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時尚筆記

所謂“男性時尚”，即男同志大膽地穿出去，異性戀跟在后面亦步亦趨。

盡管，以上的說法會引起大部分異性戀男人的反對。但很不幸，現代時裝的發展，本來就是把“三綱五常”倒過來施行的結果。“君為臣綱”倒了，對應的是有錢佬紛紛效法街頭小癟三的穿著；“夫為妻綱”倒了，對應的是男人向女人學習對待身體的細致態度；“父為子綱”倒得就更明顯了，這年頭，怪叔叔們都在崇拜發育未完全的男孩身體。至于同性戀、種族等問題，都是“三綱”的變奏，沒人會否認異性戀對同性戀，以及白人對有色人種施暴的歷史。然而，作為亞文化的男同志時尚現象，在文學、電影、音樂、服裝等多種流行文化的合謀下，漸漸形成男性身體的奇景，并在消費主義的策動下，一路和異性戀男人分享著鮮衣美食的心得。

這是一個現代男性時尚的發展模型，若要豐富起這個模型的血肉，便要到過往的流行文化中去尋找蛛絲馬跡？？

皮裝猛男的地下時光

怪不得Marlon Brando一直被人懷疑是同志。他在1953年出演的《孽海狂濤》（The Wild Ones）中摩托車手的造型，實在影響重大。藝術家Tom of Finland便在這個好萊塢人物的身上，發展出“越墮落越快樂”的經典皮裝猛男漫畫形象。據Tom of Finland本人回憶，成長于“二戰”時期的他，對納粹軍裝無比迷戀。而戰后，這種執念卻被普遍的反法西斯情緒壓抑了。這時，Marlon Brando的形象甫一襲來，Tom of Finland迅速找到了一個同樣讓他“性致勃勃”的替代品，甚至比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斷在頗受同志歡迎的雜志Physique Pictorial的封面上強化這種皮裝猛男的形象。他最著名的漫畫人物Kake便是一個開著摩托車，走到哪里浪到哪里的標準皮裝猛男。

Marlon Brando估計想破頭也想不到，自己的這番出演，竟然惹得隱匿的男同志們集體效尤，很快便形成了美國的地下男同志酒吧的標準裝束。1964年的《生活》雜志揭開了當時的秘密：“這些肌肉發達的年輕男人戴著皮帽，穿著皮襯衫、皮夾克和皮褲，都是貨真價實的同性戀……這是一個可恥且骯臟的世界……”如此裝束被時尚化后，竟然歷經半個世紀都依舊是男同志時尚的一個重要分支，每個年代都有“皮革偶像”的出現，比如20世紀70年代的同志艷星Peter Berlin便永遠都是一身黑皮革打扮。80年代，攝影大師Robert Mapplethorpe則給自己拍攝了一系列穿著皮夾克的肖像，并賦予了赤裸裸的SM內容。至今，許多男同志酒吧打的招牌就是“皮革”，Dress Code不對的，統統不能進入。

男裝設計師在選取這一具有強烈同性審美傾向的元素時，賦予了許多新的內容。渡邊淳彌（Junya Watanabe）在其2007年秋冬系列中，與美國經典皮裝廠商Vanson合作呈現了一組皮革騎士的造型。如果把戴在模特頭上的黑頭盔拿掉，便活脫脫是Peter Berlin的現代翻版。當然，渡邊淳彌沒有讓這組皮裝緊緊地裹在模特的身上，反倒削弱了皮裝最初所代表的直截了當的肉欲。而Neil Barrett則始終想把緊身的皮裝和剪裁漂亮的正裝同時堆在模特的身上，以呈現野蠻與文明的和平共處。

脫掉，脫掉，衣服脫掉

女人穿著暴露是要爭取更多的上床機會；男同志穿著暴露也是如此，至少不用厚著臉皮去求人和自己上床，身體就能說話。因此，男人脫衣極其色情。在20世紀上半葉，即便是穿短褲，露出兩條腿來都是污穢的。當然，那個年代盛行的健美雜志，給予了男同志們觀看男性裸體的正當理由。個把諸如Jon of New York等早期同志健美攝影師便趁給模特涂花生油的機會，上下其手，所謂“揩油”不過如此。體育運動確實能掩蓋許多顯而易見的情色主題。

