺,一個屋檐下住著,還疏遠得了?他又怎么想得到,秀兒早已不是原來的秀兒了,他曾經擁有過十年的機會,可他沒有把握住,秀兒是不會再給他機會的,他們的緣分已經盡了,如一面破碎的鏡子,是不可能重圓的。

秀兒把兩個孩子叫到跟前,鄭重地對他們說:“你們都得上學去,家里的事不用你們管,你們只要好好學習,將來就一定能考上大學,媽就是累死也要供你們。”兩個孩子懂事的點點頭。

那夜,秀兒哭了很久很久,她知道她的阿風將會是怎樣痛苦的熬過這個不眠之夜。阿風,阿風,秀兒一遍遍在心里呼喚著她的阿風,想象著阿風找不到她痛苦絕望的樣子,秀兒的心碎了。

中午下了班,阿風顧不上吃飯先去看了秀兒,他沒有看見他的秀兒,看到了那封信。天啊,阿風的頭嗡的一聲,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他的秀兒會撇下他走,他攥著那封信瘋了一樣的往外跑,出門就把端著飯的王頭撞倒了,阿風頭也不回的跑,王頭一看知道出事了,“快攔住他!快攔住他!”四五個人拼命拉著阿風,阿風奮力的掙扎著,“放開我,你們放開我,秀兒秀兒秀兒哇……阿風一急暈了過去,大伙七手八腳的把阿風抬回屋,又掐人中又灌酒,終于把阿風弄醒了,阿風還想起來卻沒有一點力氣,“王叔……阿風痛哭失聲,那深沉的悲痛感染了在場所有的人,王頭握著阿風的手說,“阿風,你慢慢說,到底是怎么了?”阿風斷斷續續地說了事情的經過,然后把那封信遞給了王頭。看罷,王頭長嘆一聲:“唉,不要追了,阿風,秀兒是不會回來的,你們感情那么好,不是實在沒轍了她是不會走的,走了也就不會回來了,她是不想牽累你呀!”阿風說:“我怎么會怕牽累呢,你們都知道的,為了秀兒我什么都可以做。”王頭說:“正因為這樣秀兒才走的,秀兒要真把孩子帶來,就上學這一件事情就能把你難住,你知道借讀費是多少?兩個孩子又是多少,小學初中高中得交多少次,把你們倆都賣了也不夠呀,你沒看見有多少民工的孩子上不了學,是上不起呀,況且咱們干活也沒個準地方。”阿風垂下了頭,是呀,秀兒是不想讓他為難才走的。他低低的說:“可她回去那日子也難呀。”王頭說:“是難,可比在這好得多,這兒什么不花錢呀,喝口水都是錢,農村好歹有那幾畝地,不愁吃,再說現在孩子小花不了多少錢,應該沒事。”阿風點點頭,總算有點平靜了。

那個晚上阿風和秀兒一樣沒睡,思念的折磨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對秀兒的牽掛,阿風清點了家里的錢,存折還在,秀兒只帶走了500塊錢,阿風的淚又掉了下來,他再次感到秀兒是多么的愛他。沒有了秀兒,這間小屋是如此的空蕩,空的讓阿風難受,他抱緊秀兒的枕頭低聲的嗚咽著,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孤獨。

第二天,秀兒把兩個孩子送到學校,在人們詫異的目光里開始了緊張的生活 。

一個星期后,秀兒受到了阿風寄來的兩千快錢和一封信,秀兒哭了,她知道那是她倆全部的積蓄,秀兒原封不動的把錢和信退了回去,她要讓阿風對她死了心,只有這樣她才能對得起阿風對他的一片真情。

阿風收到了秀兒退回來的信和錢,心里一熱,淚水一滴滴流下,他感受到了秀兒對他的情意,他要重新振作起來,為了他的秀兒和她的孩子們,他要努力的工作,努力的賺錢,盡管他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現在他只想這么做,也只能這么做。

秀兒開始了艱辛的生活。

春節前后,秀兒忙著給兩個孩子補功課,倆孩子都很聰明,很快就趕上了。出了正月,秀兒開始跟著村里的小建筑隊蓋房子,抽空把家里的豬圈修好了,買了四只小豬養著,李滿囤每天都會把午飯和晚飯做好,他知道秀兒很累,也是在討好秀兒,希望能改善兩個人的關系,五十出頭的李滿囤性欲依然旺盛,有很多個夜晚他在秀兒的窗外徘徊,可他到底沒敢進去,他知道,再也不是十年前了。

秀兒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做飯、喂豬、收拾家務,然后叫醒倆孩子吃飯上學,都料理清再上班去,地里實在太忙了就請天假,秀兒感覺得出來,這次她回來村里人對她好多了,她想,也許是婆婆死了的緣故吧,畢竟那時人們有些怵她婆婆,誰也不愿意沒事找事。歇息時人們偶爾也會說起秀兒的婆婆,也為秀兒報屈,雖說于事無補,秀兒還是很高興,人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壞,只不過有點自私罷了,事不關己,又有誰愿意為了一個外地人強出頭呢。

放暑假了,上四年級的李剛和三年級的李強,雙雙拿了第一名,秀兒高興的合不攏嘴,她常想,如果兩個孩子將來能考上大學,也算是給自己爭了氣,不枉受這些年的苦。李滿囤也很高興,天不太熱時指點孩子們干一點力所能及的農活,減輕秀兒的負擔。

阿風偶爾來封信,秀兒還是退回去,她卻不知道大部分信落到了李滿囤的手里,李滿囤全明白了,他知道秀兒永遠也不可能和他和好了,他對秀兒僅有的一點愧疚成了仇恨,可他一點也不聲張,悄悄的看過就燒掉了,五十多歲的李滿囤比當年精明多了,他不會因小失大,這點委屈他李滿囤還受得了,況且他們不過通通信而已,又到不了一塊,他知道孩子在秀兒心中的份量,秀兒是不會走的,最起碼在孩子們長大之前。而那個叫阿風的男人又怎么會等她那么多年呢?慢慢的兩個人也就淡了。

兩年后,李剛和李強先后考上了縣里的重點初中,因為離家遠全部住校,秀兒的壓力很大,為了讓孩子安心讀書,她從不讓孩子知道家里的境況,總是很提前把飯費和學費預備好,無論秀兒怎么算計錢也不夠,學校各種各樣的收費接連不斷,尤其到了高中,幾乎每個星期孩子都得交錢。

李滿囤又犯了一次病,身體更差了,地里活一點都干不了,勉強能做口飯吃,秀兒一個人每天忙的昏天黑地,種地養豬上班,一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人越發的瘦了,卻干得非常有勁,因為兩個孩子都考上縣里最好的一中,學習依然是名列前茅,村里人都說這兩個孩子能考上大學,秀兒當然也這么認為,她對自己說,無論多難,也要堅持下去。

有一年冬天,秀兒真的是山窮水盡了,家里再沒有余糧可賣,圈里的豬還小,打工的錢也支完了,眼瞅孩子們得拿書費飯費取暖費補課費,秀兒拿上家里僅有的六百多塊錢去了縣城。她沒有到學校,卻走進了醫院,除了賣血她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在別人的指點下,秀兒來到一個窗口,卻生生的說:“我想賣血。”里面的人面無表情的扔出一張單子,“去體檢。”做完簡單的體檢便開始抽血,看著自己鮮紅的血緩緩流出,秀兒如釋重負。四百毫升血賣了四百塊錢,終于湊夠了,秀兒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秀兒走出醫院大門沒覺得怎么樣,上了自行車一蹬才知道,身上的力氣仿佛撤走了一半,秀兒知道自己本來就血壓低,又抽了血肯定是吃不消了,只好又下了車子,她怕自己頭一暈栽下來,她是不可以出事的,孩子們還指望著她呢。

