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 安
京有星光的晚上
□ 簡 安

一
認識可及那年,我還在紐約大學,剛剛交了博士論文。她初來乍到,面對很多問題都慌亂失措。我對她說,有什么問題可以來問我。
可及很快有了些別的朋友。她在紐大念MBA,而我畢了業,找到一家在新澤西的高科技公司的工作。
她剛搬去新的公寓就被洗衣房的門夾了手,疼得半夜嗷嗷叫。我撥通她的電話,她已經看完急診回來,她沒小題大做,不嬌氣的人,讓我心生好感。
和我不同,可及來紐約上學的時候,已年滿30歲。她在國內工作并成功創業,渾身散發著都市白骨精的氣息,一簾蘇菲瑪索式的劉海,嘴角上翹,眼睛炯炯有神,強勢中又閃爍著天真。
那天我跟她聊電話,她說:“人生最好的狀態是能找到所愛的人,有一份熱愛的工作。兩者缺一,都會遺憾。”從那以后,我早起都會給她發個消息:“我起來了?!蔽覀兠刻於悸摻j。有一天我按捺著不給她發信息,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第二天,我又發了:“還以為我不找你,你會著急呢。結果沒有?!?/p>
“你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我知道我傻?!?/p>
有次她問我有關感情的經歷,我告訴她我曾經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初戀女友,我來美國深造后,她無法忍受距離相隔,向我提出了分手。
可及說:“你會找到個好姑娘的,珍惜你的一切,永遠留在你身邊。”
二
可及是個會社交的姑娘,忙起來,我就會等她的短信。在等待的時間里,我又聞到了闊別的愛情的味道。
我有天做了一個夢,下雨天去跑步,整個路途上就我自己,那么孤獨,悲從中來。所有畫面都是黑白的,忽然迎面跑來一個姑娘,她沖著我微笑,畫面全部變成了彩色,雨過天晴。那個姑娘,看起來很像可及。
我博士畢業的時候快30歲,從學校踏進社會;可及,從社會又回到了學校。她像一只飛過遙遠路途的鳥,遇見了無趣并等待著什么的我。
放春假,可及去了舊金山,深夜一個人吃飯喝酒,喝到頭暈。我打電話囑咐她趕緊回去。
“你熬夜就是因為擔心我?”可及單刀直入。
“我知道我傻?!?/p>
“愛一個人,你會愛多久?”
我不假思索:“我愛一個人,會一直愛下去?!?/p>
那個春假以后,可及從加州回紐約。我和她,沉浸在無邊無際微醺的春色里。
有天我們經過第五大道,她拉著我在一個櫥窗前停下,轉過頭對我說:“徐朗,以后你要給我買一枚Tiffany的訂婚戒指。別的可以省,但這個不可以。它代表著承諾與真愛。”
我點點頭,她面露神往。
日子過得飛快,可及屬于大城市,她身邊漸漸有了很多朋友,而我時常在實驗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不忙的時候,可及會跑到新澤西來,給我做晚餐,還扎起長發、卷起袖子為我打掃房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賢妻良母啊?!?/p>
“念完MBA,我就天天給你做飯。”
“待幾天你就膩了?!?/p>
“真懂我。那你養我?”她依偎過來。
“養!那你就不要工作了?”
“要工作的,保持獨立,你才不容易厭倦我!”
外國人在美國工作,如果失業,工作簽證就會失效,為了保住那份工作,我只能連軸轉,算起來我已經一個月沒有去過紐約。有天早晨,我聽見語音信箱里,有十幾條可及焦急的聲音。我打電話去跟她解釋,但她聽起來完全不體諒我,對我的壓力表現出的云淡風輕,升級了我的挫敗感。此時我實驗室的工作進行得也并不順利,可是,我不希望我們的關系,因為我的狀態,結下一層冰。
有一天,她忽然問我:“如果我們身處異地,還會在一起嗎?”
“異地戀,我可以。你那么愛熱鬧,我怕你受不了?!?/p>
她抱住我:“不會的!”
我們說起電影,可及問我:“韋小寶的老婆里,你最喜歡誰?”
“龍兒和雙兒?!?/p>
“我像誰?”
