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說:“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第一次明確斷定《招魂》作者為宋玉,并為招屈原魂所作。自此《招魂》的作者之爭愈演愈烈,眾說紛紜。而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三點:作者、招魂者、所招之魂主。本文將從這三個方面提出觀點,即《招魂》為楚懷王自招其生魂時的儀式記錄,后為宋玉潤色并保存。
【關鍵詞】:招魂;屈原;楚懷王;生魂
自《楚辭》結集成書,經明清,至近現代以來,楚辭研究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隨著研究《招魂》的單篇論文和論著的大量出現,眾學者們將《招魂》研究推向新階段,新的假設和論證層出不窮。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沒有一家能對《招魂》的焦點問題做出完美的解釋,《招魂》作者及魂主的爭論至今仍未平息。本文試圖在前賢的研究基礎上,通過對作品文本解讀以及當時社會風俗深入的研究,力求對《招魂》研究做出新貢獻。
一、《招魂》作者考辯
縱觀《招魂》研究,作者之爭主要集中在屈原和宋玉。或為屈原自招,或為屈原招懷王魂,或為宋玉代屈原自招,或為宋玉招襄王魂,不一而足。然而大部分學者忽略了一個問題,招魂作為一種具體的祭祀儀式,主體包括招魂者、被招魂者,而招魂者不等于作者。并非《招魂》作者是屈原,便是屈原擔任招魂的職務,同理宋玉如是。筆者認為《招魂》作者不是屈原,也非宋玉。
《史記》載“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好辭而以賦見稱。”[1]說明宋玉成名當是屈原去世之后。按照學術界一般的觀點,屈原于公元前278年去世,此時宋玉的年紀應該不算大。若《招魂》為宋玉招屈原生魂,并“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2]懷王于楚懷王三十年,即公元前299年,被秦騙至咸陽,則《招魂》最晚作于公元前299年。這時宋玉就寫出《招魂》這樣耀艷光彩的詩篇,應當“顯明”更早。其間相差21年,時間邏輯上不符合。另則,作為崇拜并了解屈原的人,不會用“盛德蕪穢”來形容高潔自愛的屈原,也不會用“內崇楚國之美”的奢侈豪華、放蕩淫穢的生活來招屈原的魂魄,關于這點,筆者將會在下文詳細闡述。
《招魂》并非屈原所作。其一,《招魂》引言“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昧。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金式武先生翻譯為:“我自幼就清白廉潔,躬身實行仁義從未停歇。盡管我持有這種美德,終不免世俗牽累荒廢衰竭。主上不了解我這些美德,使我長久以來禍連禍接。”[3]并斷言:“熟悉楚辭的人都知道這六句就是屈原的寫照。除了屈原,我們在有關的史書上,還能找得出符合前六句所述的身世的人嗎?”[4]而反對“屈原作《招魂》”的學者們大多以屈原不會自貶“盛德蕪穢”來駁斥,筆者深以為然。
“詩品出人品”,我們應當在了解作者生平的基礎上,結合其作品來判斷作者的品格節操。司馬遷贊屈原與《離騷》曰:“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爝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需要指出的是,屈原作品中所反映出的藝術個性和審美特性,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始終一貫以至生死不渝地堅持真善美對假惡丑的斗爭。”如:
“哀眾芳之蕪穢。”[5]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6]
“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7]
試問,“雖九死其猶未悔”、“寧赴湘流”也不蒙“世俗之塵埃”的屈原如何會甘于墮落,自貶為“盛德蕪穢”?同理,若宋玉作《招魂》。筆者認為,在屈原時代及后來眾多文人學者中,幾乎沒有人能比宋玉更了解屈原。再問,熟讀屈原作品,熟知屈原氣節,尊崇屈原的宋玉,在屈原“魂魄離散”時為其招魂,如何能說出屈原“盛德蕪穢”這樣的話?故《招魂》不是屈原作,也不應當是招屈原魂魄。
其二,若《招魂》為屈原招懷王魂,有一個很大的矛盾。招魂之俗,是一種基于靈魂觀念的巫術活動,《禮記》等古籍中就有了“復”禮之類招魂儀式的記載,少數民族尤其是南方少數民族中也有流傳千百年的招魂習俗,《招魂》也正是在這一基礎上產生的。招魂的核心思想是魂魄同一。即人在健康平安時,魂魄同一;人有病災,魂魄有失;人若死亡,魂魄離散,故須行招魂。因此,招魂儀式的目的是使被招者的靈魂與肉體合一。楚懷王被秦國囚禁,當時屈原在楚地,若屈原招懷王生魂回楚地,豈不是讓懷王魂魄分離,促其早死?而《招魂》不可能招死魂,關于這點,下文會進一步詳細闡釋。
二、《招魂》所招的是王者之魂