然而德國人Herbert List在“二戰”前，來到希臘和意大利，在海邊拍攝了許多陽光男孩的半裸照片，對自然、健康、年輕的男性裸體來了一次“文藝復興”，將之表現成古希臘雕塑一般雋永。Herbert List的價值很晚才真正為人接受，對男人的肉體關注，仍舊是同志們的隱秘愛好。

相隔幾十年后，年輕攝影師Bruce Weber才對Herbert List的早期作品惺惺相惜。他剝光了美國撐桿跳高國手Tom Hintnaus，讓他只穿一條Calvin Klein牌內褲，倚靠在希臘海邊的巖石上，在地中海陽光的照射下，他的肌肉與男性性征被表現得撩人無比。這張照片被放大成巨幅，懸掛在紐約的時代廣場上，很快便掀起了Calvin Klein內衣的銷售狂潮。其后，Calvin Klein牛仔褲又打出了“我和Calvin之間什么都沒有”的廣告語，放肆地在“脫光”與“脫而未光”之間，撩動男同志的心弦。

三島由紀夫在小說《假面的告白》里，如是描寫男人“脫而未光”的身體：“一看見他那樣子，我的心就激動起來。他將汗衫也脫掉了，只穿件無袖的雪白運動背心，淺黑的皮膚，使背心的純白色看起來更加耀眼的清潔。那像是在很遠都能‘嗅’到的白。輪廓分明的胸部和兩個乳頭，被浮雕在這石膏上。”這種意淫的趣味，被廣泛應用到了今天的男性時尚中，Dolce Gabbana和D Squared都喜歡大咧咧地用緊身而暴露的服裝，毫不留情地展示男人的性感。而現代面料科技的發展，又為之添加進了透視的效果。面對許多以“肉欲”為主題的男裝，并非只有男同志會埋單。

親愛的阿兵哥

另一個腦袋上頂著“同志疑云”的好萊塢大明星叫Tom Cruise。他在電影《壯志凌云》（Top Gun）中所扮演的年輕飛行員雖然很菜，但是很帥。他使得早就隨著“二戰”的終結而宣告入墓的軍裝竟然殺回了時尚界。而在“二戰”期間，跟隨著艾森豪威爾將軍大出風頭的Ray Ban淚滴型飛行員墨鏡也隨著Tom Cruise的走紅，再度回潮。

這部電影推出后的20年里，Burberry Prorsum、Costume National、Neil Barrett、Micheal Kors或是Keanan Duffy都時不時地從軍裝里尋找靈感。最近，Tom Cruise在《行動目標希特勒》（Valkyrie）里，竟把德軍制服表現得無比蕩氣回腸。希特勒本人對德軍制服設計的要求相當嚴苛，必須讓人看起來“身材修長、肌肉發達、十分性感”。如果Tom of Finland在世，看了這部電影，一定鼻血長流不止。

其實，在所有軍事元素的潮流中，最具同志意味的要算Jean Paul Gaultier的“海魂衫”。法國藝術家、作家Jean Cocteau曾見證了水兵們過去的風流韻事。他年輕時所生活的土倫是水兵云集的港口：“喜歡男性美的男人們從世界各個角落來到這里欣賞海員。海員們或單個或成群招搖過市，用微笑回報那些盯著他們看的色瞇瞇的目光，從不拒絕向人們奉獻出他們的愛情。”20世紀初以來，在歐洲大多數的重要港口城市中，海員同性賣淫現象非常普遍。同為土倫人的法國作家Jean Genet也曾寫過一篇小說，描繪了水手們的情色故事。1982年，這部小說被法斯賓德搬上大銀幕，成為他最重要的一部電影——《霧港水手》（Querelle）。法斯賓德通過鏡頭，不斷呈現水兵的誘人裸體，并帶出了性、權力和欲望的主題。這部電影對水兵充滿了肉欲的描繪，在男同志群體里引起了廣泛的“水手熱”。攝影師組合Pierre et Gilles拍攝了一組童話一般脆弱又性感的年輕水手照片；而Jean Paul Gaultier則直接把這部電影里的水手服裝元素時裝化了。

奴家本是男兒郎

電影《霸王別姬》里，“小蝶衣”練《孽海記·思凡》，總是把“我本是女嬌娥”錯念成“我本是男兒郎”，被師傅打得滿口鮮血。這對許多喜歡易裝的同志來說，硬要把自己認同為女人也是沒可能的，他們僅僅只是找樂子。