秀兒好容易走到了學校,找到兩個孩子,把錢遞給他們。孩子們看她臉色蒼白,說話有氣無力的樣子,忙問:“媽,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秀兒微笑著合了一下眼,輕聲說:“媽騎車累的,歇會兒就好了。”無論多難受她都得咬牙挺著,她不能讓孩子們分心,望著兩個有出息的兒子,秀兒很欣慰,覺得自己沒白受累,困難是暫時的,終將過去,而未來卻是美好的。

秀兒永遠都忘不了那二十里路她是怎么走回來的,她走了整整半天。有時她覺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她就拼命的想阿風,想阿風就在她身邊攙扶著她,和她說著體貼的話,阿風,秀兒無聲地喚著,淚水模糊了雙眼。此刻,她是多么希望她的阿風馬上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會立刻倒在他的懷里,美美的睡上一覺,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終于挨進了村子,終于推開了大門,秀兒用最后一絲力氣勉強走進自己的屋子,往炕上一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兩年后,秀兒的大兒子李剛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秀兒又是喜又是憂,喜的是自己沒白受累,孩子給她爭了氣,憂的是將近一萬塊錢的學雜費超出了秀兒的能力,就是抽干了全身的血也湊不夠哇,李剛忐忑不安的望著秀兒,秀兒明白,兒子是心里沒底,她說:“兒子,你放心,媽一定讓你上大學。”李剛點點頭笑了。

晚上躺在炕上秀兒的眼睛合不上,愁哇,供兩個孩子上高中已經是捉襟見肘了,這一萬塊錢全部都借,李滿囤沒什么近親,再說也都是莊稼人,自己更甭說,麥子早賣了,錢也花了,今年豬價低,養豬也不賺錢,幾只小豬還不足百斤,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錢來呀!

第二天,秀兒嘴上起泡了,她和李滿囤商量了一下,分頭出去借錢。可是誰都知道秀兒這個家是個無底洞,今年是李剛,明年就是李強,借了錢沒日子還,李滿囤年老多病,秀兒又是外地人,顧面的借給二三百,就當白扔了,大部分的還是找借口搪塞一分不借。中午兩個人都回來了,錢放到一塊兩千出頭,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李剛說:“媽,我打一年工,明年再考。”秀兒痛苦的搖了搖頭,還有一星期李剛就得到學校報到,秀兒真是一籌莫展,第二天就病倒了。

李滿囤拐著腿又奔波了一天,空手而歸,滿囤說:“不行借點高利貸吧,秀兒沒言語,那是最后一個法子,銀行秀兒已經問過了,沒人擔保一分也貸不出來,秀兒沒有擔保,好在第二年就可以在學校申請貸款了,實在沒辦法也只好借高利貸了。

傍晚,秀兒騎著車子來到地里,她不想在家待,巨大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沒有錢李剛就不能上大學,多年的辛苦將付諸東流,唉,秀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天色漸漸的暗下來,兩旁的玉米地里黑黝黝的,路上沒有一個人,秀兒推著車子慢慢走著,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忽然一雙大手握住了她的車把,“秀兒,是我。”秀兒猛地抬起頭,如遭雷擊一樣呆在那兒,盡管夜色朦朧,盡管八年未見,單憑這一聲呼喚,秀兒就是閉著眼也知道是阿風,她不曾有一天忘記他呀,淚水不由得蒙了雙眼,秀兒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透過淚光望著她日思夜想的阿風,他黑了也瘦了,,阿風心疼地看著憔悴的妻子,伸出手為她擦去淚水,秀兒伏在阿風的肩頭嗚咽著。

深深的玉米地里,秀兒依偎在阿風的懷里心疼的說:“你傻呀,就這么苦等,我為了孩子拋下了你,你應該恨我才對,我值得你這樣嗎?”阿風柔聲說:“值,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死心眼,心里有了你,再也裝不下別的女人。”秀兒一頭拱到阿風的懷里哭的嗚嗚的。阿風輕撫秀兒肩頭說,“秀兒,你別哭了,我不走了。”秀兒抬起淚眼,“你真的不走了?”阿風點點頭,“我要和你一起供孩子上學,讓他們成才。”秀兒嬌嗔的說:“那你為什么不早點來?”阿風無聲的笑了,輕輕摸著秀兒的臉說:“當初你回來了,我本想馬上跟來,可我沒什么錢,來了又能怎樣,無非也是給人家打工,工資卻比省城低多了。再說孩子們那時還小,花銷也少,我覺得你一個人勉強能應付,這幾年我盡量攢錢就是為了今天。”阿風說著,從包里掏出個紙包,遞給秀兒說:“這事兩萬六千塊錢,你給倆孩子留足上學的費用,剩下的我開個廢品收購站,這幾天我四處轉了轉,方圓十里一個也沒有,肯定能掙錢,地址我都選好了,一年一千塊錢租金,開張后你來幫忙,這樣怎咱們就天天能見面,生活來源也有了,咱倆好好經營,供倆孩子上學不成問題,李滿囤都六十了還能活多少年,再犯病肯定就完了,那時我光明正大的娶你過門。”秀兒撒嬌的說:“我現在就想讓你娶我。”阿風笑了,“我也想,可不行呀,你是外地媳婦,根本就離不了婚,我們只能等,再說,咱們這不是在一起了嗎。還在乎等十年八年?”秀兒點點頭,阿風捧起秀兒的臉低下頭去,秀兒閉上了眼睛,四周靜極了,只有偶爾的蟲鳴,白天的熱氣已經下去了,有陣陣涼風襲來,清爽怡人,在這個美好的夜晚,秀兒再一次找回了曾經失去的幸福。

那天秀兒很晚才回家,李滿囤隔著窗戶看見秀兒的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欣喜,和出去時判若兩人,覺得有些不對勁,想了想,明白了,肯定是借到錢了,這么想著,就踏實的睡著了。

三天后李剛順利的到北京去上學了。

阿風的廢品收購站在交通便利的大馬路邊,三間舊房,院子很大。那天秀兒悄悄來看阿風,見阿風正揮汗如雨的干活,一個人又除泥又搬磚,秀兒忙過來幫忙,阿風卻攔住了,說:“天熱上來了,歇了吧,等下午天涼了再干,我得先洗洗,你進屋吧。”秀兒便進屋了,頓覺眼前一亮,這是一明兩暗的樣式,中間是堂屋,西間做了廚房,東間是臥室,門窗墻壁粉刷一新,新打的地面鑲著粉白的瓷磚,西間一整套新灶具,堂屋一套舊春秋椅,東間卻是一張極好的大床,一對嶄新的單人沙發,墻角一個小梳妝臺,所有用具一應俱全。秀兒伸出手撫摸著一樣樣家具,心潮難平,她知道阿風的良苦用心。這時,一雙手輕輕的從后面環住她的腰,一個溫涼的身體緊貼在她的身上,“秀兒。”阿風一聲輕喚,秀兒的心一顫閉上了眼睛,阿風輕輕親吻著秀兒的脖頸,溫熱的氣體直吹到秀兒的耳朵里,秀兒暈暈的,她微仰著頭,摩擦著阿風的臉,阿風趁勢吻住了她的唇,一陣顫栗,秀兒呻吟了一聲,阿風緊緊的把秀兒摟到懷里,“秀兒,秀兒,秀兒……阿風一聲聲輕喚著,如一只求愛的雄鳥。八年的壓抑,八年的思念,,在這一瞬間全部爆發,他的粗魯,他的熱烈,他的溫柔,勾起了秀兒無限的渴望,這一切可是在夢中?淚水從秀兒水潤的身體涌出,那是幸福的淚,是花開時晶瑩的露珠,秀兒伏在阿風懷里香甜的睡去,只要有阿風在,她就什么都不怕,阿風就是她的江山。

