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1770-1843),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是一位“介于古典文學與浪漫文學之間”的作家。一方面崇尚古希臘與古希臘的文明,另一方面認為文學應當體現“時代精神”。荷爾德林的作品以詩歌為主,如《自由頌歌》、《人類頌歌》、《致德國人》、《為祖國而死》等。此外,小說《許佩里翁,或希臘的隱士》,悲劇《恩沛多克勒斯之死》也是其不朽名作,他還翻譯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
荷爾德林的詩歌《阿喀琉斯》的創作與其在法蘭克福當家庭教師期間的經歷有關。1796年,荷爾德林來到法蘭克福,在銀行家貢塔爾德家里當家庭教師,歷時兩年,直到1798年。在這兩年間,荷爾德林與女主人蘇塞特相愛相戀,他把這位具備完善的希臘式的美貌和高貴年青的女神當成自己詩藝的繆斯,把她化作《許配里翁》中的女主人公狄奧蒂瑪來膜拜和愛戀。但是,荷爾德林與蘇塞特夫人的愛情不可能長久,更不可能有美滿的結局,家庭教師僅僅是當時望族家庭的“仆役”,他對蘇塞特夫人的愛越深,他受到的痛苦就越大。為了緩解因為與蘇塞特分別而帶來的痛苦,荷爾德林寫了若干首贊歌和哀歌,其中就包括這首《阿喀琉斯》。這些詩歌表現了詩人痛苦的心情與對蘇塞特堅貞不渝的愛,強調一對情人雖分居兩地但感情卻更深厚:
阿喀琉斯
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
高貴的神之子啊,你失去了愛人,
來到了愛琴海邊,向著海水放聲哭泣。
將哀怨之聲傾倒在這神圣的深淵里,
在遠離船囂的波濤之下,
寧靜的藍色石窟中,
住著保護你的,海洋女神忒提斯。
這位偉大的女神,這位少年神之子的母親。
是她將你這個男孩寵愛有加,伴著有力的海浪之歌,
在她的礁巖上將你喂養,
并用冥河之水將你鑄造成為一名英雄。
母親聽到了她的兒子痛苦的哀怨,
如云般的,悲痛地,從海底升起,
用她那溫柔的擁抱安撫她最愛之人的傷痛,
而他則傾聽著,傾聽著她的承諾與迎合。
神之子啊!如果我能夠像你一樣,偷偷地,
對著一位天神訴說我的隱秘憂傷,那該多好啊!
比起讓我再也不屬于她,這位只能用眼淚來悼念我的夫人,
我寧愿默默承受這份痛苦與恥辱。
善良的神啊!你們能聽到凡人的每一條懇求,
啊!圣潔的光芒,我真摯而虔誠地愛著你。
天父以太,自從我有生以來,
便對你的土地,你的泉水和森林,有著純潔的向往。
他們的好,我的痛苦,這種心境舒緩著我,
我的靈魂沉默的太早了一點。
我還活著,在逃離之日用虔誠的歌唱,
感謝你們,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天神。
感謝過去之善,感謝逝去青春的快樂,
然后向你們欣然接受這份寂寞。
詩歌《阿喀琉斯》采用古希臘悲歌體雙行聯句形式,上下篇各十四詩行。雙行聯句由一個揚抑格六音步詩行與一個揚抑格五音步詩行組成。其構成可由以下符號表示:
Hexameter:—︶(︶).—︶(︶).—︶(︶).—︶(︶).—︶︶.—︶
Pentameter:︶(︶).—︶(︶).—‖—︶.—︶︶——
其中一表示某個音步中的重音,︶表示輕音,而(︶)為自由音步。在六音步詩行(Hexameter)中,最后兩個音步的構成是—︶︶.—︶,這是固定的,也被稱之為“阿多尼斯韻腳”(Adonis-Kadenz,取名于希臘神話中美男子,美神維納斯的凡世間情人)。在五音步詩行(Pentameter)中,前后三個音步之間有一個停頓,用符號‖表示,體現了韻律、句法、意義以及思想上的停頓。
六音步詩行與五音步詩行彼此交替,就構成了古希臘悲歌雙行聯句。它常用于哀歌(Elegie)和箴言詩(Epigramm)中。
六音步詩行起源于古希臘時期(Antike),是古典敘事詩(尤其是史詩)主要采用的格律形式。18世紀,德國詩人克洛普施托克(Klopstock)發現了這一格律形式,并將其引入德語詩歌創作,他在《救世主》(Messias)中使它成為宗教贊美詩的主要旋律,打破了當時亞歷山大體一統天下的局面,后來歌德又對這一格律形式作了進一步的推廣。而在押韻方面,雙行聯句并不追求任何押韻的形式。
荷爾德林文學觀的“語氣說”,包括“本原語氣”與外國文學“非本原語氣”。其中“非本原語氣”有三種不同的表現形式:“質樸語氣”,“英雄語氣”和“理想語氣”。這三種語氣形成不同風格的三種文學種類,即“敘事文學”,“悲劇文學”和“抒情文學”。在所有這三種文學中,荷爾德林最推崇悲劇,因為一位英雄的出現,一個時代的沉淪,直接表現出了世界的“統一性”。因此,在荷爾德林的作品,尤其在詩歌中,經常以古希臘英雄的名字作為主人公的姓名,或者直接取材古希臘神話作為文學創作背景。
