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廣告牌的深刻寓意

摘 要：《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埃克爾堡大夫廣告牌有著豐富的色彩象征意味與深刻的思想內涵。其中，“藍眼睛”指代美國人，“黃眼鏡”象征金錢主導的視角，廣告牌的腐壞朽化象征著財富的墮落與逆道德化，“凝視”象征著“美國夢”捍衛者自己見證“美國夢”的不可逃避的幻滅。

關鍵詞：了不起的蓋茨比;埃克爾堡大夫;告牌;美國夢;色彩象征

作為“爵士時代”的“編年史家”與“桂冠詩人”，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創作出了《了不起的蓋茨比》這一跨時代的不朽之作。作為一個作家，他“參與了時代儀式的狂歡，卻悄悄地保持了疏遠的距離”①，他站在一個時代里，卻兼有戰前與戰后兩代人的視角，用歷史的眼光清晰地解構世界。

自1945年前后的“菲茨杰拉德復興”開始以來，學者們從其生平與創作、矛盾與洞見、作品的虛構與真實、經典的形成與鞏固、批評的再認識等多維角度②，使對于菲茨杰拉德的學術研究日漸豐滿、多面。宏觀層面的學術研究成果豐碩，同時亦有不少學者從微觀層面探討了許多意象的深層含義。小說中有一塊T.J.埃克爾堡大夫③的廣告牌，這是一塊眼科大夫的廣告牌，由一雙藍色的大眼睛與一副黃色的大眼鏡構成。大夫早已不知去向，徒留這塊廣告牌在灰燼山谷中腐壞朽化。作者雖然對這一意象著墨不多，但它卻以其濃烈的象征意味與豐富的思想內涵激發了人們的探究興趣。

一、廣告牌中的色彩象征

縱觀菲茨杰拉德的諸部作品，其對于色彩詞的偏愛與執著是顯而易見的，而他對色彩詞的擇取更是挑剔且獨到。一切景物人像到了他的手中，都順理成章地在調色盤里尋到了自己的定位，變得鮮活可感。這一點單從第一章里對于布坎南宅邸的描寫便可管中窺豹：“玫瑰色的屋子”、“嫩綠的草地”、“白旗”、“絳色地毯”④。如此密集地使用色彩詞，非但未顯得矯揉造作，反倒將黛西與喬丹的初次登場幻化成了一幅的印象主義畫作。而在小說的第二章開頭，下文我們將討論的“藍色”與“黃色”二詞，赫赫然包攬了整個自然段中所有的色彩描寫。之于對色彩處理極具考量與膽魄的菲茨杰拉德來說，如此安排不可妄言是毫無其內在邏輯的。

（一）藍色眼睛：美國人的符號

在灰燼“像麥子一樣生長，長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狀的園子”⑤的灰燼山谷之中，待到列車激起的煙塵落下，人們便可以看見T·J·埃克爾大夫那雙僅瞳仁就“一碼高”的“藍色的龐大無比的眼”⑥。

這雙藍眼睛有著濃烈的、易于辨認的種族色彩，仿佛指代了美國人的眼睛。在東方人的概念里，“金發碧眼”往往是西方人的代名詞。當然，這并不嚴謹。然而隨著全球化的加深，東西半球日益交融，這一粗而括之的概念也在無形之中逐漸被更正過來。全世界約有8%的人口屬于藍色虹膜者，多為白種人。這足以說明藍色虹膜在美國并不鮮見，反倒十分常見。由是，若將此處的藍眼睛大夫視作美國人的代表，也并非異想天開。

（二）黃色眼鏡：金錢主導的視角

“這雙眼睛不是從一張臉上向外看，而是從架在一個不存在的鼻子上的一副碩大無朋的黃色眼鏡向外看。”⑦這是黃色眼鏡的第一次登場。直觀說來，黃色乃是黃金的顏色，在金本位的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這當然也可以說是金錢的顏色。而從黃色眼鏡向外看，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以金錢主導視角、以金錢衡量外物。

為了更順暢地討論黃色眼鏡的深層含義，我們不妨先看看，除卻人物的發色與膚色，書中還有哪些值得揣摩的黃色意象。湯姆公寓的“黃色的墻”、兩輛用來接送派對客人的“黃色旅行車”、蓋茨比的“華貴的淡黃色”的車、黃色電車、派對上的“yellow cocktail music”（各譯本譯法不一，巫譯本直譯為“黃色”。筆者認為原文的“yellow”兼有悠閑溫柔之意與奢靡浮夸之感），這一系列的意象俱有一大共性——它們的獲得與用途都和財富顯性或隱性地緊密相連。

正如美國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在《菲茨杰拉德：金錢的羅曼史》中所言，“他們各自開的車也明顯代表了自身”⑧，此前已有不少學者以各個角色的座駕為著力點，從車的顏色、款型、性能等諸多方面展開討論，將車與人乃至命運、時代架通，來詮釋菲茨杰拉德對象征處理的信手拈來般的天賦。

在已有的研究中，黃色普遍被論作是財富的象征。而“日曬雨淋，油漆剝落，光彩不如前”的黃色眼鏡，個中更有一番深意。羅納德·伯曼曾指出，廣告牌“一開始表示信心、成功，以及難以捉摸的進步觀念，后來則表示熵的巨大得多的自然力量”⑨。當我們全情投入地感受它的黯淡頹唐時，更因清醒地認識到，一切的凋敝破敗都有一個光輝燦爛原點，再從這個原點出發，在內因外因的刑具下朽化腐壞。破舊黯淡的黃色眼鏡不僅象征著蓋茨比金錢來源的不光彩，與灰燼的灰黑色相合，仿佛為山谷帶來了霧霾中的黃昏——象征著財富的墮落與逆道德化，甚至影射了柯立芝繁榮時期，在無界膨脹的自由主義與享樂主義的慫恿下，人們爭相跳進并淹沒在金錢之海的悲愴現實。

