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鈴鈺
少女何意
※ 張鈴鈺
“快叫伯伯,小意。”外婆拽著半掩在門后的她出來見眼前這個抽著煙卻沒看她的男人。他看起來比母親大很多,他的臉和他人一樣很長,眼皮慵懶地搭在大顆卻無神的眼睛上,整個房間煙霧繚繞,她記得的只是他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冷冷的自顧自的抽煙,始終沒看她。
她就這樣被載走了,和好久不見的母親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來時四面已經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嘈雜的喇叭聲和喧囂聲讓她透不過氣。那個男人已經帶她們到大城市了。又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男人帶著她們進了一棟大樓,進了電梯。她感覺輕飄飄的,胃一下子被提起,不透風空間里的金屬味讓她反胃。在胃提到最高點之際電梯門打開了,與此同時,另一扇門也被打開。
男人進門就點上了煙,半瞇著眼吐出煙霧。沙發上兩個少年和一個女孩,比她大很多,專注于手上的不知道什么(在大城市呆久后她才知道那是游戲機)。
“叫阿姨。”男人往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滅了剩下的煙。較大的那個男孩和女孩抬起頭、看著何意的母親,不知所措。膽怯地望向爸爸,男人沒有給他們回應,他們更加焦急,緊張地憋出了‘阿姨’兩個字。拿著游戲機的小兒子也抬起來頭,看了何意和她母親一眼,繼續玩他的游戲。那種冷酷的眼神,和他爸爸像極了。
這就是何意的新家,她忘了那時母親是什么表情了,她只知道她們以后肯定不會幸福,這是出于小孩敏銳的感覺。
自從住進新家后,母親帶她去大商場買了漂亮的新書包,新衣服,每天幫她變換著梳小辮子。哥哥姐姐卻沒什么變化,他們打電動看電視,嬉笑打鬧,誰都不愿意靠近何意。每當何意盯著漂亮的小包子頭要靠近他們時,他們就轉移陣地。這時爸爸就會說他們,何意第二天就聽母親的話改口叫了爸爸。男人對何意很好,但是在何意心里覺得卻始終少了什么讓她和他親密不起來。
過不了多久,何意和兩個哥哥被送去上學,姐姐卻被送回了老家,母親說姐姐是爸爸撿來的孩子,所以不能在大城市讀書,何意擔心是不是自己也會像姐姐那樣。
何意不喜歡上學,一上課就犯困,特別是數學。睡起來下課了,又上課了,被數學老師,一個頂著爆炸頭的女人叫起來訓斥,她就更討厭數學了。哥哥們的英語不好,爸爸請了家教,把何意也拉上一起聽,何意卻很聰明,英語單詞記得又多又準。爸爸為了讓三兄妹能更好的學習,讓何意和兩個哥哥一起睡一個房間。
和哥哥們睡在一起后,何意每天早上起來都會發現褲子和被子不見了,只剩下一條小內褲;上廁所上到一半小哥哥會推門進來,嚇得她尿到了褲子上;有時房門會被鎖上,怎么敲也沒人來開門,何意只好告訴了母親。母親一聽到女兒褲子被脫了,立馬緊張了起來,從此就讓何意自己睡一個房間。
大概看到年輕的新母親沒什么反應,肇事者感覺自討沒趣,便沒繼續下去了。
何意的母親何瑜年輕的時候是個頗有個性的美女,十幾歲便不讀書出外工作。遇上了油嘴滑舌大她六歲的男人便死心塌地追隨了他。何意的外婆覺得兒女的幸福由他們自己決定便不再插手。兩年期間,何瑜沒給家里一點消息,直到她帶著三個月大的女兒回到娘家時,何意的外婆才知道女兒生孩子了。她無可奈何卻又成定局。“何(合)意,這一切都隨了你的心意。”何意的外婆這樣對女兒說。
何意的家教很嚴,當然,這里的家教當然是指母親的管教。年輕的母親害怕女兒像她一樣,恨不得女兒的每一步按照她的想法來。為了讓女兒成為人中之鳳,她時刻抓著女兒的成績。何意的數學自從一年級的基礎沒打好后,就急壞了母親。數學題做不出就不準睡覺,看著女兒不會做的時候干著急,急著急著脾氣就上來了,拍頭、打臉、揪耳朵、扔書……何意不知道為什么溫柔的母親會變成這樣。
在何意上三年級,哥哥們初中的那年,在爸爸母親的房間里多了一臺電腦。哥哥們便每天把飯碗都端到了電腦前,爸爸和哥哥們的交流不多,只有給零花錢的時候爸爸會叫說上兩句話。
這天晚上,何意的母親感到有些困意,想早點歇息,但想到丈夫的小兒子還在房間打游戲,又不好意思提出。她在客廳與房間之間往返了多次,拍了爽膚水又涂完了面霜,卻不見小兒子有任何離開的意思。
于是她走進房間擺弄著衣柜里的衣服有意無意地說著:“那么晚了,你明天還要讀書呢,快去睡覺吧。”
“嗯……”小兒子嘴上應著,卻依舊無動于衷。
何瑜上了個廁所,見小兒子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便開始絮叨起來。“每天放學回家就玩電腦,作業也不去做,不努力哪里會有好成績,那么大人了,要懂事一點了……”正說著,小兒子就甩掉了鼠標,走回自己房間,經過何瑜旁邊時說了一句:“你又不是我媽,你憑什么管我!”
“你又不是我媽,你憑什么管我!”這句話不重不輕,被在房間里寫作業的何意聽見了。何意打開了房門,只見爸爸在哥哥緊閉的房門外怒吼“你怎么和你阿姨說話的。”何意第一次看到生氣的爸爸,兩顆本來就大顆的眼睛瞪的更大了,略帶沙啞的聲音提高了分貝,響亮而懾人。
“小意,你站在那里干嘛,數學做好了嗎?”何瑜見到站在房門口的女兒,忽然氣不打一處來何意搖搖頭。
“不做好不許睡覺,聽見沒有!”何瑜似乎找到了宣泄口,聲音更大了。
何意關上房門,只剩下書桌上臺燈的黃光在漆黑的房間里亮著。何意拿起筆,看著做不出的數學思考題發呆。大哥哥的房門又關了,沒人教她數學題了,今夜注定要被媽媽罵一頓才能睡了。她更煩惱的是明天放學回家怎么和媽媽交代,她不想靠近那個爆炸頭小眼睛的數學老師,更別說問數學題。
窗外的夜很黑,何意的房間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學生床和一張書桌。但是她感到很安全,好像兔子的窟、足夠溫暖、足夠能保護自己。
何意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爸爸不再上班,家里來的叔叔越來越多。每天放學回來只見客廳煙霧繚繞,客廳里圍了一大圈的叔叔在打撲克,吵鬧的像菜市場。
“同花……”
“你同花算個什么鳥,我金花啊哈哈。”

“我丟!”
“他媽的!”
