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問題:中國經濟發展難度變大了,但機會也很大
一個大國的經濟,怎么可以連續多年年增長10%以上?這跟全球格局有關,不完全是中國人自己努力的結果,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們的開放,更準確地說是從長期封閉走向開放后,釋放了一個戰后罕見的潛能。
戰后全球有兩個“海平面”:一個是發達國家組成的高海平面,一個是發展中國家形成的低海平面。高海平面的國家間互相投資、互相貿易,創造了一個很高的現代化生活、生產水平。但這個海平面在戰后很長時間內同中國、印度、蘇聯等發展中國家進行冷戰,兩者是互不來往的,中國等國家當時都相信一個理論,叫進口替代,即不引進發達國家的產品,空出一塊國內市場發展民族工業。
當時,我們國家GDP人均200美元,翻兩番才800美元,而美國當年已經是1.35萬美元。更甚的是,我們是高積累,真正落入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口袋里的錢很少,這樣一來,人家要比我們高了80~100倍呢。
中國不開放,經濟水平就會下降;開放后,中國制造的車從一開始的不像樣,到后來慢慢像樣,中國工人的工資也漸漸向發達國家工人的靠攏。現在,中國的人均GDP,跟發達國家相差大概是90%。
所以,中國經濟的基本前景還是很樂觀的,中國人還肯學習,而且學習模式也在改變,不光是仿照性的,我們現在已經擁有一種叫組合性創新的能力,這是我們的核心競爭力。再前進一步,進行原發性創新,我們的人工還有優勢。
從低海平面往上走很開心,但高海平面的國家就麻煩了,它們的資本都出去了,投到中國、印度去生產汽車等,發達國家很難受。
再往后看5年、10年,會有什么問題?現在出現了三個“海平面”,我們后面還有一個海平面起來了,那就是:越南、印度的工資比我們低,非洲的工資也比我們低。中國的投資也開始往外走了,我們很多資本走了,人留下了,國內的收入分配問題會變得嚴重起來。跟過去15年比,我們經濟發展的難度變大了。
中國的發展很快,并開始進軍有一定技術含量、資本含量的產品領域,設備也出口了。在未來的5年里,中國一方面可以繼續享受低海平面往上升的好處,另一方面,跟其他一些發展中國家相比,我們已經升到一定的高度,今天我們也面臨著和當年發達國家同樣的壓力。
第二個問題:提高空間“經濟產能密度”,生產潛能會很快爆發
阿里巴巴融資以后,其中一個發展方向是:把互聯網革命鬧到農村去,在全國鬧10萬個淘寶村,并通過互聯網,把村莊這一級的生產、消費跟整個國家、跟全球聯到一起。
其實,農村積聚了一些縣城的購買力,因為商業通路不夠發達,這個購買力被抑制住了。農村是有消費力的,需要大家想辦法把它釋放出來。
什么叫城鎮化?城鎮化就是提高經濟在空間分布的密度,用農業文明的空間觀來看城市化,講的就是密度,即一平方公里有多少人,能否有效地生活在一起,能夠有多少產出。
美國85%的GDP集中在城市,只占國土面積的3%;而在我國,空間分布非常散,到處都是房子,積聚度不夠,這些城市50%的城市化率并不高,百分之十幾的人沒城鎮戶口,所以很難享受城里人才能享受的福利待遇,這對他們不公,會挫傷他們的積極性。
紐約一平方公里一年創造16億美元GDP,中國香港、新加坡一平方公里為4億~5億美元,而中國大陸多數大中城市,一平方公里才創造不到1億元人民幣。這里就隱含著機會。以前,我們只知道第一、第二、第三產業的分布,現在無論是企業家還是地方領導都應建立起來空間觀。未來5年、10年、15年,空間擺布好了,一定空間的“經濟產能密度”提高了,中國的生產潛能就會很快爆發出來。這是中國未來第二個重大的機會,也是第二個重大的挑戰。
第三個問題:品質問題,是我們最大的機會
我們的進口為什么這么猛?現在增長最快的是,從別的國家弄貨,然后賣給中國人,當然有人民幣匯率升值、購買力提高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產品質量粗看差不多,細看差一截。
我們的競爭,很大程度上還是價格競爭,沒有往品質競爭這個方向前進的力量。當然,現在開始有好的苗頭,任正非最新款手機評價是很好的,拿這個標準再看未來5年,我看蘋果手機夠嗆。小米手機現在有一些東西也做得很好,學習同仁堂這個400年老店專注品質。這種企業家開始有了,但是還不夠多。
華為現在收入來自全球,主要利潤來自境外,不是靠低價,而是靠品質、靠想法,這是中國面臨的一個巨大的機會。我們現在過剩的很多東西,品質是不夠好的,某種程度上真是對不起我們的消費者。
我們現在就是低品質、高速度,還破壞環境。我們的產品和服務的品質之所以不夠好,是因為我們沒有品質意識。德國人做任何東西都精益求精,日本人也是。我們卻還保持著悠久的農業文明的特點,差不多就行了,這里頭有大問題,也有大機會。如果品質意識提高一點點,不一定需要高速度,就會有很高品質的經濟增長。當品質提高到一定程度,創新就變得十分重要了。
創新,首先要從教育做起。創新,首先是想法的創新,中國這么多人為什么沒有好想法呢?我們的教育要好好反省。我自己在這個領域工作,我們以“應試”為重心的教育方式,如果不從現在就開始認真進行改革,我們會把很多天才的想法扼殺掉。
