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紅雪白梅》是全書最美的章回之一,其中的生輝細節包括對于賈府貴族少男少女冬季避寒專用外套的描寫,用平兒的話說:“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
據小說中的這一節呈現,我們得知,清代冬季御寒外套至少有三種形式,即皮褂子、斗篷、鶴氅。皮褂子就是采用當時日常上衣——對襟褂的形式,帶有正常寬度的雙袖;對開襟,以紐扣將兩襟系緊;長度也與普通上衣相近,不過膝。因此,外罩皮褂子時,內里一定要穿暖厚的長衣,將雙腿也加以保護,如寶玉便是先穿一件狐皮襖子,再套一件海龍皮的“小小鷹膀褂”。
在大觀園海棠詩社因雪天而興的這次雅聚中,最流行的避寒罩衣形式乃是“斗篷”,不僅迎春等眾姊妹“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而且家境不好的岫煙也穿件“舊氈子斗篷”——善良體貼的平兒事后還慷慨做主,把鳳姐的一件大紅羽紗斗篷送給了岫煙,此外賈母、鳳姐來加入這一場熱鬧聚會時,也都穿了斗篷。
所謂斗篷,乃是對襟、無袖的長罩衣,長度接近腳面,把人體整個囫圇地罩在里面,保暖且御寒。今日借由圖像資料乃至實物所能見到的傳統斗篷,主要是清代晚期的式樣。其實,在明代乃至清代前期,還有一種雅稱“月衣”的斗篷樣式,明人文震亨《長物志》里羅列士大夫出行時應該配備的服裝,就介紹道:“有月衣,鋪地如月,披之則如鶴氅,(與厚道袍)二者用以坐禪策騫,披雪御寒,俱不可少。”“月衣”在領口處縫一圈細褶,形成上狹下闊的形態,并且,一旦將整件成衣平鋪在地面,會呈現為圓形,如一輪滿月。無論家中安居(“坐禪”)還是外出趕路(“策騫”,即騎驢),一件月衣罩在身上,既能抵擋寒冷,又能承受風雪的侵襲,因此,是冬季必不可少的服飾。
有意思的是,《長物志》說月衣“披之則如鶴氅”,今天我們已經不再熟悉的鶴氅,在明代卻是富貴階級冬季最主要的外套形式。如果以當代的時尚偏好來衡量,鶴氅的樣式可謂別具魅力,有你意想不到的“酷”勁。清人曹廷棟《養生經》里就談道:
式如被幅,無兩袖,而總折其上以為領,俗名“一口總”,亦曰“羅漢衣”。天寒氣肅時,出戶披之,可御風,靜坐亦可披以御寒?!妒勒f》:“王恭披鶴氅行雪中。”今制蓋本此,故又名“氅衣”。
形態如一幅被面,為長方形,從中對折,形成一樣長度的前襟與后襟,前襟在正中開一道豎縫,一直延伸到對折之處,在此做出領口。人們穿上它時,宛如把一幅被面從當中披在身前后,形成一件兜兜蕩蕩的寬松外罩。所以,可以說,這種罩衣更接近一件披肩,不過,與我們習慣用的披肩不同,鶴氅以長為常態,一般底緣會下垂到將近腳面的程度,甚至拖落在地面。
奇妙的是,傳統上,鶴氅的前襟與后襟之間的底緣并不縫合,就令其隨意敞開著。明代太監劉若愚的《酌中志》就特意記錄:“鶴氅,有如道袍袖者,近年陋制也。舊制原不縫袖,故名曰‘氅’也。彩、素不拘。”由此可知,在明代皇宮中,鶴氅正是重要的冬季服裝樣式之一,到了明代中期,出現了將鶴氅兩翼縫為衣袖的做法,但傳統的樣式卻是不縫兩翼的。實際上,《養生經》顯示,有如被面對折的鶴氅在底緣不加縫合,直到清代,仍是廣為人們熟悉與習慣的處理方案。

鶴氅雖然形式簡單,但實用性強,穿脫都很方便,并且兩翼飄飄,頗有神仙凌風之態,瀟灑俊逸,因此,在傳統生活中曾經角色活躍:
這種巨型長方披肩正式歸在道教的服裝體系之內,是道士在公眾面前作法時必穿的最外一層“法衣”。道家的最大追求就是飛升為神仙,并且總是以能夠“升仙”的希望招徠信徒,于是,道士們在現實中也竭力制造仙風之態。最早,是以羽毛裝飾的無袖長外衣為作法事時的“法衣”,因此叫“鶴氅”,不過,大概在唐宋時期,演變為被面式長方罩衣,于是這種形式簡潔的罩衣也沿用了“鶴氅”的美名。既被定為作法時的規定正裝,所以在道教中也叫“法氅”“法衣”。