秀兒是在阿風的親吻中醒來的,她微微睜開眼,遇上阿風溫柔的目光,“秀兒,我實在忍不住想親你。”秀兒帶著微醉的笑意,眼睛微閉著送上自己的嘴唇,阿風熱熱的吻住,兩個人很快又糾纏到一塊,秀兒剛剛覺醒的身體欲望是如此的強烈,她熱烈的回應著,快樂的呻吟著,在自己的愛人面前,她是如水的女子,有著萬般柔情,正當壯年的阿風,一次次邀約他心愛的妻子,好像要把這八年的欠缺一次補齊,他們終于又在一起了,經過八年漫長的分離,他們彼此更加珍惜,這幾間舊房將是他們最溫暖的巢穴,從此以后又將日日廝守,患難與共。

經過兩人齊心協力的修整,東西兩排石棉瓦的棚子蓋了起來,以便放那些怕淋的紙類廢品,整個院子的地面滿用紅磚鋪就,而且設計了相當的坡度保證不存水,一切就緒,廢品收購站終于開張了。如阿風所料,生意空前的好,不到一個月已是貨如山堆,秀兒辭掉了以前的工作,每天忙著分類過秤算賬,每一天都忙碌充實快樂,無論有多累,兩人相視的一個眼神,或是一聲充滿關愛的問候,所有的疲勞便會隨風兒而去。午飯時正忙,一般草草吃一點,晚飯就好多了,秀兒一定自己下手為阿風做上可口的飯菜,兩個人邊吃邊談,輕聲細語,興致來了就親熱一會,這是他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最后秀兒依依不舍的離去。

收購站離李家莊大概有五里地,中間隔著一個村子,雖說不太遠,晚上阿風還是不放心,總要送秀兒到村邊才回去,每次分手兩人都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樣難舍難分,有一次,傍晚下起了大雨,秀兒說:“阿風我今天不回去了。”阿風說:“還是回去吧,省得讓他多心,咱們得往長遠里看。”雨住時已經是十點了,阿風還是把秀兒送了回去,其實阿風又何嘗不想秀兒留下來,只是不得不克制自己罷了,畢竟打算長久的待下去,所以各方面都得注意,不能授人以柄。

有了愛情的滋潤,秀兒好像年輕了好幾歲,她臉色紅潤,眼睛發亮,腳步輕快,頭發再不是隨便的一扎,而是在腦后盤成一個髻,用一個雅致的發套綰上,看上去干凈利索,臉型越發顯得飽滿。連性格也變得開朗了許多,經常有不知情的人叫秀兒老板娘,秀兒別提多高興了,甚至都不想糾正,每次都是阿風鄭重的告訴人家秀兒身份,有一次秀兒倚著阿風的肩膀說,“阿風,什么時候我才能成為你的老板娘呀?”阿風說:“別急,會有那么一天的,再說你不已經是老板娘了嗎?”邊說邊調皮的擰一下秀兒的鼻子,秀兒笑著倒在他的懷里,看著秀兒姣好的模樣兒,阿風忍不住低下頭去吻她,她的嘴唇,她的臉蛋兒,她的脖頸,秀兒停止了笑聲,伸手摟住阿風的脖子,她微閉著眼,全身心的享受著這份纏綿。

李滿囤終于看見秀兒對他笑了,開始還很高興,他以為是李剛考上了大學秀兒高興。這么多年來,秀兒一個女人家供兩個孩子上學吃盡了苦頭,高興是應該的。可慢慢的他覺得不對勁了,首先是村里人和他說話那語氣,那表情怎么都讓他覺得不對勁,總覺得含著譏笑,當他知道秀兒的老板是阿風時,李滿囤仿佛挨了一悶棍,心里說:我說這幾個月怎么沒來信呢,敢情找上門來了,好小子,膽子還真不小。李滿囤覺得不能再忍了,再忍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秀兒照例回來的很晚,她輕聲哼著歌兒,進了院子,放好車子,又反身把大門上好,她看自己屋里亮著燈也沒往心里去,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過去,一推門卻看見李滿囤坐在她的炕上,秀兒愣了一下,馬上沉下臉說:“出去。”“嘿!”李滿囤冷笑一聲,“你當然得讓我出去,有了年輕的相好的,你怎么會要我這個糟老頭子。”秀兒說:“你胡說。”李滿囤慢悠悠的說:“我沒胡說,是阿風那小子,你們早就相好,你在省城的時候不就跟他在一塊兒么。”秀兒的心咕咚一下,她萬萬沒有想到李滿囤知道的這么多,信,一定是那些信,自己經常不在家,肯定是有的信落到了他手里,可怎么一點兒也沒看出來呢?這個狡猾的老東西,秀兒心里罵著,怎么辦?秀兒的大腦飛快的轉著,秀兒心一橫,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說:“是,怎樣,離婚么你?”李滿囤沒想到秀兒承認的這么爽快,口氣這么硬,自己也不能落了下風,李滿囤說:“我不離,你以后不許去阿風那兒,你再去就是給你的心上人找麻煩,我李滿囤也不是省油的燈。”秀兒說:“李滿囤你嚇不住我,我不去也行,李剛上學阿風出了一萬,只要你還了我就不去了,以后孩子們上學你出錢,我這個當媽的管這么多年了,現在也該你這個當爹的出力了,如果你嫌阿風在這礙你的眼,我跟他走。”李滿囤萬萬沒想到他興兵討伐落了這么個結果,他本想嚇唬一下秀兒,沒想到,沒嚇住,他不得不承認秀兒不再是以前的秀兒了,他李滿囤也不是以前的李滿囤了,他左右不了誰,怪自己事先沒想周全就開了口,李滿囤有點收不了場了,他是不可能讓秀兒走的,秀兒一走,這個家就算完了,兩個兒子都得退學,最起碼得歇一個,可李滿囤哪個也舍不得讓歇呀,那可是他的親生骨肉呀,他老了還得指望著他們呢,李滿囤沉默了,秀兒說:“你走吧,我要睡覺了。”李滿囤站起來,邊走邊說:“小心點,別把孩子們的臉丟盡了。”門在他身后砰的關上,秀兒靠著門滑坐在地上,她呆呆地坐著,大腦仿佛被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來,只有兩行淚水無聲的流下來。

秀兒失眠了,和阿風在一起的這些日子無疑是快樂的,兩個人齊心協力把生意打理的紅紅火火井井有條,每天兩個人有說有笑溫情溢于言表,雖說累了點兒,心情卻是舒暢的,由于秀兒的特殊情況,阿風又是單身,兩個人年齡相當,經常有人開他倆的玩笑,盡管收購站離家五六里地,可由于來往的人雜,村里已經有些風言風語了,就怕李滿囤知道了不高興,哪料他知道的更多。萬一阿風出點事,可怎么好。秀兒是不會走了,現在孩子們正在節骨眼上,秀兒這個當媽的無論如何不能松勁,可萬一李滿囤狗急跳墻怎么辦?自己豈不是害了阿風,秀兒越想越煩,只想得頭痛欲裂,黎明時才睡了一小會,早早的就又起來了,她恨不得馬上見到阿風。

