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喬西 編輯/田宗偉
寧廠古鎮的前世今生
文/譚喬西 編輯/田宗偉

出巫溪老縣城,溯河而上,車程十公里之處,有板壁屋、磚石房等老房子散落于河岸之上,這里便是被當地人稱為“七里半邊街”的寧廠古鎮。遠遠望去,寧廠古鎮就是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畫,與周邊的山水搭配得恰到好處。古鎮與對岸的公路隔河相望,數道鐵索橋將公路與古鎮相連。行人可以從鐵索橋上進到古鎮,車來車往的那份喧囂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走進古鎮,那種靜謐幾乎已經超越了作為人類聚居地的底線。跟古鎮上的老人打聽,才知道這里在幾年前就啟動了搬遷工作,說是要搞旅游開發,古鎮的居民大多已經搬走,留下為數不多的人與古鎮為伴,這些人以老人居多。
在寧廠古鎮,斷垣殘壁隨處可見,老舊的木結構房屋搖搖欲墜,但依然可以從那些規制宏大的建筑殘余窺見這里曾經的繁華。的確,翻開這個古鎮的歷史,僅僅用“繁華”來描述它的過往是遠遠不夠的,而這一切,都要從鹽說起。

大寧河寧廠四道橋全景圖。 攝影/劉嗣萍
鹽,古人將其稱為“百味之祖”、“食肴之將”,它是一切動物生理必不可少的成份,是人類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在今天,它更是化學工業的重要原料。由于食鹽的產地不普遍,它在原始社會里,能起推動社會組成和發展前進的作用。
根據其生產特點和來源,鹽的種類有海鹽、池鹽、泉鹽、井鹽、土鹽等,其中以泉鹽的開發利用為最早。
大寧河流域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產鹽區之一。《山海經·大荒南經》中記載了一個十分富庶的國家:“帝舜生無淫,降臷處,是謂巫臷民。巫臷民盼姓,食谷,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爰有歌舞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爰處。百谷所聚。”經考古學者考證,《山海經》中的“巫臷”應該就是今天的大寧河流域一帶。歷史學家任乃強先生推斷:“此言臷民不耕不織,衣食之資自然豐足,豈非因為他擁有食鹽,各地農牧人,都應其所需求,運其土產前來兌鹽,遂成‘百谷所聚’之富國乎?”在與大寧河流域一江之隔的長江南岸大溪文化遺址中,發現了大量堆積的魚骨,可以推斷在大溪文化時期,這里的人們已經開始大量儲存捕獲的魚,而鹽是保證儲存的魚不腐爛變質的關鍵物資。因為擁有豐富的鹽業資源,大寧河流域也成為戰爭的焦點所在。有學者推測,黃帝與蚩尤之戰,就是一場關于爭奪鹽源的戰爭。
《輿地紀勝》載:“寶山咸泉,縣地初屬袁氏,一日出獵,見白鹿往來于上下,獵者逐之,鹿入洞不復見,因酌泉知味,意白鹿者,山靈發祥以示也。”這里的“寶山咸泉”指的就是巫溪寧廠鎮的鹽水。自此,“一泉流白玉,萬里走黃金”,一眼鹽泉成就了大寧河千百年的輝煌,寧廠古鎮是最后的見證者。


