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覺一葉驚秋,殘蟬燥晚,素商時序。”當柳永游歷江南吟出這句“一葉驚秋”時,已不再是那個年少輕狂的柳三變,“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一片落葉可以預示了秋天的來臨,而仁宗的一句戲言:“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吟低唱,何要浮名”,也注定了柳永這一生要“奉旨填詞”,出入歌樓舞場,一生羈旅行役。
柳永今存詞作216首,其中悲秋題材的作品有43首,占到創作總量的近20%。以數量而論,己足以說明,柳永是一位有著濃重的悲秋情結的詞人。悲秋在柳永筆下,并非偶爾為之,而是所在多有;并非為文造情,而是情有獨鐘。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雨霖鈴》“一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眛?”《曲玉管》“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八聲甘州》這“清秋”二字,真是寫盡了一生的凄慘悲涼。這樣的悲涼也讓他感嘆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但是這,明月清風,良辰美景,也只是形同虛設,縱使有千般萬種的情柔意切,又能將心中的悲涼向誰說呢?
意象是詩歌抒情寫意最基本的意義單位。通常的意象是紀實的,它能把作者個人的價值判斷,融入不動聲色的敘事要素的描繪中去。意象的成分重于意趣,如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賣炭翁》等,自然地展示事件的流程,追求一種歷史敘述的外觀。
但是也有不少詩詞意象的創造,更注重情感的抒發,使詩人的抒情與寫景達到渾融無間的境界。柳永悲秋詞作中的景物描寫就具有這種特點。柳永詞中的意象好像不是作者精心創造的,而是 “意”與“象”自然交融而凝聚升華的藝術表象。
柳永悲秋題材的詩中的意象,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就是柳永的詞中的文人意象,這里主要指的是宋玉,另一類則是描寫秋天的景物意象,比如說,殘陽、風露、寒霜、江楓、敗荷等等。
同是置身金秋爽氣之中,耕耘的農夫獲得的是豐收的喜悅,而失意的文人卻要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所以,悲秋是一種文人的時令情緒。
宋玉的《九辯》就是‘悲秋’系列的開山之作。宋玉之后,逢秋則悲,幾乎成為文人一種條件反射式的常態。悲秋也成為文人創作的一種相沿成習的慣例。宋玉之后,潘岳的《秋興賦》、杜甫的《秋興八首》等作品,先后為悲秋傳統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柳永作為第一位懷有悲秋情結,而能發展悲秋傳統的詞人。他自覺地把自己安置在了悲秋的文人序列中,反復在詞中追懷自己的悲秋始祖。
于是,“宋玉”就成為柳永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人文意象。“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同”、 (《雪梅香·景蕭索》)“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戚氏》)、“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玉蝴蝶·望處雨斷云收》)都是其例。在他人的詞作中,宋玉何曾受過如此恩私寵遇?謂之心香一瓣,唯在宋玉,絲毫算不得過分。
柳永一生仕宦失意,命運多舛,他一方面喜歡過自由浪漫、飲酒聽歌的生話,另一方面又不能放棄對功名的幻想和追求,不得不為求名利而浪跡四方,因而柳水開風氣之先,創作了大量的羈旅行役詞。柳水的羈旅旅詞所表達的無非是哀傷和惆倘,訴說沉淪的痛苦,宣泄別離的悲嗆,這種世俗的人生情感具有一種普遍性,而與這種人生情感聯系在一起的景語,猶如一幅幅山水畫讓人鑒賞玩味不忍釋手。它包括山川自然之景和時序氣象之景,作者用它寄托世俗的情感,景中有情,情景交融,讀之令人難以忘懷。
柳詞描寫旅途景色細致生動,有層次性,景物形象開闊博大,氣勢雄渾矯健,足以傳達一種強大的感染力,與唐人詩歌的“興象”特質頗為相近。最為典型的例子是柳永的名篇《八聲甘州》,“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這是對環境的點染,蒼涼剛勁而又意味雋永,使人讀之如親歷其境。“惟有長江水,無語向東流”,大江東流的浩淼景象,透出游子的羈旅之思、懷人之感。
而對如此高遠而蒼涼的審美空間,個體極易產生對自我存在的一種自憐,從而引發人們對人生和命運的感懷,經歷仕途坎坷的人們更足以勾起身世悲愴之感。柳宗元曾有“城上高樓接大荒,海人愁思正茫茫”的詩句,許渾也有詩云“一上高樓萬里愁,菜藍楊柳似汀洲”,就作品所展示的意境和思鄉愁緒來說,柳永和他們是有共同之處的。
他善于通過疊加秋天、日暮或夜晚的意象,特別去表現秋暮或秋夜的情境,從而使悲秋的感傷色彩更加深厚濃郁。羈旅漂泊之中,少不了曉行夜宿。白日里登山臨水,就每每去寫秋天日暮時的情感體驗,如《訴衷情近》,雨晴氣爽,佇立江樓望處。澄明遠水生光,重疊暮山聳翠。遙認斷橋幽徑,隱隱漁村,向晚孤煙起。殘陽里。脈脈朱闌靜倚。黯然情緒,未飲先如醉。愁無際。暮云過了,秋光老盡,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到夜里,孤館獨眠,又常常去寫秋天夜晚時的情感體驗,如《傾杯》,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處,起聲羌笛。離愁萬緒,閑岸草、切切蛩吟似織。為憶芳容別后,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楚峽云歸,高歸人散,寂寞狂蹤跡。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
秋暮,蘆葦叢生的小洲,水鳥落下,雁群橫列,好一派深秋江景。行舟靠岸,客子住進了村驛站,心境悲涼可知。是夜偏聞蘆笛,是關山月?是落梅風?平添幾分羈怨。笛聲過后,再來一陣唧唧蛩吟,客子更無法睡了。詞在秋聲上做文章,大有助于抒情。
無疑,柳永這種深化悲秋的感傷色彩的藝術實踐踐是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日暮、夜晚與秋天有著相同的表現性,具有相同的情感指向。日暮時,那帶給世界光明、溫暖和生命的太陽即將消逝,郎朗乾坤不得不讓渡給沉沉暗夜,這正好似秋天這個陰盛陽衰的季節,必將為一片死寂的冬天代替。
柳永悲秋題材的詞作中,通過文人意象和景物意象的表達,把文人的悲秋傳統與詞的緣情傳統融會貫通,寫秋景,發悲情,組成一個個色調不同的畫面,從而表現出悲歡離合之情、得失升沉之慨。這不僅拓寬了詞的內容,而且擴展了詞的意象,創造了高遠的意境。
柳永之前,詞中寫景很少有此等大手筆。自柳永出,才在狹小的閨閣之詞之外,新開高遠的江山之詞,才在旖旎的女性之詞之外,新開出為沉雄的男性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