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洛倫佐·瓦拉(Lorenzo Valla, 1407-1457)是意大利15世紀最杰出的人文主義學者之一。他的倫理學代表作《論快樂》從理論高度批判了中世紀禁欲主義對人性及社會發展造成的壓制,鼓勵人性的自然舒展,重新確立人世生活的價值。該作品一經發表,立刻引發軒然大波,瓦拉本人亦險遭宗教法庭的制裁,其核心觀點卻成為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重要理論依據。一生以筆為戈,數度激怒教廷的瓦拉究竟是瀆神的異端還是虔誠的學者?他的叛逆人生究竟為何而戰?通過研究《論快樂》,可以理解這一時期的人文主義倫理思想與古希臘倫理學淵源和基督教倫理觀的聯系與根本區別,挖掘其物質與精神共舉、天性舒展與理性節制并濟的倫理思想精髓。在此基礎上,可進一步探討瓦拉在學術研究道路上無懼權威、虔誠尋求真理的自由精神及其對當代學者的啟示。
關鍵詞:洛倫佐·瓦拉;《論快樂》;人文主義;宗教觀;倫理觀
洛倫佐·瓦拉是意大利15世紀的重要人文主義學者,《論快樂》是其青年時期的第一部重要作品,首發于1431年,最終定稿卻在1449年以后。綿延近二十年的修改過程充分說明瓦拉對倫理學研究的重視程度。該作品采用古希臘盛行的對話體,描述了三位知名人文主義學者①就“何謂人生至善”這一主題發表的言論,并巧妙將作者本人的意圖暗藏其中,達到借人之口抒己之言的目的。
作品分為三卷。第一卷由斯多葛派代言人加圖·薩庫斯開場。他首先斥責自然之惡、人性之惡與人生之苦,進而提出“道義是人生至善”,只有依靠“道義”方能擺脫世間惡行的摧殘,做到獨善其身。針對加圖的悲觀控訴,伊壁鳩魯派代言人馬菲烏斯·維吉烏斯開始為自然和人類的天性進行辯護。在他看來,自然是慈母,只有充分領受自然的恩惠,盡享人間快樂,才是人生至善。在第二卷里,維吉烏斯對斯多葛派推崇的道義之舉進行深入分析,指出所謂賢人義士的英雄壯舉無一不是受到利益(及其所帶來的快樂)的驅動,由此夯實了“利益至上,快樂至上”的結論。在第三卷中,神學家安東尼烏斯·達洛首先針對先前兩位發言者的觀點作出評判,指出兩人的觀點都不盡完善,但較之斯多葛派空洞抽象的“道義”而言,伊壁鳩魯派的“快樂”相對具有較大的合理性。在此基礎上,達洛提出了基督教的倫理觀,認為“天國的永恒快樂”才是人生至善,是人類應追求的最高目標。
從作品結構來看,神學家安東尼烏斯·達洛發表的基督教倫理觀理應是瓦拉觀點的最終落腳之處。然而,作品標題《論快樂》和伊壁鳩魯派發言人洋洋灑灑的狂放言論(尤其是對男女歡愛直白露骨的描寫)卻明顯體現出瓦拉對伊壁鳩魯派倫理觀的鐘情。倡導“快樂”的瓦拉究竟是不是赤裸裸的縱欲主義者?《論快樂》自相矛盾的表面之下究竟透露出瓦拉怎樣的叛逆與虔誠?
