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其前身俄羅斯帝國一樣,蘇聯也是突然崩潰的,無論是其國民,還是外部的觀察者都始料不及。將其與泰坦尼克號的突然沉沒相比也未嘗不可。英國首相丘吉爾曾說:俄羅斯這艘帝國巨輪經受住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一最為強勁的風暴的考驗,正當它駛入安全的港灣時,卻突然沉沒了。的確,在戈爾巴喬夫的領導下首次賦予其政治制度“人的面孔”時,蘇聯也以相似的方式走到了盡頭。在兩幅場景中,花費數百年時間構建起來的帝國大廈,一旦其最高統治者——1917年是沙皇,1991年是總統——對事態的發展失去控制,大廈便頃刻間倒塌。然而,兩者產生的結果卻不同:20世紀初期,帝國以另一種方式被迅速重建,3/4個世紀后,帝國徹底崩潰。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令人難以置信。1989年2月15日,蘇聯在阿富汗的最后一任指揮官格羅莫夫將軍跨過噴赤河,來到鐵路盡頭,一座位于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境內的小鎮泰爾梅茲。公眾所不知道的是,這位將軍不是最后一位離開阿富汗的蘇聯軍人。由加列耶夫將軍領導的一個高級軍官小組仍駐留在喀布爾,為納吉布拉總統的政府提供建議,直到1991年他們才接到命令撤離回國。僅僅一年后,喀布爾落入“圣戰者”組織之手。然而,當天新聞的主要內容還是絕對準確的:經歷了10年的戰爭,官方統計付出了14354名士兵的生命后,蘇聯最終結束了對阿富汗的侵略。
5周之后,蘇聯舉行了第一次部分代表的自由選舉,產生一個新的立法機構,即人民代表大會。令人震驚的是,蘇聯共產黨的候選人在莫斯科、列寧格勒(現圣彼得堡)、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現葉卡捷琳堡)等主要政治中心都落選了。新的立法機構在5月和6月召開的大會被實況轉播了兩周。全國民眾都像著了魔般地坐在收音機或電視機前收聽、收看。我沒有按計劃給課堂上的軍官們講授地區研究,而是加入他們收聽代表大會的實況轉播。當時,薩哈羅夫——這位核物理學家和偉大的人權捍衛者——剛剛從流放地高爾基城(現諾夫哥羅德)歸來,正強烈譴責蘇聯對阿富汗的入侵。主持會議的戈爾巴喬夫在座位上表示反對,但并沒有中止他的發言。公開性給予了言論自由。薩哈羅夫在譴責莫斯科的阿富汗政策時,又細致入微地表達了對派往阿富汗的官員和士兵的尊重之意。
同一年夏天,蘇聯帝國的東歐板塊產生了嚴重裂痕。6月,波蘭在結束軍管后,在政治框架內實現了民族和解,迎來了“二戰”后首位非共產黨總理馬佐維茨基。莫斯科對此表示默認。在位于斯特拉斯堡的歐洲理事會上,戈爾巴喬夫親自呼吁在團結的基礎上,建立一個“共同的歐洲大廈”,其實質就是接受西方的價值觀——薩哈羅夫曾為此呼吁多年的,他因此在勃列日涅夫時期被驅逐出莫斯科。
與此同時,蘇聯國家內部也發生了分裂。4月,格魯吉亞動用武力鎮壓了一場和平的游行,導致16人死亡后,局勢仍動蕩不安。此外,波羅的海三國數以千計的群眾走上街頭,手拉手抗議“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當年8月是這一條約簽署15周年紀念。數天之后,摩爾達維亞也表示反對1939年蘇聯與納粹德國達成的協議,并通過了一項法律將羅馬尼亞語的地位置于俄語之上。在莫斯科,此前否認存在相關協議的聲音消失了,并成立了一個由以不妥協著稱的雅科夫列夫領導的真相調查委員會。
然而,所有這一切具有突破性意義的事件僅僅是為接下來發生的更具轟動效果的事件拉開了序幕。夏季的晚些時候,蘇聯在歐洲的軍事政治堡壘——民主德國,受到了自1961年柏林墻修建以來最為強烈的震撼,數千名東德度假者聚集在了匈牙利,該國突然出人意料地開放了邊界,讓這些人逃到西方鄰國奧地利。數千人包圍了西德駐布拉格的大使館,倉促間達成了一項協議——他們可以前往西方,但條件是他們必須象征性地乘坐火車穿過東德以表示在法律上被民主德國“驅逐”。蘇聯對此沒有干涉。