“……”眾人怎樣的臟話都罵出口,罵自己抓的一手爛牌,旁邊看牌的也是懊惱的大力拍自己的大腿,仿佛自己輸牌一樣。于是一群大老爺們又點起了了煙,丟給贏錢的那個男人幾張紅的。何意把他們一圈叫了個遍,又跑去廚房。
不算大的廚房內四處放著買回來的菜和肉,何瑜一手切肉,另一只手還不忘翻翻鍋里的菜,何意還看到燉鍋里還有一只大雞。
“媽,我回來了。”
“回來的那么晚,先去寫作業,然后準備吃飯了,你又不會煮菜,不能幫忙,每天來那么多豬朋狗友,我煮的都不夠他們吃……”何瑜手忙腳亂地說。
何意不聽媽媽的碎碎念,轉身回房間,經過爸媽房間時看見兩個哥哥一個蹲在電腦前的椅子上看電腦,一個側躺在床上看電視。
總算安靜了,家里也只有這一角是屬于自己的。直到聽到客廳的嘈雜聲移到飯廳,大理石椅子被移動的沉重聲,她知道可以吃飯了。
何意和哥哥們裝了一碗飯,草草的在滿是人的飯桌上夾了自己喜歡的菜端去滿是煙灰的客廳沙發上坐下,在一堆的撲克牌和煙盒中找到遙控按到每晚6點準時的動漫,慢慢吃起來。每天也只有這個時間她是可以看電視的,她恨不得碗里的飯多點,兩集動漫沒看完自己就先吃完了,她有時會多喝兩碗湯。平時媽媽看到何意在吃飯時看電視就會走過去把電視關了,現在家里來客人了,何意知道媽媽不會罵她,也不會關她的電視。
兩集一個小時不到的動漫看完了,何意依依不舍地回廚房放下碗筷,走時眼睛仍舊流連在廣告。吃完飯她便回到房間繼續寫作業,客人們又從飯桌移到客廳,繼續他們的“賺錢活動”。數學作業難的時候她就要煩大哥哥一晚上,數學作業比較簡單的時候她便能早早做完作業,然后坐在自己被蚊帳圍起的小床頭看課外書。這是媽媽規定的,做完作業也不能看電視。孤獨的孩子愿與書為伴,因為它們不會罵人、不會嘲笑,只會靜靜地和你介紹一個個奇妙的世界。
這樣看似平靜的日子持續到了何意五年級,何意一家搬到了一個漂亮的小區。小區有說不出名字的樹,晚飯后還有說不出名字的寵物狗被主人拉出來散步,家里四處敞亮,從大大的陽臺往下看看見小區的一切。
何意的繼父在還是少年時期就會偷爸爸的錢去賭骰子,家里弟弟妹妹的學費都是他贏來的。在妻子去世后開了一家小公司,何瑜是公司的小職員,燒的一手好菜。何意的繼父想起還小的兩個兒子,覺得家里沒有女人不行,于是花了一番心思追何瑜。何瑜看何意的繼父有車、有一家小公司,還能供得起何意在大城市上學,顧不得有沒有感情便領證了。

何瑜萬萬沒想到所謂的公司其實只是丈夫為賭博打的幌子,一座空殼罷了。公司破產后何意的繼父當然重操舊業,何瑜這才意識到丈夫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只怨自己命苦愚蠢看錯人。
一次何意搬新家后,家里的客人不減反增,吵鬧聲更是從夜晚持續到天亮。每天都煮十多人的飯、客人離開后要全家大清掃一遍,丈夫是連看電視都能睡都不坐的人更別指望能為自己分攤家務,何瑜漸漸感覺到了自己不是丈夫的妻子而是他的保姆。
“我就是保姆,人家保姆還有工資領……”
“你又發什么神經……”
“我說的有錯嗎,家里那么多小孩還不夠我每天花心思煮什么菜,還帶一群豬朋狗友回來把家里弄的臟臟的,你會收嗎……”
這樣的爭吵都是以母親紅著眼睛從房間出來結束,一股對爸爸的厭惡從何意心里油然而生,不知為什么她覺得爸爸沒有資格罵媽媽。
何意發現母親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稍微做錯一些事都會被罵的狗血淋頭,如果遇到母親心情更加不好時就會關上小房門開打。何瑜打孩子的工具應有盡有,掃把、衣架、書、水壺甚至涂改液。
一次何瑜幫女兒買了本《謎語大全》,回家后像幫女兒聽寫單詞一樣問她其中一道題。
“褲子?”
“身上穿的。”,
“衣服?”
“都說是身上穿的啊!”
“帽子?”
“你除了這些你還穿什么啊?”
“……”何意不敢回答
何瑜氣的把書往她身上一砸并吼道:“怎么那么笨啊,是襪子啊!”
何意捂著肚子,撿起地上的書含著淚跑回了房間。何意已經習慣獨自在房間哭了,何瑜不喜歡女兒哭,看見她哭她會罵的更兇。其實何瑜的暴脾氣是有家庭因素的,何意的外婆比較要強,脾氣暴躁,何瑜又是從小被哥哥棍棒底下管教大的,也養成了火罐子似的脾氣。
又有一次周末,何意趁媽媽出去偷偷看了電視,看到了正精彩何瑜就回來了。何意跑回了房間,何瑜不一會兒也進了房間,拉上了房門……對何意來說,最可怕的不是黑暗,而是媽媽拉上自己的房門。
何瑜打完女兒后也會心痛,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所謂“打在兒身痛在娘心”。何意一穿裙子,腿上一道道紅印就清晰可見,何瑜見了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用掃把打的。
創業需“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那賭博就是“七分靠運氣,三分靠命運。”只要是賭,有贏則有輸。
好景不長,何意的繼父開始欠下一筆又一筆的賭債,家里三天兩頭都有人來“光顧”,家里電話、父親的手機不間斷的響個不停。何意只要一聽到電話響就得跑去拿給爸爸,久了她知道根本不用拿,因為拿了爸爸也是放在一邊任它響。有時響太久不得已接起來也以“信號不好”、“過幾天還你”為理由敷衍了過去。
雖說欠了一大筆賭債,何意的繼父并未就此收斂,反而賭的更加厲害,似乎想一局就把老本贏回來的架勢。家里的牌局每天照舊開到天亮,何意早上起來上學如果看到七八個大老爺們倒在沙發上橫七豎八的模樣已經見怪不怪。家務依舊繁重,何瑜卻不再抱怨,她深知抱怨只會換來丈夫的忽視,所以更加把精力寄托在女兒身上。
這年,何意六年級,轉到了離家只有幾步路的貴族小學就讀。何意發現班里的同學筆一個比一個多,筆盒一個比一個大,她們談的不是八卦就是偶像,這和很少看電視和電腦的何意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她對電視只停留在每晚六點檔的動漫上。她不喜歡同桌每天換一個發卡別在那抓起來只有一小撮的頭發上,也不喜歡今天班里說什么動漫明天就有人帶上還沒拆封的碟來班上顯擺,她喜歡的是像安妮那樣天馬行空、心地善良的朋友(安妮是何意看的小說《綠屋的安妮》中的人物)是的,她認為有錢人家的小孩都是不善良的。
但最讓何意厭惡的是班主任,也是她的數學老師。何意發現數學老師喜歡班上那些家里有錢的“架子”(何意認為她們愛顯擺),然后開口閉口就罵學生“蠢豬”、“傻子”。但讓何意真正開始討厭她是一次的數學小考,到了交卷時間還有最后一道大題沒做完,何意心急如焚問旁邊數學挺好的的一個男生,男生說這道題很難他也不會。
“老師,最后一題好難,我不會做。”何意拿著試卷跑到講臺不安地和老師說。
“不會做沒事,你先交吧。”說著把何意的試卷收了上去。
何意忽然感覺數學老師人挺好的。
過了不久的一天,何意很記得那天,世界是黑綠色的,小雨滴答滴答地打在雨傘上,學生的涼鞋塑膠味混著雨水在不通風的教室里無比難聞。就在這樣讓人沉悶的天氣,何意被班主任在課堂上點了起來,那是上午最后一節課。
“試卷最后一題你是不是沒做?”說著一雙眼睛瞪著何意。
“我不會做。”何意小聲說道。
“我說有多難,回去一看怎么全班都會做,就你不會……你是傻子嗎?蠢豬……”
何意不知道老師后面說了什么,也聽不見外面的雨聲,世界仿佛安靜了下來,她只知道全班都在看著自己哭,哭得眼淚鼻涕一齊出,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何意就這樣站了一節課,等到臉上的淚痕干的時候下課鈴響了。何意抓著傘跑著穿過花花綠綠的雨傘、恨不得馬上回到家,她感覺好久沒有回過家了,此刻好想媽媽,好想自己的小房間。
家里工人來裝空調,何瑜在忙著,何意一進家門就奔去陽臺。
“媽……”何意帶著哭腔喊道。
何瑜驚訝地看著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女兒忽然緊張起來“怎么了?是不是有男人欺負你了?”這是她最擔心也是最害怕發生的事,平時她就老是教育女兒,不要單獨和男孩子呆在一起,更別說談戀愛。
“不是啊!剛才老師、老師點名罵我 、傻子、蠢豬……”何意說著哽咽。
“那肯定是你做的不對老師才會說你,肯定是你的錯……師傅,移過去一點。”何瑜說著和工人溝通了。
“你不信我算了!”何意說著氣憤跑回了房間,她覺得媽媽都不相信她。關于媽媽的不信任危機,在之后的日子里愈演愈烈。
何意的繼父靠拆東墻補西墻的日子終于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何意眼看著自家的東西一個一個變賣,先是車,再來就是漂亮的小區房,何意覺得衣柜里給芭比娃娃的房間還沒裝飾好就走了。
何意記得那天放學回來,有一對夫婦坐在家里的沙發上。客廳煙霧繚繞,那個男人和爸爸都點著煙,兩個男人被煙嗆得眼睛半瞇著。何意回到房間,看見房間像小偷來過一樣,媽媽正在把自己的衣服和書一件件塞到大大的麻袋里,忽然意識到什么往衣柜里翻。
“我的芭比娃娃呢?”何意看著除了零星的單只襪子外空空的衣柜發呆
“早就被我扔了,一大堆東西,又小,帶的麻煩死了……”何瑜說著加快了收拾速度,她想著還有丈夫兒子的房間、自己的房間要收拾就頭大。
“你怎么能不告訴我就扔了,那是她的家啊!”何意向何瑜吼著,這是何意第一次向媽媽發火。
“啪~”
“你怎么和我說話的!”