道士的法氅上會繡有特定寓意的紋樣,作法的場合不同,紋樣也自有區別。明代小說《金瓶梅詞話》中就提到“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大紅五彩云織法氅”“大紅金云白鶴法氅”“大紅五彩云霞二十鶴鶴氅”,另外,著名的京劇折子戲《借東風》中,諸葛亮登臺作法召喚東風,其戲服正是典型的傳統鶴氅(京劇行頭中稱為“法衣”),繡有八卦圖案。
對于富貴階級來說,鶴氅則作為冬季的御寒外套。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詞話》中只提到一次斗篷,一旦涉及御寒外衣,便總是夸耀各色奢侈織物制作的鶴氅,如男性穿的絲絨鶴氅、蔥白段(緞)鶴氅、紫羊絨鶴氅、飛魚綠絨氅衣、天青纻絲貂鼠氅衣兒,女性穿的大紅遍地金鶴袖等,予人印象最深刻的則是第六十九回,西門慶與林太太第一次見面,西門慶“身穿紫羊絨鶴氅”,林太太則是“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袖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襕裙子”。這就顯示,在明代,鶴氅恰恰是上層社會最流行的冬季外衣形式,但入清以后,斗篷逐漸獲得了更多的青睞,壓倒前者,占據了主要地位。

《紅樓夢》中,曹雪芹讓其他女孩都穿斗篷,唯有黛玉、寶釵穿了鶴氅,可見他對筆下這兩位女主人公的偏愛。其中,黛玉的形象尤為鮮明奪目,“罩了一件大紅羽紗白狐貍里的的鶴氅,束一條金心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也就是說,紅紗為面、白皮為里的長方形超大號大披巾,長度近乎垂地,單單用一條金線與綠絲線編成的長絳攔腰松松一系,這絳子在身前以一對玉環作為固定卡扣,由絳子穿過雙環后打成花結固定。如此瀟灑隨意的作風,簡直不就是波西米亞風格嗎?感覺林黛玉就是在巴黎塞納河畔或者佛羅倫薩烏菲齊宮前徜徉的當代女大學生,隨時可以和同樣現代版的賈寶玉演繹一出《愛在黎明破曉前》?。?/p>
與之相反,寶釵則是一貫的“低調奢華有內涵”,穿了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揣味曹公的設計,蘅蕪君的這件“雪褂子”雖然色彩比較謹慎,為淡紫色,但卻采用了少見的進口面料,乃是不知哪個國家出產的羊毛與絲合織成的花呢,具有彩錦一樣的效果,在紫底上顯有絢麗織紋。這個細節真是如此符合小說中對于薛寶釵的設定,似乎不張揚,但在品質的精細以及由此而達到的極致奢華上,卻顯出他人無法競爭的豪氣與霸氣。
由寶釵所穿鶴氅的面料,又引出了另一個話題,那就是這一精彩章節中的御雪長外衣與彼時進口面料的關系。現在的讀者往往意識不到,曹雪芹在此故意讓筆下的豪華御雪外衣都采用進口面料,從假設的俄羅斯產雀金呢到真實存在的哆羅呢。僅就這一點,便值得以專文好好地聊一聊。
應該說,類似月衣與鶴氅的衣式,在其他文化中也存在。大概二十年前,歐美時裝師就以南美牧民的花呢披風為藍本,設計出一款適合成熟女性的冬用披肩,風行一時,然而,這款時裝披肩在總體形象上與中國傳統的鶴氅一模一樣!因此,我們該警醒,在傳統的寶庫中,可能還有許多往昔經驗沉睡在灰塵之下,沒有得到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