上:上古鹽都已繁華落盡。 攝影/田勃下:千年的鹽泉仍在汩汩流淌。 攝影/譚勇


上:吳王廟石拱門勉強支撐在風雨中。 攝影/譚勇下:鹽鍋鹽灶已銹跡斑斑。 攝影/劉嗣萍
“白鹿引泉”自然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大寧河流域之所以能有豐富的鹽資源,跟千百萬年的地質運動有著緊密的關系。早在兩億年前,從這里直到云、貴、川、西藏、青海等還是一片汪洋大海,與古地中海相通連。經過數千萬年的地質地殼運動,滄海變桑田,大巴山脈、巫山山脈形成。在此過程中,原來呈水平分布的含鹽巖層被擠壓、傾斜、皺褶、變形和斷裂,經地下水侵蝕,一部分鹽鹵在壓力作用下,從三峽斷裂巖縫處溢出,形成自然鹽泉。
據考證,寧廠古鎮有5000多年的制鹽史,從先秦鹽業興盛以來,寧廠古鎮一直都是中國鹽業版圖上的重鎮。
魏晉南北朝時,戰亂頻仍,全國人口銳減,而巫溪(時稱“北井縣”)聚四方流民煮鹽而成設“令”的萬戶大縣。唐代全國鹽產地設“四場十監”,“歲得錢百萬緡,以當百州之賦”的巫溪大寧鹽場(屬大昌監)為十監之一。宋代置大寧監,歲產雪花鹽400余萬斤,遠銷晉、陜、鄂、川、黔,史稱“利走四方,吳蜀之貨,咸萃于此”,“田賦不滿六百頃,籍商賈以為國”(《大寧方志序》)。十倍之利,百倍之榷,鹽稅成為了地方的財政支柱。明代,據《洪武實錄》:“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冬十一月,四川所屬地方鹽井五十七處,煎辦歲額四萬五千一百七十五引,大寧縣鹽井泉涌,易為煎辦,已有灶丁九百六十人,歲辦一萬零六百二十三引”(鹽引是古代官府在商人繳納鹽價和稅款后,發給商人用以支領和運銷食鹽的憑證,每張鹽引對應一定重量的鹽。根據官府發行的鹽引數量,可以大致推算出不同時代鹽的產量)。至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鹽灶戶發展到336家,鹽鍋計1008口,大寧鹽場所在的寧河兩岸白晝鹽煙繚繞,遮蔽天日,夜晚則灶火通明,與江中漁火交相輝映,史稱“兩溪漁火,萬灶鹽煙”。

飄搖的寧廠古鎮吊腳樓如今已蕩然無存。此圖攝于2010年。 攝影/江炳希

平鍋制鹽,此圖攝于1987年。 攝影/金良鑄
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吳嘉紀出身鹽民,有“鹽民詩人”之稱,他曾經寫詩描繪鹽工工作的艱辛,詩云:“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里,偷閑一刻是乘涼。”寧廠古鎮昔日的輝煌固然與那一眼鹽泉息息相關,卻也是數千年以來千萬鹽工用繁重的勞動熬出來的。寧廠熬鹽的灶火直到上世紀90年代才告熄滅,最后的鹽工告別鹽廠,四方分流。在離寧廠古鎮不遠的譚家墩,我們見到了曾經的鹽工趙本智。
趙本智當過幾年兵,算是行伍出身,1971年從部隊退伍之后安排工作,一開始被安排在萬縣(今萬州區)港務局,月工資可達41.5元,算是很不錯的工作了。可是他戀家,想離家近一點,于是進了大寧鹽廠。那是70年代初期,大寧鹽廠依舊還很紅火。

