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局外人》解讀加繆的人道主義情懷

摘 要：本文通過對《局外人》主人公默爾索的全面剖析，從其對世間萬物的感官體驗、對親人朋友內心忠誠的愛、從語言行動上表現出的心底里對社會的反叛斗爭三個方面還原作者加繆塑造的這一熱愛生活，為公正、自由的而殉道的人道主義者形象。并結合加繆的哲理散文集和評論文集對加繆的人道主義思想作出更細致的解析。

關鍵詞：人道主義; 加繆; 默爾索; 愛;忠誠; 反叛

一、永不放棄對世間萬物的感官體驗

加繆在《局外人》中用了大量的筆墨對主人公默爾索的感官體驗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因而呈現在我們腦海中的默爾索是一個外表冷淡，對什么事都抱著無所謂的太多，可內心生活卻豐富多彩，情感細膩，熱愛生活的人物形象。全文有大量的文字可以證明這一點：

首先是主人公對陽光與熱的強烈感受在文中前后重復了三十多次：在默爾索為媽媽送葬時他不斷地在與外界酷熱難忍做著心理斗爭：“濫施淫威的太陽，把這片土地烤得直顫動，使它變得嚴酷無情，叫人無法忍受。”在下班時刻，他會感受到“辦公室很熱，傍晚，我下班出來，沿著碼頭漫步回家，這時，頗有幸福自在之感。”而在海灘上，“強烈的陽光照在我臉上，就像打了我一個耳光。”;“天氣酷熱，刺眼的陽光像大雨一樣從空中灑落兒下，即使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我也感到很難受。”;在犯下殺人罪之前，他感到“這太陽和我安葬媽媽那天的太陽一樣，我的頭也像那天一樣難受，皮膚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齊跳動。”可以說，光與熱的感受伴隨著默爾索生活的全過程，他對人情世故的冷淡并未麻木他體驗自然形成感受的人的本能，而這種對自然、生活的感觸的天性，在其他“局內人”的感官上卻丟失了。

除了光與熱給主人公帶來難耐的感受，生活中任何一點知覺他都不會放過。傍晚在家觀望街道時，“街燈突然一齊亮了，使得在夜空中初升的星星黯然失色。老這么盯著燈光亮堂，行人熙攘的人行道，我感到眼睛有些發累。”出了法庭上囚車的一剎那，他“又聞到了夏季傍晚的氣息，見到了這個時分的色彩……聽出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這個我曾心情愉悅的時分的所有那些熟悉的聲音……”最終被判了死刑后，他惋惜“對過去生活的種種回憶突然涌入我的腦海，那生活已經不屬于我了，但我從那里確曾得到過我最可憐，最難以忘懷的快樂，如夏天的氣味，我所喜愛的街區，傍晚時的天空，瑪麗的笑聲與裙子。”這些種種對外界的感官體驗，無論舒適與否，都讓我們得以窺見一個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一個健康樂觀的活生生的人。

不可否認，他的生活甚至是十分懂得享受、有情趣的：在送葬前“我還喝了杯咖啡加牛奶，味道好極了。”回到家的周末，早起后“我把克呂遜鹽業公司的一則廣告剪下來，粘貼在一個舊本子上，報紙上種種叫我開心的東西，我都貼在那里。”任何一個對生活灰心喪氣的人都不會有這種心情來做這些瑣碎的小事，甚至那些匆匆忙忙活在當下正在事業上搏得春風如意的人也不會肯花時間在這些普普通通的、確是看起來再溫馨不過的日常活動中。

默爾索在審訊的過程中曾交代：“我有一個天性，就是我的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擾我的情感。”在這句簡簡單單的話當中，加繆直白地表達了他對默爾索的肯定。主人公的感性會常常控制住自己的理性思維，正是因為他是一個人而不是一臺生活在現代社會秩序下按部就班運轉的機器。作為一個人，一個有著更豐富的情感和對生活追求的高級動物，有權利行使自己合法化的內心直覺的追求，這正是人性的表現。

所以我認為，加繆對于人道主義的闡釋，最基本的就是要做一個有一顆情感充沛的心、未喪失感受的本能、對生活的細微之處都有自己獨特追求、熱愛生活的完整的人。

二、愛是源自內心的忠誠

在默爾索被判刑的全過程中，司法當局一定要將其為媽媽送葬的全過程表現同人命案結合到一起，在道德上對他進行了無上限的殺戮，將其妖魔化為“毫無人性”的人從而判處死刑。然而邊觀全書，我卻認為他是一個誠實善良，不會將愛流于表面的正人君子。因為他懂得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愛。