阿風第一眼看見秀兒就覺得不對勁,“秀兒,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病了?”秀兒搖了搖頭走進屋里,阿風忙給她端過飯,秀兒又搖了搖頭,秀兒叫了一聲阿風,眼里就汪上了淚水,阿風忙把秀兒攬到懷里,“怎么了秀兒?李滿囤欺負你了?”秀兒偎到阿風的懷里,淚水流了下來,她怎么舍得和阿風分開呀,她真不知道沒有了阿風還能不能活下去,阿風輕輕的撫摸秀兒,柔聲說:“秀兒,別難過,什么事有我呢啊。”秀兒點點頭,把昨晚的事告訴了阿風,最后說:“阿風不如我就不來了。”阿風果斷地說:“秀兒,你放心,我量他李滿囤也沒那個膽子,他只不過嚇唬你一下,看能不能嚇住,他不敢把你逼走,虎毒還不食子呢,你走了倆孩子怎么辦?李滿囤也是人,我不相信他這么狠。我既然敢來就不怕他,我并不覺得對不起他,咱這生意這么好,說什么也不能歇,歇了倆孩子拿什么上學,熬上幾年倆孩子大學畢業了,我就帶你走,咱不等他死,他要不死咱還等一輩子?說閑話的讓他們說去吧,反正也說了。有我在這兒能讓你給別人去打工?你在我眼皮子底下,饑飽勞累我看得見,要不是怕人多眼雜,我再雇上兩個人,什么也不讓你干,咱照樣供孩子上學,你說呢?”秀兒點點頭,她知道阿風疼她,現在等于是阿風在替她養家,憑她一個女人,供這倆孩子上學已經是不可能了,收購站還得開下去,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如阿風所說,希望李滿囤看在倆孩子的份上別難為阿風。

這件事表面上看算過去了,李滿囤沒再說什么,卻把仇恨積在了心里,阿風和秀兒也沒說什么,卻都加了小心,秀兒每天趁天還亮時回去,也不要阿風送了,平時兩人說話也更加注意,在外人面前盡量表現的平和,其實沒有什么事是過不去的,也沒有什么事是過得去的,全看當事人的肚量,秀兒了解李滿囤,她知道李滿囤不是個有肚量的人,他只不過在壓抑著,在適合的時候一定會爆發。秀兒希望象阿風說的過上個四五年孩子們畢業了,她也算盡到了做母親的責任,趁著兩人還不老多掙點錢,老了不至于太依賴孩子。秀兒心里明白,如果她再次走了,孩子們一定會對她有看法,所以她不敢太倚重孩子,盡管她為他們付出了很多,她只希望孩子們能理解她,能尊重她的阿風,她就知足了。

春節到了,李剛放了假,回到了家里,秀兒的心再次提了起來,她怕李滿囤會和兒子說什么。其實她的擔心是多余的,李滿囤什么也沒說,他覺得還不到時候,常言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李滿囤雖不是君子,卻也還沉得住氣,這個春節過得不錯,一家人都很高興,正月初六李強開學了,正月十六李剛也走了,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隔了一年,李強以優異成績考上了武漢大學,阿風和秀兒的壓力更大了。見阿風的廢品收購站紅火,有人眼紅了,附近相繼又有兩家開張了,阿風的生意明顯的不如以前,好在倆人為人和氣,老客戶還是不少,兩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精打細算,供兩個孩子略有盈余,若不是前兩年有點積蓄,兩個人的學費一下子還真拿不出,為了賺錢,兩個人連件好點的衣服都舍不得買。有一次阿風得了急性肺炎,醫生要求住院,阿風死活不住,拿了藥回家輸液,秀兒守在阿風身邊,淚一滴一滴的掉在胸前,阿風說:“秀兒別這樣,我沒那么嬌氣,現在的醫院哪是咱窮人住的,再說,我住院了,這兒就得關門,一天得耽誤多少錢?”秀兒趴在阿風身上嗚嗚的哭,“阿風,是我拖累了你呀!”阿風撫摸著秀兒的頭發說:“別這么說,咱倆還說什么你的我的,你再這么說我可生氣了。”

秀兒回家跟李滿囤說:“阿風病的厲害,這兩天我不回來了,李滿囤陰沉著臉哼了一聲,秀兒知道他不相信,愛信不信吧,阿風的命要緊,一連幾天,秀兒住在阿風這兒,一邊無微不至的照顧著阿風,一邊照常營業。阿風看著秀兒忙碌的身影,既心疼又幸福,當年秀兒走了以后,王頭也托人給阿風介紹過別的女人,阿風拒絕了,在他心里沒人能比得上秀兒,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秀兒什么地方吸引了他,總之他就是喜歡她,只要秀兒過得幸福,他就是幸福的,命中注定,他就是這個女人的,他愿意為她付出一切,他不管以后怎么樣,以后的事誰能說得清楚,他只要現在。每天看見這個女人,和她一起勞作,看她歡笑,任她撒嬌,接受她的照顧和疼愛,他不知道愛情是什么,可他認為他們一直就擁有,兩個人相親相愛,不離不棄,相濡以沫,世上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愛情么?他喜歡秀兒對他的依賴,讓他覺得自己活著是那么的重要。他喜歡秀兒給予的溫暖,讓從小就缺少親情愛撫的他,無限的滿足。他知道會有多少人笑他罵他,可只要秀兒高興就夠了。想到這兒阿風笑了,他的笑容溫暖而明亮。秀兒忙清手里的活,才看見阿風,嘴里馬上就開始嘮叨,“沒說不讓你出來么,今兒個天多冷,回頭又感冒了,你就是不聽話。”邊說邊把阿風扶進屋,阿風幸福的笑著,其實他已經好多了,也沒有那么衰弱,可他愿意聽秀兒責備他,愿意秀兒攙扶他,那是秀兒對他的愛,他仔細的享受著。

秀兒洗干凈了手,倒好水,把藥放在阿風手邊,阿風微笑著張開嘴,秀兒笑了,她喜歡阿風耍賴,她小心的把藥放在阿風嘴里,又把水杯拿起來嘗了一下,然后放到阿風唇邊,阿風就著喝了一大口,仰了一下脖子,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搖頭,秀兒卻執拗的讓他喝完,阿風便聽話的一口氣喝干,秀兒笑了,阿風也笑了。

吃過晚飯,秀兒讓阿風平躺在床上,一點一點給他按摩著渾身的關節,柔聲細語的和他說著生意上的事,橘黃色的燈光溫柔的撒下來,小屋溫暖而寧靜,看時候不早了,秀兒端來洗腳水讓阿風泡腳,自己也洗了腳,兩個人上床熄燈,秀兒柔軟的身子貼著阿風,手放在阿風的胸上,感覺得出阿風已經不再發燒了,秀兒很高興,“明天我再到醫院拿點藥,再輸兩天。”阿風說:“不用了,都輸了一個星期了,我覺得都好了。”秀兒說,還沒好徹底,我怕再反復,阿風說:“不如只拿吃的藥吧,輸液太麻煩,快到年底了,你又忙還得管我,再說你也該回去看看了,免得把他惹急了。”秀兒無言的摟住阿風,她是多么不想回去呀,可她必須回去。阿風體諒的拍了拍她,說:“日子還長著呢,等過了這幾年,離開這兒,咱們再找個地方開廢品收購站,那時咱們就天天在一起了。”秀兒默默的點點頭。

