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晉至隋唐時期可以說是神仙類小說作品發展的高潮期,除專述神仙方術、異能之人的作品外,以凡人遇仙為題材的作品也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魏晉六朝時期的遇仙故事多粗陳梗概,滲透著濃厚的宗教意味,發展至唐代,隨著傳奇的蓬勃發展,遇仙題材也具備了更加豐富的故事形態和深層內涵,更加世俗化、人性化,并對后世小說作品產生了深遠影響。而遇仙題材中神仙的形象則經歷了由符號化到世俗化,而后逐步趨于功能化的過程。
關鍵詞:遇仙;神仙;唐人小說;魏晉六朝
與道教并行的神仙方術信仰在我國古代起源甚早,最初與天命、巫術、讖緯等學說相結合,成為指導上古時期人民社稷國事、生產生活的重要思想。與此同時,這一思想在小說類文學作品中具備著更蓬勃的生命力和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遇仙題材作品或以遇仙為主要情節的作品在魏晉至隋唐時期是為大宗,但細比較之,其思想內涵、辭采文風、謀篇布局均有很大不同,帶有十分明顯的時代烙印。
一、人的神化與神的人化
神異精怪的傳說和民間信仰在我國上古社會便得到普遍信奉,其源頭可歸結為星辰草木、山川河流等自然信仰和巫覡信仰。如由星象信仰而來的太白金星等藝術形象和牛郎織女等民間傳說、由山川河流信仰而來的山神、河伯等藝術形象。同時,上古人民認為萬事萬物皆有專門之神進行掌管,《山海經》中就已出現對于雷澤水神、昆侖山神等神仙的記載:
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
人們相信尊神敬神便可換取自然和諧、社稷昌盛、天下太平,巫覡信仰和各類祭祀儀式也就隨之產生了。這種信仰雖時有變異,卻可謂貫穿了中國古代社會的各個時期,化入血液,深深植根于我國古代人民的意識中。遇仙題材作品便是萌芽于這種信仰,并日漸蓬勃生長起來的。
神仙類故事產生初期,神仙的形象是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直至魏晉六朝,小說中的神仙仍與凡人有著顯著的差異。他們來去無常,多“忽然而至”“忽然失其所在”,他們的出場或云霧繚繞、霞光滿天,或伴有異香清氣、絲竹天籟等神秘異象,而此種異象給人神秘向往之感,區別于妖邪出場時的鬼魅陰森。如《漢武內傳》所載西王母見武帝事,王母降臨時“忽見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來,徑趨宮庭。須臾轉近,聞云中簫鼓之聲、人馬之響,半食頃,王母至也。”而西王母與上元夫人離去時“人馬龍虎,導從音樂如初,而時云彩郁勃,盡為香氣,極望西南,良久乃絕。”神仙的言語多隱晦委曲、旨意遙深,在于可解不可解之間。而凡人對于神仙的態度亦是恭敬有加,若有怠慢,便會得罪于神明,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如《搜神記》所載劉根事,史祈欲殺劉根,召之令其召鬼而使得亡故雙親不得安寧,又如市中人以糞灑乞小兒,而致“屋室自壞,殺十數人”。
神仙雖是生活在異域世界、神圣不可冒犯的,卻并非高不可攀,凡人反而可以通過服食、修煉等方法躋身于神仙之列。凡人遇仙而得仙是魏晉六朝遇仙題材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
劉根字君安,京兆長安人也。漢成帝時,入嵩山學道,遇異人,授以秘訣,遂得仙。
凡人得仙后除具備神仙的各項異能之外,其本身氣質也會變得如同神仙般神秘莫測,令人捉摸不定。
魏晉六朝的神仙題材作品將神仙塑造為與凡人迥異的異界生靈,并使凡人神化成為可能,無疑帶有濃重的宗教目的。
