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憤怒的葡萄》是斯坦貝克的代表作之一,通過對約德一家人經歷的描寫,反映了美國20世紀30年代男性和人類至上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對女性和自然的忽視、壓迫、摧殘和統治,揭示了女性精神和大自然之間的天然聯系,表達了作者對父權制意識形態、功利主義及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深刻批評,體現了他對自然和女性命運同等關注的遠見和情懷,倡導建立基于關愛和互惠倫理價值體系的平等和諧社會。
關鍵詞:《憤怒的葡萄》;生態女性主義;生態主題
一、生態女性主義簡介
1962年,美國著名的生物學家和生態環境保護活動家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1907—1964)發表了震驚美國乃至全世界的《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由此揭開了環境保護運動的序幕。人類對自然的索取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給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帶來了無法治愈的創傷:溫室效應、全球氣候變暖、冰川消融、物種滅絕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引起了整個社會的熱切關注。于是生態理論應運而生,并逐漸成為人們日常關注的焦點。而生態女性主義的概念則是由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弗朗索瓦-奧波尼(Francoised’Eaubonne)于1974年在《女人或死亡》(Le Feminisme ou la Mort)這部著作中首次提出。它著重關注女性和自然的緊密聯系,試圖尋找貶低女人與貶低自然之間的特殊關系,強烈反對父權制世界觀和二元式思維方式對女性與自然的壓迫,其核心觀點是“對女性的統治和對自然的統治有歷史的、體驗的、象征的、理論上的重要聯系”。
近幾年來,隨著世界環保運動的發展,生態女性主義已成為一股聲勢浩大的文化思潮。它旨在將解放婦女與解放自然結合起來,對父權制統治和壓迫進行了全方位的批判:它提倡女性原則、關懷倫理對解決生態問題的作用,并尊重差異,倡導多樣性;它致力于根除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等級觀念和統治邏輯,以及以此為特征的壓迫性概念框架;具有結構多元性、觀點多樣化、價值觀共容、道德觀和認識論包容性等特點。
二、《憤怒的葡萄》中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
(一)自然
生態女性主義指出西方文化的主要權利結構是父權制的等級統治體制,在這一體制下自然被視為征服和利用的對象,用于服務人的需要。然而,人與自然不過是整個生態系統中的一部分,兩者處于平等地位,相互關聯,對自然的奴役與破壞將不可避免地造成整個生態系統的失衡。《憤怒的葡萄》講述了美國30年代經濟危機時期,中部各州農民破產之后向加利福尼亞遷移,尋覓生活出路的故事。斯坦貝克通過描述被迫背井離鄉的農民的悲慘遭遇,對父權制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和統治邏輯進行了強烈的抨擊,揭示了其造成的生態災難與社會危機。