何瑜先是驚呆,自己說一她就不敢說二的女兒居然會和自己頂嘴。
何瑜感覺到自己打過女兒的手在發抖,于是提高了說話分貝“你兇什么兇,是誰把你養這么大的,我們的家都沒了還管什么娃娃,你這個白眼狼……”
何瑜尖銳的聲音引來了丈夫,何意看到爸爸來了,趕忙低下頭假裝找東西,最不愿意被看到眼淚的人,是這個有點見外的父親。
就在那天晚上,何意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被叫醒,拉著自己的小書包坐上面包車搬去了新家。還沒看清新家的模樣,何意便在一堆雜物中睡去。
何意的新家在一個商場的上面,每天天蒙蒙亮就能聽見商場搞促銷的音響聲,何意就納悶怎么就沒有人投訴。
搬去新家后,何意的繼父在離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小房間,把牌局移到了那里。因為那時大兒子正準備備戰高考,雖然一星期僅回家一次并且只待一晚。往常家里只有何意和媽媽,還有窩在房間看電腦的小哥哥。到飯點爸爸也不回家,從前喧鬧地像菜市場的家一夜之間靜的出奇。
何意去學校雖然遠了,但走路也能到達。爸爸從飯點不歸逐漸變成了夜不歸宿,何瑜話也變少了,做完家務便開電視看,何意和哥哥下午放學回來她才睡醒穿著睡衣睡眼朦朧地從房間走去廚房煮飯。
漫漫的長夜,何意與作業和課外書度過,想起媽媽在客廳倒也不覺得多孤單。何意在房間有時會閉上眼睛聽電視播了些什么,聽到好笑的自己會忍不住偷笑,但是就是沒有聽到媽媽的笑聲。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轉眼之間,何意六年級畢業了。那年暑假,何意的大哥高考失利,只到專科線,何意的繼父一氣之下幾個夜晚沒回家。
暑假的第二個月的一天晚上,何意獲得媽媽的批準和她一起看電視,或許是有女兒的陪伴,何瑜覺得電視里的綜藝節目很好笑便大聲笑了出來。
何意看見媽媽笑了自己也很高興,正想繼續往下看,忽然家里電話響起來。
“我來聽。”何意一路小跑去接電話,何瑜調低了電視的聲音。
“你好,請問是劉凱國的家人嗎,我們是B市人民街道辦派出所的……”
何意一聽到“派出所”這三個字便呆住了。
“誰打來的?怎么了嗎?”何瑜看著女兒不對勁于是跑過去拿過聽筒。
何意想握住聽筒不被拿走卻不自覺地手軟,眼看著媽媽接了電話。何意恨不得用棉花塞住媽媽的耳朵。
“冷靜點,何意,或許只是什么調查呢。”何意反復在心里提醒著自己。
何意不會忘記媽媽那時的表情。整個人像抽空似的望著前方,眼眶有些泛紅,眼睛忽然很清澈,嘴唇不知何時沒有一點兒血色地抖動著。她好像氧氣不夠似的大力呼吸,吸著吸著忽然大吸一口氣起了身迅速沖進了房間。何意心跳的很快、頭像被擠壓一樣很緊,感覺自己很無力、坐在沙發上不知如何是好。
沒過多久,何意見媽媽換了衣服拿著平時裝私房錢的帶著毛毛很高貴的大黑包準備穿鞋子,“快去睡覺吧。”說著鞋柜還沒來得及關就走了,只聽見門被關上的回響。
外面夜很黑……媽媽就消失在黑夜里。
何意關了電視坐在沙發上,看著墻上的電子鐘一秒一秒的跳過。
何意聽到小哥哥從房間出來上廁所的聲音。“你媽媽呢?”小兒子看著臉色發青的妹妹疑惑道。
何意抬頭,“她…她接到電話出去了。”
“嗯。”說完他又回房間關上房門。
何意不敢告訴哥哥,說不定這不是真的呢。她心里其實有個答案,在等待證實。
“我等到10點,媽媽沒來我就去睡。”何意自言自語道
9∶57
9∶58
9∶59
“現在時間10點整……”電子鐘歡快地唱起歌,何意被嚇得馬上精神起來。
“10點了,再等半個鐘。” 何意說著甩了甩頭,頭暈乎乎的呆坐著……
“小意、小意。”何意感覺有人在搖她,恍惚中睜開眼,看到滿臉紅暈、眼睛腫得核桃般大的母親,
“媽媽,……你回來啦。”何意看了看時鐘,一點四十三分,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
“你怎么在這里睡著了?快進去睡。”何意起身望了一眼媽媽滿臉的憔悴與倦容。
“媽媽……爸爸怎么了?”
“賭博的時候被抓了,快去睡覺啊。”何瑜頂著核桃大的眼袋說著。
何瑜對于丈夫賭博的事都毫不隱瞞的告訴女兒,并且為此教育她以后不能找像他一樣的老公。“是老媽太傻了,給了我再一次選擇的機會還是選了一個賭鬼。”這是她教育何意時通常的結束句。
派出所,何意只會在電視劇里看到的地方,里面關的都是世界的黑暗面。何意不敢看香港警匪片,這些都顛覆著她的童話世界。爸爸進派出所了,就意味著他犯了罪。雖然不是什么殺人放火的大罪,但是在何意心里爸爸就是有了一塊抹不去的污點,就像別人問起父親的職業,何意也只會笑笑的說“經商”那樣。
“爸爸坐牢了。”何意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有些恍惚,不知昨晚聽到的是不是真的,甚至有些懷疑媽媽有沒有回家,她跑去媽媽的房間,看到熟睡的媽媽,才意識到,這是真的。
何意想起昨晚媽媽的臉龐,眼睛腫的似乎哭了很久,眉頭緊蹙,嘴巴抿著,仍然一副剛硬的表情。記憶中不論和爸爸吵過多少次、家務再繁忙媽媽的嘴角都沒向下彎過,即使是爸爸每天不回家的那段時間。何意看媽媽總是一副很嚴肅的表情,好像沒有什么害怕的樣子。
何意想起她和媽媽姐姐三個人一起去逛街,媽媽走在前面。走在媽媽旁邊的一個年輕男子忽的抓起媽媽脖子上的金項鏈想要搶走,媽媽抓著項鏈和他拉扯。周圍的店家都看著熱鬧,何意和姐姐也傻傻地站在離他們不遠處,她們本應該過去幫媽媽的,但是腳就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看著媽媽的衣領都被扯松了。項鏈這時忽然斷了掉在地上,男子跑了,媽媽朝著那個男子罵了句粵語的臟話,然后撿起項鏈,走回來問她和姐姐是不是被嚇到了,臉色都是白的,何意那時發現媽媽眼里有淚花的。
在她記憶中,媽媽一直是這么的堅強……
何意覺得自己那么大了,有些事是自己能幫媽媽分擔的了。
于是她推開了哥哥的房門,小哥哥在玩電腦,大哥哥在睡覺房間里放著周杰倫的歌。
小兒子似乎是看到什么好笑的東西,看見妹妹進來,問了句“干嘛?”
“爸爸……”
“爸爸什么?”
