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20日,《時事新報》發表了馬君武的《哀沈陽·二首》,詩云:
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行。
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沈陽。
告急軍書夜半來,開場弦管又相催。
沈陽已陷休回顧,更抱佳人舞幾回。
這兩首詩出現了三個人的名字,趙四即張學良當時的侍妾趙—荻、朱五即張學良秘書的夫人朱湄筠,還有著名影星胡蝶,而實際上這兩首詩針對的人是名字并未在詩中出現的張學良。馬君武這是在諷刺張學良在“九一八事變”的當夜醉心歡場、不理軍機,使得沈陽被攻破。
馬君武是同盟會與國民黨元老級人物,性情耿直,常為一言不合而與人動手,但他絕非是造謠生事的小人。詩中所言諸事均在一定范圍內口口相傳、甚囂塵上。不過,這兩首詩卻是錯責了趙四、朱五、胡蝶和張學良。
詩中點名的三個女子,唯有趙—荻當夜確實與張學良在—起。當時,傷寒病初愈的張學良正在北京協和醫院療養,“九一八事變”當夜,他攜夫人于鳳至與趙一荻,一起招待一些將領去看梅蘭芳的《宇宙鋒》,其時,張本人陪英國駐華大使夫婦在—個包廂看戲。中途侍衛副官譚海來報“沈陽出事”,張即刻返回裝有前線電話的協和醫院,—邊與南京方面溝通,一邊安排各國駐京記者召開新聞發布會,基本上是一夜未眠。
由于南京軍事委員會及在南昌視察的蔣介石都誤判了形勢,認為不過是日軍尋常挑釁性質,對張學良發出了“絕對不準抵抗”,以免“事態擴大”、“影響外交解決”的命令。張學良即令收繳士兵軍械,存于庫房——此舉的惡果是,日本兵為了節約子彈,直接用刺刀殺人。而沈陽亦在一夜之間陷落。
著名影星胡蝶在此事中可謂‘躺槍”——她終其一生都未見過張學良。馬君武的詩,雖然在當時極大地傷害了她的聲譽,卻也無意中讓她有機會表現出超凡的胸襟與見識。胡蝶所在的明星公司在馬詩見報后連續兩日在《申報》上登出啟事,她的同事也紛紛以個人名義登出啟事,力證胡蝶是夜正在天津拍戲,與張學良絕無任何瓜葛,不過此事還是給胡蝶的名譽和心理造成了巨大傷害。但當有人力促胡蝶訴諸法律時,她卻很冷靜地表示:此事是日本人先利用中文報紙傳出謠言,馬君武聽信謠言才寫的詩;日本人“欲毀張副司令之名譽,冀阻止其回遼反攻”,而她個人對生活瑣事的訛傳并不在意,只求在民族大義上無虧。據知情人分析,日本人之所以選擇她而不是別的影星來“搞臭”張學良,也是因為她當時拍的電影中有反日情節。
胡蝶與張學良在馬詩發表之前,是無緣相識,在馬詩發表之后,則更刻意避免認識。其中有一次是張學良到上海,有人想介紹他認識胡蝶,張認為不妥而作罷;數十年后兩人均定居美國之后,有一個方便的機會兩人可得見,胡蝶回答,“既然不相識,就沒必要刻意去認識了”。
那么,“朱五”又為何入詩呢?這很可能涉及馬君武與張學良的“過節”。朱五,本名為朱湄筠,在京滬幾大名媛中排在趙—荻之后,位列第五,故有此名,其父為朱啟鈐;她后來嫁給了張的秘書朱光沐。馬早年因辦學經費捉襟見肘,曾一再登門拜訪曾花巨資創辦東北大學的張學良。誰料張卻通過秘書一再拒見。終被逼一見,但仍以軍費龐大無力資助而拒絕了馬。向以國民黨元老自居、與同僚一言不合便要打人的馬君武何曾受過此等委屈,是以他寫《哀沈陽·二首》,也不能說完全不含個人情緒在里面。而當年代表張學良表達拒見意思的正是朱光沐,其妻朱湄筠無辜受到“牽連”也就順理成章的事了。有意思的是,“朱五”日后在—個宴會上遇到馬君武,這個大家閨秀“不經意”地對馬君武說:馬先生的詩,可讓我成為全國的名人了。曾經將宋教仁打得住院的馬君武,當即落荒而逃,離席回家。
因馬君武特殊身份,他的《哀沈陽·二首》產生了巨大影響力,事后他也頗為自得。而他在詩中批評到的四個名人,受傷最深的是張學良,從此被稱為“投降將軍”。晚年的張學良曾在口述歷史中表示:“這首詩我最恨了……我都沒有跟她(朱五)開過一句玩笑!”
但是,從另—個角度來說,馬君武的詩所述事實雖不實,在總體評論上也不能說對張學良是完全冤枉的。他耽于享樂的花名天下共聞,情事數不清的他在晚年也說“平生愛女人”,而最重要的是,即便要遵守不抵抗的命令,又為何不拖延一下,讓東北軍抵抗一陣再說——日本軍隊當時,甚至至今都宣稱,沈陽事變起初是幾個底層士兵搞起來的。這種鬼話當然是為了當時的“外交需要”,但張學良若有大智慧大格局,在執行不抵抗命令時拖延那么一會兒,改變的將是整個中國歷史——30萬東北軍對付15萬日軍,實在是優勢太明顯了;再說了,不抵抗就不抵抗,你還繳了所有士兵的械,讓許多人成為日軍刀俎上的魚肉……
可惜歷史不能假設,也無法重來。
張寧據《看世界》東方小四/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