用時下流行語來說，有易裝經驗的同志，是“偽娘”。在希特勒還沒有下命令驅趕同志之前，在遍布柏林的130家同志俱樂部里，充斥了各式各樣的偽娘在舞臺上充當娛樂者，大家嬉笑打鬧在一起，好不快樂。那時，警察就在這些同志酒吧間來回巡邏，早已見怪不怪，就如同在古羅馬充滿了色情意味的喜啞劇里，女性的角色也照樣由男性扮演。此種盛景已經不復存在了。

事實上，易裝的同志并非出于女性身份的自我認同。以拍攝邊緣人生活而享譽藝術界的女攝影家Nan Goldin在其名The Other Side一書里呈現了兩個“偽娘”，為了參加Gay Pride游行而變裝的過程。這組照片日后成了她最著名的作品。其中一位偽娘日后回憶道：“我喜歡禁忌。這和做愛沒有關系，我們只是在玩鬧。”對他而言，穿女裝是對禁忌的挑戰，是戲劇性地自我突破。而在另一部表現易裝癖的經典電影《沙漠妖姬》（The Adventures of Priscilla， Queen of the Desert）里，3個把自己打扮得如金剛鸚鵡般妖艷的男人，一起唱著“I’ve Never Been to Me”，可看作是偽娘的獨白，他們通過服裝而制造出的奇幻身體里，卻是一顆顆等待真愛的寂寞心。

時尚也不斷在吸收女裝男穿的手法。David Bowie在早期專輯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的封套上，展示著燙著大波浪、穿印花長裙的造型，讓人瞠目。他憑借此舉成功地成為最具風格的男搖滾藝人。此后，讓男人穿裙子似乎永遠都是男裝界的話題：Jean Paul Gaultier曾為張國榮的演唱會準備過裙裝；Dior Homme的百褶裙則讓人想起日本武士道服；Commes des Garcons 2009春夏季的黑裙子，惹得Marc Jacobs一下子就訂了一打。

在易裝的實踐中，也不乏政治訴求。名公關Andre J的易裝裝扮竟然登上過女裝雜志封面，他告訴《紐約時報》：“大多數人認為黑人就是穿著超大碼的牛仔褲以及Timberland的運動衫。但現在有了Andre J……”這年頭，黑人時不時就要告訴我們一些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比如Andre J，比如奧巴馬。

戲夢人生

David Bowie所處的20世紀70年代，是白人搖滾樂變得越發復雜而戲劇化的時代。他和日本設計師山本寬齋一同創造出了虛構的火星人Ziggy的形象。Ziggy一亮相便混淆了種族和歷史。在服裝技術上，山本寬齋把日本式的刺繡和夸張幾何形的廓形融合到一起。于是，此物非男非女，亦人亦妖。這種極端戲劇化的著裝風格直接影響了80年代英國的New Romanticism運動。

沒有明確的證據顯示New Romanticism運動由同志推動。但David Bowie的性向向來不夠明確，而New Romanticism的主力軍都是些英格蘭藝術院校的男學生，不同志也難。然而其中不少重量級明星，包括Adam Ant、Duran Duran樂隊的Nick Rhodes都不是同志，卻很少有人正兒八經地關心過這些妖男的性向。這不是一種讓男同志產生性欲的風格，卻極具身體表現力，完完全全以審美為導向。Adam Ant的行頭便是由Vivienne Westwood主理。她從英國攝政時期的男裝中，獲取靈感。她的丈夫Malcolm McLaren認為，當他們夫妻倆帶起了“全黑色”的朋克運動后，就想著試試要做“全金色”的New Romanticism。

這里有個極端的例子，時裝設計師兼行為表演藝術家Leigh Bowery是那個年代最具創意的表演者。他整天把自己打扮成印度濕婆神、渾身發滿天花的怪博士、頂著花菜頭的胖妹在各式各樣的俱樂部趕場表演，成為當時的一大奇景。他通過自己的身體來展現無疆無界的奇思妙想。可惜他最后死于艾滋病。John Galliano用2003春夏一整季的服裝向他致敬。如今在前衛藝術圈內頗走紅的樂團Fischerspooner，更是復興了New Romanticism時期的戲劇化表演風格以及精致復雜的服裝。

這種極端夸張化和舞臺化的風格經常為現在的女裝設計所吸收，卻很少在男裝T臺上看到，卻也有不少執著者。John Galliano便每季都要把男人塑造成不可思議的形狀，時而是愛斯基摩人，時而是加勒比海盜，時而又是怪獸……Bernhard Willhelm更是喜歡把尼日利亞、中東、巴伐利亞的傳統民族服裝雜耍一般地倒飭在一起，創造出真正具有挑戰性的男裝風格。

