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花

※ 小 采

荷 花

※ 小 采

血氣方剛的夏，將怒火四灑，今年七月的湛江干旱已久。欲清爽，尋荷處？翹首以待甘露的我們決定慕名而去——坡頭區乾塘鎮南寨村荷花觀賞園。

路上，我輕抿著干裂的唇，坐在遭烈日烤得炙熱的車內，隱約聽見不遠的水井轆轤吱呀作響，被車碾過的枯草緊貼在塵埃氤氳的路面，而水牛正浸在路兩邊的泥潭里不斷甩頭……

突然，幽香撲鼻，碧色滿目，車子止步不前，我方知“世外桃源”已至。推開車門，我如出樊籠的鳥兒奔向這一片綠洲，只見一望無垠的簇簇擁擁的荷綠上粉蕾點點，芙蓉半遮臉。哇，人的思想頓時解開紐扣，任綠葉和紅花浸潤著眼眸，讓清香與荷色充斥著肺腑。此時此刻，仿佛這烈火，這干涸，這困乏……早已被這一地蔥郁的荷塘溫柔地鎮壓了。

我獨坐于蓮下感受著荷塘的清潤，任淡淡的荷香瞬間兌滿了濃濃的記憶的醇。風吹亂了我的心，想念她的心潮開始澎湃了。

20年前，我8歲，她16歲。那時的我被寄養在外公家，外公家就在南油三區雞咀山的某一村落，村里起碼有1/3的住戶是外公的家族成員，而我這個性情桀驁的小外甥女就成了一位到處串門找樂子的小霸王花。有一天清晨，我被炮竹聲吵醒，揉著睡眼出門，我發現外公家后面一戶人家正在迎親呢！只見一輛紅色的摩托車緩緩開過來，后面載著一位化著淡妝的年輕新娘子，她粗眉大眼，高鼻小嘴，身材豐腴，就長得好像《精武門》里的陳真暗戀著的日本女子——由美。我的心撲通地跳：長大后我如果有那么美就好了。后來聽說這姑娘正是淳樸憨厚的鄰居土華叔迎娶的媳婦，為湖南湘潭人氏，名叫何玉菱，可是村里人都只管她叫“喂”或者“撈妹”，這也許是因為她的名太復雜的緣故。

話說這姑娘干事可真利索：能磨豆腐會插秧，善繡花通烹飪，犁得好一畝畝田地，挑得動一筐筐蓮藕，而且她的瓜子臉蛋除了掛著咸咸的汗水就是寫著甜甜的微笑，怎教人不喜歡?土華叔真是娶了個好媳婦!可是土華叔不是已經35歲了么？我暗生憐憫，兩月后聽說這媳婦拒“侍寢”，我又立即歡喜?？墒谴迕駞s很快議論開了：唉，土華人好卻娶了個沒用的老婆，只能當花瓶擺設了。她說的普通話我們也聽不懂，有時簡直好像雞和鴨講。這土華，真是個糊涂蟲，娶的媳婦連蛋都沒下一個，還處處遷就她保護她……如是云云。從此，這媳婦就深居簡出，夜里還常有啜泣聲，而且土華叔經常到硇洲出海，一去就是一個月，小時候的我不懂何為孤獨，只知道傻傻趴在小窗戶望著對面那個亮著枯黃燈光的房間。

我擔心她有一天會變成隔壁大姐姐的語文書上的那個祥林嫂，精神崩潰到只懂嘴里念叨著“阿毛”；我更害怕他會憔悴消瘦成“圓規式”的女人。有一次我幫外公倒垃圾時，不經意瞅見她了，可是我一下子羞于用笨拙的普通話打招呼。我只深深記得當時看到她的臉蛋蒼白而略浮腫，眼神無采，猶如一團揉好的白面粉團上嵌著兩顆黑炭圓珠，那時我潸然淚下。

一個大雨沖刷過的午后，我腋下夾著外婆那把大大的傘，穿著舅媽那件灰色的長裝雨衣，左手擎著一株怒放的紅荷花，小心翼翼走在高低不平的荷田埂上放牛，粗壯的水牛嚼著水草的聲音，伴著雨后青蛙呱呱的叫聲以及我自個兒輕哼著《抓泥鰍》的調子，成了這夏日不錯的韻律。忽然，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從田野對面的拐彎處響起，一位身著紅色上衣的中年人騎車飛奔而過，我牽著的水牛受了驚嚇拔腿想跑，它拽動繩子用力一扯，我“啪”的一聲整個兒滾在了荷田內。荷梗折斷劃過我的臉頰，我的腿淹沒在這粘稠的泥巴里，雨傘呢？不見了，牛還繼續亂竄著，沉重的雨衣被污泥緊緊吸住讓我動彈不得，我“哇”地大哭起來了……