“爸爸被抓進派出所了。”何意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說出口了。
小兒子把音響關到幾乎沒聲,皺著眉頭說到。“你聽誰說的。”
“我媽,她昨晚接到警察的電話了。”
“你是不是聽錯了?”這時大兒子從床上起來,帶著沒睡醒的聲音說。
“才沒有,我媽和我說的,我接到那個電話的……”
“……”
“……”
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周杰倫的歌聲淺淺的從音響里傳出來。
丈夫被抓進去后,家里便斷了經濟來源。為丈夫在監獄里買通關系關照關照他需要錢,家里開支需要錢,沒有獨立經濟的何瑜只能向親戚朋友和丈夫的朋友四處借錢。

媽媽每天都會打很多電話給爸爸不同的朋友。
“額……最近我手頭也比較緊,嫂子,不好意思啊。”這是態度比較好的了。
何意記得一次和媽媽去一個叔叔家,畢竟帶著孩子比較好說話。那個叔叔在何意的記憶里是爸爸的同鄉,經常來她們家打牌,曾經還是上下樓鄰居,他的女兒和何意的關系也不錯。那天,何意一進門甜甜地叫了聲“叔叔,阿姨。”,叔叔見了她和媽媽卻是一臉尷尬的表情。
叔叔家的客廳里有一群人圍在桌子上打牌,那贏錢的人的叫好聲,輸錢的人嘴里罵出的粗口都是那么熟悉,再看他們的面孔,不就是曾經在自己家里混吃混喝的叔叔們么。此時他們正在醉深夢死地在牌桌上撒錢、在煙霧繚繞中大笑,爸爸還在坐牢,他們卻像沒事人一樣。何意忽然明白叔叔臉上的尷尬之意,“如果爸爸賭博是有罪的,那么現在在這里的人都是有罪的,他們都應該被抓起來,可是為什么他們卻平安無事還能繼續猖狂?”何意感到胸口悶得慌,仿佛里面那顆赤子之心在吼叫,四處碰撞欲沖出來告訴世人這群人的丑惡嘴臉和罪行。
何意被媽媽叫去和小妹妹玩,何意注意著媽媽先和阿姨有說有笑的,然后轉身和打牌的叔叔說起借錢的事。叔叔吸了一口叼在側嘴的煙,煙霧從鼻子和嘴巴吐出,瞇著眼把剩下的煙滅了,看都沒看媽媽就說“沒錢,不借,有也不會借。”何意感覺到他故意提高了分貝,使得整個客廳都充斥著他的聲音,在打牌的人都停了下來看著媽媽和叔叔。
媽媽尷尬的不知道怎么辦,轉向臉看陽臺,臉紅的像熟蘋果一樣。
“那我們先走了,我還要回去煮飯給兩個兒子吃。”何意見媽媽轉過來對阿姨說著,自己馬上放下娃娃跟上媽媽的腳步,連旁邊小妹妹問她要不要給她一個娃娃她也沒聽到,她只想和媽媽趕緊離開這個地方。阿姨把她們送到了門口,下了樓梯,何意看到媽媽眼睛又紅了。
“看你爸交的一群什么朋友,都是豬朋狗友!”何意想起媽媽也這么說過爸爸的朋友,那時她還以為是媽媽不滿每天繁重的家務的抱怨話。
現在她也覺得爸爸交友不慎了。
早已在別的城市工作的姐姐聽到爸爸被抓,于是請了長假回了家。
有姐姐陪伴的那段日子,何意覺得不再孤獨。每晚有姐姐陪著睡覺,她會問姐姐好多大人的世界的事情,姐姐會和她說出去打工很辛苦,要好好讀書,知識才能改變命運。
一天晚上何瑜沒出去借錢,坐在客廳里,不開燈,突然想起好久沒檢查女兒的作業。
“小意,你的暑假作業做好沒?”
和姐姐說的正開心地何意突然聽到媽媽叫自己便緊張起來。“嗯……快寫好了。”其實她的數學作業空了好多,都是自己不會的,她很怕媽媽要看,便在心里默默祈禱“不要……不要……”
“拿給我看看。”何意聽到媽媽這么說,想哭的沖動都有了。怎么和媽媽說呢?說是自己不會做媽媽會不會原諒自己?何意苦著臉看著姐姐,姐姐表示也無能為力。于是她便拿著作業去了客廳。何瑜坐在沙發上借著財神爺臺前的大紅燈一頁一頁地翻著作業,何意站著低著頭,覺得她完蛋了,世界都快崩塌了。
“你給我說說怎么回事!”何意見自己的作業被丟到了地上。
“我……不會做。”
何瑜撿起地上的作業使勁地揉捏著,扔到女兒身上。“我白出那么多錢給你讀書的啊,學到哪里去了。”
何意沒注意被媽媽突然扔過來的舉動嚇得心漏跳了半拍,不敢說話。
“你說啊!”
何意還是不說話。
何意看到媽媽起身,知道她要去拿家伙了,害怕的哭出來,跑到沙發的角落縮起來。,何瑜果然去陽臺拿了掃把過來。
“不要過來……不要……”何意看到逐漸逼近的幾乎歇斯底里地喊出來,身體使勁往沙發鉆。
“啪~”一棍子下來,何意感覺到腳痛得發麻,財神爺的大紅燈被眼里的淚水模糊了一片。
房里的大哥哥和姐姐聽到哭聲出來了,姐姐拿了個泡泡糖給媽媽,媽媽吐了吐大氣,胸口起伏著,嚼著泡泡糖看著何意。
何意哭到眼睛發酸,等到不再喘不過氣,便回房間,何瑜也跟著進了去,反身鎖了門。何意以為媽媽還沒氣消,又要打她。
只見媽媽鎖了門跑過來把她抱住,哭了起來。“小意,媽媽對不起你,我也不想的……”
何意不知為什么自己也哭了起來,淚水劃過已干的淚痕,和媽媽抱在一起……

轉眼暑假快要過去了,姐姐也回去上班了,何意面臨著要去哪里上初中的問題。丈夫還在監獄,小兒子要上高三了,大兒子的決定是回他爸的老家重讀,現在的問題還是——錢。
一下子負擔三個人的學費是不可能的,何瑜聽說丈夫的老家的初中離大兒子的高中很近,丈夫的妹夫那所初中做行政,女兒可以住妹夫的教師宿舍。何瑜忍著痛幫女兒收拾衣服準備陪她和大兒子回老家,她還是不放心,要親自去學校那里看看,畢竟是自己唯一的女兒。
回老家的路上,何瑜想起自己當初是為了女兒能在大城市上學才嫁給現任丈夫,丈夫再冷淡、家務再繁重,想起女兒在優越的環境讀書就會心寬許多。如今,卻要把女兒送去一個滿是黃泥路,沒有車可以直達的山區讀書,想著想著又掉眼淚。
丈夫的妹妹和妹夫人都很好,很疼何意,也承諾會照顧好她。但是當何瑜見到初中教室連一個像樣的門都沒有時,她毅然決然地拉著女兒和行李離開了,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她這樣想。
何意的初中就在城市的一所私立學校上了。何意上初中后,何瑜在樓下的商場找了一份買衣服的工作。小兒子正值高三,卻一直堅持不肯住校,每天晚修很晚下課后還堅持坐末班車回家。
為了能供起女兒的學費,何瑜一天接下兩趟班。何瑜每天都和何意一樣早起,晚上下班時街上已經人員稀少。何意看著同學的媽媽放學都會去接她們,幫她們拿書包,問她們晚上要吃什么,她很羨慕,她把這不能實現的一切都怪罪于在牢里的爸爸。
何意每天下午放學回家家里只有自己,于是何瑜開始教女兒煮菜。說是煮菜,倒不如說是教女兒如何把青菜弄熟,她會提前煮熟好一些肉,只要女兒拿去微波爐加熱就可以吃。何意每餐就摘手指可以數清的青菜,在水里放油鹽,她想象著自己就是大廚,菜在水里燙兩下就可以起鍋了,結果是每餐都有菜被剩下。
媽媽上班的那段時間,何意吃的都很將就,有時甚至不煮青菜、直接吃肉。黃昏時,何意獨自端著飯坐在客廳,透過陽臺的鐵門望外面的天空。她突然想到人都是會有離開世界的一天,死了就什么感覺都沒有了,想到那種感覺她就很害怕,有時害怕到要哭出來。樓下商場反復重播的舞曲震得心發慌,好似黑暗源源不斷地朝自己涌來,快要把自己淹沒,每當自己快要哭出來時她都會沖過去把燈打開。光明總會把黑暗驅逐。
何意做完作業會拿著被子到客廳的沙發上,開著電視到最小聲,伴著若有若無的電視聲入睡。晚上小兒子回來進門后都會叫醒她,于是她知道有人回來了,于是便安心抱被子回房間繼續睡。
何瑜感覺商場的衣服開始換季了,丈夫才從獄中出來。何意覺得爸爸并不像電視上的犯人那樣面黃肌瘦,反而白胖了。
何意記得爸爸出獄那天,媽媽特地煮了爸爸最愛的紅燒肉,爸爸開心地喝了些白酒。“這比你給我送的那些好吃多了。”爸爸一杯下肚臉已通紅。
“看我不給你每個星期送肉去,你在里面怎么過。”
爸爸黑著臉沉默不說話。
自從何意的父親進了監獄,家里便又欠了一大筆債,家里為了躲債開始四處搬家,何意只記得初一的時候自己的校車下車點換了又換,教務處的辦乘車卡阿姨都認識她了。
何意的父親雖然不敢像以前那樣聚賭了,卻依然不務正業。現在是21世紀,,互聯網四處覆蓋,網上算命網上購物都不出奇,更何況是網上賭博?