詩歌上篇十四行描述古希臘英雄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英雄,是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和凡人英雄珀琉斯(Peleus)所生。他是參加特洛伊戰爭的一個半人半神的英雄。海洋女神忒提斯對自己的兒子寵愛有加,是她的最愛。她保護著他,在她的礁巖上喂養他,并用冥河之水來浸泡他。阿喀琉斯被冥河之水浸泡過的地方都能刀槍不入,除了被握住的腳踵之外,這也成了其唯一的弱點。在特洛伊戰爭中被太陽神阿波羅的暗箭射中腳踵而死。
荷爾德林是崇拜甚至羨慕阿喀琉斯的。荷爾德林本人也表示,阿喀琉斯是其最崇拜,最愛的那個古希臘英雄。在詩歌中不斷用人稱的變化,時而用第二人稱,時而用第三人稱,時而表現詩人對自己崇拜的英雄的親近,時而又表現出對天神或英雄的敬畏,尤其是當這位英雄有著神的母親,在自己深受痛苦的時候,還有一位神祗能夠傾聽自己訴說痛苦,這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一件事。
在荷爾德林看來,阿喀琉斯與自己有著相同的境遇。在特洛伊戰爭中阿喀琉斯總是沖在戰斗的最前線,率領著他好戰的邁密登戰士們為希臘人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在他的指揮下,希臘人一度占據了二十多座城鎮,在第九年的年末,Lynessus城陷落了,女祭司布里塞斯(Briseis)作為俘虜和其它的戰利品一起落到了阿喀琉斯手中,而阿喀琉斯對布里塞斯產生了熾熱的情感,兩人迅速墜入愛河。但因為希臘軍的統帥阿伽門農(Agamemnon)為了平息眾神的憤怒,不得不放棄了掠來的小妾克律塞伊斯,心懷不忿的他轉而向阿喀琉斯討要布里塞斯以做補償。阿喀琉斯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愛人。阿喀琉斯認為阿伽門農冒犯了他的尊嚴,一怒之下離開了戰場,帶著他的邁密登戰士們退守到自己的營地。隨之出現了詩歌啟幕的那一段場景,這位古希臘英雄哭著,將悲憤之情徹徹底底地撒向大海的無盡深淵。
阿喀琉斯的哭訴換來了回報,海洋女神從她那遠離船囂的波濤之下,寧靜的藍色石窟中緩緩升騰起來,用她那溫柔的擁抱安撫她最愛之人的傷痛。在母親的擁抱下,阿喀琉斯像一個孩童般地依偎在母親身旁,側耳傾聽母親對他的安撫與寬慰。在詩人看來,海洋女神甚至是有一些迎合與諂媚,對最愛之人的安撫,就是母親對自己孩子那種千依百順的“溺愛”,神祗尚且如此,更何況人呢!此處更加強烈地表現出詩人那種羨慕之情,雖然愛情之苦的境遇相似,但是哭訴之人卻形成如此鮮明的反差,悲痛之感躍然于紙上。
荷爾德林與阿喀琉斯的境遇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他將荷馬史詩中的這段阿喀琉斯與戀人布里塞斯分別時的場景作為此詩的背景,將自己比作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阿喀琉斯。阿喀琉斯被阿伽門農奪走了心愛的布里塞斯,而荷爾德林也被貢塔爾德奪去了她的蘇塞特。古希臘英雄身上發生的悲劇彼時彼刻也同樣發生在荷爾德林的身上。阿喀琉斯還能向他的母親海洋女神忒提斯傾訴他的痛苦,而荷爾德林的離別之苦只能由他默默承受。
下篇開頭便使用了虛擬語態,感慨神之子能向天神哭訴自己的哀苦,而自己卻找不到這么一位“天神”去訴說他的哀苦。接下來的兩句體現了詩人對于蘇塞特夫人堅貞不渝的愛情:“比起讓我再也不屬于她,這位只能用眼淚來悼念我的夫人,我寧愿默默承受這份痛苦與恥辱。”荷爾德林對蘇塞特的愛是隱秘的,是隱忍的,即使他深受屈辱,被迫從法蘭克福離開心愛之人,但是他將這份情感化為他精神上的動力,化為他文學創作的動力與源泉。所以,與蘇塞特的分離并沒有使荷爾德林對未來喪失信心,相反他要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所為一個作家與詩人的價值。正是在與蘇塞特分別的幾年中,他創作出來不朽的小說《許佩里翁》與悲劇《恩培多克勒之死》,而蘇塞特也成為了他文學創作中的主人公與精神寄托。
接下來的幾句詩行體現了詩人的泛神論意向,包括上篇中的海洋女神,以及下篇中的天父“以太”。荷爾德林用這兩個形象勾勒出了其作為代表的泛神論圖景。無論是“大地”,還是“泉水”,“森林”,都是他的向往之物。詩人感謝眾神,感謝眾神給予他的“過往的善”和“青春的快樂”,并“欣然接受這份寂寞”。
無獨有偶,荷爾德林的這種“以太”崇拜同樣也體現于他的其他詩歌之中,如頌歌《致春天》、《致以太》和長詩《愛情海》。約翰-施密特解釋了“以太”在泛神論意義上的普遍性含義:“以太作為一種統領一切、使一切充滿生機活力者聯系一切,因此也是促進集體的自然力量的總稱,這種自然力量同時指世界的心靈和精神,它對荷爾德林來說成了其泛神論世界觀的一種核心代碼。”荷爾德林從愛情海女神寫到天父以太,從阿喀琉斯寫到自己的情感,不僅暗示了不同自然空間的密切聯系,而且還更多地暗示了自然和精神真摯的內在聯系。
相同的境遇,不同的結局。荷爾德林的《阿喀琉斯》表面上看是一首寄托愛情與思念的悲歌,實則是荷爾德林借此抒發對神的崇拜,對在神的護佑之下重獲文學創作的生命力的奏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