通過對《論快樂》的核心段落進行剖析,我們可以嘗試解讀文藝復興時期以瓦拉為代表的人文主義學者們的宗教觀念與人文情懷:
造物主對人類之愛何其偉大!他為人類的幸福創造了一切,包括天空、海洋、土地和萬物。你若仔細觀察這萬事萬物中蘊含的博大與美麗,難道不會為之震撼,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怯嗎?當你仔細思忖,難道不會深感自己面對這恩賜受之有愧嗎?[……]假使沒有思維的動物能開口說話,也必然會贊嘆上帝造物之精美;更何況我們人類,若不承認這萬物生靈是上帝為人類而創造,便是不可理喻了。為了說明你作為人類的價值有多高,我要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你而造。[……]天上地下的萬事萬物都是為了人類個體而存在的。你也許要問:“這浩瀚繁多的萬事萬物于我究竟有何益處?”它們的被造與存在是為了讓你增加對自身的了解,豐富你的思維,令你不會輕看了人類偉大的天性。一方面不讓你因我先前所說之獎賞而蔑視諸如財富、資產、榮耀、享受等人間之善,另一方面也鼓勵你追求如天空般廣博,比人間之善偉大高尚無數倍的天國之善。總之,肉眼凡胎的我們若是連眼皮子底下的事物都無法把握,又何談追求看不到摸不著的其他呢?②
上述文字集中體現了瓦拉的人文主義倫理思想核心:
一、天地之間,以人為尊
14-15世紀,人文主義思潮在意大利興起,新柏拉圖主義備受推崇。在該思想體系中,人類是上帝的相似,是萬物之中最為高貴的生靈。每一個人類個體都是獨立的小宇宙,其尊嚴超越其他生靈,也超越其他個體。基于這一思想,以瓦拉為代表的人文主義學者開始主動從理論層面上重新審視人的力量和人世生活的價值,明確提出以人為核心的倫理思想觀。在瓦拉眼中,上帝創造的一切都是為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服務的。在《論快樂》的第三部分,瓦拉將伊壁鳩魯派發言人所說的“自然恩賜”推演成基督教信仰框架下的“上帝之愛”——上帝對于每一個人類個體的愛。基于此,瓦拉提出了一種尊重人性的基督教倫理觀:既然上帝賜予人類享受的能力及享受的對象,那么人類盡可欣然接受并享用上帝的恩賜:追求快樂的過程即為熱愛上帝的過程。
值得思考的是,既然瓦拉如此強調對上帝的信仰和熱愛,為何要冒著瀆神之嫌在《論快樂》第二章里,花費大量篇幅描述聲色犬馬的世俗生活?
筆者以為,瓦拉之所以冒著被誤解為縱欲主義者的風險,大篇幅談論“享樂”、“情色”、“欲望”等敏感主題,恰恰是因為它們是人類在生存和發展過程中最為初始的原動力。在禁欲主義被視為正統倫理價值觀的社會背景下,只有肯定它們的價值,才談得上認可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繼而承認人類在宇宙萬物之中的尊嚴。相對于悲觀厭世的禁欲主義思想(尤其是苦修生活)而言,這不可謂不是一種勇敢的解放行為。
在作品的第三卷里,瓦拉極力鋪陳天國之美,對天國的永恒真福進行細致入微,惟妙惟肖的描述,鼓勵世人將天國的永恒快樂視作人的至善。這亦是瓦拉嘗試將抽象的神學進行具體化處理,使之更具人性色彩的體現。
所謂極樂世界定然是個充滿極致享樂的地方,處處是生龍活虎的競技、歌舞升平的宴會以及其他娛樂。因此,即便有極樂世界,那也是我們的世界,因為我們的日子與真福者的生活是十分相似的。
二、道義空洞,快樂(利益)至上
早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古代哲人們就針對“人生至善”這一論題展開深刻的思考和激烈的討論,并形成了見仁見智的思想派別。其中,斯多葛派和伊壁鳩魯派的觀點代表了當時社會的兩大主流倫理思想。在斯多葛派眼中,人生應將“道義”視為人生至善;伊壁鳩魯派則認為“快樂”才是人生的終極目標。
中世紀時期,斯多葛主義哲學的禁欲理論成為中世紀基督教倫理觀的一個重要來源,并被基督教教廷加以改造并推向極端,成為他們宣傳“一切以神為核心”的倫理價值體系的理論依據。正是在這種思想體系的重壓下,人的尊嚴被忽略,人的天性被否定,人的欲望被壓抑,人世生活喪失意義,充滿了悲觀主義色彩。
文藝復興時期,強調人之天性的伊壁鳩魯派思想得到全面復興——以《論快樂》為代表的一系列理論著作和相關的文學作品便是明證。瓦拉認為,斯多葛派倡導的完全否定感官需求,也不以任何褒獎為目的的所謂“道義”是空洞虛無的概念,即使是斯多葛派的代表人物——塞內加本人也只能口頭鼓吹,實際卻無法身體力行。