斯坦貝克在小說的第三、四等章節中多次描寫俄克拉荷馬州飛揚的塵土、滾滾的熱浪、干涸貧瘠的土地等悲慘景觀。它們不僅預示了農業危機和以約德一家為代表的農業工人未來破產流亡的悲慘命運,而且啟示人們深思一個嚴肅的生態命題:這些農業工人曾經的幸福家園為何會變成令人無法生存的沙漠塵谷呢?那就是在“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指導下的美國人對土地的掠奪式開發。這些“人類中心主義者”不僅包括美國政府和唯利是圖的農業資本家,也包括像約德一家那樣的農業工人。
斯坦貝克對根植于父權制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是尖銳的。雖然對被迫向西遷移的破產農戶飽含同情與憐憫,但他也描寫了在工業文明入侵美國南部平原的俄克拉荷馬等州之前,由于當地農戶對土地的過度開墾,地表失去植被保護,使得土地埂結、貧瘠,沙塵暴肆虐,莊稼歉收,這也正是農民離開家園逃荒的間接原因。農民們知道大量種植棉花“把土地弄壞了,吸干了地里的血”,卻仍然希望戰爭的繼續能使市場對棉花的需求不斷增長,以便不斷從土地榨取更多的利潤。斯坦貝克以紀實性的手法記錄了美國歷史上確有的這一場生態危機。“塵沙整天像從空中篩下來一樣……給大地鋪了一床平整的毯子,馬兒喝水都得用鼻子撥開水面的塵沙。”漫天飛舞的黃沙,連年的干旱使南部的俄克拉荷馬、阿肯色、德克薩斯等州都變成了“塵谷”。
生態女性主義學者戴蒙德-奧倫斯坦曾這樣描述人與自然的關系,“因為人類的生命依賴于地球,我們的命運便纏繞在一起了。”斯坦貝克正是通過生態這個視角,對根植于父權制的二元論和等級統治制度進行了無情的批判,體現了生態女性主義的一個基本宗旨:人類是神圣的,自然界的萬事萬物也都是神圣的。人類不過是自然界生命之網中的一部分,與自然相互依存,無論我們對自然做了什么,其結果最終也都將體現于我們自己身上。因此,人類應該平等地對待、愛護、尊重自然。
(二)女性
《憤怒的葡萄》這部作品中出現的女性人物并不多,其中一個光彩照人的形象便是約德媽媽。約德媽不僅是現實生活中可信的女性,還是一個具有神話色彩的女性,一個偉大母親的象征,大地女神的化身。在文中,約德媽媽以一位慈母的形象首次出現在讀者面前。在湯姆從獄中假釋回家之后,見到了正在為全家人做飯的母親:她慈祥而嚴肅的臉上那雙飽經憂患的茶褐色的雙眼中透出樂觀的人生態度。她十分清楚自己是這個家的核心,堅強而且快樂。無論家里有什么天翻地覆的事,她都能泰然處之,這樹立了她在這個家中偉大而且平凡的地位。她好像明白,一旦她動搖了,這個家也會動搖。她對假釋歸來的兒子湯姆表示歡迎;后來的流浪過程中,對兒子奧尼爾想離開父母獨立組織小家庭表示理解;女兒羅撒香的丈夫康尼出走之后,她一直盡心盡力照顧自己懷孕的女兒,并為其接生;在露西不慎將湯姆殺人的消息透露出去之后,她并沒有像溫菲爾德說的那樣“揍她一頓”,而是說“她已經夠難受的了”;她盡心盡力侍奉公婆:她追著公公讓他扣上褲子鈕扣;千方百計滿足婆婆的各種要求;流浪途中,因為沒有為公婆舉辦一個體面的葬禮而自責;對自己丈夫的哥哥約翰也是從生活上給以幫助,從思想上給以開導。正如她自己所說的,“我們只要保住這一家不散就行了,我們要像牛群面對惡狼一樣緊緊相聚,我們一家人活著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一家人拆散……要是把我一家人拆散,我要氣瘋的……”
在約德一家流浪的過程中,同時得到成長的還有湯姆的妹妹羅撒香。最初她是以一名喜氣洋洋的孕婦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的,與丈夫康尼是幸福的一對。她的眼里是一個懷孕的世界。在剛剛和家人開始流浪之旅時,看到一只被撞死的小狗羅撒香都能哆嗦半天。設想未來的時候,她打算的也只是和康尼以后住在城里,讓康尼去學習函授課程等等。后來,康尼忍受不了流浪的艱苦與無望。扔下懷孕的妻子自己一走了之。就像是那些農業工人被迫扔掉那些已經沒有產出的土地一樣。在哥哥湯姆殺人之后,她害怕會連累到自己而對湯姆惡言相向。