文中第二段:“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8]“我欲輔之”中的“我”指“帝”,即天帝。潘嘯龍認為:“天帝所輔的,一般均指天子或諸侯國君。”[9]也有學者舉《論衡.問孔》:“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王充注:“此言人將起,天與之輔;人將廢,天奪其佑。”的例子認為“天輔的對象,非必人君”。[10]筆者認為,“天”所輔的對象是否為人君并沒有明確的界定,只是在一般情況下,人們傾向于認為“天”所輔的是國君,具體理解應該回歸原文語境,而非舉旁例。
原文第三段:“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謝,不能復用。’”王逸注“掌夢”為掌夢之官。“夢”是楚國具有代表性的地方,“掌夢”指掌管云夢的人,而能夠掌管云夢的人只能是一國君主,因此“掌夢”指的應當是楚王。聯系前兩段,“朕”是楚王自稱,天帝欲輔助楚王,便令巫陽下界招魂。
再次,下文招魂辭中大段篇幅描繪了“內崇楚國之美”的“王者之制”。清人方東樹說:“且以為宋玉招師,則中間所陳荒淫之樂,皆人主之禮體,非人臣所得有也,況又可謂玉之有所譏于原乎,益非事實矣。”[11]部分學者則具體詳細的分析論證了“內崇楚國之美”的生活非是“王者之制”。他們從歌舞隊人數、住的“宮殿”、所食佳肴等方面論述,認為這樣的生活楚國的貴族也可能擁有。[12]然而,他們忽略了幾點問題:一、貴族可能擁有這種生活中的某一兩點,但綜合所有,恐非一般貴族能達到的高度;二、前文已提,招魂是具體的活動儀式,文中所記載的宮室之美應當是現實主義的記錄,而非浪漫主義的暢想;三、以屈原的高潔人格和痛恨貪污腐敗的性情,此等輝煌豪華、驕奢淫逸的生活實難冠以“屈原之制”的帽子。
最后,《招魂》所招之魂,應當是一個生魂,具體要從原文中分析。其一,“內崇楚國之美”描繪的宮室不是墓穴。其中的宮室、苑囿、服御充滿了生人氣息,尤其是“高堂”部分,“川谷徑復,流潺諼些。光風轉蕙,泛崇蘭些,”不僅水川流動,還有暖陽煦風,不若墓穴中的封閉環境。其二,《史記》載:“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再看《招魂》所述,“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竽瑟狂會,擯鳴鼓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娛酒不廢,沈日夜些。”,如此的狂歌亂舞、下棋御酒、荒淫放蕩的“沈日夜些”,明顯與招亡魂時的莊嚴悲戚不符。
綜上所述,《招魂》是招的楚王生魂。那么招的是哪位楚王的魂魄呢?
三、《招魂》為招楚懷王生魂時的儀式記錄
《招魂》論爭激烈的一個原因是對文中人稱的解釋無法統一。其實,只要明確招魂儀式的主體組成部分,多變的人稱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前文已述,招魂是一項具體的巫祭活動,作者不等于招魂者。按照《九歌》祭祀儀式的程序,可以推斷出主持招魂儀式的應當是巫覡,他負責指揮調度整個活動。而招魂活動又不是巫覡一人能勝任,故還需要眾巫配合完成,如《九歌》分別由男巫、女巫扮演不同的角色。《招魂》序是招魂活動的開場,人物有魂靈(即“朕”)、帝、巫陽,分別由男巫或女巫扮演。序以下,從“巫陽焉乃下招曰”至“亂曰”,是巫陽的招魂辭和工祝的引魂辭,也即全詩的正文和主體。最后的“亂曰”則又是魂靈自述。可知,巫陽和工祝是招魂者,魂靈是招魂對象。
司馬遷和王逸都認為《招魂》創作于屈原時代,而屈原時代的楚王主要是懷王和頃襄王,那么,《招魂》所招的魂靈究竟為誰呢?下文將結合人稱和亂辭內容詳細闡述。
前面已述亂辭是楚王自述,再咀嚼全文,設想,哪一個楚王曾經“獻歲發春”、“長離殃而愁苦”、“魂魄離散”時急急忙忙“南征?為何突然加入“青驪結駟兮齊千乘”的云夢田獵?又有哪位楚王能夠深刻體會到“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的痛楚?毫無疑問,正是囚拘于秦,后偷偷逃歸,被“遮楚道”的楚懷王。
開篇序的“朕”是巫覡所扮演的楚懷王向天地哭訴,此時他只是離開肉體的魂靈,在高高在上的“帝”面前,不用“寡人”、“不谷”,而采取低調的“朕”來自稱是合理的。懷王自述“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昧。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懷王初期,重用屈原,又使屈原造為憲令。同時,楚國軍力強大。《史記》載:“六年,楚使柱國昭陽將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劉保昌先生考證,懷王時“楚國物產豐饒、商貿繁榮”、“有莊子為道家,許行為農家,以及屈原辭賦、莊子散文......”[ 14],楚國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都達到了楚國最鼎盛的時期,故懷王自稱“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昧”也是合情合理的。至于“牽于俗而蕪穢”,契合“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的史實。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嘗盡辛酸,怎能不發出“上無所考此盛德”的抱怨?自然也就“長離殃而愁苦。”