作為斯多葛派的領袖,塞內加曾發表過許多關于恪守清貧的準則,其嚴格程度更勝第歐跟尼。然而,尤維納利斯卻如此描述這位宣揚清貧的大師:“家財萬貫的塞內加的花園……”
在瓦拉眼中,人類的所有美德都是為追求快樂而服務的,否則便會失去其存在的意義。
快樂相對于美德而言,不是混在良家婦女中的娼妓,而是統領女仆的女主人。各種美德都應為快樂服務,快樂就好比一位貴婦,指揮眾位仆人,有的加快步伐、有的返回復命、有的原地停留,有的聽候差遣。
即使伊壁鳩魯派主張的“快樂”過于強調感官需求和世俗利益,不夠完美也不夠高尚,卻也算是一種頗具“實用主義”色彩的倫理觀。
“我想,假如民眾,也就是俗世之人(因為今天的話題正是人類的世俗生活)能針對今天的辯論進行投票表決,在伊壁鳩魯派和斯多葛派之間選擇誰更智慧,我們伊壁鳩魯派的支持者一定占上風,而你們斯多葛派,不僅會被大眾所唾棄,甚至會被打上無恥之至的標簽。面對這浩浩蕩蕩的反對者,你們可真得當心生命安全。說句實話,無論是對神還是對人,又有什么必要令其禁絕欲望,苦苦壓抑自身呢?若是出于利益的考慮,尚且可以理解,否則便真是痛苦、丑惡、甚至變態的惡行,身體不愿承受,耳朵不愿聽聞,一句話,這習俗真應被所有城市驅逐,只配跟極度的荒涼與孤寂捆綁在一起。”
相較而言,快樂則是人類理應追尋的目標,其中,“如天空般廣博,比人間之善偉大高尚無數倍的天國之善”自然可貴,但“財富、資產、榮耀、享受等人間之善”亦應得到重視。二者之間盡管有完美程度的差異,但在本質上都能給人類帶來身心的愉悅。由此,瓦拉提出了以快樂為導向的人文主義倫理觀。
三、于權威叛逆,于真理虔誠
1444年,那不勒斯宗教法庭以瓦拉傳播異端宗教言論之由對洛倫佐·瓦拉提起訴訟,瓦拉出庭進行自我辯護無果,直到那不勒斯國王阿方索五世出面干預,才最終得以脫罪。毫無疑問,真正惹惱教廷的,絕不僅僅是時任法官安東尼·達·比敦托(Antonio da Bitonto,1385-1465)所指的瓦拉對基督教《信經》中某條關于使徒傳統的不當理解,而是他長期以來表現出對教廷的叛逆和質疑。
的確,瓦拉一生以筆為戈,其戰斗精神貫穿了他的整個人生,也覆蓋了他所有的研究領域。瓦拉究竟為何而戰?與誰而戰?
瓦拉為信仰而戰。他篤信基督教,自幼以身為羅馬人為榮,一生期望進入教廷供職,終于在1448年得償夙愿。盡管寫過抨擊教廷歷史的文章,其本意卻不為了將其推翻。恰恰相反,瓦拉最真誠的目的在于重拾基督教教父時代的本真教義,推動教廷的改良,使其重新立足于耶穌基督的真言,而非危險的權力游戲。瓦拉所期盼的,是仁慈、清貧、致力于給教徒帶來福祉、且不受權力羈絆的教廷。
瓦拉更為真理而戰。他所處的是一個新舊交替的年代,舊的價值體系正在瓦解,新的體系尚未形成。在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的時刻,瓦拉為了自由地進行學術探索,與所有先前的文化流派都劃清了界限,對當時公認的經典學說理論不置可否。不僅如此,他對西塞羅、亞里士多德、波伊提烏等古代著名哲人也不屑一顧。他對于古典文化的擁抱,不在于盡信古人的學說,而體現在他憑借自身對古代語言的深入了解,用批判的態度重譯古代經典著作,將其從中世紀的誤讀中解放出來,澄清其本真含義,重新進行解讀。他的心中燃燒著發現新知的渴望,對于前人所言借鑒而不盲從,寧可疑而謬,不愿信而謬。無論前人多么偉大,瓦拉都不曾讓自己的智慧屈服于他們,始終保持獨立思考和分析的習慣。瓦拉認為,正統不等于正確,思想正統與否不應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即便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偉人也無法做到事事完美,因此,盲從前人得出的結論是極其危險的。相反,探討也好,批判也罷,都是為追求真理而服務。只有屬于真理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盡管這有時與個人的勝利并不相吻合,但真理之榮光絕對高于個人的榮耀。“如同律師之間的較量,比的不是口才高下,而是辯明真理和正義”。 基于此,瓦拉在《論快樂》里針對伊壁鳩魯派、斯多葛派、尤其是亞里士多德派的思想展開了全面的質疑和批判,反對機械的經院哲學教條,反對盲目無知的篤信。