兩漢之交佛教傳入中國內地,與此同時,在西漢初年作為統治階級指導思想的黃老之學與與民間五行方術之學相結合,創制出了系統完備的道教。在佛教傳入和道教產生初期,二教均未獲得普遍認同,至魏晉六朝時期,人們仍然缺乏對二教的了解,易將二者混同,《魏略·西戎傳》中便有如下記載:
昔漢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景廬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經》,曰復立者其人也。……《浮屠》所載與中國《老子經》相出入,蓋以為老子西出關,過西域之天竺,教胡。
在這種情況下,向世人宣傳明確自家宗教的思想內核,使其獲得更多的了解和關注,進而吸引教徒便成為了佛道兩家工作的重點,神仙題材故事傳說便應運而生。顯然,創作這些故事傳說的目的在于弘教而非文學創作,故而這些作品多以記實手法略述其事,以凡人遇仙傳說“發明神道之不誣”,不僅將神仙塑造為高高在上、身懷異能、萬壽童顏的形象,還給予凡人自己亦可飛升為仙的希望和門徑,并將升仙后的凡人高度神化。
與之相對應的,唐人小說中的遇仙題材則致力于神的人化。
文學發展至唐代,人們已無法滿足于“粗陳梗概”的敘事方式,而是“有意為小說”,追求更高的思想境界和藝術表現形式。
《柳毅》可謂唐人小說中的名作佳品,但凡人遇仙、受托傳書的故事構思卻非李朝威首創,晉代干寶的志怪小說集《搜神記》中便已有胡母班、鄭容的傳書故事,且這些故事已經固定了傳書故事的某些必備因素,并為《柳毅》所繼承。如托書者皆為水神、凡人訪仙的方式無一例外的被設定為叩樹:
至泰山側,不敢潛過。遂扣樹……須臾,昔騶出,引班如向法而進……復詣泰山,扣樹求見。昔騶遂迎之而見。
子之咸陽,道過鎬池,見一大梓,有文石,取款梓,當有應者,即以書與之。
《柳毅》繼承了水神托書和叩樹情節,卻將叩樹之法復雜化:
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當有應者。
可見《柳毅》不僅將所叩之樹設置為社橘,使情節進一步合理化,還具化了叩樹方法且固定為三發,由此可見唐人小說較之前代構思之精巧、細節之用心。然而筆者以為,使得《柳毅》成為唐人小說之名篇的不僅在于此,更重要的是它實現了神的人格化、世俗化。故事中的龍女、洞庭君、錢塘君雖為神仙身份,其性格特征卻與凡世之人無異,不再高深冷漠,而是具備了人的情感,其洞庭龍宮頗類人間望族之家,而涇川次子“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龍女訴諸舅姑卻因舅姑愛子而見罪于舅姑的情節設置也頗具人間規模。龍女向柳毅哭訴事件始末并托書后“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洞庭君讀畢龍女之書,“以袖掩面而泣……詞畢,又哀咤良久”。這些都是神仙形象高度人格化、世俗化的表現。同時,作者還依據洞庭與錢塘的不同自然風貌,塑造了二君迥異鮮明的性格。
二、故事模式的多樣化
魏晉六朝雖多產遇仙題材作品,故事模式卻十分單一。凡人遇仙,或得靈藥助力修煉,或在神仙指導下禳災避禍,或追隨亦得仙,這種單一模式下的遇仙故事只是為了完成弘教的使命。唐人在繼承魏晉六朝現有模式的基礎上又使遇仙題材產生了許多新變,在敘事范式上開辟了更加廣闊豐富的疆域。
唐人小說在將神仙人化、開辟新的敘事模式的努力中,突出貢獻即表現在人仙戀的突破上。魏晉六朝的遇仙故事大多局限于男性遇男仙,雖也時有異性人仙相遇的作品,但構成因素極為單純。
前周葛由……一旦,乘木羊入蜀中。蜀中侯貴人追之,上綏山……隨之者不復還,皆得仙道。
赤松子者,神農時雨師也……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
吳猛……性至孝。遇至人丁義,授以神方。又得秘法神符,道術大行。