位于東柏林保守的共產黨領導人正在準備慶祝“德國大地上第一個工農政權”成立40周年,他們對此大為震驚。當戈爾巴喬夫于10月上旬前來參加慶祝活動,清楚地表明不會再支持他們時,東德的共產黨政權開始潰敗。在蘇聯的軍事鎮壓威脅消失后——自1953年鎮壓了一場工人起義后成為常態——大規模的群眾運動此起彼伏,遍布萊比錫、德累斯頓以及其它城市。獲得了獨立地位的東德共產黨員們推翻了他們保守的領導人。屈于日益高漲的壓力,柏林墻開放了。不到6周的時間,游行者的標語發生了一個細微變化,從“我們的人民”到“我們是一家人”,改變了歐洲歷史的發展進程。西德總理科爾計劃在10年內建成統一的德意志聯邦,當他的計劃在11月下旬向外界公布時,人們認為這脫離實際,毫無希望可言。德國卻一往無前,毫不停歇,邁向了完全和快速的統一。40萬蘇聯軍隊只是安靜地呆在軍營里。
德國的示威者們既不孤立,也不乏援助,柏林墻倒塌的響聲回蕩在東歐上空。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保加利亞的“天鵝絨”革命顛覆了親蘇的共產主義政權。在波蘭,10年前由團結工會掀起的反共產主義浪潮再次復蘇。只有羅馬尼亞經歷了嚴重的街頭暴亂并處死了獨裁者齊奧塞斯庫和他的妻子埃列娜。其它地區的和平劇變,得到了蘇聯的默許,它立即承認了新政權。同時,除羅馬尼亞,蘇聯仍在這些形式上的盟國駐有相當數量的軍隊:8.5萬人在捷克斯洛伐克,5.8萬人在波蘭和6.5萬人在匈牙利。
最后,在1989年11月下旬和12月上旬的馬耳他峰會上,戈爾巴喬夫和美國總統老布什公開宣布冷戰結束。關于同東歐前衛星國的關系,戈爾巴喬夫的發言人格拉西莫夫宣布1945年的“雅爾塔協定”被取代——該協定迅速劃分了戰后的歐洲——代之以他所謂的“辛納屈”主義:走自己的路。在馬耳他會議后,雅爾塔協定的原則被拋入了大海。
接下來的一年,蘇聯同意德國統一并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這意味著民主德國被聯邦德國吞并,蘇聯保證將在4年內從東德撤軍,從其他華沙條約成員國撤軍更早。蘇聯簽署了《歐洲常規武裝力量條約》,這大大降低了歐洲軍備的水平,同時排除了該大陸突然發生大規模戰爭的潛在危險。根據這一條約,蘇聯軍隊的規模進行了大幅度縮減,行動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并排除了重新部署的可能。隨之而來的是,從中東歐的匆忙撤軍引發了職業軍人的不滿。這種不滿并不主要針對由此產生的戰略影響,而是出于缺少對軍人起碼的尊敬。由于營房供給的嚴重不足,撤回蘇聯的士兵經常被告知要居住在帳篷里。1990年11月簽署的一項宣言確認了歐洲大西洋地區國家間的全新的非敵對關系。這項宣言被稱為《巴黎憲章》。
蘇聯帝國的垮塌不僅發生在東歐。1989年5月戈爾巴喬夫訪問北京,伴隨中蘇關系的緩和,莫斯科同意從蒙古國撤出7.5萬人的駐軍,并原則上認可該國自主選擇發展道路。莫斯科向河內施壓,越南開始從柬埔寨撤軍。自1979年起越南就駐軍該國,撤軍是蘇聯和美國達成的協議的一部分。越南灰溜溜地撤軍了,同時也脫離了蘇聯的軌道。
與此相似,莫桑比克、安哥拉、尼加拉瓜和納米比亞在冷戰時期的沖突結束,這導致蘇聯的代理人們需要重新定位,現在他們突然被莫斯科拋棄,陷入了困境。古巴和老撾也被蘇聯從援助預算表中一筆抹去。10年后,即2000年,普京完成了具有象征性意義的撤軍——關閉了在越南金蘭灣的海軍基地和在古巴的盧爾德情報收集站。在西方看來這次行動是理所當然的,就像莫斯科此前做出的讓步一樣。官方(私下地)和分析家們(公開地)表示莫斯科只不過是面對現實而己。
對蘇聯而言,在第三世界發生的,能夠與柏林墻倒塌相提并論的事件是海灣戰爭。蘇聯不僅在1990年8月與美國共同發表聲明譴責巴格達(蘇聯的準盟友)對科威特的公然入侵,而且蘇聯還默許了美國的戰略,當1991年“沙漠風暴”行動開始時,蘇聯實際上成了一個旁觀者。這對曾自負于向數十個亞洲、非洲和拉美國家提供非西方的發展道路和保護、指導以及援助的蘇聯來說,是一種令人驚嘆的結局。
在薩達姆被擊敗不到一年,蘇聯解體了。拉脫維亞于1990年3月發表的主權宣言引發了連鎖反應,各加盟共和國紛紛發表主權宣言。同年6月,俄羅斯選舉產生的新的最高蘇維埃所作的決定強有力地推動了這一浪潮。葉利欽領導下的俄羅斯嚴重動搖了聯盟的權威。蘇聯政權的中心支柱——《憲法》中賦予蘇共的“領導角色”的條款,在戈爾巴喬夫的領導下被刪除,代之以他本人于3月出任蘇聯首任總統。然而,戈爾巴喬夫沒有選擇通過普選選舉總統——這一弱點馬上對他的政治生涯造成了致命傷害。
(摘自新華出版社《帝國之后:21世紀俄羅斯的國家發展與轉型》作者:[俄]德米特里·特列寧譯者:韓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