周末夜狂熱

當白人異性戀者都泡在泥地里跟著搖滾樂瘋狂的時候，同志和黑人漸漸離開人群，跑到地下室，在Disco音樂里找樂子。他們不滿足于白人搖滾樂越來越炫技，越來越藝術化的趨勢，完全沒了當初，只要聽上一耳朵，就可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樂趣。

電子音樂最著名的歷史書Last Night A DJ Saved My Life里這樣描寫Disco：“Disco是革命。Disco是自由。總而言之，是愛。Disco是骯臟、精神、戰栗、力量；Disco是秘密、地下、危險。沒有金發的人兒，只有同性戀和餓漢子。它是解放。”按照我們今天對Disco的理解，可能完全無法接受當初的革命性。John Trovalta當年主演的《周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把Disco推向主流，但對真正早期沉浸在Disco中的男同志而言，那些電影里的商業歌曲和作為異性戀的主角，都實在是對Disco最大的誤解。

Disco誕生的時候，恰逢格林威治村著名的同性戀維權運動“石墻暴動”剛結束，他們決定要增加在主流社會的“曝光率”。在Disco俱樂部里，他們穿起了早就在女性中流行開的喇叭褲，干干凈凈地穿上件具有裝飾效果的襯衫，并把襯衫紐扣一直敞開到胃部。新面料的發展也有不少助益，比如彈性萊卡面料的褲子，方便運動；而霓虹色彩的外套和襯衫則在鏡球和燈光的反射下，別樣炫目。黑人和同志紛紛在這種新興的性感音樂里，找到了自己最身體性的一面。同志甚至開始流行黑人頭，故意把自己的頭發燙成小卷。20世紀70年代末，頗為走紅的Disco樂團Village People則投同志群體所好，其名字本身便取義“咱們都是格林威治村的同志兄弟”。六個表演者分別把自己打扮成警察、印第安酋長、牛仔、建筑工人、摩托車手和軍人，再配合動感熱舞，不紅才怪。

很多后世的設計師都在重新把象征性和身體的Disco風格帶入男裝時尚，其中最著名的當屬Tom Ford。他小時候便在紐約著名的Studio 54里混。到了Gucci和Yves Saint Laurent后，他不斷用強調性感身體的方式，讓人回到了20世紀70年代的好時光。

同志亦凡人

其實真正清晰可辨的同志服裝，并不存在。納粹曾在集中營里，為“罪惡的猶太人發明出來的”同性戀貼上粉紅三角的標簽，以示同猶太人和政治犯的區分。曾經的屈辱，后來竟被沿用成展示同志驕傲與自豪的維權運動的標志。而且箭頭的方向從指向地下，改成了指向天空，這叫“翻身做主鬧革命”。在更多時候，由同志興起的時髦著裝風格，會迅速被主流社會吸收，成為主流男裝風格。

“同志亦凡人”是個很好的口號。但是它分兩個階段，在種族和同性戀維權運動風風火火地展開之前，同志還真得穿得像異性戀男人那樣，把自己安全地鎖在主流社會的價值范圍內。那個時候，同志們會在衣服上耍點小花招，比如大家都學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在西裝胸口插上一朵綠色康乃馨，自家兄弟一望便知，或者索性把自己打扮成Marlon Brando式的摩托車手，跑去專門的皮裝猛男俱樂部。

隨著20世紀80年代消費主義的盛行，時裝大鱷們發現男裝是唯一未被開放完全的時裝處女地。于是，他們大肆宣傳以往只有同志才敢于大膽表現自己身體的時裝。足球運動員David Beckham的商業價值被極大地開發出來，原本規模不大的“粉色經濟”，變成了時裝界繼“金磚四國”后，又一大掘金富礦。一時間，前衛大膽的同志風格消失了。事到如今，很難再從服裝上去辨認一個男人的性取向。然而，在維權運動最如火如荼時期，所出現的那個穿著刺激絢爛的獨立同志王國，也漸漸消失了疆界，昔日的“流寇”就這樣被招了安。現在，我們只能在Gay Pride上才能一見當年的盛景。

然而，這種變化是好事嗎？對同志獲取平等的政治權利有好處嗎？魔王波旬對佛說：“我讓我的魔子魔孫都去當你的弟子，穿你的衣服，吃你的飯，念你的經，不做你的事。”佛聞聽此言，默不作聲，黯然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