“龍兒。大氣、聰明、漂亮、有江湖地位?!?/p>
她像龍兒,即使疲憊,總會有休息好的一天,而不會像雙兒一樣百依百順??杉昂孟窈蝤B,總會沿著自己的軌跡果斷飛行。我不知道能呵護她多久,但我下定決心,如果她想停留,我會去第五大道買一枚Tiffany的鉆石戒指。
我努力地呵護著我們的關系,竭盡一切所能滿足她。但如可及這般獨立,我能滿足她的事情,并不多。她直接坦率,天性自由。“我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所以認真工作,可以過上自己向往的生活?!?/p>
“那么瀟灑,不需要我了?”
“有了你,我才不怕跌?!?/p>
她會說起獨自在新西蘭南島徒步七小時的寂寞與堅持,也會偶爾聊到艱辛創業史,可她的眼睛里始終充滿了光芒,沒有世故。她總使我想變成更好的人。
可及過往事業出色,也懂得享樂,而我節儉樸素,是徹底的實用主義??墒撬f,我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合她的男人。她說的時候,無比確定安然。
“徐朗,無論我在哪里,將會做什么,你才是我的歸屬?!?/p>
我悶、倔、不富貴,不顯赫,我問她:“為什么選我當男朋友?”
“你在我心里,像一顆夜空中的恒星,我一回頭就能看見你,感到安心。”她千變萬化,我亙古不變。
三
可及第二學期開始在波士頓實習。春假,她去了東京和香港,她在電話里感嘆:亞洲真是她發揮才能的天地。她是留戀天空的候鳥,我不希望她失去天性,可是我舍不得她。
假期回來以后,可及始終沒提畢業回去工作的事,她沒有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東京或香港發展,我也無法回答。
我們都不知道,放棄自我的陣地,會發生什么?水泥叢林里,可及是比我適應更快的物種。安靜,對她來說是一種興趣,對我卻是生活方式。
可及決定回波士頓的那天,我們與平日里一樣,我吃了飯坐下看球賽,她走過來,蹲下把臉貼在我胸口。
“日本的公司要和我的公司合作,是個很好的機會。可離開你去東京,會不會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知道她要走。戀愛中的人,總是樂于奉獻,殊不知那個自我,才是起初兩人在一起的緣由。
“你去吧,哪天不想干了,就回來。”
她看著我:“可是異地戀很痛苦,你愿意嗎?”
“不,但你要選擇你喜歡的生活。”
“那你愿意同我一起去東京嗎?”
“也許現在不行?!?/p>
我脫口而出,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并非我不珍惜愛情,而是我缺乏推倒一切的勇氣。聽到這個答案,可及神情黯淡地喃喃:“我自己的決定已經很自私,怎么可以要求你?”
分離的日子越來越近,可及陷入矛盾和焦慮。有天夜里她忽然問我:“徐朗,我們會分開嗎?”
“我們會在一起的。這世界上,上千萬的人在異地戀,上百萬的人在分手,可是我們不會?!?/p>
四
可及去了東京。我繼續在新澤西過忙碌平靜的日子。她發來電郵,問我是否生氣她的選擇。我敲擊著鍵盤:“你已經讓我的生活從黑白變成彩色。”我們過著查看兩地天氣、計算時差的日子。
我們每星期通一次電話,我從來不去想會不會有別的人在那個花花世界融入她的生活,我能做的,只有無盡等待。而她還是她,安全感十足,工作得心應手。
可及離開了很久,我幾乎以為她不會再回來。東海岸的嚴寒再一次來襲,晚上,我在家看著電視,被暖氣烤得昏昏欲睡,忽然有人敲門。我去開門,看見可及站在門口,滿頭雪花。
“沒有你在身邊,一切都沒有意義。”她看起來委屈而自責,“我不走了?!蔽覀儞肀е?,我知道冬天即將過去。
“不,我跟你去日本。有你的地方才是家?!边@個決定,就像很久以前我說“暫時不會”一樣深思熟慮。是她給我勇氣放棄安定,重新開始。
兩個月以后,我離開美國,飛去東京。剛到的那天夜里,東京塔在城市上空閃耀,我掏出Tiffany的藍色盒子,遞到她手里。她吃驚:“你還真買了啊?”我說:“你離開紐約前,我其實就買了。”
我為她戴上這枚鉆石戒指,她潸然,又破涕而笑,左手慢慢舉過頭頂,像魔術師的手一樣揮過東京塔的塔尖,鉆石的棱角劃過東京晴朗的夜空,有繁星墜落。
“東京能看到星星的夜晚是很少的。”可及輕柔地說。
(摘自《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