鹽工趙本智。 攝影/譚勇

秦巴古鹽道。制圖/Wfph Yutongxiao
老人介紹,直到上世紀解放后,鹽廠的生產工藝還是延續了古人的做法。他介紹說,鹽工分工很細,有“踩碳”、“扯鹵”、“過濾”、“照火”等不同分工。
先用竹筧將龍池的鹽鹵引入灶戶深達數米的貯鹵池,沉淀雜質,再由扯鹵工將鹵水提升起來,經筧管接入灶臺上直徑2米、高2米多的木質臨時貯鹵桶里,然后再導入縱向排列數口鍋的“燒垅”灶上的鐵鍋開始熬鹽。熬鹽的火候由有經驗的“照火師傅”把握。“照火”在熬鹽的過程中算是一項比較具有技術含量的工作,“照火師傅”的工資也比其他工種要高一些。
鹵水先經大火煎煮,迅速蒸發水分,然后利用豆汁或蛋清、豬血等吸附硫酸鈣、石膏等雜質,再用竹編“灶篩子”舀起,鍋內鹵水便變得清澈了,鹽工們稱之為“提漿泡”。之后用小火慢慢熬煮,下“母子渣鹽”(鹽種),促使鹵水結晶成鹽粒。已經結晶的鹽粒還需要經過“淋花水”的工序。“花水”是一種較濃的鹵汁,將鹵汁一遍遍淋在剛剛結晶的鹽粒上,會增加鹽粒的亮澤度。之后濾去殘留的水分,再轉至烘干炕攤開烘干,最后裝入篾條編制的大鹽包,計重、包扎、打上商號,進入成品庫房。一般完成以上一次生產流程,需三至六個晝夜的時間。在這一次的生產流程中,鹽工們幾乎都不能休息。
鹽工的工作極為繁重辛苦,灶房里四處彌漫著濃烈的柴火、煤煙的味道,鍋中鹵水翻滾,如果一不留神跌進鍋中,輕則重傷,重則喪命。鹽工的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大,工資卻很微薄。
鹽工的辛苦只是一方面,因為大寧廠的鹽泉有約半年的淡鹵期,期間不能制鹽,鹽工還得另謀生計。“工人的來源主要有兩類:一為世代相傳的鹽工;一為破產的農民或手工業者,主要是附近的農民,或者經親友介紹輾轉而來尋求謀生之路的。‘川省鹽工,有世代相傳者,如自貢、犍樂場等。有為井灶附近農民兼作鹽工者。此種鹽工又分為二,如川東之大寧、開縣、奉節等場,若逢水漲鹵淡,則忙事耕耘,川北各場則多于農輸之暇,忙事制鹽。’”(《近代四川鹽業關系的特點》,《鹽業史研究》,2011年第2期)
歷史上,因為官府的壓榨,鹽工困苦不堪揭竿而起的事情也有。歷史記載,明朝正德年間就爆發了寧廠鹽工起義。起義由鹽工鄢本恕、廖惠、喻思俸發起,響應者不下十萬之眾,打出了“貧民天子”的旗號。先后攻陷大昌、夔州、大寧,破營山、綿竹、金堂等,轉戰縱橫川渝陜鄂百十州縣,歷時5年,最終以失敗告終。
汩汩鹽泉變成晶瑩白皙的鹽粒,大寧鹽場的鹽不過是出閣的姑娘剛剛穿戴整齊,接下來,或借助大寧河的木船,或是依靠無數的脊背托舉,它們才能走出大山,走上無數家庭的餐桌,成為他們味蕾上那一絲咸咸的味道。大寧鹽場的鹽走出大山有三大運輸途徑,一為水路,一為陸路,一為引鹵棧道(將鹽水引到大寧河下游的大昌熬制成鹽)。
水路是從大寧鹽場出發,順流而下至大寧古城(縣城),過龍溪、水口、大昌、雙龍到達巫山縣城(舊稱210華里),再經由長江航運銷往其它地方。同時還可溯大寧河及支流東溪河、西溪河上行,將鹽船運至上游的寧橋、下堡、中梁或檀木、白鹿、徐家、龍泉等地,再走旱路運銷陜南鄂西等地。此道應為遠古(大約炎黃二帝時期)擅長捕魚和舟楫的巴濮先民所開辟。
引鹵棧道是將大寧鹽場的鹽泉經大寧河沿岸的架空筧竹管道,輸送到下游的大昌古鎮或巫山縣城煎煮制鹽。據《巫山縣志》載,漢永平七年(公元64年)“嘗引此泉于巫山,以鐵牢盆盛之”。《大寧縣志》也有記載:“石孔乃秦漢新鑿,以用竹筧引鹽泉到大昌熬制。”棧道孔尚在,30厘米見方,深50厘米,孔間距約1.5~2.2米,整規有序,與河面基本平行呈直線排列,計6800余眼,不間斷綿延80余公里。如此規模宏大的引鹽棧道在2000多年前是很難想象的,而當年的工匠們是如何在懸崖峭壁上開鑿棧道、架設竹筧,至今也還不為人所知。
相對于水運和棧道引鹵來說,陸路雖然艱辛,但畢竟還算是比較容易開拓。大寧鹽場將鹽通過陸路源源不斷送出大山的同時,也開拓出一條條通向各個方向的經濟文化大通道。而今,當年這些四通八達的古鹽道被稱為“秦巴古鹽道”,又被稱為“南方的絲綢之路”。清《三省邊防備覽》載曰:“鹽道縱橫交錯長達數千余里,途徑崇山峻嶺,高峽深谷,故有大寧鹽道‘東連房(縣)竹(山),北接漢(中)、興(山),崇山巨壑,鳥道旁通’和‘山中路路相同,飛鳥不到,人可渡越’之說。”