我最近研究城市,去了愛丁堡(當年英國啟蒙運動所在地,經驗主義的發源地)。你看蘇格蘭,那真叫窮山惡水,17世紀之前那個地方很野蠻,就是幾顆腦袋改變了它。亞當·斯密的老師從愛爾蘭把大陸的一些新想法帶到了蘇格蘭,當地的市長、商人愿意用一些錢支持思想活動。
當時愛丁堡有5萬人,整個蘇格蘭有100萬人,7.7萬平方公里,比我們的重慶市還要小,卻產生了多少思想家、創造家和發明家!我們熟悉的亞當·斯密在愛丁堡,機器革命、產業革命發生在愛丁堡;盤尼西林是愛丁堡人發明的,取款機、指紋識別都來自蘇格蘭。
我去了以后,很受觸動。我們有如此遼闊的土地,有很多的7.7萬平方公里,但為什么不能形成創新的發源地?讓好的想法層出不窮,這是更大的一個挑戰,應對好這個挑戰,我們的人才問題就解決了。
第四個問題:政商關系,是最重大的挑戰
在我看來,政商關系是最重大的挑戰。
對這一波反腐,老百姓有很好的評價。可是,要真正解決腐敗這個問題靠的不是抓人,而是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體制,形成一種文化,這談何容易。
現在一個官員出了問題,一批企業家就跟著出問題,然后又帶出了一批問題官員。其實,這些官員和企業家也不是沒有做過一些好事情,是體制錯了、文化錯了、氛圍錯了、風氣錯了,從而使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栽了進去。無數人討論市場應該干什么、政府應該干什么。但我的看法是:政府和市場其實是一個東西。
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在市場當中的政府,權力的邊界應該怎么劃。這對我們這個擁有幾千年悠久文明的國家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政府太弱是不行的,太弱的話怎么來處理糾紛?誰都不聽它的,市場就垮了。政府要非常強才行,可是政府如果太強,又有誰能管得了政府呢?這就是政府在市場里面臨的大麻煩。如何通過一套程序讓政府非常強大,但同時又在軌道上運行呢?這個問題我們幾千年來都沒有解決好,總在兩頭搖擺。我們沒有找到一個“既能發揮政府的作用,同時又能讓這個權力不出這個軌道”的邊界。
中國為什么創新不足,產品質量不高?以我的觀察,我們的企業家沒有把精力放在產品上、技術上和市場上,而是放在了官場上。問題是,你不把精力放在這上頭,你的對手就會放,你就會在市場競爭中輸掉。這是場“每個人都不想去,但每個人都會陷進去”的游戲。
十八大以后提出了這個問題,中國人在這個關鍵問題上能不能再向前一步?國家權力既要有效,又要受到監督和制衡,要把權力關在籠子里頭,要有規矩、有法治,這個問題講起來很抽象,但跟我們日常活動息息相關。
中國發展的潛力是巨大的,當然,每個人都可以開出“問題”的單子來,我開出的單子上就有四個問題:
第一,中國在全球如何定位?發展了20年,開放了20年,全球的“海平面”由兩個變成了三個,我們該如何定位,才能受其利,防其害。
第二,我們的空間資源、城市化、密度集聚,有巨大的潛力。
第三,我們的產品質量,及其背后“支持產品質量的想法”的產生,創新科學等問題。我們跟歐洲一樣有著悠久的古代文明、燦爛的古代文化,但是,我們缺少了三樣東西:文藝復興、科學革命和近代啟蒙運動,所以就落后了。我們現在的社會風氣也是有問題的,我們最追捧的是歌星,而不是科學家。
第四,就是我們的官民關系。市場發展少不了國家權力,沒有這個第三方服務,市場的產權基礎、市場的秩序、市場的競爭都是空想,完全不要政府的市場是不現實的。必須要承認,我們取得成就的同時也有巨大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如果能好好解決,有可能為我們未來的發展奠定基礎。好的發展前景,取決于我們的行動。
最后,講講“新常態”。
我仔細讀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講話,“要適應新常態”。新常態是金融危機之后由美國投資銀行家首先提出的,意思是別急急忙忙以為可以回去,回不去了,也就是零左右的增長。但這個預測到目前為止被證明是錯的,美國現在都是三到四的增長,就業不太好,但是經濟增長不錯,這是為什么?是由于兩個海平面的效果。如果有公司真按當年零到一的增長來做投資布局的話,會輸得一塌糊涂。習總書記講的“適應新常態”,是把心態先調整過來。那么調過來以后,將來什么叫“新常態”?我的看法是:(新常態)不取決于經濟學家的預測,而取決于行為,即取決于我們的企業家怎么行動,取決于我們的政府怎么行動。所以,今天做什么選擇、采取什么樣的行動,就有什么樣的未來。
從前景看,中國可能會有一個很好的發展前景,因為全球化的大勢能沒有完全釋放,但是,我們面對的挑戰也是非常嚴峻的,結果取決于我們的行動。
(摘自民主與建設出版社《中國2015:看清新常態》 主編:胡舒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