這時，剛好有個人挑著擔子走過，只見她馬上丟下籮筐向我沖過來，噢，是她！她一只腳踩進泥濘中，一邊用力扯我上來，幫我脫了雨衣沖洗干凈，找回雨傘，還馴服了那頭倔強大水牛并把繩子交與我，我迎風打了個寒顫，然后我們對視笑了，她真的好美，一如身邊的荷花。

接下來，我敢主動去她的屋子找她了，她說的每句溫和的湖南方言在幼小的我聽來都如音樂般美妙。我常常跟著她去干活，我就坐著田埂上看著她挖蓮藕。下雨的時候我們把荷葉當斗笠。她用墨綠的蓮葉煮出香噴噴的米飯。她教我采蓮蓬并學會含食蓮子以消暑；她陪我去捕捉荷葉上亂飛舞的蜻蜓；最刺激的是她帶著我去偷摘她自家最大的荷花……我更加喜歡她了，我決定叫她“荷花嬸”。每次在田野里嬉戲，我們的笑聲都會久久回響在山嶺里，但我發現她的眉宇總是緊皺，也許她是個有故事的人。

有一天，她突然捎來紙和筆，過來外公家找我，說要一起寫一封信。我使出渾身解數，絞盡腦汁，把自己在學前班和上學前學會的所有字再加上荷花嬸記得的漢字拼成一句句有意義的話，終于湊成了一封不算長的信。從信中內容，我隱約得知荷花嬸只讀到初一，家里唯一的弟弟雙眼失明，爸媽無奈讓她輟學南下打工，結果弟弟還是意外地走了。接下來的洪災也沖走了她的家，父母也聽說失蹤了。后來她不得不落腳在廣東，經介紹嫁給土華叔，這兩年來家里杳無音信。如今從老鄉口中得知她父母尚在，她馬上寫信給二老并希望回家和他們團聚，但她又害怕辜負一直待她好的“丈夫”。不小心了解了信的內容，快樂的我開始煩惱了：如果我幫她逃婚，也許她能找回屬于自己真正的溫暖，可是土華叔沒了媳婦了，我也成了罪人；如果我留住她，我會擁有一個大朋友，可是她也許不會真正快樂，我照樣成了背叛自己靈魂的罪人。我決定告訴外公，畢竟外公是退休了的村長，外公正在默默想辦法。

自從荷花救我一事傳開，村里人重新對荷花嬸有了好感?？墒遣痪茫謇锞尤挥形粨f會掐算命運的神婆傳言：村里有個姓何的女人有一天定會偷走村里所有的男丁的。唉，這是多么愚昧荒謬的事情!善良的村里人雖不信，但對荷花嬸還是心存芥蒂，多了一分提防。

那年的冬日特別干燥，一天下午，村里的五保戶五公家突然著火了！原來是五公正在哄他領養的兒子睡覺，他手上的煙斗燃著蚊帳了而他自個也打盹了。只見熊熊大火夾著濃濃的煙在這個原本破爛的茅屋上燃燒著，村里男女老少蜂擁撲火，舀水挑水，氣氛特緊張。怎么辦？小孩還在床上熟睡呢！只見荷花扔下噴桶，向火里跑去。不一會，她抱著小孩并領著五公從大火和濃煙中冒出來了！五公感激流涕?？墒撬槠骸皼]了，沒了，我的傳家寶，床底……”荷花嬸又“嗖”一聲再度沖進火房子內。半個小時過去了，沒見她回來，叫聲也沒人回答，我旁邊有人祈禱了，那個該死的神婆更是跪地開始哼起如挽歌般的咒語。我開始大哭了：“荷花，荷花嬸！快救她出來！”土華叔也不知道啥時趕回來，見狀馬上準備沖進去的時候，有一個黑乎乎的人走出來了：是她！是她！我跑去抱著她痛哭。只聽她聲音微弱地說著：“找到了，找到了！”說完就暈倒了。她的溢著血滴的手緊握住五公那個傳了幾代的傳家之寶：一個瓷罐子內裝一個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

后來外公把故事說開了，征得土華叔的同意，在村民的幫助下，荷花坐上了開往湖南的列車……16年前，我收過她的一封信：她回家后在湘潭荷花觀賞園做解說員，信封里附了她的一張近照，只見她泛舟于荷塘上，神采飛揚，一如“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的畫面。

一陣風吹過撩亂了我的頭發，我回過神來：哦，我居然坐在荷塘邊，一個蜻蜓正棲息在我的肩膀上呢！ 其實哪里的荷花都一樣美，也許哪里都有如荷花一樣美的人。你看，我眼前的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荷花仿佛正向我訴說著一個個關于思念的美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