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當時間還停留在端木蓉這個名字并不為外人知的歲月里,她還只是一個尋常的小姑娘。從小跟隨在自己的師父身邊,一心只研岐黃之術(shù)。而在那樣一段烽火彌漫的歲月里,多少紅妝碧玉所仰慕的傳奮劍客,身居時代的高墻,浸在史冊的墨池當中,從不缺乏渲染。
蓋聶,當有關(guān)這個男人的千千萬萬個傳奮,與暖霧白靄席卷而來,未曾發(fā)覺的情思卻早已深深埋在了她未諳世事的初心之中。而恰恰是這樣一個劍客,能讓年少時,與之素未謀面的她在心中蘊下化不開的結(jié)。
關(guān)于蓋聶的傳聞有很多,在那個亂世中,一人一劍浪跡天涯的第一劍圣:一出而諸侯懼的鬼谷傳人;獨行深宮為秦始皇贏政賣命十年,為榮華富貴殺害義士荊軻……每一個傳聞,有黑有白,有真有假,盡管這只是一個活在傳聞中的人物。她卻與紅塵眾生一樣,對這個善惡難辨,孤獨的劍客又慕又懼,或怨或戀。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對一個連面也沒見過的劍客情有所鐘,卻依稀覺得,心中埋下了忘不了的影子。
那時對風月情事還惜懂的她,依稀明白,讓劍客最為孤獨的不是他年夜雨江湖獨行,掌心汲取鞘中青鋒驚寒,朱穗散落,一任階前倚坐到天明。而是十年一人,走風塵的瘦馬,拭泠泠劍影,而后,觀一個人的燈。
天光水寒,她獨自伴著朦朧藥香依在窗欞,看暖白無殤的蒼穹。等著自己的性情一點點變冷,候著自己的心思一點點變深。后來,等到如墨汁般漆黑的長發(fā),鋪卷了梅子花香,風起潮落,朝霧散盡,時光終于把成長所沒有的珠花白綢,與飛桐濕井悠悠轉(zhuǎn)轉(zhuǎn)打磨成“蓋聶”二字,她才漸漸明白,她愛上了一個自己想象中的影子。這樣一個影子,等到霜華碎盡流年,依然只能默默埋在心底。就像是愛著今生最無緣的人,做著世間最縹緲的夢。盡管如此,她也能在這場夢中獨自躲在自己的昴宿之中,做出濃濃的歡喜來。
南國相思落紅豆,春雨點滴到心頭。
一生一世一雙人,怎叫兩處不銷魂?
枯燥的求醫(yī)歲月,她曾經(jīng)問過歷盡亂世擾擾、繁塵喧囂的師父,“蓋聶,他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這個在混亂的秦時代當中,被傳為第一劍客的男人。眾人看到他揮劍出鞘,夜行中緘默的背影,她卻覺得這樣~個人很孤獨。
然而,師父給她的答案卻是,有這樣的感覺是很危險的。當你有試圖去了解一個人欲望的時候,便注定你此生終被凡俗所擾。而劍,是這個世間最危險的東西,任何與劍距離太近的人都會受傷甚至失去自己的性命。所以,永遠不要愛上以劍為生的男人。
傾劍一門心,浮生皆屠盡。
但是,端木蓉還是希望能見他一面,倘若有朝一日。
時光不遺余力地一點點流走,她早已在歲月蕩開的紫陌紅塵之中亭亭玉立,以一身空前的醫(yī)術(shù)行走在亂世之間。眾人感嘆她醫(yī)術(shù)高明,卻冷若冰霜,恍若幽谷中獨自盛開,燦爛卻難以采擷的花。但最深處的情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紅塵亂世之中,她以為時光會在埋藏著這樣一個心事中流逝。做能做的事,救能救的人。多少個夜晚,搖曳的燭火照亮她纖細婉約的眉眼,伴著雨落伶仃聲,藥香早已撩了一階寂寞紅。她端著似乎讓人難以親近的冷麗性情,揣著一顆最為火熱的心。
后來,她定下了三不救的規(guī)矩:用劍的人不救;姓蓋的不救;因好斗受傷的不救。
是的,每一條似乎都針對年少時那個影子而來。青空蒙色,點滴人夢痕。人心歸處,生活瑣事,救死扶傷,連自己也不自知,心底早已遍布了那個人的影子。所謂魂牽夢縈,傾盡情思,浮生屠盡也應(yīng)是我獨愛。
所以,當那個人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身負重傷,奄奄一息時,她終究還是選擇救他。前面那一條條框定自己的規(guī)矩不復(fù)存在,醫(yī)者的決心竟然是這樣的毫不猶豫。
是的,蓋聶,這個從以前便牽引著自己心思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如此真實地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盡管第一眼,她竟不知道是他,卻知道那把跌落在地的名劍——淵虹。
蓋聶,曾經(jīng)憧憬過的一個影子,如今在眼前如此鮮活可觸。正是因為靠得越近,她才愈發(fā)地懂得這個男人沉默背后的信義。為了不辜負朋友的臨終托孤,為了保護朋友唯一的血脈,不惜觸怒強權(quán),被秦兵追殺,一路帶著朋友的遺孤逃亡。
后來,她因擅自救下蓋聶,觸怒了秦皇,秦皇對她也下了暗殺令,甚至出動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暗殺組織“流沙”,對他們趕盡殺絕。
而后,他們結(jié)伴同行,一起逃亡。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冰霜婉麗。也許,相遇之前,彼此只是彼此之間的一個過客。相遇之后,卻注定會上演更多,恍若一幕幕精彩折子戲般的愛恨情仇。
他們逃到墨家機關(guān)城,那里有她的朋友,也是她的棲身之所。可惜,她選擇一心一意地相信他,而她的朋友,卻對這個傳聞早已劣跡斑斑的劍客無法輕信,甚至因蓋聶斬殺了義士荊軻的傳聞而要置蓋聶于死地。
“你憑什么相信他?這把淵虹不知沾染了多少六國好漢的鮮血,你還敢相信這個人嗎?”
