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記者專程對冰心先生的女兒吳青進行了專訪,聽她講述母親神秘手稿背后的未了遺愿。
被淚水打濕的神秘手稿
吳青女士的家位于中央民族大學一幢普通的家屬樓中間,這里也是吳青的母親、著名文學大師冰心老人生前最后的住所。冰心先生的照片擺滿了屋子,她那清澈的眼神和純真的微笑仿佛讓人感覺到屋里遺留著她的氣息。話題自然從2005年9月11日冰心研究會會長、冰心文學館館長王炳根在向新聞界公布新近發現的冰心佚文與遺稿說起。
“母親的遺稿是在一本雜志中無意間發現的,寫在一個裁開的已用過的牛皮紙信封上。以前人們都認為媽媽的《甲午戰爭》沒有動筆,實際她不僅已構思成熟,并且已經有了開頭。”
吳青所說的這份珍貴手稿是一封北京市郵政管理局的“郵電公事”函封,冰心用剪刀將其剪開,信封外頁有冰心“以百年國恥激勵后人,教育后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兩行手書,內頁上半頁密密麻麻寫滿字。字的筆畫顫抖,有的很難認清。信封下半頁空著,落滿了淚痕:“題(提)起中日甲午戰爭(1894),我的心頭就熱血潮涌。因為我父謝葆璋先生對我憤激地口口口口口口口,他以口口軍艦的槍炮二副的身體(份)參加了那次戰爭。他說那時日本艦隊掛著英國旗從遠處駛來,到了跟前才掛上日本國旗,讓我們長炮在毫無準備之下,倉促應戰。在他身邊的同事(我母親的侄子楊建口)被炮彈打中胸腹部倒下了,腸子都粘在煙筒上。停戰后,父親才從煙筒上把烤干的肝腸撕下來塞到他的胸腔里的。后來,這艦口口被擊沉了,我父親從大東溝戰場泅水到劉公島上岸,轉回至福州。”(口為無法辨認的字)
一直陪伴母親晚年生活的吳青這時突然明白,信封上面竟是母親未完成的《甲午戰爭》遺稿的開頭。“母親在甲午海戰一百年之際很想寫一部甲午海戰的大書,但每次落筆就大哭,完全沒法寫下去,最終夙愿未了……”
那時,冰心的案頭擺放著厚厚的好幾部中國海軍史,她還請來海軍司令部軍官,把他們奉為座上賓,詳細地咨詢中國當代海軍的建設和發展——從水兵到上將,從木船渡海到導彈驅逐艦,從南沙群島守礁陣地到黃海現代化大演兵……到后來,冰心對中國今天的海軍竟可以如數家珍。
常為晚年冰心拍攝照片的中新社資深記者賈國榮在《冰心的遺憾》一文中也提了冰心老人的哭。1994年春,94歲高齡的冰心毅然對友人們說:“我要寫一部大作品。”為此,老人多次提筆,“可是,她竟然一個字都沒有留下!”不是因為老,因為病,“而是因為哭,因為大哭,因為一握起筆就禁不住老淚縱橫地痛哭!哭得完全不能下筆,紙上唯有落下的熱淚。”
老舍先生的兒子舒乙也曾專門著文記述他領略過幾次冰心先生之哭:“那是一種真正的大哭,很嚇人。雙手捂著臉,號啕大哭,聲淚俱下,蕩氣回腸,毫不掩飾,不管當著什么人,來勢極猛,像火山爆發,是一種最真摯的感情的流露。”
甲午戰爭中的冰心之父
吳青說:“我的姥爺謝葆璋是一位老海軍,28歲那年作為北洋艦隊的一名槍炮官參加了甲午海戰。不久以后的威海之戰中,中國軍艦和日本軍艦在劉公島附近打了幾天幾夜,北洋水師大敗,‘來遠’號被日軍擊沉。可是,姥爺竟然生生地從海面游回岸邊,后來才有了母親冰心。”
冰心的父親謝葆璋,字鏡如,1865年出生于福州。謝葆璋的父親是城中一位頗有名望的塾師。謝葆璋17歲時,經父親的同鄉好友嚴復介紹考入李鴻章創辦的天津水師學堂。3年后,謝葆璋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于該校第一屆駕駛班,留在北洋艦隊任職。
此后不久,北洋艦隊全軍覆沒,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被迫簽署。當年清朝海軍官兵多為福建人,甲午為國捐軀的自然多是福建籍將士。每戰之后,總有一批陣亡報喪的白榜飛馬南下通知家眷。冰心的母親楊福慈新婚不久,看到居家的那條街上每隔幾個門就有一家門前貼著這種雪白的陣亡榜,她憂心如焚。她感到白紙門聯總有一天會貼到自家的門上!她悄悄地買了一盒鴉片煙膏藏在懷里,準備一旦得到丈夫陣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盡,情愿跟隨為國戰死的夫君而去。冰心的母親就這樣在國難民仇中等待,最后等到了丈夫在甲午戰爭結束從北方疆場悲憤歸來。就是在20世紀的第一年,這樣壯懷激烈的熱血父親和這樣深明大義的文靜母親孕育了冰心。
冰心生命中埋下一個心愿
1903年,謝葆璋奉命到山東煙臺創辦海軍軍官學校,年僅4歲的冰心也隨父母來到美麗的海濱城市煙臺。在這里她度過了長達8年的童年生活。
一個夏天的黃昏,謝葆璋帶著女兒冰心來到海邊。望著無際大海、滿天云霞和遠方芝罘島上的燈塔,冰心對父親說:“爹……煙臺海濱就是美,不是嗎?”父親仰天慨嘆:“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比如威海衛、大連灣、青島,都是很美很美的……”
當冰心央求父親帶她去看一看時,父親撿起一塊卵石,用力向海上扔去,一面說:“現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只有煙臺才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不凍港。為什么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里?我們是被擠到這里來的啊!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
冰心的提問勾起父親心中的無限憤慨。父親給她講起了甲午海戰……
父親還與女兒談到了他到外國訪問的體會:“我覺得到哪里我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么可憐啊,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
謝葆璋在煙臺海軍學堂任職8年,培養了一大批海軍人才。這所學校后來成為中國培養駕駛學生最多的海軍學校。在抗日戰爭中,中國海軍80%以上的艦艇長畢業于該校。
辛亥革命前夕,北京的一些官員懷疑謝葆璋是“亂黨”,清政府海軍部便派員到煙臺查辦。謝葆璋得知消息后憤然辭職,在煙臺度過8年海軍軍營生活的冰心也隨父親離開煙臺前往福州。盡管離開了大海,但父親的愛國激情卻深深地印在小冰心的心靈深處……冰心從小就立下志愿,長大了要做個像父親那樣的人。她曾充滿深情地說:“父親啊!我怎樣地愛你,也怎樣愛你的海!”
“母親一直把姥爺比作是自己心中的太陽,她始終銘記著姥爺的教誨。”吳青說,在母親94歲高齡的時候,她夢寐以求的頭等大事就是記下少年時父輩們多次講述的那段可歌可泣的血淚史。只是,這年9月,母親病重入院,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門!
1999年3月19日,春天來臨的時候,冰心老人將和人間分別了。那個時刻,她所聽到的,應該是陣陣激蕩的大海濤聲,還有仿佛來自遠方的昂揚的號角聲……
邢大軍據《中老年時報》長城/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