秀兒不在家的這幾天,李滿囤顯得很煩躁。白天還好點,清靜慣了,晚上聽不到秀兒熟悉的開門聲,沒人和他一起吃晚飯,早飯也沒人給他做,李滿囤忽然覺得他被拋到了一個荒島上,無邊的孤獨向他襲來,這可是從沒有過的。最可恨的是晚上,他總是不由自主的去想象秀兒和阿風在一起的樣子,雖然他早已失去了那個功能,可他還是不希望秀兒和別的男人好,他承認阿風幫了他的大忙,可那是他李滿囤用自己的老婆換來的,他不相信是阿風有病,就算有病,那么年輕一個男人還用照顧?又不缺胳膊少腿,他知道秀兒恨他,恨不得他死。現在想起來李滿囤覺得當年自己做的有點兒過分,可也不能全怨他呀,那老太太也不是好惹得,惹不起老太太他只能打媳婦。再說了,哪個男人不打媳婦呀,更何況秀兒是買來的外地媳婦,打過了也就打過了,還老記著,不是都說夫妻沒有隔夜仇么,怎么到他這兒就不是了呢?他覺得自己挺大度的,秀兒跑也跑過了,還在外邊有了人,他不都忍了?阿風追了來他不也忍了?別的男人能做到么?要是老太太活著能饒么?這么想著李滿囤就覺得秀兒不知足,天生的水性楊花離不開男人。可他又想起,秀兒回來八年沒讓他摸過一下手,那是他才五十出頭,干那事還挺棒的呢,天天一個院子住著她就不想?這個女人簡直是猜不透,如果那時他就霸王硬上弓會怎么樣呢?怎么說自己也是她名正言順的老公,兩口子干那事合情合理合法,他不相信她就真不讓,又不是大姑娘,大姑娘那陣尋死尋活還不是也讓他李滿囤給干了,干了也就順溜了,想到這兒,李滿囤后悔了,后悔自己當初不像個老爺們,沒聽人說么,男人在那個事上征服女人是最容易的,那事干得好,女人就服服帖帖的,李滿囤一直認為自己年輕時干那事挺棒,可怎么就沒征服秀兒呢?他想不明白。

那天秀兒回來了,還給李滿囤買了點水果,李滿囤很高興。可轉念一想,秀兒這叫心虛,想堵他的嘴呢,水果也便沒了甜味。可畢竟是秀兒回來了,日子又開始一天天的往下過,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后天,其實人都這樣,這就是生活。

那個春節,李剛去了李強那兒倆人都沒回家。

轉眼李剛就要大學畢業了,跟秀兒說他想考研究生,秀兒不同意。阿風卻說,讓他考吧,以后大學生多了,還是學歷高點兒好找工作。秀兒含著眼淚說:“阿風,我是心疼你呀,天天灰頭土臉腰酸背疼哪兒是個頭哇?”阿風無聲的笑了,把秀兒攬到懷里,“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也不能委屈孩子,再咬咬牙,再有個三四年咱倆也就熬出來了。”秀兒說:“阿風,我和孩子們欠你的情幾輩子也還不完,以后倆孩子要不孝敬你,我饒不了他們。”阿風開心的笑了,摟著秀兒輕輕搖晃著身子,“好,我就等著享福了。”

時光在忙碌中悄悄的流逝,轉眼又是五年,這一年秀兒48歲了,阿風也52歲了,多年的勞累讓他們過早的衰老,皺紋爬上了額頭,白發占據了鬢角,他們老了,早已打消了離開的念頭,只盼李滿囤死了兩人能到一塊兒,也好彼此有個照顧。也就是這一年,兩個孩子都有了不錯的工作,留在了就讀的城市,李剛的單位還分給了一套房子,阿風和秀兒高興,他們終于熬出來了。李滿囤更高興,他也熬出來了。他要報復,報復秀兒,報復阿風,窩在心里二十年的這口窩憋氣,說什么也得出來。

臘月二十七這天,李剛和李強都回來了,阿風提前幾天就讓秀兒放假,做好各方面的準備。秀兒不干,她說:“年底正忙的時候,我歇了,你一個人忙得過來么?我不歇,回來就回來唄,用不著那么鄭重。”阿風說:“孩子們都難得回趟家,盡量讓他們覺得舒服點。”秀兒望著阿風花白的頭發,心酸的說:“阿風,你心里只想著他們,你也心疼心疼自己,五十多歲的人了,渾身的病,一年忙到頭,他們回來了,我就得把你一個人扔這兒?天底下還有說理的地方嗎?”阿風終究拗不過秀兒,二十七這天秀兒才放假,卻出去一下子把過年的吃的穿的用的都給阿風辦齊了。秀兒依在阿風懷里說:“風,我會天天過來看你,別累著啊,這些東西想著吃,別擱壞了。”又拿起一身深藍色的西裝往阿風身上比著,“阿風,我就喜歡你穿藍衣服,顯得年輕又穩重,什么時候你娶我,你一定要穿一身藍西服,我嘛,要穿一身大紅。”阿風笑了,“那時你要是六十了還穿大紅?”“嗯。”秀兒鄭重的點點頭,“無論我多大,我都要穿一身大紅,大紅喜慶,嫁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喜慶的事。”阿風無言的把秀兒摟到懷里,兩個人久久沒有說話,那一天太遙遠了,遙遠的他們都不敢想,卻又總是想著盼著念叨著。轉眼阿風來到這已經整整十年了,十年的相依相伴,十年的同甘共苦,已經把他們緊緊的聯系在一起,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彼此更加依賴,感情更加醇厚。如今兩個孩子工作了,他們再不用整天疲于奔命節衣縮食的攢錢了,以后他們可以給自己添件自己喜歡的衣服,或是做頓想吃的飯菜,熬到李滿囤死了,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塊兒了,那時盡可以把廢品收購站關掉,種上一畝田,麥子夠兩個人吃了,玉米可以養些雞呀鴨的,院子里種點豆角絲瓜什么的,如果兩個孩子孝順再給點零花錢,那該是多好的日子呀,他們一生含辛茹苦,這便是他們所夢想的幸福生活,在別人眼里也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對他們來說卻是畢生的追求,只可惜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理解他們,體諒他們,成全他們?

秀兒第一次張羅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三十年了,終于熬出來了,看著兩個高大英俊的兒子,秀兒幾次淚濕眼角,吃飯的時候,一家四口團團圍坐,兩個兒子殷勤的給爸爸媽媽夾菜,李滿囤還和兩個兒子喝了一點酒,望望兒子,看看媳婦,李滿囤心里那個美,沒想到我李滿囤也能有今天,阿風,傻小子,我叫你白忙活,兒子是我的,媳婦也是我的,報復的念頭又在李滿囤心里發了芽,而且頃刻間就長得枝繁葉茂,有兩個兒子做后盾,我李滿囤已經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一縷邪惡的光從李滿囤眼里閃過,李滿囤假裝咳嗽了兩聲,兒子們忙關切的問:“爸,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李滿囤輕輕地擺擺手,說:“孩子們啊,你媽這些年不容易呀,為了供你們上學,她起早貪黑風里雨里沒少受累,你們可不能忘啊。”“是,爸。”兒子們點頭。李滿囤又說:“再過兩天我就七十周歲了,人活七十古來稀,想不到我這個病秧子也能活到現在,我老了,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媽,你們要孝順就把我和你媽接出去,哪天我死了,有你們照顧你媽,我也就放心了。”秀兒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明白了,老東西開始行動了,他要拆散自己和阿風。秀兒的心里一聲冷笑,不動聲色,看他接下去怎么唱,李剛說:“爸,我有房了,是想把你們接出去,我還怕你們不去呢,過了年,你和我媽就跟我走吧。”“好,好,真是個孝順孩子,爸媽沒白疼你們。”李滿囤從心里樂了,他沒想到他的目的這么容易就達到了,可他高興的太早了,秀兒說:“你們接你爸走吧,媽在城里待過,不喜歡車多人多的生活,亂的慌,還是鄉下清靜,我不想去。”李剛忙說:“媽,你不去哪行,誰照顧我爸呀?”秀兒笑了,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秀兒說:“你要照顧不了那就別去了,你說呢,他爹?”李滿囤啞口無言,他恨恨地盯了秀兒一眼,秀兒的目光直視過去,一個嘴角往上一挑,那是個不屑的笑容,李滿囤低下了頭,敗下陣來。秀兒說:“我累了,吃完飯就放著吧,明天我再收拾,我先睡覺去了。”兩個兒子忙說:“媽,您歇著,我們收拾。”秀兒點點頭走了。