但是到了情況越來越糟糕的時候,羅撒香終于不再自哀自憐,主動要求要和家人一起去摘棉花,減輕其他人的負擔。在掙扎著生活下去的過程中,羅撒香逐漸認識到關懷其他生命,也就是關懷人類自己,并不自覺地遵循了生態女性主義倡導的女性原則以及以愛、關懷、互相尊重、相互依賴為特征的生態女性主義倫理觀。從而擺脫了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以及人類中心主義和男性中心主義價值觀。于是這才有了作品最后一部分的描寫:羅撒香在避雨的倉庫里遇到了一名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此時,她克服了新生兒夭折給自己帶了的巨大悲痛。在母親的支持下,毅然解開衣扣,向一名素不相識的陌生男子奉獻出自己的奶水。
(三)社會
生態女性主義力主推翻父權制,進行社會變革,斯坦貝克讓小說中的牧師凱西為身處水深火熱,卻又不知所措的老百姓指出了方向:“我以前老以為惡魔是我們的敵人。可是有一種比惡魔還要兇惡的東西抓住了這個國家,不把這個家伙砍掉,它是不會甘休的。”這里凱西所說的“比惡魔還要兇惡的東西”正是根植于父權制的價值觀。要實現社會的平等、公正必須打破父權制,建構新的倫理價值觀。而斯坦貝克所提倡的新價值觀與生態女性主義所倡導確立的關懷倫理原則(An Ethic of Care)又一次不謀而合。生態女性主義的關懷倫理原則以平等、互惠和互愛的關系模式取代了父權制二元對立、等級統治導致的對抗、沖突的關系模式。個體的差異并不代表孰優孰劣,所有生命都統一于一個相互關聯、相互依賴的有機整體,必須用愛、理解、尊重加以維護。
小說中集中體現關懷倫理原則精神的當屬青草鎮的收容所。收容所收留流浪的逃荒農戶。收容所主任對任何一戶人家都和藹可親。這兒沒有警察,大家自己制定法律。管理委員會由大家投票選出,婦女們也成立了自己的委員會,參與管理監督。所有委員會主任由大家選舉,輪流擔任。收容所的熱水、洗澡間、衛生間等公共設施大家共享、共同清潔、維護。農戶們還共同出資設立專門的款項,為有需要的家庭提供補助。母親出去工作,有專門的婦女照看孩子。一戶人家的孩子生病,會得到大家的關心照顧。
在這里,一貧如洗的窮人們第一次受到了尊重,獲得了管理自己事務的權利;在這里,傳統社會中處于從屬地位的、被迫沉默的女性,重獲話語權,成為公共事物管理和決策的主導力量之一;在這里,關愛、互助使人與人之間形成了緊密的紐帶。平等、尊重、愛取代了壓迫、對抗和冷漠。這與收容所外農戶們顛沛流離、受盡欺凌壓迫的悲慘遭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青草鎮的收容所是斯坦貝克對一個建立在平等、互愛、互惠原則之上的健康而和諧的美好社會的憧憬。就像斯坦貝克通過喬德媽質樸的語言所描繪的那樣:“現在年頭要變了,到了那時候,死一個人是大家的事,生一個孩子也是大家的事,生孩子和死人都是大家的事。那時候一切事情都不那么孤單了。到時候心里有什么難受的事情,也就不會那么太難受,因為難受的事已經不是一個人的事了。”
三、生態主題——從“我”到“我們”
第二章具體論述了小說的主題一從“我”到“我們”的轉變,集中探討了凱西和喬德一家如何在不斷惡化的物質條件下獲得心靈的教育,最終實現思想上從“我”到“我們”的轉變,即從狹隘與自私的只關心一個孤立小家庭的利益轉變為關心整個勞動階層的利益,并把自己當作大家庭的一部分。在所有人物中,這種轉變最集中、最全面地體現在凱西、湯姆和母親身上。
(一)凱西