青石鋪就的古鹽道,光可鑒人中有閱不盡的滄桑。 攝影/劉嗣萍

鹽工李光定。 攝影/譚勇

鹽工高龍茂。 攝影/譚勇
在長達兩千多年的時間里,秦巴古鹽道運出的食鹽養育了陜西漢中、商洛、安康及湖北竹溪、竹山、房縣等地的民眾,更是曾經遠達湘楚之地,救家國于危難之際。這些古鹽道是當時的經濟大通道,同時也是文化的大通道。這些經濟和文化的大通道,當年是靠著一雙雙大腳在深山中踩踏出來的,已經91歲的高龍茂老人當年就是其中的一員。在寧廠鎮,我們有機會跟當年最后的“鹽背子”(背鹽工)對坐,聽他們講述古鹽道上的種種艱辛、險阻,依然令人驚心動魄。
高龍茂老人說,當年他們家就開設著供鹽背子歇腳、過夜的簡易旅社,他們稱為“鹽背子鋪子”,而他自己也做了“鹽背子”。“鹽背子”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背鹽供自己食用的,另一種是專門運輸行銷食鹽的,前者只能算是“玩兒票”,后者則是專業背鹽的人。
“鹽背子”首先要面對的是道路的漫長和艱險,“大橫墩,小橫墩,三天不離譚家墩”,深山峽谷道路陡峭曲折,又是負重而行,看著不長的路往往要走上幾天。鹽背子行鹽的旅途少則十多天,多則數十天。高龍茂老人當年走得最多的是從寧廠古鎮出發,經湖北竹溪、竹山到湖北房縣方向的鹽道,主要有三條,最近的520余里,最遠的880余里,當時的民謠“大九湖、太平山,閻王鼻子鬼門關,轉角樓上魂收去,奈何橋上把命斷”說的就是其中的一條鹽道。
巫溪的雞心嶺是當時“鹽背子”經常要經過的地方,這里因山嶺形似雄雞又稱金雞嶺,又其地理位置正好位于中國版圖的正中心(中國版圖形似一只雄雞)而得名雞心嶺。站在雞心嶺三省交界的標志處,俯瞰四周,但見群山巍峨,公路如衣帶飄舞在山腰,當年的鹽道已經埋沒于叢林。民謠里是這么形容雞心嶺的險要的:“爬上雞心嶺,一腳踏三省,去時不知歸,歸來身失魂。”鹽道艱險,鹽背子總結出來一些經驗,包括走多久歇一次都有規律,“上七下八平十一,不打杵的是狗日的”,是因為背的鹽太重了,中間不停的話后面的跟不上。大家走累了停下來休息叫做“靠稍”,就是將打杵支在背簍下面,靠稍的時候,大家在一起開玩笑,吃干糧,干糧主要是些燕麥炒面,都是自家種的。
“鹽背子鋪子”是“鹽背子”吃飯、歇腳、過夜的地方。“那時我十六七歲,家里已經開了幾十年鹽鋪子了。父親那輩就經營著鹽背子鋪——鹽背子旅社”,這在當時可是一門賺錢的生意,“搭個火,當時給的5個銅殼子(100文),相當于現在的10塊錢”。“搭伙”是“鹽背子”解決吃飯的一種方式,糧食和菜都是自己帶的,只是借用鋪子里的鍋灶柴火。也有“鹽背子”把干糧、咸菜等一路寄存在鋪子里的,這樣就省去了一點背負的份量。有時候也會在鹽背子鋪子買點肉做了吃,酒卻很少喝,一來浪費錢,二來行走山路也不安全。“鹽背子鋪沒酒喝,喝酒要到房縣,喝黃酒,一喝十幾碗,10文錢一碗,相當于現在塊吧錢。”說到睡覺,高龍茂老人說:“那個時候,鹽背子很多,有時候旅社的房間不夠,大家就擠在一起打通鋪——一間屋子,把當中清出來,甩幾床鋪蓋,就是通鋪。偶爾會一起打牌,主要是骨牌、川牌。打的(彩頭)很小,都是一些零用錢。”