飯桌上一下冷清下來,爺仨默默的吃飯,李滿囤的腦袋卻一刻沒停的轉著,第一個回合他算輸了,不過沒什么,他還有一招殺手锏沒使出來呢,雖然這招險點,李滿囤相信能取勝,他賭的是兒子們的虛榮心。

李剛和李強正悶頭吃飯,忽然聽見爸爸一聲抽泣,兩個人同時抬頭望過去,頓時大吃一驚,只見年老的爸爸皺紋堆壘的臉上老淚縱橫,他的嘴唇顫抖著,仿佛飽含著無限的委屈,“爸……兩個人齊聲叫,李滿囤好像突然清醒似的一驚,忙擦干眼淚強笑著說:“沒事,我沒事,吃飯吧,吃飯吧。”卻又扭過臉去擦眼淚,兩個兒子對望了一眼,李剛說:“爸,我們是您的兒子,有什么事您不應該瞞我們。”李強說:“是呀,爸,有什么事您就說吧。”李滿囤說:“沒事,真的沒事。”李剛說:“沒事您哭什么呀,大過年的多不好。”李滿囤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唉!”兩個兒子坐到了李滿囤身邊,“爸,您倒是說呀。”李滿囤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唉了一聲,“我不能說呀。”這下李剛火了,“爸,你要不說現在我們就走。”李強也說,“爸,你再不說我可生氣了。”李滿囤要得就是這個效果,他假裝被逼無奈不得不說的樣子,“唉,孩子們呀,你們這么多年不在家,家里的事你們哪知道哇,我比你媽大二十三歲你們知道嗎?”兩人點點頭,李滿囤接著說,“你媽嫌我老,看不上我,無論我跟你奶奶怎么哄著捧著也不行,在李剛9歲那年跟一個叫阿風的跑了,一跑就是三年呀,你奶奶一著急就死了,我是又當爹又當媽的拉扯你們倆,后來就累得得了這么個病,你媽呢,要說還算有良心,知道我病了就回來了,掙錢供你們上學,那個阿風一封信一封信的往回叫你媽,你媽沒回去,那個阿風就找來了,在這兒開了個廢品收購站,把你媽叫了去,兩人天天在一塊鬼混,我早就知道,可我不敢跟你們說呀,我怕你媽一生氣又走了,你們怎么上學呀,兒子們呀,你們也是男人,你們想想你爸這些年過的是什么日子,我還叫個男人么?我窩囊呀我!明知道自己的老婆跟別的男人好,卻得裝聾作啞,我都不敢去街上,我怕人家戳我脊梁骨呀。我不想跟你們說,怕你們受不了,可我不說又不行,說什么你們也得把你媽帶走,再也不能讓她在這兒丟人現眼了……說罷泣不成聲,渾身顫抖。這時的李滿囤在兒子們眼里是那么的無助,那么的委屈,那么的善良。此計果然湊效,兩個兒子臉上掛不住了,二話沒說就奔了西頭秀兒的屋。李滿囤馬上停止了哭泣,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秀兒鋪好了被子,正準備睡覺。兩個兒子來敲門,秀兒滿心歡喜的打開門,李強叫了一聲媽,李剛都沒說話,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怒氣,秀兒的心往下一沉,一定是李滿囤和兩個孩子說了什么,秀兒說:“你們大老遠的回來也累了,不如早點去睡吧。”李強拉著秀兒的手坐在炕沿上,摟著秀兒的肩膀央求著:“媽,跟我們走吧,您為我們吃了這么多年的苦,說什么也得讓我和我哥孝敬您。”秀兒笑了,“媽還不到五十,不老,現在還不想給你們添麻煩。”李剛忍不住譏諷的說:“你是舍不得阿風吧?”秀兒呼一下子站起來,“李剛,你說什么?”李剛沒好氣的說:“我爸都跟我們說了,我們都知道,您必須跟我們走。”秀兒嘆了口氣,無力的坐下,說:“你們知道了也好,沒有他就沒有你們的今天,如果你們是有良心的好孩子,就勸你爸跟我辦了離婚手續,把他帶走,媽要陪阿風過后半生,咱們欠人家的。”李剛脹紅著臉忽的站起來:“媽,您別做夢,還想跟我爸離婚,虧您想得出,我告訴您,就是我爸死了,我們也不會讓您嫁給他,我們丟不起這人,我們欠他的我們還他,您不走也得走。”說完沖出了秀兒的小屋。李強小聲咕噥著:“媽,我哥說話不好聽,您別生氣,您再想想,我爸那么老了,也挺可憐的,我不希望你倆分開,也不想您嫁給那個人,我知道您疼我們,我們也一定會好好孝敬您的,我先出去了,您休息吧。”李強掩上門也走了。

秀兒呆呆的坐著,她的大腦停止了思維,盡管她剛才有過思想準備,這一切對她來說還是太突然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個結局。一陣錐心的疼痛從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秀兒緊緊的閉上了眼,她想哭,可她哭不出來,她甚至都沒有眼淚。秀兒這個一輩子要強女人,今天感受到了深深的挫敗感。是的,她沒有辦法,她已經左右不了長大的兒子了。就算她拼了命留下來,又有什么臉面去見阿風?二十年,一個男人最好的二十年,阿風全給了她。為了她,阿風吃苦受累。為了她,阿風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為了她,阿風放棄了正常的生活。他把一輩子交給了她,這就是她給他的回報——人財兩空。還錢?他們怎么會,連秀兒都不相信,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回來,這兩個沒良心的東西。

秀兒一夜未眠,她睜著疼痛的雙眼望著黑糊糊的屋子,她感覺那黑暗正從四面八方壓下來,要把她擠碎。“阿風……秀兒輕喚著,兩股熱淚洶涌而出,此刻她是那么想念她的阿風,她想依偎在他厚實的胸前盡情的訴說,盡情的哭泣,此刻她是那么的孤獨,那么的無助,沒有人能幫她。她恨,恨李滿囤這個老東西,不知道他和孩子們怎么說的,讓孩子們這樣恨他她。不,我不能輸,為了阿風,也為了我自己,我不能輸,秀兒在心里呼喊著。她決定明天和兩個孩子談談,她要讓孩子們了解她,了解阿風。