全書共有十處提到主人公對于媽媽的回憶及想念，雖然都是輕描淡寫，正符合這個“局外人”平淡無所求的個性，但不能否定他對媽媽的感情。

當養老院長說他的媽媽希望按照宗教儀式安葬時，他想起了“媽媽雖說不是無神論者，可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宗教。”可見他平時對母親的了解;而在送葬過程中他對環境及周圍人的觀察后，他也在不斷揣摩媽媽在養老院的生活狀態：“見到如此景象，我對媽媽有了理解。”;送葬回家后，“吃罷飯，我有點煩悶，就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媽媽在的時候，這套房子大小合適;現在，我一個人住就顯得太空蕩了。”分明表現出他對媽媽的懷念，只不過是不加渲染不以矯飾的感情;樓上老頭因丟了多年相伴的狗而哭泣時，“我聽出來他是在哭。不知怎么搞的，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媽媽，但是明天早晨我得早起。”;同時借樓上老頭的話也可以驗證“他了解我的為人，知道我對媽媽的感情很深。”;法庭上審判時，默爾索坦城道：“毫無疑問，我很愛媽媽，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 “不論我媽媽還是我自己，并不期望從對方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也不期望從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我們兩人都已經習慣我們這種新式的生活”;最終被判刑后等待黎明的漫長思索中他更加將自己的生命與媽媽的生命聯系到一起，并且與媽媽達到精神上一致的境界：“媽媽過去常說，一個人即使倒霉絕不會時時事事都倒霉。每當天空被晨光染上了色彩，新的一天又悄悄來到我牢房時，我就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

在這些對媽媽的回憶和想念中，我們可以明晰默爾索對母親的感情至深至厚，以至于不需要用眼淚和行動表現出來。因為他是一個真實的人，他的愛是來自于心底的愛，愛不需要演戲來給別人看，這是屬于自己的溫存。何況正如他自己所想“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媽媽，但是明天早晨我得早起。”逝者已去，或者說已經得到了解脫，對于生者來說還要繼續面對這個格格不入的世界。那么，除了明天早起上班早起這個不爭的無可奈何的事實，心中的哀痛更與何人說？更何況，我們從后文的敘述中可以了解到，其母生前應該是和默爾索有著相似思想的人，他們兩個人對于生活的理解達到了同等的高度，不互相依靠，不過度期望，都有著淡然的處世觀，對生命也都有共同的理解。關于死亡，可能是一個新的開始，是一種解脫。因而正如作者所說“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難道在生活中我們還能夠找到更深層的愛了嗎？

不僅對母親，生活周圍的所有人，默爾索都會投以最忠誠的愛。對于雷蒙，這個“可有可無”的朋友，他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請求。甚至在海灘上他大義凜然：“馬松與我都說要陪他去，他聽了就發起火來，把我們罵了一通。馬松說還是別惹他生氣吧。即便如此，我仍陪著他出去了。”“我對雷蒙說‘不行，還是一個對一個空手對空手，你先把手槍給我，如果他們兩個打你一個，或者那個家伙把刀掏出來，我就替你把他崩掉。’”以至于最后攤上了本與他毫不相關的人命案。

法庭的審訊上，他的朋友們對他作出了這樣的評價：“他回答說我是個男子漢”“他只回答說我是個從不說廢話的人。”“他宣稱我是一個正直的人，甚至要說，是個老實人。”這是他應得的評價，這才是作者為我們塑造的主人公形象。“如果愛，請深愛”主人公默爾索一直用自身的行動教著我們這個道理。這也正是加繆這位人道主義者向世人所呼吁的高貴品質。

三、為公正自由反抗社會的荒謬

默爾索的言行也許是荒謬的，然而我卻認為他的內心始終是清醒的。他常常會覺得“我說不清”、“怎么都行”、“這種話毫無意義”。因為他看透了這個社會上“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所以索性以“荒謬”抵抗荒謬。因為他從來就沒有什么值得一說的，于是他就不說。他不會因為為自己創造方便就說假話，這就意味著他一直將自己暴露在人們的對立面面對大潮的吞噬。正像他第一次同法官談話時所影射的那樣：“他的桌子上只有一盞燈，照亮了他讓我坐下的那把椅子，而他自己卻坐在陰影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主人公基里洛夫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唯有與萬物和諧相處才會幸福，因為這樣的話我就不用思考而且也永遠不會處于需要思考的位置。”可默爾索卻堅持以自己的方式欣賞世界上的美，不為自己創造便利。然而他也不得不意識到社會的黑浪正在將他與陽光、大海進行阻隔。正像加繆對讓·格勒尼埃的《島》理解：“我們覺得世界的現實，只存在于它的美中，只存在于它施予的歡樂之中。于是，我便生活在自我的感覺中，生活在現實世界的表面上，置身于色彩斑斕的花叢，海浪和大地的芳香中。”然而突然有一天“大海，陽光，各種面孔，同我們之間立刻便有了一個無形的堤壩，把我們同這一切隔離開了，而且離我們愈來愈遠，并且不斷地使我們感到害怕。它使我們醒悟過來，使我們發現了世界上還有文化。”