何意每天便可看到爸爸懶洋洋的躺在客廳沙發上,茶幾上擺著一個筆記本電腦,他只需伸出一只手動動鼠標,便可以“賺錢”。何意的父親本來就懶散懶散的樣子,看電視都要躺沙發,“宅”在家里后就更加不想動了。
有時何意做著作業,爸爸在客廳會叫她,只為了倒茶葉、從儲物柜里拿出紙巾這種小事,客人來時他也懶得起身,只需要動動嘴皮子,兒女便放下手頭事從房間里出來開門。
這樣的爸爸,何意越來越不喜歡,雖然自己也不會像普通女孩那樣喜歡粘著爸爸。
一轉眼,何意初一讀完了,小兒子的高考成績也出來了,只比他哥哥多三分。他也是無所謂的態度堅決不重讀,因為教育政策又改了,高考考的比以前更多更難了。
已經搬了好多次家,爸爸的手機號碼也換了不知多少,逐漸地債主被一波一波地甩掉,但是唯一有一個是甩不掉的,那就是高利貸。借何意父親高利貸的那個男人高高大大的,嗓門和他人那樣大,30歲出頭卻留一頭光溜溜,和電影里的勞改犯一樣,喜歡穿牛仔褲的習慣似乎在抓住青春的尾巴,其實已有個讀初中的兒子。
高利貸三天兩頭都會跑家里來,巨大的嗓門和外八的走路姿勢讓人不敢靠近。
“嫂子,今天煮雞啊?”這天高利貸一進門就往廚房去。
“是啊,我女兒很愛吃白切雞。”何瑜已經習以為常了。
然后他便走出廚房去客廳。“怎么又不接電話勒?”他的大嗓門質問著何意的繼父。
何意的繼父坐起來道“信號不好呀,沒辦法,這里信號爛的要命。”說著遞了根煙給他,何意明顯可以感覺到爸爸整個人氣勢“矮了一截”。
“你說一個星期還兩千,媽的,拖了一個月,利息都不夠了。”高利貸接過煙坐了下來。
“不是沒錢嘛,有錢我哪會不還你,最近背得要死,都不想說了。”
整個家里都處在尷尬中,何瑜一句“吃飯啦!”打破了僵局。
“來來來,嘗嘗我老婆做的白切雞。”何意的繼父說著拿了瓶茅臺打開。
飯桌上,何意的繼父和高利貸邊吃邊說著最近的“行情”,何瑜聽著也會插上幾句,何意就自顧自吃著。忽然高利貸問了句“這你女兒啊?”
“嗯,這是我小女兒。”
“……長得可真不像你,多大啦?”
“今年要上初二了。”
“初二了……”何意總感覺高利貸在看她,看得她發毛。
初一那個暑假,高利貸來的越來越頻繁。何意的繼父只能每次賴家里信號不好和壞手氣,高利貸倒沒像之前那樣咄咄逼人了,反而說起了自己的兒子,比何意大不了兩歲。
“小意啊。”高利貸已經叫起何意的小名來。
“叔叔好。”何意禮貌性的問候了聲。
“小意啊,你喜不喜歡聽歌啊?”
“喜歡啊。”
“我兒子也很喜歡聽歌呢,每天搞得家里要地震一樣。”
“哦,那是搖滾音樂,我不喜歡搖滾樂。”
“沒事啊,正好你可以介紹別的正常點的歌給他,我們家就能安靜些了,哈哈,你說是不是啊。哪天你可以去叔叔家玩,和大哥哥一起聽歌啊。”
“呵呵……”何意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兩歲,不知怎么回答他是好。
高利貸也有和何意的繼父說過自己對他女兒的喜愛,喜愛到想讓她做自己兒媳婦。
“哎呀,我真是越看你越乖,越看越喜歡啊,哈哈,你要是我女兒該有多好啊。嫂子,你說是不是啊。”你
“說的什么話,我女兒才多大,家務什么的都不會做。”何意的繼父損著自己的女兒,意思是嫁過去也是苦了你兒子。何瑜在一旁更是黑著臉,心里五味雜陳的。
等到高利貸離開,何瑜回到房間,考慮了許久。以后的漫漫長日,高利貸不知還會來多少次,這樣的拉鋸戰不是辦法。等到哪一天擦出火花來了怎么辦,等到爆發的那天嚇到女兒怎么辦,自己微薄的工資負擔了家里的房租就負擔不了女兒的學費,她可不想女兒有被老師催學費的那天。
于是,她做出了一個決定,送女兒回娘家讀書。
初一的那年暑假,何意見到了許多年沒見到的外婆。何意記得很少回外婆家,爸爸以前有錢時都回爸爸老家,沒錢后哪個老家都不敢回了。媽媽說沒有錢給外婆,所以不要回去好。但是在何意內心深處,她的家、她的心靈棲息地就是外婆家,自己長大的地方。
在回老家的大巴上媽媽就和她說可能會在老家讀書了,何意聽到時很興奮,還不斷向媽媽確認。“真的嗎?你真的答應讓我在老家讀書嗎?”何意在讀六年級時曾經把想回外婆家讀書的紙條塞進許愿瓶里,每天放學回房間朝著它拜一拜,或許那時她已經黔驢技窮了,她也想不起自己為何會做那么腐朽的事情。
“聽外婆說我們村里那個初中最近幾年考上重點高中的不少呢。”
“那就是真的可以在老家讀書咯?”何意已經把外婆家當自己的家鄉了。
“都說是咯,婆婆媽媽的。”
“因為你老是說話不算話嘛。”何意埋怨道,心里卻是無比雀躍地望向車窗外。
等到下了大巴車,就有三輪摩托駛過來載客,何瑜對于三輪車出的價格毫不反駁,何意覺得納悶,在大城市買菜一毛錢都要和菜農爭執很久的媽媽為何在老家就這么闊綽。
三輪車啟動了,何意感覺腳底被引擎震得麻麻的。風從四面吹來,吹得頭發亂飛。何意很享受這樣,空氣清清涼涼的、雖然還沒到農村,但是空氣里的草木味與泥土氣息還是很濃的。路上都是摩托車與自行車,如果有些許的小汽車和大巴車駛過,道路就會一下子變窄了許多。
家鄉已經變了許多,變得何意沒有印象回外婆的家的路是哪一條。
“三輪伯伯,帶我找回家的路吧。”何意閉上雙眼呼吸著家鄉的味道……
當三輪摩托車緩緩地從外婆家的路邊停下時,何意才有了熟悉的感覺。一眼望過去的是外婆家門的門檻和坐在門檻上的外婆,農村的房子門檻都比較高,他們相信門神的庇佑,所以都不會去踩門檻。何意記得小時候一踩門檻,外公就會把她拽下來,“不能踩門檻。”外公也沒說為什么。
但是外公和外婆很喜歡坐在門檻上,那樣可以看到馬路,可以第一時間看到兒女回來。
那個暑假讓何意感覺很愜意,正午時候大太陽烤得地板發燙,知了聒噪地叫著,讓人昏昏欲睡,何意也是在那年暑假學會了睡午覺。每天睡起來就下午了,何意會拿著梳子和皮筋到外婆跟前撒嬌地叫外婆幫她扎馬尾。
“小意,自己扎,那么大人了,扎頭發也不會,媽,你別老是溺愛她,等下她什么都不會做了。”
“好好好,你媽叫我別愛你哇,你就自己扎吧。”何意的外婆像哄小孩一樣把梳子給何意。
“頭發重死了,拎得我手都發酸。”何意不情愿地梳起來。
外婆趁何瑜一沒注意,趕緊把何意的一把頭發拿過來用手帕綁好,變成一個活脫脫的小村姑了。
何意喜歡在下午太陽稀稀疏疏的時候和外婆一起下田里,外婆種了許多菜,有何意喜歡吃的、有媽媽喜歡吃的、還有外公,小姨喜歡吃的,還有許多說不出品種的。
外婆還特意做了個小澆菜瓢,讓何意幫忙澆菜。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何意在一旁過家家,但是她很開心。相反,何瑜不喜歡去田里,她覺得田邊的草和路邊的書很容易弄臟頭發和衣服,田里的蚊子會把她白凈的腳叮上一個又一個包。
轉眼間,暑假過去了,何瑜也要回城市了。在她離開的那天晚上,她撫摸著女兒入睡,何意卻一直睡不著。在媽媽的手撫過她的臉時她抓住了那雙手,在黑暗中流淚,何意第一次覺得那么舍不得媽媽。

“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一次媽媽問她。
“會啦會啦。”何意很不喜歡媽媽問這么煽情的問題,她沒想過媽媽會有離開的那天,雖然她很想擺脫她。
“媽,不要走……”何意說出了對媽媽的不舍。
“要好好聽外婆的話,多幫忙她,外婆那么老了,自己也那么大了,該懂事了知道嗎?”何瑜沒有哭。等到何意沒出聲后她便離開了,何意一直沒睡著,聽著摩托車的引擎發動聲,然后聲音越走越遠,只留下陣陣狗吠聲……
在老家讀書的何意,開始有了叛逆時期女孩的影子。隔代的溺愛滋長了她的脾氣,不會幫忙外婆,和外婆吵架。開始玩手機,在網上認識和她一樣迷茫內心孤獨的少男少女們。在信息爆炸的21世紀,社交工具為被社會定義為叛逆、特立獨行的90后提供了展現個性的平臺。
90后們認為他們是早熟的一代,其實是幼稚的不行。隔著屏幕聊得來就認為是喜歡,喜歡就認為是談戀愛。讀初二的何意,像一般少女那樣,對戀愛有渴望了。但是父母失敗的婚姻又令她有所畏懼,害怕又渴望,何意開始懷了少女心事。
上課有時走神在想,夜里夢里也在憧憬自己的美好愛情。何意喜歡上了《詩經》,開始品讀李清照的“凄凄慘慘戚戚”,她可是曾經最反感古文的呀!