第二天早上,秀兒很平靜的做飯吃飯,然后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倆到我屋里來,我有話說。”狡猾的李滿囤馬上說:“秀兒,什么也不要說了,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和孩子都不會記著,他們會好好孝敬你的,是吧,孩子們?”兩個人點點頭。他們覺得他們的爸爸是那么的通情達理,寬厚善良。李剛說:“媽,我爸說得對,從今以后咱們誰也不許再提以前的事,過了年咱們就走,我和弟弟會好好孝敬你們。”秀兒默默的回到自己屋里,躺下。過了一會兒想了想又起來,騎車子出去了,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阿風那兒,阿風正忙著清點貨物。秀兒遠遠的望著阿風,他老多了,身體也差多了,看上去似乎很壯實,只有秀兒知道,他的腰貼滿了膏藥,一天不燙腳也無法入睡。每一個冬天他的手都裂滿口子,貼著膠布,流著血水,他沒買過一雙皮鞋,甚至沒有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秀兒剛給他買的那身西裝還不到一百塊錢。偶爾買一點水果,他總說自己胃不好,讓秀兒吃。看著阿風直起腰時手不住的捶著腰,秀兒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多想過去幫幫他,可她的腿邁不動呀,他怕阿風一眼就看穿她的心事,他是那么的了解秀兒,就象秀兒是他的手或者腳,秀兒的每一點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有一次阿風說,我就是閉著眼睛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呀,在這個世上沒人比阿風更知心,包括她自己的兒子,秀兒到底也沒有走過去,盡管她知道阿風在等著她。

二十九就是除夕,明天就是初一了,秀兒默默的包著餃子,李滿囤爺兒三個在收拾院子,貼對聯,他們都很高興,秀兒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在想阿風,阿風還在忙么,包餃子了么?

阿風上午還在忙,現在他在拌餡,他覺得天黑以前秀兒一定會過來看看,到時,阿風會煮餃子給她吃,秀兒總是說,這就叫過年了。這幾天秀兒沒來,阿風不奇怪,兒子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當然有說不完的話,阿風能理解。

天漸漸的黑下來了,阿風孤獨的站在大門口,明知道秀兒不會來了,他依然不愿意回屋,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里,阿風的小院是如此的孤寂,“唉!”阿風嘆了一口氣,一邊捶著腰一邊蹣跚的往回走,他把大門插上了,走了幾步又回來打開,他輕輕搖了搖頭,又回身把門插上,阿風看看包好的餃子,又搖了搖頭,三十晚上阿風什么也沒吃就睡下了。

初一,阿風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齊齊,他知道今天秀兒一定會來的,上午來的時候多,如果上午不來,下午一定回來的。可是他又失望了,秀兒依然沒有來。電視開著,阿風卻什么也看不見,他只感到無邊的孤獨向他襲來,他想,過了年,先給秀兒和自己一人買個最便宜的手機,見不著面還能聽見聲音呢,省得這么牽腸掛肚,他想,秀兒一定是病了,否則無論多忙她都會來看阿風的。

從初一那天開始,兩個孩子和李滿囤開始張羅著賣房搬家。秀兒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沒必要跟她商量,帶她走就是了。秀兒的心仿佛在慢慢死去,她不想吃,不想睡不想說話,她的生命如秋后的一片樹葉迅速的枯萎。她知道阿風在等她,她也知道阿風看不見她有多著急,可她沒有辦法,她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在做著最后的掙扎。

初三,他們告訴她,一切都辦妥了,初六就走,她沒說話。

初四的晚上,秀兒拿出兩天前預備好的筆和紙,她本來是想給兩個兒子寫一封信,因為他們不聽她解釋。可是,現在她不用解釋了,一切已成定局,秀兒什么也改變不了。她要給兒子們寫一封遺書。從年前臘月二十七那天開始,秀兒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今終于成為了現實。性格堅強的秀兒輕易是不會死的,可是,現在她再也找不到堅強的理由,哪怕是為了她的阿風。她知道如果自己堅持留下來是可以辦到的,她和阿風還不太老,不用孩子一樣可以生活,畢竟阿風還有個廢品收購站,而且她知道阿風什么也不會說,因為他是那么的愛她。可是,她已經沒臉見阿風了,她覺得自己是個騙子,欺騙了阿風二十年,榨干了他的血汗和感情,只有死才能表明她的心跡,她永遠都不要阿風誤會她,哪怕是一點點。

至于兩個兒子,秀兒甚至都不愿想起他們,他們讀了這么多年書,居然連這點事都量不開,難道他們看不到自己的爸爸媽媽是多么的不般配?難道他們的心不是肉長的?更何況阿風為他們付出了那么多,他們居然毫不領情,面對兒子們的公然背叛秀兒已經傷透了心,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更不要提讓她每天面對李滿囤那副勝利者的嘴臉。李滿囤用兒子報復了她,她要用自己的生命來報復李滿囤,她相信兒子們會明白過來的,畢竟他們不是小孩子了。

這封信很長,秀兒細數了她一生經歷的苦難和對阿風的深情,最后她說:兒子們,也許你們看不起我,可我看得起自己,為了你們我和阿風放棄了到手的幸福。你們想象不到,我們有多么的相愛,為了這份感情,我們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一切。我永遠都不會后悔。我恨你們的爸爸,是他毀了我這一生。我不恨你們,你們是我的兒子,我怎樣為你們都是應該的。我走了,當活著不再快樂,死也就不是什么痛苦。如果你們還有點人性,把阿風的錢還給他,讓他能安享晚年。你們記著,你們欠他的情永遠也還不清,他改變了你們的命運。我沒有給阿風留一個字,因為你們讓我無話可說,如果真的有來世,我會再做他的妻子。賬單我給你們留下了,你們看著辦吧。我死后你們不要哭,你們已經不再是我的兒子了,我欠你們的還清了,將來不要把你爸和我葬在一起,我恨他。

秀兒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信雖然寫得顛三倒四,卻總算說明白了。她的心變得異常的平靜,她希望兒子們能明白她的心,她希望她的死能喚起他們的良知,最起碼把阿風的錢還了,死得也算值了。秀兒默然的用一把水果刀割斷了左手腕上的血管,鮮血汩汩流出,秀兒已經不覺得疼了,因為她的心更疼。秀兒靜靜的躺著,看著自己的血飛快的從身體里流出,她忽然覺得無比的輕松,她在心里說:阿風,讓我用死來報答你對我的深情。兒子們,讓我用死來保全你們的面子。李滿囤,讓我用死來成全你的報復。秀兒累了,她慢慢的合上眼,睡著了,這個受盡磨難的女人,死對她來說也許是最好的解脫。

正月初五,年僅四十八歲的秀兒死了。她用鮮血喚醒了她的兒子們,他們理解了他們的媽媽,知道了媽媽所受的苦難和付出的代價,只可惜太晚了,他們只能用悔恨的淚水洗滌自己負罪的靈魂,他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他們逼死了辛苦養育自己的親生母親。

李強久久坐在秀兒的身邊,握著秀兒冰冷的手,秀兒手腕上那觸目的傷口是他無法縫合的。盡管他讀了研究生,有那么好的醫術,盡管他曾經面對無數個比這大得多的傷口而面不改色。今天,面對母親手腕上的這道傷口,他的心顫栗了。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媽最疼愛的小兒子,他最理解媽媽的心,現在他才知道,他是那么的傻,只知道伸手和媽媽要錢,卻從沒想過媽媽這些錢是怎樣辛苦掙來的,更沒關心過媽媽的感情生活,在如血的親情面前,在無私的養育之恩面前,那些虛偽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媽媽能醒轉,他愿意接受阿風,只要媽媽能開心幸福,他什么都愿意,他現在已經不討厭那個男人了,他甚至記起在他十歲時,阿風曾經找過他,拿著他和媽媽的照片,說是媽媽讓他來接他走的,他為什么就沒早點想起來呢?他為什么就不聽媽媽的解釋呢?媽媽曾經說過有話和他們說的,媽媽,媽媽,李強伏在媽媽身上嗚嗚的哭著。