于是默爾索在生活中時時留意到那些背離人性的“文化”，對它們感到驚奇，對它們疏離，甚至反抗。他仔細觀察養老院的院友們：“在他們的臉上，使我大為驚奇的一個特點是：不見眼睛，但見一大堆皺紋之間有那么一點昏濁的亮光。”所謂媽媽在養老院關系最好的那位朋友“她細聲飲泣，很有規律，看樣子她會這么哭個不停。”飯館遇到的女記者他覺得她一定是個怪人：“她的動作急促而不連貫”“匆匆地看了看菜譜，立刻點了她要的菜，語氣干脆而又急促。”“我已經吃完，她還在專心致志地圈圈點點。不一會兒，她吃完起身，以剛才那樣機械而麻利的動作，穿上夾克衫就走了。”

當默爾索覺得“人們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開的情況下處理這樁案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沒有我參與的情況下進行的。我的命運由他們決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見。”的時候，他的反抗已經開始上升到了高潮。他說到在入獄之初，最痛苦難受的是他還有自由人意識。而這種意識就意味著他還要不斷地用公正自由來痛苦地反抗。他認為人生在世，永遠不該演戲作假。

在漫漫長夜等待死刑的黎明到來的時候，他的所思所想全部是關于社會法則的質疑與責問。他在臨死前拒絕信仰上帝，拒絕這種哲學意義上的自殺。卻依舊熱愛這種痛苦中掙扎的清醒的生命，想到：“我現在感興趣的是逃避死刑，是要知道判決之后是否能找到一條生路。”關于死刑的思考是他對社會反叛的最高點，是人道主義的最高表現。他表示“雖然我善良隨和，也不能接受這咄咄逼人的武斷結論。”“我認為斷頭臺的缺點就是沒有給任何機會，絕對沒有。”加繆借默爾索表達了自己對于死刑的否定態度。在《關于斷頭臺的思考》一文中，加繆表示“我絕對贊成科埃斯特雷的觀點：死刑玷污了我們的社會，支持死刑者，為它找不到合理的辯護。”他認為死刑的實質就是報復。只要死刑不在我們法律上抹掉，那么，無論是個人心靈還是社會生活都無法處于長久的平靜狀態。

在默爾索最后對人生的思考中，對冷漠的世界敞開了心扉。他還要求自己不要因為失去理智的狂喜而兩眼昏花：“我還得竭力壓制住叫喊，保持理智的狀態。”他看透了“我們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被判了死刑。”“而我，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我對自己很有把握，對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對我的生命，對我即將到來的死亡，都有把握。”“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是幸福的”。默爾索如同完全清楚自己的悲慘境遇、無權無勢卻桀驁不馴的西西弗斯一樣，清明構成了他們的痛苦，同時也給他們加上了勝利的冠冕。他們將人道主義要求的正義與自由的反抗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加繆筆下的默爾索對自然、對人、對生命的熱愛以及代表著全人類為公正、自由對整個吃人的社會進行反叛。這讓我想到了被加繆所稱贊的“只為愛而彎腰”的詩人勒內·夏爾。加繆說，勒內·夏爾作為一個反抗和自由的詩人，有兩種反抗形式，一種是首先把一種具有強制性的向往掩藏起來，第二種，則是極力要求營造一種自由的環境。默爾索是正身體力行地踐行著這兩種方式，面對著時代的虛無，在斗爭中為我們標出“人道”的希望之路。

參考文獻：

[1] [法]阿爾貝·加繆. 局外人[M].柳鳴九譯. 河南：河南文藝出版社，2015.

[2] [法]阿爾貝·加繆. 荒謬的自由[M].閆正坤譯. 江蘇：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

[3] [法]阿爾貝·加繆. 評論文集[M].王殿忠 楊榮甲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