鹽道上行鹽最危險的是遭遇土匪。一個叫李光定的老人說:“在我小的時候,棒老二(土匪)很猖狂。我們一般七八人一起走,把鹽搬到湖北竹山縣的瓦屋坪。條件很艱苦,有時候晚上在山坡上、洞里睡,因為經常遇到土匪,每人都帶著刀。”老人瞇縫著眼睛,津津有味地說道,“我就親身碰見過一回土匪,18歲時,我們一行人走到大關山,找了一家鹽鋪子旅社休息。晚上有土匪敲門,我回應了句江湖黑話:‘魚吃魚,有腥臭’,對方就走了”。
高龍茂老人記得,在竹溪和竹山交界處有個廟,綁匪長期盤踞在廟里。一次,幾十個寧廠一帶的鹽背子經過那里,在一個叫“二方坪”的地方歇腳時,綁匪來了,見人就殺,沒幾下就倒下了一大片,嚇壞了鹽背子們。其中一個叫陳興智的鹽背子靈機一動,立即倒在地上裝死,才逃過一劫。很多年后,陳興智的胸口都還能看見劫匪留下的刀疤。
鹽道上也不全是艱辛與兇險,背鹽的漢子們在汗水砸腳背的日子里也沒忘了尋找一點生活的樂趣。有一首民歌是專門描寫“鹽背子”的愛情的:“郎到四川去挑鹽,一去去了兩三年。床上眼淚洗得澡,地下眼淚撐得船。”鹽道上也有風情萬種的青樓女,但“鹽背子”多數是有心無錢,女子們的妖嬈無非給他們漫長的行鹽旅途增添了些談資。
歲月如白駒過隙,當年那些千萬人走過的行鹽古道如今大多埋沒荒草之中,但條條鹽道將各地的文化匯聚交流,已經在鹽道經過的地方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在那些連綿巍峨的群山之中,大寧河上游的后溪河顯得如此嬌小,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曾經異常繁華的寧廠古鎮,大概不會有太多的人注意到它。花自飄零水自流,在一個又一個的四季輪回之中,曾經風光無限的寧廠古鎮正在漸漸老去。
時光倒回去數百年,就全然不是這個景象。
在胡承銘老人的小屋里,我們開始了關于寧廠古鎮昔日景象的交談。說胡承銘生逢亂世一點都不過分,他出生的那年正好是中國抗日戰爭爆發的1937年。然而對于寧廠鎮來說,卻因為這場戰爭開始了一段光輝歲月,而這幾乎也成了寧廠古鎮最后的輝煌。
在胡承銘老人的記憶里,“這里之前比大都市都還要繁華,常駐人口4000多人,之前全是木制房子,房子連房子。河里船很多,都是運煤炭、鹽、各種商品的船,見天100多艘船。這個鹽場有3000多年的歷史,是臨近三省最出名的鹽場”。
寧廠古鎮最后的光輝歲月與第二次“川鹽濟楚”有著比較直接的關系。當時兩淮之鹽運往湖北湖南的交通被阻斷,湘楚一帶面臨著無鹽可食的困境,四川鹽業再次擔負起“川鹽濟楚”的使命(第一次“川鹽濟楚”是在太平天國運動期間)。1940年7月,國民政府財政部將川東鹽務劃歸專門成立的川東區鹽務管理分局實行“統制”,食鹽連同鹵水租配、煤炭柴薪等統統納入“統制”范疇,并實行食鹽官收。“川鹽濟楚”使得各場生產力得到空前釋放,川鹽產銷規模空前,寧廠古鎮一時商賈云集,儼然成為后方的“小香港”。
那時候不過五六歲的胡承銘記憶最深的就是寧廠鎮上品種繁多的各種小吃,“當時(解放前后),叫賣的販子、小吃攤滿街都是,天南海北的東西都有得賣,而且24小時都有人賣吃的,8個小時一換花樣”。單從如此豐富的小吃來看,當年寧廠鎮的繁榮都不輸于如今游客如織的旅游景點。

