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峰
魏新河是20世紀60年代后期出生的一位青年詞人,現為空軍特級飛行員、飛行教官。最近他把二十年來所寫的詞結集成《秋扇詞》出版。其中寫他飛行題材的詞十八首為一輯,名之日《鶴背吹簫》,從數量上講這一輯是全集中的一小部分,但從質量上講這無疑是他的作品中乃至當今詞壇上最重要的一部分。
新舊詩之爭已近一個世紀,而近年頗為激烈。實際上詩的新舊主要不在形式。語言詞匯、平仄格律是詩的有機部分,但下是本質所在,而意境與感情才是最關鍵的,意境與感情不新則“新”詩即是“舊”詩,反之“舊”詩卻是新詩。《鶴背吹簫》一輯在意境與感情兩方面尤其是前者的開辟上可謂前無古人,不獨舊體詩所未有,白話詩甚至外文詩恐亦未見。作者把飛行中的物象感覺用傳神之筆再現出來,把我們帶到了只有從獨特視角才能看到的一個廣闊宏大的世界。“日大如盤,猛飛近、爛紅無極”,仿佛占據全部畫面的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波動著我們的視線,而我們正坐在駕艙中向著它飛近,詞句筆酣墨飽,充滿動感,產生了強烈的藝術震撼。“撲雙眸、九重之上,混茫云氣”,飛行時入云中,故覺茫茫云氣撲來,巧借運動的相對感寫飛機飛行。“摶風且立白云端,佇看群星西向走”與上句同一筆法,“輕舟小泛群星”寫夜飛感覺,“洪洶涌,滄海橫,出其里,日之行”寫日出云海,此上所舉皆云端平視。“雙翼下邊,鄧林影暗,銀漢波明”不妨夸張,“胯下中天日月光”又是下視,要皆意象奇壯,境界全新。再看他的一篇代表作《水龍吟·黃昏飛躍十八陵》:
白云高處生涯,人間萬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輪居左,月輪居右。一線橫陳,對開天地,雙襟無紐。便消磨萬古,今朝任我,亂星里,悠然走。放眼世間無物,小塵寰、地衣微皺。就中唯見,百川如網,亂山如豆。千古難移,一青未了,入吾雙袖。正蒼茫萬丈,秦時落照,下昭陵后。
此篇氣象開闊,令人神往,“日輪居左,月輪居右。一線橫陳,對開天地,雙襟無紐”皆匪夷所思。“百川如網,亂山如豆”由于視角獨特,故是比喻而非夸張,八字生動真切,寫景如在目前。熊東遨評曰:“作者成此佳篇,故賴其高才,亦賴其飛行生活實踐也,是之謂得‘天獨厚,常人難與相爭者。”
獨特的生活給了作者獨特的感受。飛行生活本屬軍旅題材,《鶴背吹簫》中沒有保家衛國之常調,這一方面是因為和平時期,作老生常談,實有空泛之嫌;另一方面,作者接觸最多的是青天白云、日月星辰,在宇宙中遨游,給作者帶來最多的是對時空的思考與感慨。也只有和宇宙有密切關系的人作此思考與感慨才是最真切的,如天文學家、天體物理學家、哲學家、飛行員自然也具有這樣的優勢,且有著更豐富的基于形象的具體感受。一方面,面對宇宙的浩瀚,作者感慨于人的渺小,高空追尋中的仰視和平視較之地面上的靜觀更能感到宇宙的無垠,由之所產生的感慨是必然的、真實的。“萬星飛轉,地球何小我何清”“一蓋銀盆,左旋如壑,老我無聲”“小若吾生,兩間存粟,渺如毫發”“到此問方覺,吾生瞬息”“河漢向西留萬古,算人生,一霎等蛾蟻”“百年短促地球忙,來生縱有三千次,不及星河一寸長”。另一方面,作者又有著作為生命主體的自信,這種自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俯視所產生的,人類畢竟在一定程度上戰勝了地球的引力,得以從宇宙中反觀我們的家園我們的生活。這種自信貫串著整個《鶴背吹簫》。“望茫茫上下,我為心核”“放大鵬飛過小黃河,風怒號”“待把詩囊括斗牛”“要把光明散九州”。篇如《平韻滿江紅》:
鳴鶴沖天,俯北斗,河漢有聲。知今古、幾人似我,云上傳情。象外奇寒孤膽烈,人間昏黑數燈明。正天低月近巨廬圓,陳列星。
洪波涌,滄海橫。出其里,日之行。但憑窗送目,云與天平。八柱未崩身尚在,一心不老事須成。任環圍地軸小球飛,華發生。
英豪之氣,溢于紙表。正是由于感慨與自信相交織,《鶴背吹簫》才高亢而不叫囂,沉潛而不消極。豪放清空,各到好處。
《鶴背吹簫》在內容方面極具開辟之功,在藝術表現上也堪稱精湛二字,尹心所運,妙緒紛呈。約而言之,略陳三點:
首先,作者善于狀物,描繪物象之真如在目前。這其中有寫生,有想象,在寫生活想象時尤其善于翻用前人語。《蕙風詞話》云:“兩宋人填詞,往往用唐人詩句”,唐人詩尤其晚唐詩風華秀美,色澤溫潤,最適宜敷彩詞面,故古來大家未有不擅長化用古人詩句者。新河融合古人詩局,不唯字面雅秀,還常常翻出新意。如“河之廣,航一葦”語出《詩經·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航之”。而“河”之意已由大河翻用為銀河,“一葦”也借喻為飛機。“洪波涌,滄海橫,出其里,日之行”乃隱括曹操《觀滄海》中的“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但“洪波”取意變成比喻意,指云海,雖都是日出,而意境已別。“月輪去我才三尺”出杜甫“江月去人只數尺”,“一伸手寒星可摘”出李白“手可摘星辰”,“煙九點,望中搖”出李白“遙望齊州九點煙”……皆信手拈來,為我所用,且古人詩多想象語,新河筆下頗多實境,更覺親切,用二李語皆如是。除古人古詩,于今人新體詩也時有取用,如“仙游不須秉燭,夜半天街都是燈”便是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所描繪的情景,而詞句簡潔瀏亮,上句一襯,意更鮮明。
其次,作者運用詞這一形式可謂得心應手。詞本長短句,句式變化較多,格律較嚴,卻最忌出語板滯。一部分人提出舊體詩要改革,原因是格律太束縛人,當代詩人徐長鴻曾有妙語說:“舊詩不束縛李白、杜甫,為何單束縛你呢?若說一點不束縛不是事實,但格律恰是詩詞音樂性的優勢所在,丟掉關鍵的這一點,詩詞就變成快板書了。”說到底是水平問題。新河詞形熟練之極,語言流暢,每若沖口而出。如“不怕再逢難,不怕重來久,怕不怕,比人還瘦”(《惜黃花》)即是口語。這在《鶴背吹簫》中也可再舉一例。“當年盤古渾多事,一揮間、太初萬象,至今如此。試問青天真可老,再回地真能已,三問我、安無悲喜。四問蒸黎安富足,五問人壽安無止,持此惑,達天耳。”(《賀新郎·天半放歌》)一氣五問,排比而下,是古今詞中之創格。他人作詞,恐怕不敢有此種結構的想法,原因是功力未足,無法騰挪,真被“束縛”住了。
再次,選調精心,使聲與情和。新河詞得力于姜白石(清空)、史邦卿(婉約)、陳其年(豪放)三家最多,《秋扇詞》豪放、清空、婉約三種風格兼而有之。三種風格,各有最適合表達自己風格之常調(當然也有清秀灑脫的《木蘭花》“同在桃花簾下醉”)。在選調上多用流暢豪放的詞調,如《水龍吟》《水調歌頭》《滿江紅》《念奴嬌》《平韻滿江紅》《滿江紅》《念奴嬌》入聲韻激壯,《水龍吟》連續四字多,有排比氣勢,收尾一三句法亦有力,讀起來與詞的內容相和諧,聲情俱壯。
“我在云端翻舊譜”,以傳統詩詞的形式反映時代的生活,抒寫全新的感受,《鶴背吹簫》做出了可貴而成功的探索。新河春秋正富,才氣方盛,學識日增,閱歷漸深,當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問世,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