凱西的思想是喬德一家的行動指南。小說一開始,就告訴了讀者他放棄了自己的傳統宗教信仰,開始認真思考四海之內皆兄弟這個問題。他認為,每個人只是一個大靈魂的一部分,只有把個體與整體聯系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是完善的。實現這一理想的最好方式就是組織起來為達到共同的目的而努力。他的理論實際上是把愛默生提倡的超驗主義的超靈同沃爾特·惠特曼的大眾民主思想、愛所有人的思想結合在一起而形成的。《憤怒的葡萄》一書的哲學思想主要是由吉姆-凱西預言,而由喬德一家用行動來體現的。對于吉姆-凱西來說,上帝就是愛,而事實上,對于媽這樣的人物來說也一樣,因為她的行為是以關于愛的原則為基礎的。吉姆-凱西無法誠實地承認他肯定上帝的存在,但他相信人類,相信他們之間能以兄弟之愛相待,他相信季節工人們在旅途中是會互相幫助的。
(二)湯姆
湯姆接受了凱西的想法,在凱西被警察殺害后,湯姆發生了引人注目的轉變。他意識到只有團結起來才有力量,必須和與他命運相同的人團結起來,形成合力。媽堅持說湯姆和其他人不一樣,從來就不一樣——從來做事都是“不只管自己”。“你做事不單管你自己。他們把你關進牢里去的時候,我就知道。大家都夸你呢。”這就等于說,湯姆已經成為新的先知,尤其是在吉姆-凱西剛剛光榮的死去之后。這一點是在媽和湯姆告別的場面中產生的,當時,他對她描述凱西死的經過,告訴她他將會去做什么事。他一直在草叢中的藏身之處琢磨凱西說過的一切,事實上,可以說當湯姆從那個孤寂的深溝走出去的時候,他就是從他自己《圣經》的“荒野”之中走了出來。當湯姆把自己的想法對媽說出來的時候,我們清楚他已經領悟了吉姆-凱西關于“超靈”的概念,具有了吉姆最終關于集體行動的信念。“可是現在我一直在想他所說的話,我還記得——每句都記得。他說有一次,他跑到荒野上去尋找他自己的靈魂,他發現并沒有什么靈魂是屬于他自己的。他說,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不過是一個大靈魂的一小部分。他說荒野不好,因為他那一小部分靈魂要不跟其余的在一起,變成一個整體,那就沒有好處。真奇怪,我怎么還記得這么清楚。當初我還以為根本沒有用心聽呢。可是現在我明白了,一個人離開了大伙兒,那是不行的。”
(三)約德媽
如果說約德媽媽對自己家人的好是一名妻子、母親、媳婦應盡的責任的話,那么她對其他人的熱心照料、幫助就顯得尤為可貴了。逃難途中,她把自家所剩不多的食物和現金留下一部分給萍水相逢的威爾遜一家;在自己的家人都填不飽肚子的情況下,還勻出來一點點燉菜給周圍的小孩子吃;日子過得相當艱難的時候,她還在幻想以后能在自己家里請客。這使她的大地母親形象更加豐滿。在小說中不管什么情況,約德媽都隨時準備著與那些需要者分享自己的一切,她就是眾人之母。
喬德的母親被斯坦貝克稱為“全家的壁壘”,她總是從家庭成不成功的角度來看待去加利福利亞的旅程。然而,死亡和逃散拆散了他們一家人,母親對家庭的驕傲一步步被粉碎。在與湯姆最后一次見面之后,母親終于接受了那種超越家庭責任的觀念,接受了凱西有關普遍的兄弟之情的精神。走向“我們”的第一步是同威爾遜一家聯合起來。這是基于一種不是血緣關系的最深層次的親情:他們在困難的時候一起行動。
四、結語
《憤怒的葡萄》面世之初即被看作是一部反映美國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經濟問題的左翼文學作品。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視角重新解析這部作品,我們發現小說已遠遠超越了時代和意識形態的囿限,體現了對人類所面臨的普遍問題與困境的深刻思考,以及對人類前途和命運的終極關懷。在《憤怒的葡萄》中,斯坦貝克揭示了父權制體系和價值觀對自然和女性雙重統治的內在聯系,指出人與自然、人與人相互關聯、同生共存的關系,以及人對同胞和所居住的地球的責任,呼吁以關愛、尊重、互惠的倫理價值替代二元對立、等級統治的價值觀,以建立和諧平等的社會。他的這些思想,對我們當今構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和諧統一也是頗具啟示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