她覺得她就是猶豫的《靜女》,“愛而不現”,她讀《關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時無比激動。面容姣好氣質又不比一般農村女孩的何意不乏追求者,但是都被她一一拒絕,內心卻在呼喚一個能夠保護她的男孩。還好,何意對自己未來的道路還是很明確的,那就是讀大學,所以學習一直她都沒落下。
何意在老家重讀的大哥哥再一次考砸了,和重讀前考出來的成績差不多,只好上了個三流的大學。何意的媽媽在電話里使勁教育何意要認真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給爸爸爭光,這樣爸爸會更疼她,畢竟何意的繼父是個很愛面子的男人。何意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或許是隔得太遠,母親無法時刻看著,何意多了自己的自由空間,骨子里的開朗與調皮逐漸釋放開來。性格溫順、平易近人的何意收獲了同學老師的喜愛,日子也沒那么難過了。就這樣不知不覺的初三,何意面臨的是中考,從小到大,何意第一次感覺到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何意有了目標,那就是市重點高中。
何意回憶起初三,那段日子很開心。當大城市的朋友瘋狂補課的時候她每天下午在打球,在大城市的朋友中考的壓力需要坐公交從站頭坐到站尾來釋放的時候她和同學們在課堂上調侃著班主任的普通話。
為夢想奮斗著的何意覺得很快樂,覺得幾何函數動點都不能阻擋她。或許是心態的不一樣,何意在物化生方面展現了優勢,數學雖不是十分拔尖,但也不會拖后腿了。就這樣,何意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巔峰——中考。
那年,分數線很高,何意也考的很高,高到出乎她意料。高分讓何意感覺自己的理想學校妥妥的,等待分數線的時候,何意端著飯碗在電腦前坐立難安。心里像有萬馬奔騰,何意大口大口的吞飯,也不知道飯味。
市最好的高中分數線出來了,只比何意的分數高2分,這讓何意更加有自信了。何意瞪大了雙眼,看著屏幕的分數條跳動。
出來了!出來了!
“587.2……”何意念出了聲。“587、587.2……”何意反復念了幾遍,總覺得不對勁。怎么念自己都少了0.2呀。
怎么會少了0.2呢。
何意頓時感覺前方的路被蓋上了一層霧,怎么看不清了呢?何意用手揉了揉,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F中好啊,是我們縣最好的高中勒,去那里讀你還是尖子生,老師很看重的。”媽媽、同學都和何意這么說。是啊,寧做雞頭也不做鳳尾的心態都是能起到安慰的作用。
那個暑假何意偷偷哭過很多次,她不知是不甘心還是因為自己第一次想為夢想奮斗卻被狠狠打擊。
第一次嘗試到了失敗滋味還沒緩過來的何意懵懵地上了高中,也開始了第一次離開家人照顧的內宿生活。
自小被照顧得好好,只知道讀書的何意在第一天就鬧了笑話。不會入被子,不會綁蚊帳,熱心的舍友跑過來幫忙。在超市選洗衣粉時站在貨架上發呆。夜幕降臨時,何意又犯起了愛哭的毛病,這時媽媽有心靈感應似的打來電話,何意忍著哭腔說自己沒事,讓她放心。高中復雜的知識讓她更加迷茫與著急,函數的走動方向已超出她的理解范圍、物理復雜交織的力讓她頭疼、化學新增的元素與反應最終讓她無所適從。
她怨,怨老師講太快、不等學生理解就結課,怨那0.2分。自己一點都喜歡不起這個學校,她想著如果是在自己喜歡的那個學校,肯定會學得好。所以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會的就不再去學。何意在的尖子班是整個學校最好的班級,里面的學生不僅有扎實的基礎,更有不怕吃苦的毅力。這樣下來,第一次月考何意就敗得一塌糊涂。
何意雖然說比起初中墮落了,但她自己也說不清哪里墮落了。她也沒去哪里玩,每天乖乖兒地上課、吃飯、洗澡、自修,飯堂教室宿舍三點一線,連校門都很少出。有很認真的做一本本做不完的習題,但是成績就那么像自由落體那樣下落、毫無阻力,就這樣一學期被她迷茫的混過去了。
何瑜知道女兒的成績后在電話那邊破口大罵“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你不就是還在意那0.2分嘛,已經上學那么久了還不明白嗎,0.2分也是你實力不夠,怪得了誰……你居然給我考出這樣的分數,你不想讀高中了是不是……”
何意沒等那邊的媽媽說完就掛了電話,她知道她又流眼淚了。
何瑜沒辦法,只能在那個暑假把女兒接到自己身邊。
這是何意自初二回去以來第一次回到媽媽身邊。何意家三天兩頭就會有人上門催債,加上兩個男丁去上大學沒經常回家,家里好生冷清。何瑜盼望著假期的到來,這樣就可以接女兒到身邊。但每次不是正好趕上債主上門鬧騰就是大搬家,拖來拖去母女兩年斷斷續續的只見過見面,那還是何瑜思女心切請假跑回娘家的。
何意一下車就看到馬路對面有個穿著粉紅針織外套牛仔緊身褲的女人和她招手,她還愣了會是哪個年輕女郎,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媽媽,媽媽的穿著比以前更加年輕了。
雖然媽媽在電話里和她說過不止三次搬家的事,回到家的何意還是吃驚了一番。何意上次記得媽媽說是搬到學校旁邊,結果卻是一個破舊的小區。或許是搬得太頻繁的緣故,家里除了家具和一般用品,其他的雜物都還在大箱子袋子里塵封。
“都不想拆開了,保不準哪天又要搬了,省得打包。”媽媽說著給女兒整理行李,母親臉上的淡然讓何意有些吃驚,要是以前母親早就和她嚷嚷道搬家如何的累,爸爸如何的沒用。
爸爸倒是沒怎么變,還是喜歡待在客廳,邊看電視邊盯著電腦的那些“錢”如何變動,沙發上是他的被子,只是臉上不知是肉還是皮往下垂的更加厲害,兩顆眼睛也愈加浮腫,和媽媽坐在一起,更像是媽媽的父親。
不僅是穿著,何意發現媽媽行為舉止上也越來越“幼稚”。何意還是會有媽媽吵架,曾經媽媽都會讓著她或者以大人的姿態教育她,可現在卻是像小孩一樣和她爭個輸贏,吵到最后卻是何意認輸了。
媽媽在去上班前把菜煮好,都是自己喜歡的,然后她自己卻把隔夜剩的飯菜帶去上班當自己的下一頓飯,何意看了很不是滋味。何意還發現媽媽做的土豆燜雞翅已不是小時候的味道,不知是自己太久沒吃媽媽做的飯還是媽媽因為忙少做菜而廚藝下降了。
這個暑假,何意發現了家里似乎沒改變多少,只是媽媽比以前更辛苦了。媽媽每天都要去上班,回來有空還要打掃家里。爸爸在家里依舊什么都不做,連開門都要何意從房間跑出去。
那個暑假回去后,學校開始分科,早在第一學期已放棄理科的何意選擇了文科,在她意料之內的仍然留在了實驗班,她才發現她是適合文科的。沒有了物化生的煩惱,何意發現通向未來的道路逐漸明朗起來。
那個開朗活潑的何意又回來了,和班里的同學很快的打成一片,成績也直線上升,分班后的第一次月考,就在年級前二十。何意興奮地在課間給媽媽打電話,卻聽到媽媽胃病在醫院吊瓶的消息。何瑜最怕女兒在學校吃的不好,所以沒有叫女兒在吃上省過,自己卻為了能省兩三塊吃不太衛生的菜,本來就不怎么好的胃更加糟糕。何瑜有去醫院看過,看病一次就少掉女兒半個月的生活費,于是她就去藥房買胃藥吃,加上整日擔心女兒的成績焦慮不安,更加難以入食,最終導致胃病反反復復無法根治。
何意是從外婆口中得知媽媽得胃病的原因,氣急敗壞的打電話把媽媽說了一通,掛了電話后就流眼淚。她哭是心疼媽媽,媽媽的愛太重,媽媽給她的是一個女人的青春,她不知如何回報。
