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

人到中年，過去的好多事慢慢地淡忘了。但是，童年的一些事，記憶總是那么深刻，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

黑房子

小時候，我家是一個有老房子的四合院。院子的大門朝東開。院子里有上房、書房、角房。南面的房子屬于我家，北面的房子屬于三奶奶家。上房是兩家共有的，作為庫房。南書房是奶奶的臥室，也是客廳。角房是父母的臥室，也是我家的廚房。

屋子里面特別黑，墻壁是黑乎乎的，房頂是黑乎乎的，靠墻對著門有一個黑乎乎的方桌，地中央有一個泥墩子（后來才知道那是土爐子）。大白天從外面進去，猛然間什么都看不見，得過好一會兒才能看見屋子里的東西。父母的房間更是黑得嚇人，我從來不敢一個人進去，只有奶奶去做飯時我才跟著進去。

晚上，奶奶的屋里總會有一盞煤油燈亮著。我們姐弟三人總是喜歡和奶奶睡，我們規定，誰先搶進被窩誰就和奶奶睡，往往是因我先鉆進奶奶的被窩而勝利告終。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們大多數時間都在奶奶的炕上嬉笑玩鬧。

后來，在我上學的前一年，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我家重新修了房，是土木結構的，雖不是磚墻瓦頂，但總比那黑乎乎的房子好千百倍。

吃蘋果

大概是在我四五歲時的一個冬天的下午，在院子里玩夠了的我直接就沖進了奶奶的房間，只見一個看起來比父親大好多的男人坐在方邊上的椅子上，奶奶還是那樣盤腿坐在炕沿上。見我進來，奶奶趕快讓我叫那個男人“大佬”，我膽怯地叫了一聲“大佬”，突然看見方桌上擱著幾個又大又紅的果子。

奶奶擔心我打擾客人，打發我出去玩。我哪里舍得離開那幾個果子呢，就站著沒動。看我不走，他倆也不搭理我了，只顧自己聊天。我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眼睛一直盯著那幾個蘋果，不停地咽著口水。

終于，他倆想起我了，大佬看著我，指著果子問道：“認識嗎？”我搖搖頭。他說：“是蘋果，想吃嗎？”我點頭。奶奶罵著：“饞鬼，去把你三奶奶家的哥哥姐姐和你的弟弟妹妹都叫來。”我一聽奶奶發話了，一蹦三尺高，站門口就喊：“吃蘋果了！奶奶讓吃蘋果啦！”一聽有吃的東西，三奶奶家的四個孩子連同我的弟弟妹妹一個個跑來了，擠進了奶奶的臥室，高高矮矮地站了一地，都眼巴巴地看著桌子上的蘋果。只見奶奶拿著切刀，把蘋果對切，然后再平均分成兩份，給我們每人遞了一牙。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慢慢舔著，一點一點地咬著，嚼著，生怕掉下去一點點蘋果渣。弟弟剛會走路，拿不穩東西，奶奶剛遞給他一牙，就掉下去了，只見他趕快蹲下拾起來就往嘴里塞。奶奶喊著：“土，上面沾土了。”奶奶的聲音還是沒有弟弟的手快，他已經把蘋果咽下去了。大佬趕快說道：“蘋果核不能吃，蘋果籽兒也別吃！”盡管他聲如宏鐘，吃得最慢的我還是把那蘋果給全部嚼爛咽沒了。奶奶不住地叨叨著：“這群饞死鬼！”哥哥姐姐們站在地上不動，我墊起腳尖一看，原來桌上還有兩個蘋果，奶奶罵開了：“嘗了就行了，你們的爹媽還沒吃呢。”我們只好走出奶奶的房間。

晚上，奶奶悄悄地把我們姐弟三個叫到她的臥室里，給每人遞了一小牙蘋果。煤油燈下，奶奶盤著腿坐在炕上，我在左邊，妹妹在右邊，弟弟坐在奶奶的腿上……

“艱難”的入學

1982年秋天，我5歲半了，雖然體弱消瘦，但我的個頭比同齡孩子要高出半頭。

到了開學的時候，鄰居家的大哥哥背著新書包從我家門前經過，我看著眼熱，就央求他也帶我去上學，可無論我怎么懇求他，他就是不答應。最后實在不行了，只好拿出奶奶特意給我烙的蔥花餅，他這才同意帶上我。我偷偷地背上奶奶用來裝針線的布袋子，屁顛屁顛地跟他上學去了。

到了學校才知道，原來上課時必須得坐得端端正正的，而且還不能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可我實在渴得餓得受不了，下課后，我便偷偷跑回家吃喝去了。過了兩三天，老師把父親叫到學校一頓狠批，理由是沒有看好我，任由一個5歲多的孩子在學校溜達，讓父親帶我回家，還說明年再來吧。一聽這話我可不干了，在老師跟前哭鬧起來，老師見狀哄我道：“回家好好學數數，等能數到100了再來。”這下我來精神了：“真的？”老師伸手和我拉勾：“真的！”這下我才抹抹臉上的淚水，跟著父親回家了。