艾略特筆下的荒原是個污穢不堪的精神荒漠，而那片精神荒漠在這座灰與黃交融作惡的灰燼山谷里，找到了高層次的相似之處。

二、“美國夢”的注定幻滅

從光鮮到破敗，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始終“陰郁地俯視著這片陰沉沉的灰堆”，而他所注視的萬物何嘗不是痛歷了往頹敗傾斜的下坡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谷中居民的生活意趣泛善可陳，西卵村的財富隨時面臨斷流，默特爾慘死于黛西的車輪之下，威爾遜慟悼亡妻又走向雙重毀滅，而蓋茨比亦從派對之王“上帝之子”回歸一名不文的蓋茲。“世界就像灰堆一樣被一個廣告牌幽靈空洞的凝視所主宰。”⑩這種凝視如同傳染病菌般，給全書帶來了躲不開的墮落與衰亡的征兆。

其實，早在這雙大眼初次登場時，作者就點道：“這雙眼睛不是從一張臉上向外看，而是從架在一個不存在的鼻子上的一副碩大無朋的黃色眼鏡向外看。”而威爾遜也在默特爾死后，對著這雙眼睛重復著“上帝看見一切”。這種特意的描述將“凝視”從埃克爾堡大夫這一個體中剝離，甚至從人類的主觀個體性枷鎖中解放，上升為一種普遍的與神性的宇宙法則。在菲茨杰拉德筆下，外物像橡皮筏一樣在金錢之海里浮沉，而這金錢之海的海波起伏似乎也有了規律可循。

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畸形地醞釀著大量被幻想羅曼史纏繞的原生力量”，這種“對生活可能性”的極度憧憬被命名為“美國夢”。“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研究者們傾向于承認《了不起的蓋茨比》是對‘美國夢’的批判。這種看法似乎也得到了作家本人的認可。”在某種程度上，菲茨杰拉德以蓋茨比夢幻性的一生濃縮了大時代的“美國夢”，并以蓋茨比的草草收場宣告“美國夢”的注定幻滅。道德主義者菲茨杰拉德的故事“有成為寓言的特征”，但我們從他那散文式的聲音里，仍能捕捉到“減緩堅韌道德審判、憐惜人類欲望的溫情”。

重看本文之前提到的“藍眼睛大夫代表了美國人”這一猜想，這雙藍眼睛的凝視也應當是美國人的凝視。在廣告牌仍舊光鮮亮麗之時，那一代美國人與樂觀主義者“相信美國的世紀大業從根本上是健全的”，“把自己與這個時代等同起來”，“困惑卻又信心十足”。而當我們拔高視角，用歷史的眼光俯視藍眼睛的凝視時，一種一代“美國夢”捍衛者自己見證“美國夢”的幻滅的意味，便油然浮現了。

三、結語

作為美國景象第一流的觀察家，菲茨杰拉德作品中的一字一句中都流露出極為濃厚的歷史意識。本文所討論的埃克爾堡大夫的廣告牌，僅是冰山一角。他將對城市景觀藝術、工業產品與形式等人類精神需求賴以物質化的媒介紛紛引入了自己的文本之中，時代精神在他的那里得到了真實入骨而又富有豐韻的體現。

《了不起的蓋茨比》發表于1925年，也正是這部了不起的作品，使他成為“爵士時代的發言人”與“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他曾說，自己不過是把個人的所見所感寫了下來，卻勾起了廣大青年人潮水般的共鳴。在這個青年人急于表達、需要代言人的時代，他被推到了聚光燈下。

“菲茨杰拉德生活在他偉大的時代當中，當他創作之時，便又再經歷一遍，但他也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事件的因果。那就是他的雙重性或者反諷的才能，是他作為作家與眾不同的標記。”

注釋：

①馬爾科姆·考利著，孫薇譯.菲茨杰拉德：金錢的羅曼史[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18.

②具體可參閱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③本文中《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譯文均選自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巫寧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④菲茨杰拉德著，巫寧坤譯.了不起的蓋茨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17.

⑤菲茨杰拉德著，巫寧坤譯.了不起的蓋茨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47.

⑥菲茨杰拉德著，巫寧坤譯.了不起的蓋茨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47.

⑦菲茨杰拉德著，巫寧坤譯.了不起的蓋茨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47.

⑧馬爾科姆·考利著，孫薇譯.菲茨杰拉德：金錢的羅曼史[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23.

⑨羅納德·伯曼著，程錫麟譯.菲茨杰拉德的思想語境[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56.

⑩詹姆斯E·米勒著，孫薇譯.菲茨杰拉德的《蓋茨比》：灰谷般的世界[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234.

菲茨杰拉德著，巫寧坤譯.了不起的蓋茨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47.

菲茨杰拉德著，巫寧坤譯.了不起的蓋茨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331.

萊昂內爾·特里林著，孫薇譯.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8.

馬里厄斯·比利著，陳愛華譯.菲茨杰拉德對美國的批判[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216.

馬爾科姆·考利著，孫薇譯.菲茨杰拉德：金錢的羅曼史[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19.

萊昂內爾·特里林著，孫薇譯.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10.

馬爾科姆·考利著，孫薇譯.菲茨杰拉德：金錢的羅曼史[A].見：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