“我相信,那不是他!”她擋在一向沉默寡言的劍客面前,面對泠泠水寒劍,神色堅定。
以往,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傳聞太多太多,黑的白的,但任何傳聞都不及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來得真實。她懂得這個男人不被眾人理解的孤寂,她生性冷淡,并不知道要如何坦白自己的感情,卻早已暗下決心,無論發(fā)生何事,自己都會站在這個男人身邊。
他們被一路追殺的死敵流沙組織逼得走投無路,還連累了她的朋友。曾經(jīng)的藏身之處,如今危在旦夕。敵人投下鴆羽干夜的毒氣四處蔓延,而此時,蓋聶卻被墨家機關(guān)城的朋友當作內(nèi)賊關(guān)在石室之中。她無能為力,無法為他辯解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只能站在石室外,第一次流露了自己的情感,她輕聲說道:“你,你要小心,你不要死,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你還未報答我的救命之恩,不可以就這樣死去……”
“我明白。”
一向冷峻的劍客如是回答,隔著那一堵冰冷的墻,沒有看到她悄然滑落臉頰的淚。
不久后,墨家機關(guān)城被攻破,她被流沙組織挾持當作要挾墨家眾人的工具。大義面前,她知道什么該舍,什么該取。所以她對著墨家眾人打下“非命”的暗號,告訴他們,不要任何人犧牲任何代價來救她。
千鈞一發(fā)之際,這個一直被她悄悄藏在心底珍之重之的男人出現(xiàn)了,恍若救世主。最后的關(guān)頭,劍客想方設(shè)法逃出被關(guān)押的石室,即使被墨家眾人誤會,還是來到這里救墨家于危難之間。
那一瞬間,他看著劍客的身影竟不知是喜是悲。
敵我兩方對峙,局面宛若緊繃的弦一觸即發(fā),然而敵方投向蓋聶的瞎器徹底打破了這樣的局面,那一瞬,她不曾思考片刻,在他身后,為他擋下破風襲來的暗器……一切恍若命運。
“端木姑娘……”
劍客依舊若往常般神色難辨,但誰又清楚那一刻,深邃的眼神當中埋藏著怎樣的思緒?
端木姑娘……嗎?
她倚在劍客懷里,眉目纖細,心口的傷暈開的艷麗恍若芙蕖花樣兒。此時此刻,她竟不知道是悲傷還是快樂,因為在這個男人眼中,她像個永遠長不大的癡傻女子。
她不惜冒著會被秦兵追殺的危險也要救下他;是當眾人都把他當作內(nèi)賊,也要毅然決然地站在他面前說著“我相信他”;是隔著一扇墻的距離,卻止不住輕聲哽咽道“你不要死”;是不顧一切,站在他身后為他擋下喑器;是看著寡言不懂柔情的劍客從以前到現(xiàn)在,一直只是喚她“端木姑娘”……她是癡傻女子。
她其實多想他,有朝一日能告訴自己。
世上的醫(yī)者很多……
你跟他們不一樣。
聽說,醫(yī)者,都是能醫(yī)不自醫(yī)的。
倘若有一天,有人來救我,我當然會很開心,但是救不了,也不會覺得難過。因為沒有牽絆,因為覺得,那時,不過是跟曾經(jīng)無數(shù)個自己不能救的人對調(diào)了位置。
天下那么大,個個不與自己相干。任何經(jīng)歷過的回憶或是流年,都能在自己的腦海里劃上終止的。
她看著劍客悲喜難辨的深邃眸子,終于輕聲開口說:“傻瓜,保護好自己,你太容易受傷了。”
不管我是不是世人的醫(yī)者,往后卻再也不能成為你一個人的醫(yī)者了。
她輕笑落淚,留給劍客最后一絲柔情深意。從此,闔上那雙看盡人世塵埃的水眸,世上再多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了。那些劍行天下的傳聞,那年的春閨夢里人……皆已零落成塵。
雨打梨花深閉門,燕泥已盡落花塵。倘若非是人生亦有命,她如今還只是一個清傲婉麗、外冷內(nèi)熱的醫(yī)者;倘若非是浮生若夢,她也許還只是一個沉迷藥理、不知情為何物的女子。
端木蓉,青絲發(fā)巾,藍衣筒靴,淡若舒月下一雙盈盈紫眸。作為醫(yī)者,她有著冷若冰霜的性情,卻揣著一顆最為火熱的醫(yī)心,百結(jié)柔腸,內(nèi)蘊外秀。
但在那樣的秦時代,那樣的亂世,當“鏡湖醫(yī)仙”的名號在生命的阡陌縱橫中被塵埃敲冷,一路塵染客袍的旅途也許還不會終止,時代的傳奮故事還在繼續(xù),他人一路策馬前行,她卻注定在別人的故事當中成不了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