她只能做到不讓母親擔心。漸漸地,何意的喜怒哀樂不愛和家人提起,她害怕她的一皺眉會讓母親焦慮好幾天。
何意的成績一直保持在年級前十,偶爾排到11或者12都會讓她不安,仿佛母親期盼的眼神就在她眼前,夢里也全是母親苦口婆心的叮囑。于是她會選擇去走操場,繞著圓形跑道一圈又一圈,最后還是回到了原點。
就這樣頂著無形的壓力邁入高三,何意成績穩穩地保持在了重點大學名單內。
要邁入高三的那個暑假,何意的兩個哥哥一起畢業了,也失業了。何意的繼父擔心兩個兒子在另一個城市無法生存,于是把他們叫了回來。

那個暑假,何意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哥哥。還是沒有變,依然一個捧著電腦一個拿著手機各看各的小說,也沒有出去找工作的意思,于是何瑜想了一個辦法。
每天中午開飯的時候,趁著兩個兒子夾菜的時間何瑜就提起他們的爸爸怎么壓力大,兩個兒子不知有沒聽清就把飯碗端回了房間。第二天他們就會提著小公文包出去找工作,但卻是無功而返。久而久之,他們干脆懶得出去找。
何意的父親看到兩個兒子這樣,看著電視突然喊道“作孽啊!兩個兒子那么大了還要我養。”父親臉上是何意從未見過的悲傷,父親在何意印象中一直都是冷冷的表情,她曾經懷疑他是不是撲克臉。電腦里一首歌剛好結束,家里頓時好安靜,何意不敢看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表情,只是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
“有什么好怪的,只能怪你太寵他們,男人就應該要出去闖的。”此時何瑜不應景地說出這番話來。何意也無奈為什么媽媽要往槍口上撞,只能期盼爸爸不要和她計較那么多,可卻是事與愿違的。
“你沒事就不要亂插嘴!不要管。”爸爸壓低聲音說著,擺明就是不想和媽媽吵。
媽媽開始較真起來,“什么我不要管,怎么說我也是孩子的媽媽,你不管他們我想管又管不了。”爸爸沉默。
“別說了,快別說了。”何意心里一直念著。媽媽卻像演八點檔的連續劇一樣煽情起來“那么多年了,你都叫孩子叫我姨,我就是來你們家當保姆的……”何意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爸爸從沒叫哥哥叫過媽媽媽媽,自己卻叫了10多年“爸爸”,內心更加為媽媽不值。
“你夠了啊,發什么神經。”爸爸壓低已久的聲音忽然爆發出來,把何意也嚇了一大跳。
媽媽也不甘示弱大聲頂回去,似乎把積累久的情緒宣泄出來“你有什么資格大聲,家里窮的有時買菜的錢都拿不出了,何意的生活費你給過幾次。”在沙發上假裝看電視的何意害怕得想哭,內心有千萬個聲音在叫媽媽“不要再說了!”
“你再叫……你想怎樣……你想死是不是……”何意的繼父作為男人的尊嚴被何瑜在孩子面前擊得粉碎,他從沙發上起來瞪著何瑜。
“你想怎樣……大不了離婚啊!”何瑜幾乎尖叫地吼了出來。何意全身汗毛起皮疙瘩豎起,耳朵嗶嗶嗶地響。
“大不了離婚!”何瑜這句看似氣話又不是氣話的話讓何意的繼父無法反駁,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回了房間。何意知道,這個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男人離不開母親,畢竟今時的他不比往日了。何意也不怎么安慰母親,便也回了房間,路過哥哥房間時發現房門已緊閉。
那天晚上何意的繼父沒待在家里,何瑜也出去上班,本來就靠電視聲維持點人氣的家里更加的寂靜,何意耳邊充斥著小區的鳴車聲。
何意內心曾經渴望過無數次的結果就這樣發生了,她以為爸媽離婚了她會更開心。當媽媽說出離婚時她卻想起小的時候,媽媽出大城市賺錢,自己在老家像個野孩子一樣亂跑。村子里會有七老八十還未娶妻的大叔老是摸她臉;不小心磕破別人家小孩的時候他們會拉著爸媽找上門來,性格溫和的外公只好賠禮道歉;外公有事出去又怕她亂跑就把她關在小黑屋里,任憑她哭得天昏地暗,也沒人給她開門。聽說兒時的記憶都有限,卻不知為何她卻記得那么清楚,她不想回到那種生活。
11點不到,爸爸就回來了,何意猜他大概是到樓下走走罷了,該下班回來的媽媽卻還沒到家。
“你媽媽還沒回來啊?”爸爸問道。
“還沒有,應該快了吧。”何意說著,心里卻是七上八下的。
何意和父親都心照不宣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眼睛時不時地望向門外。何意很少和爸爸這么坐在一起,家里的電視從來都是爸爸的,爸爸愛看的何意又不愛看,所以何意大多都是和哥哥們一樣待在房間。
何意發現爸爸的眼神里有著和媽媽一樣的寂寞,這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并沒有什么朋友,有幾個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卻因為躲債而“走散”了。想想爸爸也是有輝煌的時候,也讓媽媽和自己過上過好日子,何意想著想著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理解爸爸,準確來說是沒去了解過,就像小時候不理解媽媽一樣。
何瑜記得那天媽媽是下半夜回的家,她說和朋友出去吃燒烤了,離婚的事情就這樣像過家家一樣過去了。
暑假一下就過去了,何意做好高三沖刺的準備,離開家里那天媽媽去上班沒去相送,所以爸爸送她去搭車。
由于是早班車,何意起來的時候發現爸爸早已起床,煮了粥,等何意洗漱好后卻發現他有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何意在飯桌上看著睡覺還皺著眉頭的爸爸,兩腮已有白色胡渣,離別的憂愁涌上心頭覺得會心疼爸爸了。
何意喝完粥后小心翼翼地叫醒了熟睡的爸爸,爸爸睡眼朦朧的起身先下去叫車了。何意沒過一會兒便拖著行李箱下了樓,遠遠就望見蹲在馬路樹蔭邊的爸爸,身上穿來穿去都是那兩套的衣服,年邁有些移動緩慢的身體,鼻頭不禁一酸。
爸爸幫何意把行李放上的士后叮囑了幾句就先離開了,何意看著父親的背影眼淚還是涌上眼眶,何意想起當年外公送別坐著爸爸的小車的她和媽媽時,也是先轉身離開,提手抹了眼睛……世間的父愛都是如此,無言而平凡。
高三時期對于何意來說是艱苦的,曾經的成績打下的基礎像被雷擊中那般開始往下隕落,落到何意認為是谷底了,希望能否極泰來的時候卻仍舊沒有反彈的跡象。何意也不知道怎么了,高三的學子都是在霧中,很少人能置身于霧氣之外來看待成績,沒調整好方法和心態就很容易成績波動。
何意成績直線下降的消息當然避免不了被何瑜知道,何瑜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焦慮不安,每天電話不斷。何意在飯堂、宿舍、幾乎無時不被媽媽的電話轟炸,于是她選擇把手機放在宿舍。女兒的不接電話讓何瑜更像發了瘋似的,先是打電話到何意班主任那,再把何意在電話里罵一頓。
“你成績怎么會越來越差!你是不是不讀書去搞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何意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便道“我都說沒有啊,你愛信不信。”
“那就是你不努力,不然成績怎么會不好?”
