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閃爍的燈光能轉變為建筑,那它將是永恒的。
人類千百年來理想中的伊甸園,一如阿卡迪亞般的詩意。古典美術史中對之的描繪不外乎田園風光、廣袤的戶外、日落黃昏的靜謐。可見,在人類的理想愿景中,我們現在所熟知的“建筑”這一元素,是不存在的,或者說,建筑所帶來的封閉空間是不符合人類對理想家園的建構的。
理想歸理想。對于現代社會而言,建筑幾乎可以說是文明社會的基石,層層壘砌高樓大廈,以一種迅疾發展的速度。
當下頗受歡迎的日本建筑師藤本壯介10月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舉辦個展“藤本壯介:未來之未來”。1994年畢業于東京大學工學部建筑系的他,曾擔任過全球近100多個項目的設計工作,代表作House N、武藏美術大學美術館及圖書館、2013蛇形畫廊等令他名聲大噪。然而,對我來說,吸引我的不是這些頭銜,而是他關于“未來之未來”建筑的探討。他是這么說的:“讓建筑回歸到誕生的原初,并加以重新解構,對我來說是非常想嘗試的奇妙體驗,我認為也是未來建筑的方向。我們做的事情在未來也會成為歷史,如何讓未來的人從我們身上得到啟發,創造他們的未來,這是我努力的方向。”在此次展覽中,他帶來的100多個建筑項目模型與我們分享了他的理念、嘗試、想法和創作的過程,也由此啟發我們對建筑未來可能性的思考。
在說藤本壯介之前,有必要先說一下日本建筑美學的理念。承襲中國的審美趣味,日本人的建筑,“禪意”是首位,最典型代表就是“枯山水”庭院。誠然,這種“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刻意營造的,其實并不自然。花草不是自然生長的,而是刻意修剪的;陽光不是肆意瀉進來的,而是經過庭院移門的精巧設置“分割”投射的。這倒和中國古代文人雅集的“賞玩”是相似的,以鐘鼎、古玩、書籍、園林、硯、琴、花木、茶酒之類非實用性的物為基礎,或者說,是以這些物為感官的延伸、情感的寄寓、生命投注的承載體。而日本人認為不起眼的空間比用大量裝飾品裝飾的空間更有意義,效果出眾;質樸和簡素要比裝飾性和復雜性更能傳遞內心的想法。縱使當代建筑不再是亭臺樓閣而是以鋼筋水泥替代之,這種“空”和“光”的理念還是延續著的。
人與自然,更好的例子便是中國的園林。亭臺樓閣,本身就是環境的一景,并巧妙地做著切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當然,園林作為一種“園子”,與藤本壯介從單棟建筑本身出發的思路還是不同的。
就單棟建筑來看,當我們造完一幢房子,那么它就是“完成”的。藤本壯介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這種“完成”,是否是真的“完成”?建筑在落成使用后,它是否還可以因地制宜產生新的功能,或者說使用時間長了,能否以“新陳代謝”的方式替代推倒拆除的命運?
我們知道,日本建筑有很多的流派,每一派都先有一套理論,這是日本藝術的特色。藤本也是如此,他是日本“新陳代謝”一派一脈相承的想法。新陳代謝派 (metabolism)是1960年前后在日本著名建筑師丹下健三影響下,以青年建筑師大高正人、稹文彥、菊竹清訓、黑川紀章以及評論家川添登為核心的一個創作組織。他們強調事物的生長、變化與衰亡,極力主張采用新的技術來解決問題,反對過去那種把城市和建筑看成固定地、自然地進化的觀點。認為城市和建筑不是靜止的,它像生物新陳代謝那樣是一個動態過程。1966年,丹下健三完成了山梨縣文化會館,這棟建筑可視為較為全面地體現了新陳代謝派的代表作。
那么,在50年后的藤本壯介這里,“新陳代謝”變成了建筑的“堆疊”和“增生”。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看到有很多日常媒介都被拿來做模型了,比如揉成一團的包裝紙、海綿、泡沫塊、包裝條、地漏篩、塑料袋子、水果的泡沫保護網兜等不起眼的素材,經由建筑師的揉捏塑形,竟激發出新的定義與生命力來。藤本非常不喜歡確定的、明晰的、固定的模式。
因而,這樣的建筑就像一件公共藝術,邀請住戶走進建筑的同時身兼觀眾和鑒賞者,去感知建筑本身的呼吸——與周遭環境互動的呼吸。這種注重體驗感的表現,在藤本設計的布達佩斯的音樂禮堂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其設計理念是旨在建造一所宛如在森林中進行音樂演奏的劇院。在林中搖曳的大屋頂有無數的開口,這些開口由樹木貫通,在樹下漫步,不經意便開始了對建筑的體驗。
這聽起來似乎就像一個公園,然而在藤本的理念里,支撐建筑物的構造特別簡單,它們可搖晃,可增生,枝繁葉茂,像樹一樣茁壯成長。而枝葉從樹的頂部開始伸出去,這樣的理念適合高層建筑。另一方面,藤本認為,建筑不是圍繞任何東西開展的存在,它只是顯示出其所在地的起伏不平——也即建筑不僅是拔地而起的房子,還能反襯所在地的氣質。
從這一點可以看到,日本建筑理念和西方建筑理念的一個很大的不同點:他們不是制造“洞穴”,而是要將人類從洞穴中解放出來,去擁抱陽光和雨露,并思考建筑本身的定位——與人、與城市、與自然。正如黑川雅之在《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一書中將日本和西方的建筑分別比擬為“柱子”和“洞穴”,并言之:“洞穴是‘實體的’空間,而柱子打造的是氣場的空間,也可以說是‘心靈的’空間。”然后,我想到了高迪,同樣是將建筑視為植物,高迪卻打造了上帝之城,而藤本的努力在于“去建筑化”,從結構本身去思考,比如一條流線、一道褶皺、一扇窗、一扇門的意義。建筑可以是增長的嗎?在藤本壯介看來,這個概念并非那么抽象,而是應該具體到一種共生的關系,我們也在藤本的模型中看到了可行性,或許在未來的科技條件允許下,這些“未來”將不再是“未來”。
于我,“未來之未來”中最迷人的設想,就是“光”之建筑——在美術館特地為此展設計的圓形下沉式展廳中的有一件透明塑料袋,它被捏成不確定的形狀,然而你知道它就在那里,然后藤本說:“如果閃爍的燈光能轉變為建筑,那它將是永恒的。”永恒之美,不正是人類千百年來孜孜不倦的追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