襄王二年,“楚懷王逃歸,秦覺之,遮楚道,懷王恐......”在楚王所有經歷中,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讓其“魂魄離散”的?因此,《招魂》是楚懷王自秦南逃回楚國時,在“遮楚道,懷王恐”的背景下舉行的一次招魂儀式的記錄,以祈禱招回離散的魂靈、消除恐懼、平安逃回楚國。
亂辭開頭“獻歲發春兮汩吾南征,”懷王自述南逃回楚時的情景,其中“汨”字形象的寫出了懷王當時急忙慌亂的情形。此時的懷王已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的君主,只是個四處逃竄的囚徒,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他還怎么能得意的自稱“寡人”?而比“朕”還要謙卑的“吾”字更能表現他當時內心的落魄與絕望。
“菉蘋齊葉兮白芷生。路貫廬江兮左長薄,”具體描寫了南逃時蒼涼的景色。林庚先生認為“廬江”指“初生蘆葦之時”的大江,并不是某一條江名叫廬江,“長薄”指“一片長的叢林”,筆者贊同這種說法。可以想象,逃跑中的懷王突見一條大江橫在身前,倉皇間,左右張望尋找藏身之處,遙見左邊一片長長的叢林,或許能隱蔽秦軍的追捕。卻不料“倚沼畦瀛兮遙望博”,水塘挨著水田,水田連著茫茫水面,一眼看不到盡頭。水路崎嶇,壞境惡劣,在如此落魄的時候,自然會懷念曾經的意氣風發。“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蒸。步及驟處兮誘騁先。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與王趨夢兮課后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此時豪壯的云夢田獵一點兒也不突兀難解,“王”、“君王”稱呼的突然轉變也契合田獵時豪裝萬千的情景。
“朱明承夜兮不可淹”,黑夜褪去,白光降臨,夢也結束了,懷王不得不繼續逃亡。然而長路漫漫,現實絕望而殘酷,“皋蘭被徑兮斯路漸”,無路可走,“目極千里傷春心”,遙目遠望,也望不到千里之外的故國,“魂兮歸來哀江南”,魂魄歸來吧,令人哀傷的江南!
由此,筆者得出結論,《招魂》是懷王自秦南逃時在路上舉行的一次招魂儀式的記錄。至于王逸為何斷定《招魂》乃宋玉所作,大概是這次招魂儀式被懷王的隨行人員記錄下來,并帶回楚國,宋玉得到這次記錄,然后對其進行修改,并保存下來。隨著傳錄變遷,后混入宋玉作品中的底本,王逸等誤以為《招魂》就是宋玉所作,便理解為宋玉招屈原生魂。
注釋:
[1](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491頁
[2]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7頁
[3]金式武《lt;楚辭.招魂gt;新解》,1999年版,文匯出版社,第132頁
[4] 金式武《lt;楚辭.招魂gt;新解》,1999年版,文匯出版社,第91頁
[5]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頁
[6]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42頁
[7]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0頁
[8]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8頁
[9]潘嘯龍 《關于lt;招魂gt;研究的幾個問題》,2003年版,方銘 張宏洪《中國楚辭學》第二輯,學苑出版社,第16頁
[10]力之《lt;招魂gt;考辯gt;補說》,武漢教育學院學報,1998年第17卷第4期,第22頁
[11](清)方東樹《昭昧詹言》,1961年版,人民文學出版社,第346頁
[12]孫振田 袁春泉《關于lt;招魂gt;“王者之制”的問題》,江漢大學學報,2003年第22卷第3期,第50-54頁
參考文獻:
[1] (漢)司馬遷. 史記[M] "北京 "中華書局出版社 1982
[2] (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 北京 中華書局出版社 1983
[3] 金式武《lt;楚辭.招魂gt;新解》[M] "上海 文匯出版社 "1999
[4] 陳守元《lt;屈原問題考辯gt;商榷》
[5](清)方東樹《昭昧詹言》[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1
[6] 孫振田 袁春泉《關于lt;招魂gt;“王者之制”的問題》[J] 江漢大學學報 2003,22(3)
[7] 劉保昌《論楚懷王》 [J] 江漢論壇 "1997 (11)
[8] 力之《lt;招魂gt;考辯補說》 [J] 武漢教育學院學報1998,17(4)
[9] 潘嘯龍 《關于lt;招魂gt;研究的幾個問題》 [A] 方銘 張宏洪《中國楚辭學》第二輯[C] "北京 "學苑出版社 2003