為了學數數，我求奶奶教我，可奶奶根本大字不識一個，她也數不了多少。我求父母，可他們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壓根就沒時間教我。沒辦法，我只有再去求鄰居家的大哥哥，他可是個饞貓，提出的條件是每學三個數，我必須給他一個奶奶專門為我烙的蔥花餅。為了能早點學會數數，我只好答應了他的條件。學到9時，他不教了，說要再加一個餅。為了學數數，我都好幾天沒吃蔥花餅了，我終于站在大門外大哭起來。這個秘密就這樣被父母發現了。晚上，父親在煤油燈下教我數數，我發現數數其實是有規律的，很快我就能數到99了。父親又教我，99后面就是100了。當我流利地數到100時，奶奶和父母親不停地夸我，我那個高興勁兒，別提有多美了。當我再提起上學的事兒時，父母親搖頭說不行，說我太小了，比其他孩子小兩歲呢。任由我怎么哭鬧，他倆就是不答應。就這樣，我每天眼巴巴地看著鄰居家的哥哥從家門前經過。

第二年秋天開學時，我在老師跟前流利地數完了100個數字，老師笑著點頭同意了——我可以上學了。

新衣服

一年級時，因為我的學習成績好，“六一”兒童節時被評為少先隊員。站在領獎臺上，老校長親手給我戴上紅領巾，心里那個美呀。

可是第二天我就發現，我們班有個女孩兒，扎兩小辮，身穿白襯衣，佩戴紅領巾，模樣那么好看。尤其是她那件白襯衣，領口帶有花邊，胸前還有朵小花，穿在她身上太美了。那天，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白襯衫。

下午回家，我就給母親說那小女孩的襯衫是如何的漂亮，再佩戴紅領巾，模樣有多么好，也要求母親給我做一件。起初，母親低著頭一直沒說話，我便搖她的胳膊。終于，母親抬起頭，紅著眼睛說：“那你每天幫我打豬草，把豬仔喂大了，再賣了，等明年“六一”兒童節時媽媽給你做一件和她一摸一樣的襯衫。如果你能考第一的話，我再給你買雙白球鞋。”聽了母親的話，我高興地又跳又叫。

于是，我每天放學回家后，要么提上竹筐，去離家不遠的溝渠或是地埂上拔苣荬菜，因為母親說，豬最愛吃苣荬菜，而且豬吃了苣荬菜長得快;要么我就拿著袋子爬到榆樹上捋榆樹葉，因為母親說榆樹葉晾干了，冬天摻到豬食里，豬吃了保證肥肥的。

我一把一把地拔苣荬菜，竹筐那么大，等拔滿時，我就提不動了，經常都是父親幫我提回家的。捋榆樹葉不能把大袋子拿上樹，我就先往小袋里裝，小袋子捋滿了再下樹倒進大袋子，要把大袋子裝滿得這樣上下樹五六次。一大袋榆樹葉可重了，還不到40斤的我（一次，跟母親去磨面時，隊里的會計幫我稱的，說我不到40斤）無論如何也背不回家。這也常常是媽媽找到我，流著眼淚幫我背回家的。

第二年夏天，我家的豬仔長大了，父親用架子車把它推到收購站賣了。這下，家里有錢了。母親就扯了些白布，請裁縫大媽給我做了件領口有花邊，胸前有朵小花，而且袖口也有花邊的白襯衫，還給我買了一雙白球鞋。

兒童節那天，我被評為“三好學生”，站在領獎臺上，穿上新衣服、新鞋，臉上都快開花了。

糖蘿卜

1982年，農業合作社解體了，包產到戶。村民們分馬分牛分駱駝，自己想種啥就可以種啥了。

父母特意在家門前的大地里留出一塊小地，說是用來種菜。從那以后，母親每年都要在那里種上茄子、辣椒、芹菜、菠菜、小白菜、土豆，奶奶總會找地種上糖蘿卜。

每年九月到第二年三月，家里就有了儲備的冬菜——土豆、白菜，還有母親曬的干菜，腌制的咸菜，這足夠我們吃了。四五月份有小白菜、菠菜，七八月有茄子、辣椒、西紅柿。可是六月份時，雖然是大熱天，地里卻沒有別的菜，只有糖蘿卜。母親便把糖蘿卜葉子捋掉，剩下的莖干部分，用開水煮熟，再澆上醋，拌上辣椒面。整個六月份，幾乎每天都有涼拌的糖蘿卜莖干吃。