李剛把那封信舉到李滿囤眼前,“爸,我媽說的是不是真的?”李滿囤不用看也知道秀兒寫的是什么,在兒子嚴厲的目光下,他有些膽怯,“你說。”李剛提高了嗓門,李強攔住李剛,“哥,別問了。”又轉向李滿囤,“爸爸,是我們三個逼死了我媽,你也有責任,是不是?”李強平和的語氣里含著壓力,李滿囤被迫點點頭,李強說,“我不想追究誰,我的責任也不小,我只希望您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

李滿囤對于秀兒的死只是有點吃驚,他不后悔,也不難過,秀兒就是活著也不是他的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這個比他小二十三歲的四川女人,他李滿囤得不到的,他阿風也休想得到。他李滿囤到底贏了,他不在乎人們說什么,因為他馬上要跟兒子走了,要進城享福去了。

秀兒的兩個兒子晚上來到了阿風的小屋,雙雙跪在阿風面前,望著這個樸實憨厚的男人,兩個人泣不成聲。這就是辛苦養育了他們十年的那個男人,這就是母親深愛了一輩子的那個男人,他蒼老的面容,他粗糙的雙手,他悲戚的表情,他們在想,如果母親能和這個男人在一起過上二十年那該有多好哇。李剛說:“叔,我們感謝您這么多年辛辛苦苦供我們上學,我們會像孝敬父親一樣的孝敬您,給您養老送終,這是我媽留下的欠條,我們會加倍還您,請您保重身體,別太傷心,我媽不在了,還有我們。”

秀兒的死徹底擊垮了阿風,他怎么都不能相信,幾天的功夫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就這么沒了,他的秀兒沒了,阿風癡癡的坐著,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一句話也不說。他心里千百遍的呼喚著,秀兒,秀兒,秀兒……李強倒了一杯水遞過去,阿風輕輕的推開了,他緩緩的問:“你媽是怎么死的?”兩個人沉默了,阿風再追問一句,“說。”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李強低低地說:“割腕。”“割腕!啊……秀兒,我的秀兒哇……阿風老淚橫流,渾身顫抖著,泣不成聲,“秀兒呀,是誰逼死了你呀,是誰呀,秀兒……李剛和李強羞愧的退出來,面對阿風的悲痛欲絕,讓他們想起了李滿囤的無動于衷,什么都不用再說,兩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在這一刻看到了自己卑微的一面,他們為了自己的面子,扼殺了母親唯一的愛情和幸福還有生命。

秀兒的葬禮風光無限,人們卻議論紛紛,盡管李滿囤封鎖了消息,秀兒割腕的事還是不徑而走,人們嘆息著,他們是看著秀兒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們曾經對秀兒的遭遇麻木不仁,也曾為阿風對秀兒說三道四,可當秀兒死了的時候,他們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同情這個不幸的女人,感嘆她坎坷的一生。聯想到李滿囤賣房,人們猜出秀兒十有八九是為情而死,也算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只是可憐阿風落了個人財兩空,人們雖不知道李滿囤對秀兒做了什么,卻一致認為秀兒的死是讓他逼的,兩個兒子也脫不了干系。

入夜,阿風扛了鐵锨,提了個包出了門,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小院,掩上門走了。

天很黑,沒有一顆星星,阿風磕磕絆絆的走著,他要去秀兒的墳上。雖然他沒有去過那兒,但知道在李家莊的村東那片樹林里,那是李家莊的公墓。五里多路很長很長,尤其對阿風來說,這一路上他從頭到尾的回憶他和秀兒的這一生,從相識相戀,到相愛結婚,從八年分別再到十年相聚,幾多悲歡幾多離合,想來如一場夢。他們一起設計過無數個結局,唯獨沒想到落今天這么個結局。可是,他不后悔,因為他知道秀兒始終是真心愛他的,否則她就不會死,她大可一走了之,秀兒哇秀兒哇你太癡情了,阿風感嘆著,他仔細回憶著二十七那天他們最后分別的一點一滴,誰能想到竟是最后一面呢,唉!人生無常啊。

阿風終于找到了秀兒的墳,墳頭很小,按當地風俗三天圓墳才會正式堆起,阿風累了,守著墳堆坐下,這樣能離秀兒近一點。他摸出一顆煙點著,吸了一口,說:秀兒,你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了呢,你呀,真死心眼,只要你好好的,你怎么做我都不會怪你,咱倆這么多年了,你還不知道我?你走了,我要錢有什么用呀?秀兒哇,你怎么不想想,沒了你,我還能活么?”阿風嗚咽著,煙頭在他手指上一明一滅,仿佛在聽他訴說。整個樹林黑黝黝的,寒風陣陣襲來,吹透了阿風單薄的衣裳,他慢慢的站起來,“秀兒,你等著,我這就來。”阿風拿起鐵锨,慢慢地鏟土,他太虛弱了,兩天什么東西也沒吃了。終于露出了棺材,阿風一點點把土拂凈,從包里拿出釬子和錘子,費了老半天勁兒才把蓋子撬起來,又推到一邊,阿風已經是滿頭汗水,他顧不得歇會兒,把臟了的外衣脫掉,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藍西服,一雙新皮鞋,然后提著包下到棺材里。他用顫抖的手摸出打火機,卻怎么也打不著,終于打著了,阿風舉著打火機仔細端詳著死去的秀兒,阿風抽泣著,嘩嘩的淌著眼淚,“秀兒,秀兒,你再看我一眼,你跟我說句話,秀兒哇!”阿風一聲長嚎,哭倒在秀兒的身上。無邊的暗夜里,北風一陣陣嗚咽著,看著人間這悲慘的一幕。過了很久很久,阿風才緩過來,小心的為秀兒換上一件紅尼大衣,阿風說:“秀兒哇,咱不穿那死人衣裳,不好看,我給你買了件紅大衣。你不是說我娶你的時候我要穿一身深藍,你要穿一身大紅嗎,我都按你的意思辦了,連鞋我都給你買的紅的,今天我就娶你,你受了一輩子苦,我不能讓你帶著遺憾走,沒有誰能把咱們分開。你往邊上點兒,給我騰點地方,我知道你不嫌擠,你喜歡我摟著你睡覺,有多少年我沒摟你睡了?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阿風的左臂費力地從秀兒的脖子下穿過去,右手從口袋里掏出刮胡子刀,毫不猶豫地劃向左腕,熱熱的血噴涌而出,他用右手仔細地撫摸著秀兒蒼白的臉,親吻著她冰冷的唇,“秀兒,我帶你回家,咱們四川多美呀,那兒才是咱們的家。”阿風把兩手緊緊的扣在一起,喃喃的說,“再不會有人把我們分開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秀兒,微笑著閉上了眼睛。朦朧中,一襲紅衣的秀兒微笑著向他走來,還是那么年輕,那么美麗,她嬌羞的依偎到他的懷里。

風,停了,整個墓地靜悄悄的,仿佛怕驚醒了這對新婚的愛人。天不知什么時候晴了,滿天的星星都出來了,它們可是來參加這曠世的婚禮?按說早已過了立春的節氣,而春天的腳步卻依然遙遠。

田新艷 女, 2002年開始寫作,曾在《河北建設報》《大眾閱讀報》《荷花淀》《蓮池周刊》《四季風》發表小說、詩歌、散文多篇。2014年在《北京文學》發表短篇小說《紅杏》、隨筆《一個農民工的文學路》,2015年小說《回家的路》再次入選北京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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