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冬天,我在武昌—所藝術學校大院里“勞動改造”。學校的教職員工都到鄉下去了,由軍隊進駐。我—個人要維修二十座大樓的管道和電路,經常在深夜被吼起來修理凍裂了的水管。
—個暴風雪之夜,我剛剛把新落成的公共浴室里的蒸汽管道安裝完畢,收了工,一路咳嗽著往宿舍走去。冷不丁被—個瘦長的中年人攔住,看樣子他很像一位教師,而他為什么還留在學校里呢?他對我說:“今兒是年三十(是嗎?嚇了我一大跳),走,到我房間里去吃餃子(餃子是什么滋味?我早不記得了)。”“您……您知道我是誰嗎?”“怎么不知道,前些日子滿院子大字報批張明不就是你嗎?”“是的,可我是不能跟任何^來往的,也會連累您……”‘設事,來吧!’他硬拉著我走進南樓他的那間小屋,煤爐上的一鍋水已經在“唱歌”了。他一把將我按在—張簡易沙發上。啊!這溫暖,這柔軟一下就緊地擁抱了我,使我閉上眼再也動彈不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把筷子塞進我的手里,我才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在我埋頭吃餃子的時候,忽然聽見歐巴的聲音,一抬頭,原來是他在吹奏,那么忘情!而且吹奏的是舒曼的套曲《詩人之戀》。
這在當時是絕對禁止的,嚇得我渾身顫抖。我相信這扇房門隨時都會被幾雙大頭皮鞋踢開。但沒有,他從容地從《美麗的五月里》一直吹到《往日的不幸之歌》,使我完全忘了恐懼,而激動得淚如泉涌。他笑著對我說:“不怕,我是個得了癌癥的人,日子不多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不久,他去世了,但在我有生之年,每當隆冬風雪夜,無論我在哪,都能聽見他吹奏的歐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