女出門,謂永曰:我,天之織女也。緣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償債耳。
兩相比對可見,魏晉六朝的異性人仙相遇與男性遇男仙的作品并無本質上的區別。與凡人相遇的神仙僅僅作為神仙的形象出現和存在,性別差異在推動故事情節、表現思想內涵上并不發揮顯著作用。即便與凡人結合,亦是順從天命或“宿時感運”,僅停留在人仙交往的層面,并無過多情感因素。如《搜神記》“弦超”條因“天地哀其孤苦,遣令(知瓊)下嫁從夫”,但雖為夫婦,知瓊卻“不為君生子,亦無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義。”這顯然是毫無情感因素的人仙結合。
唐人小說中則將異性人仙相遇的題材集中在了人仙戀的故事模式內,并將表現重點轉移到了“戀”上。如《湘中怨解》中,鄭生于橋下救得降謫神女并結為夫婦,在神女不得不離去時,二人“相持啼泣”,情深繾綣,一改魏晉六朝作品中神女離去時的冷漠絕決、毫無留戀。而在十余年后,汜人與鄭生再度相見時,汜人作“荷拳拳兮未舒,匪同歸兮將焉如!”之歌并“斂袖,翔然凝望”無不顯示出人仙間真摯的愛情。較之魏晉六朝作品具有更高遠的思想境界。
然而,唐人小說中所表現的人仙之間的愛情同人類戀情一樣,是建立在“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的基礎上的,而非如寶黛般建立在相知相愛、心靈相通基礎上的純粹愛情。如《崔書生》中,崔書生追求玉巵娘子是因“女有殊色”;《柳毅》中,柳毅因不滿錢塘君的表達方式慨然拒婚,卻在之后的宴席上“殊有嘆恨之色”,即是這種愛情基礎的具體體現。
除改變了人仙戀的敘事模式外,唐人將神仙人化還體現在神的知恩圖報上。如《柳毅》中洞庭龍女得救后一心愿嫁柳毅為婦,除卻感柳毅之義而萌生的愛情外,亦有“銜君之恩,誓心求報”的原因;《鄭德璘》中由老叟(洞庭府君)篇末題詩“昔日江頭菱芡人,蒙君數飲松醪春。活君家室以為報,珍重長沙鄭德璘。”可知,送韋氏還陽并允其得見已故父母皆為報飲酒之恩。這一因共飲而結下深厚友誼并終于受益的情節為《聊齋志異》中《王六郎》篇所繼承,而女性得救遂以身相許的情節模式更是為后世大量才子佳人小說所承襲。
三、神仙形象的功能化
在魏晉至唐代的遇仙題材作品中,神仙往往承擔著某些固定且較為特定的敘事功能,如救凡人于危難、預示未來、贈送法寶等,并常常與夢境相結合,使得故事情節更加神秘玄幻。如《搜神記》所載:
都水馬武舉戴洋為都水令史……夢神人謂之曰:“洛中當敗,人盡南渡。后五年,揚州必有天子。”……既而皆如其夢。
唐人小說中亦十分常見,如《鄭德璘》中洞庭中神稱“德璘異日自吾邑之明宰”后遂應驗;《崔書生》中玉巵娘子所贈白玉盒子市得百萬;《定婚店》更是圍繞月老之言而成篇。
神仙形象的這些功能均被后世所承襲,如《西游記》十三回,三藏于雙叉嶺遇寅將軍,為太白金星所救;《水滸傳》四十二回,宋江為九天玄女所救并夢受天書;《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隨警幻仙姑游太虛幻境而知金釵女子命運……而在這些作品中,神仙的形象自隋唐以來逐步趨向了功能化,他們雖仍具備人的形態情感,出現的目的則更主要地轉變為實現上述功能,進而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
唐人小說在遇仙題材的發展過程中,上承魏晉六朝之成果,下啟明清小說之新變,并在藝術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是我們研究我國古代敘事文學十分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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