何意也覺得委屈,顧不得辦公室里有其他老師在便大聲道“誰說努力了就一定會成績好的?你單看我成績憑什么就否定我一切的努力!”說完立馬掛斷了電話。
說完后何意覺得心里頓時舒暢了許多,這大概就是她對自己長久以來成績不見長所找的理由。
那天何意的班主任一上課就說了句“高考就是看你那一時的成績,勝者為王敗者寇。”班上就開始議論紛紛,何意知道老師是說給她聽的,也是說給像她這樣迷茫的學子聽的。
何意聽外婆說母親的胃又開始不適,醫生說她得了焦慮癥,何意知道她又在為自己瞎操心了。
曾經只會死讀書的何意開始注重勞逸結合,困了就睡,不打疲勞戰;不會因為別人會的自己不會而感到緊張;把自己置身于題海之外,考試做題開始懂得舍棄,她相信只要還不是高考,自己還是有翻盤的機會。
方法對了,前進還是很簡單的,漸漸地何意的成績像寒流過境后一樣開始回升,那已經是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了,何意在學校的高考前的熱身考上沖進年級前7,這讓她渾身充滿了干勁。學校已經結課讓學生自行復習的時候何意接到哥哥的電話,叫她速回城市,何意拿上兩套衣服就坐當夜的車出去了。
何意回到家已經是第二日清晨,兩個哥哥一起去車站接的她。看著陣勢,何意就覺得反常,也沒敢問是怎么回事兒。
“你還有多久就高考了?”大兒子為了打破尷尬問道。
“兩個星期左右。”何意無奈地說道,她的無奈更是父母在高考僅有兩個星期之際還把她叫出來。
“爸爸好多天沒回家了,手機也沒人接。”沒等何意問大兒子便說道。
“這……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可能不見?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何意覺得簡直在聽天方夜譚。
“我也不太清楚,那天聽到你媽媽和爸爸在房間里吵架,然后你媽媽就像上次一樣……”
像上次那樣,上次,不就是媽媽說要離婚的那次,何意想起便汗毛豎起,何意加快了回家的腳步。客廳果然是沒人的,家里一片陰暗,窗簾把外面夏日的活力遮擋在外,母親穿著睡衣在同樣陰暗的廚房里切菜。
“媽……我回來了……”何意走到廚房門口,母親轉過身,何意看見了她腫得像核桃般大的兩個眼睛。午飯吃到一半時何瑜放下碗筷說道“你爸爸要拿我給你上大學的學費去投資,我知道他拿走了就拿不回來的……”大概是哭的頻繁,母親的聲音已經沙啞,聽到何意眼睛發紅。
“你真的要離婚嗎?”何意問起了多年前就想問起的問題。何意又繼續說道“雖然……我是沒有所謂的,我看你那么辛苦……就離了吧。”
何瑜一臉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女兒“我怕以后你婆婆會嫌棄你是單親家庭。”
何意沉默了,母親離婚的顧忌居然還是自己……
“爸爸發燒了嗎?”大兒子忽然發現茶幾桌上的退燒藥問道。何瑜才記起吵架前一天丈夫在沙發上睡了一天,想到這里更加著急了,發燒還能跑去哪里呢。
就在那天,何意的繼父回來了,滿臉滄桑,胡渣滿臉,還帶著一張紙。
他就把那張紙攤在何瑜前面,紙上“離婚協議”四個大字令人刺眼。
“你還年輕,可以過得更好。”何意的繼父點起了煙,眼睛半瞇著。
何意和哥哥們都從房間出來了,見到父親很是興奮,再看到桌上的離婚協議,都僵住了。何意沒想到先付出行動的是父親,心里有點感動卻又有點難過。和父親離婚,母親能不那么辛苦,但是對父親來說是不公平的,何意的內心有兩個聲音在爭執,一個為父親,一個為母親。
“……夠了吧!”一旁的小兒子開口說話了。
“你們折騰的還不夠嗎?好不容易重組起來的家庭……10年了,我也慢慢接受了,為何你們又說要離婚……”
何意的繼父一臉驚訝與喜悅地看著小兒子,這個平常對家里的事情不聞不問的兒子,居然為自己挽回在崩潰邊緣的婚姻。自從他們的母親去世后,作為父親不知安撫已經懂事了的兒子,父子之間的關系像是隔著楚河漢界,不能跨越。他不知道怎么表達對兩個兒子的愛,特別是小兒子,想到這里,這個活了快半輩子的男人眼睛里充斥著淚水,卻又不好意思地迅速用手腕抹掉。
何瑜也紅著眼眶看著別處,努力地呼氣,似乎為了是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掩飾。“媽,我無所謂的,真的!你不要什么都為我著想,你也想想自己好不好?”何意不知哪來的勇氣說出這句話,她只知道她好想快點結束眼前的一切,她不想看到媽媽那么辛苦了。
“不要猶豫了,快簽了吧。”何意的父親說著拿起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簽了你就自由了,還不快簽!”他更激動的說起來。
“…………”
這時大兒子和小兒子都哭了。
何意聽到小哥哥小聲嗚咽著,嘴里小聲喊著“媽媽……”
何瑜聽到后眼淚更是決堤,她上前去摟住他。“媽媽在這……媽媽在這……”
何意也忍不住哭出了聲,像小時候被關小黑屋那樣哭得天昏地暗,她真想有個人把她拉出去。
她哭著哭著,發現世界亮了。睜開眼來是考場,她轉身看到爸爸媽媽哥哥都在門口看著她,她感覺身上充滿了力量,大步邁向考場。
又是一年春節,何意家里第一次聚得那么齊,一家人圍在滿是菜的桌子上打火鍋,父親為兒女們燙食材。
“雞腿給你吃。”父親說著把雞腿夾到何意的碗里。
“我不要,給小哥哥吧。”何意說著又要把它放在小兒子碗里。
“雞腿都是給最小的人吃,誰叫你最小。”小兒子趁妹妹不注意把碗端走。
“現在上大學了,就要把該學的學了,不要掛科。也不用你學很好,女孩子嘛以后嫁個好老公才是最重要的嘛。”大兒子一本正經地調侃著何意。
說著大家都起哄起來,追問著何意“說,大學有沒有人追呀?”
“瞎說什么呢……你們……沒有沒有……”何意紅著臉急著為自己辯護道。
“臉那么紅肯定是有咯。”姐姐連忙補充道。

“哇!爸爸燙的羊肉好好吃啊!”她故意大聲說道。
“唉唉唉,不用轉移話題,是哪個小伙子啊,帶回來讓我和你媽審視審視啊。”父親也不示弱地趕忙加入話題。
“你們好討厭啊,都說沒有嘛……”何意又害羞又氣。
年夜飯就沉浸在調侃何意的喜悅中……
“唉,你說為什么小意不怕我啊?”父親問著母親
“她又不是你帶大的,你也該改改你那撲克臉了,兩個兒子都被你嚇得不敢娶媳婦呢!”母親似乎一臉無奈地打趣道。
何意以為永遠會困擾自己的煩惱解決了,她知道未來還會有許多未知的煩惱,但是誰沒有個煩惱呢,看著笑容越來越多的媽媽,她也笑了。
推薦人語
:“誰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對于一般家庭的女孩子來說,有父母的呵護,親友的關愛,成長更多地是一個順風順水的過程。但對于特殊家庭的女孩子來說,父母作怪,外人使壞,成長可能是一個風波迭起的過程。張鈴鈺的這篇小說寫出了一個重組家庭少女的成長歷程,也寫出了她的心路歷程。作品中的少女何意顯然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幸運。她很小就隨著母親到了繼父家中生活。但她始終無法融入這個新家,內心充滿孤獨感。繼父陷入賭博的泥淖不能自拔,逐漸債臺高筑。為了躲債,全家不得已東躲西藏。“少年識盡愁滋味”,少女何意目睹母親的悲傷和困頓,內心郁結難以排遣。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必然爆發,當家庭面臨著再一次解體的情況下,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內心有了新的發現。張鈴鈺以細膩的筆觸寫出了生活的“不如意”,但并未喪失對生活的希望,一家人團聚在一起言笑晏晏的場面就是一個“光明的結尾”。作為一名在校本科生,張鈴鈺觀察生活,體驗生活,從生活中取材,以認真的態度寫出這樣有生活質感的作品,讓我感動,也讓我欣喜。
姚國軍
(姚國軍: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副教授、評論家,本文指導教師)
張鈴鈺 女,1996年出生,籍貫為廣東梅州。現為廣東海洋大學在校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