鹽工胡承銘。 攝影/譚勇

上世紀六十年代產鹽時期的大寧鹽廠。 攝影/Wfph Yutongxiao
大寧鎮因鹽而興盛,鹽水自然成為大家爭奪的焦點,大寧場對鹽水的管理顯出了古人的智慧。早在宋代淳化年間,為了平息爭奪鹽鹵的爭斗,當時的大寧監鹽監在鹽泉下面設計并督造了貯鹵石池,外設橫木板,鑿孔30眼,鹵自孔眼出,分配給灶戶煎煮,并按鹵眼繳納榷稅。南宋嘉定年間(1208~1224年),鹽官孔嗣宗鑄鐵龍頭置于鹽池上,引鹵水從龍口噴出,再貯于龍池,將分鹵板更換為鐵板。
雍正初年,新增分鹵孔38眼,共計68眼,官府按報官灶戶336戶名冊,按灶分鹵計稅。光緒六年(1880年),由寧廠的全體“灶戶”集資改建蓄鹵水的龍池,在原鐵板銹蝕得大小不一的分鹵孔處,釘上孔徑一致的分鹵孔銅片,以利公平取鹵。
民國十四年(1925年),當地官府又重新印發鹵水證券分給151個灶戶,憑證取鹵,議定鹵價,可自由出租、轉讓(實現了鹽鹵資源的所有權與使用權的分離),并更換了分鹵板,將鹵孔增加到69眼,在鹵孔旁刻上刻度,以驗鹽鹵濃度。
抗戰時期,大寧鹽場的“灶客”成立了“同業工會”,統領鹽水分配和鹽業銷售,稅警隊的開銷也基本由同業工會供給。解放后,成立了“鹽業批發部”,取代了“同業工會”的職責。
后溪河河道狹窄,容易淤積,為了保證河道暢通,河里的航道每天有人疏通。河面上每天上百船只來來往往,號子聲、吆喝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每年五月的賽龍舟是寧廠鎮最熱鬧的時候,水上百軻爭流,岸上看客云集,一幅水上之城威尼斯的繁華圖景。
古鎮上有劇院、茶館、酒館、賭場、妓院、大煙館等專門供各色人等消遣的場所。劇院、茶館、酒館平常人也可以進,價格不貴,但服務水平并不低。其中,最出名的“川戲班”,據說當時演出的水平比成都的還高。但賭場、妓院、大煙館就是屬于那些鹽老板或者無所事事的人光顧的地方了。那些人,在當時被統稱為“二流子”,大家一般對他們避而遠之。民國時期勢力最為強大的兩大幫派“青幫”、“洪幫”在寧廠鎮都有組織,成為把持大寧廠鹽業的兩大勢力。
胡承銘說,抗戰時期,鹽場的產鹽量高,影響大。日本人為切斷后方物資供應,專門派飛機來轟炸過。轟炸是在1941年的一個早晨進行的,當時一架偵察機先到,隨后就來了9架轟炸機,大家當時還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去看,不一會炸彈就掉下來了,飛機丟完炸彈徑直飛走了。后來得知,炸死了3個人,但對“鹽場”造成的損失并不大,據他說只有沈正祿一家被炸,而且連房子都沒垮。
寧廠古鎮的房屋依山而建,山勢陡峭,平地極為珍貴,房屋多為干欄式建筑。在寧廠古鎮興盛時期,鎮上建有多座廟宇,如今已經拆掉,僅留下拱門、屋基、石雕等遺跡,不過仍然能從這些遺跡看出當年廟宇的規制并不小。
到了1949年,解放軍挺進大西南,進入巫溪的解放軍隊伍一槍沒放就解放了巫溪,寧廠鎮唯一的武裝隊伍“稅警隊”把槍倒背著,算是投誠了。解放后,經過“公私合營”,大寧鹽場被改造成國營的巫溪鹽廠。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大寧鹽廠的產量一直都還保持著不錯的量,后來因為工業制鹽日漸發達,受傳統制鹽工藝以及交通運輸不便等因素的制約,興盛了3000多年的大寧鹽場就此謝幕。
如今,走在寧廠古鎮的七里半邊街上,行人稀少,窄窄的老街空空蕩蕩,大多數房屋已人去樓空,有的木板房歪斜著,搖搖欲墜,有的土屋已垮掉一半,房頂上長滿青草,昔日的制鹽車間早已經破敗不堪,制鹽鍋灶雖在,也已銹跡斑斑。走過昔日鹽廠廠部辦公樓和職工俱樂部,想想當年有那么多的人曾經在這些房子里看電影、聽唱戲,那份熱鬧與如今的枯寂形成鮮明的對照。吳王廟只剩下數步石階和幾個石墩以及勉強支撐著的拱門,山墻上爬滿了野草,跟周圍的山草連到了一起。
胡承銘老人有四個子女,分別在北京、湖南、廣州等地安了家,最近的在巫溪縣城,可是老人說他舍不得走。他舍不得這條河、這條街,還有他每天忙碌的菜園和瓜棚。
政府早幾年就開始規劃大寧古鎮的旅游開發,現在已經開始了相關的工作。可以想見的是,用不了太長時間,寧廠古鎮會慢慢開始熱鬧起來。
鹽泉依舊流淌著,成為游客們嬉戲的鹽水泳池。不能以鹽的名義行走于大山內外,再也感受不到古鹽道上的快意江湖,再也感受不到作為時代主角的那份熱鬧,鹽泉注定要落寞下去,一同落寞的還有傳說中的那只白鹿。

盡管已是斷垣殘壁、銹跡斑斑,但依然可以從那些規制宏大的建筑殘余窺見曾經的繁華。 攝影/靖艾屏/FOT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