秋天時，奶奶把糖蘿卜煮熟了再切片，曬干，就算是我們姐弟一年的零食了。每當奶奶給我們分發糖蘿卜干時，調皮的弟弟乖了，愛說話的妹妹閉上了嘴巴，我們爭先恐后地排好隊，眼巴巴地瞅著奶奶，嘴里吧唧著口水……奶奶挨個兒每人發兩塊，此時奶奶總不忘了表揚我們：我學習成績好，再給一塊 ;妹妹勤快，再給一塊;弟弟聽話，再給一塊。

冬天里，母親總會給我們做糖蘿卜絲吃，就是把洗凈的糖蘿卜切成絲，拌上面，再蒸熟。每次母親做糖蘿卜絲時，最怕冷的我是最勤快的，一次又一次地幫母親倒洗菜水。妹妹老早就拿碗等著了。母親給我們每人盛上一碗，大家吃著香甜的糖蘿卜絲，只聽見“吸溜、吸溜”的聲音。

奶奶的小腳

至今，我清楚地記得奶奶六十多歲時的模樣：花白的頭發，時常把頭發挽成一個纂兒，清瘦的臉龐，滿臉的慈祥。她一直穿著灰色的大襟上衣，黑色的褲子，褲腳用布裹著。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要搓她那雙變了形的“丑”腳：十個趾頭全部跑腳心里去了，與其說是腳，還不如說那是兩個肉疙瘩。

有一次，幫奶奶搓腳時，我不由得問起來：“奶奶，你的腳怎么和我的不一樣呢，我的腳趾頭全都看的見，而且伸得展展的，你的怎么全跑腳心去了？”

奶奶拍拍我的腦袋，笑笑：“傻孩子，我的奶奶怕我的腳長大，才給我裹成這樣的。”

一聽這話，我馬上問：“裹腳時疼嗎？”

奶奶的臉色變了：“疼哪，奶奶都哭得吃不下飯了。”

我可害怕了，問奶奶：“你不會把我的腳也裹住不讓長大吧？”

奶奶笑了：“傻孩子，奶奶不會的。”

父母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晚上還經常去開會。根本就顧不上我們姐弟三人。于是，照顧我們三人任務和所有的家務都落在了奶奶的身上。

晚上，我們最好的去處就是坐在奶奶盤著的腿上。當然，這得白天表現好了才有資格，那就是聽話，幫奶奶燒火。年齡最大的我有時也會耍點小聰明，明明干活最多的妹妹已經坐在奶奶的腿上了，我一句：“媽媽拿糖來了！”傻乎乎的妹妹便找媽媽去了。我便乘機坐上這“寶座”了。奶奶也不說破，任由我在她懷里哈哈大笑。等妹妹知道上當了，再回來哭鬧時，奶奶則笑呵呵地讓我倆都坐她腿上。

奶奶最喜歡我給她梳頭了，她說我手輕，梳頭不疼。有時我實在不想梳就故意弄疼她，奶奶便假裝生氣，用她的鞋子打我，而我就接過她的鞋，穿上就跑，還不忘回頭給奶奶一個鬼臉。奶奶的腳比我的大不了多少，我穿著她的鞋也不怕丟掉。等我再來時，奶奶早就給我留了蜜棗，笑著看我呢。

四歲多那年，我的老毛病一如既往地在七月份又犯了：渾身都是膿包，還不時有膿滲出。父母這時又得忙著收割麥子，還要照顧比我更小的弟弟妹妹。照顧整天哭鬧的我成了奶奶的頭等大事。

離家兩公里多的小藥店里，奶奶和我是常客。記得那個醫生老爺爺常說奶奶：“又是背著孩子走來的嗎？你可真行，腳疼嗎？”醫生看完后，我的身上就會天天被奶奶抹上紫藥水，還會有喝不完的藥。鄰居家的大哥哥一看到涂滿藥水的我就會大叫：“丑丫頭！丑丫頭！”我哭著跑回家，奶奶邊給我擦眼淚，又不時的給自己擦眼睛。好在老天還是可憐我的，那年之后，我渾身的膿包好了，沒有再犯，也沒有留下疤痕。

然而歲月總不會隨人的意志而轉移，奶奶沒有因為我的好成績，也沒有因為剛剛過上的好日子而長留于人世。1991年10月31日，我和往常一樣放學以后飛快地回家，然后去奶奶房里看看。但是那天和往常不一樣，奶奶沒有在自己的房間里，只見大人們滿臉的嚴肅，在奶奶的房間和上房里來回穿梭著。我趕緊跑到上房一看，奶奶的頭和身體被一塊黃布蓋著，只有那雙小腳露在外面……

時間就像是多功能篩子一般，篩出了殘渣，漏掉了沒用的，留下了最最寶貴的東西。童年有快樂，亦有悲傷，所幸的是，時間是最公平也是最有情的，給我留下了無比珍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