盡管你搬出了智慧絕頂的亞里士多德,將其奉為權威,卻無法強迫我們盲目認同。……亞里士多德固然德高望重,卻也不是唯一的權威。在我看來,柏拉圖也同樣威望素著,甚至較前者而言更加一言九鼎。不過你要記得,即使對于權威也不能一味盲從。雖說他們的許多觀點十分明智,可但凡是人,便總有犯錯的時候。因此,我十分鄙夷那些不經深思熟慮便盡信書本所言的人——尤其是關于德行的問題,它們是各項生活原則的根本。
當然,他的批判并非只破不立,而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查漏補缺,不斷完善,建立起一套以基督教信仰為前提的人文主義倫理思想體系,對當時社會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作為后人,我們亦不認為瓦拉的倫理思想代表了人類的最高智慧,但我們必須承認,瓦拉對于真理的執著,凝聚著人文主義思潮的精華——對人類理性的推崇和對人類探求真知的潛能的開發。思想的進步決定了社會的發展,正是在這種肯定人、尊重人、贊美人的思想推動下,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社會在政治、經濟、文化、藝術上實現了全面繁榮。
四、結語
通過《論快樂》,我們看到了言辭狂放叛逆、內心卻虔誠追求真理的洛倫佐·瓦拉。事實上,無論身處何地,面對怎樣的反對和壓力,無論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災禍,無論是在宮廷還是在教廷,瓦拉始終都不曾放棄辨偽求真的原則。正是由于內心的虔誠,瓦拉雖因《論快樂》和《lt;君士坦丁贈禮gt;辨偽》等作品激怒過教廷,但最終還是進入教廷供職,并在死后得以厚葬。這足以說明他對真理的摯愛也得到了教廷的認可和褒獎。
誠然,由于所處歷史年代的限制,瓦拉的倫理思想不可避免地存在漏洞和局限。因此,五百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再度面臨“人生至善”的論題時,也不能生硬地套用瓦拉當年的思想,作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回答,而應采取瓦拉當年的態度,借鑒而不盲從,與時俱進地進行全新的思考。
1974年,意大利著名出版社蒙達多利成立了“洛倫佐·瓦拉基金”,專門用于出版希臘語和拉丁語的古典文獻。所有的作品均由知名語史學家進行翻譯,并以原文、譯文和注解對照的形式出版,其目的不僅是為相關領域的學者提供文獻資料,也是為了更好地保留人類文明遺產的精華,更重要的,是鼓勵今日之學者始終保持不輕信、不盲從、執著追尋真理的自由學術精神。
注釋:
①在1431年版的《論快樂》中,列奧納多·布魯尼(Leonardo Bruni)是斯多葛派發言人、巴勒莫的安東尼烏斯·貝卡德里(Antonio Beccadelli)是伊壁鳩魯派發言人、尼科洛·尼科里(Niccolo Niccoli)是基督教倫理思想的代言人。在1433年版的《論真善與偽善》中,斯多葛派代言人變為加圖·薩庫斯(Catone Sacco),伊壁鳩魯派代言人變為馬菲烏斯·維吉烏斯(Mafeo Veggio),而基督教倫理代言人尼科洛·尼科里則被安東尼烏斯·達洛(Antonio Da Rho)取代。在第三版和第四版中,三位主要對話者保持不變,但在次要人物的設置上,弗朗西斯科·皮奇尼諾(Francesco Piccinino)的角色被坎迪杜斯·德琴布爾(Candido Decembrio)所替代。
②Maristella De Panizza Lorch. De vero falsoque bono (Critical edition) [M]. Bari, Adriatica Editrice,1970。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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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婧敬,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意大利語系講師,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